正文

补锅·钉锅

久违的星星 作者:周同宾


补锅·钉锅

家家都有铁锅,烧火做饭就叫燎铁。民谚说:“三顿不燎铁,娃子打他爹。”饿极了,再绵善的娃子也会发脾气。马山口出的铁锅好。民谣说:“马山口的铁锅均州的缸,赵湾的萝卜李湾的姜,刘官营的姑娘不用相。”前四种都是名牌货,刘官营的姑娘个个好模样。铁锅再好也会使破,这家不破那家破,何况,并不是家家都能使上马山口的铁锅,那锅太贵,那地方太远。于是,古来就有补锅匠,走村串户补锅、钉锅。使出了窟窿,要补;裂了口子,要钉。俗话说:补补钉钉还是锅,不补不钉是烂铁。是锅就能用,烂铁不值钱。

我们村大。每隔十天半月,总要来补锅匠。村正当中,土地庙前,有棵扭着劲向上长的柏树,白胡子老爷爷说,它已经五百岁了。补锅匠一来,总在那儿做活儿。补锅匠都用上翘的扁担挑着担子,一头是木箱,装小炉子、小风箱、小砧子、小锤儿等小工具;一头是箩筐,装铺盖卷儿,铺盖都脏,沾满尘土,常常是干一天活儿,随便在谁家的磨房、牛屋或放柴的草棚下过夜。补锅匠都带个半大的小子,或许是他的徒弟。师父守着摊子,徒弟手掂一根戳炉子的铁棍儿,头顶一口破锅(这些都是补锅匠的招牌或者广告),满村吆喝生意。家乡管补锅叫锢露锅。那小子边在村中走,边一遍遍高叫:“锢露锅——钉锅——!钉锅——锢露锅——!”“锅”字的声音拉得很长。一时间,沉寂的村庄焕发生机。听到叫声,全村的老婆婆、小媳妇都想到自己的锅,该补该钉的,都从灶上揭下,用锅铲儿铲去锅底的黑灰;如果不铲,补不严、钉不牢。铲锅灰有讲究,只能掂着铲,锅灰掉下,呈弧形,不能放地上铲,放地上锅灰就掉成圆圈,摸黑走路会“鬼打墙”,走一夜也走不出那一小片地方。

补锅匠一摆起摊子,总引来成群娃娃、妞妞看。我看过多次,只一次记得清。那次,那个头顶破锅手拿铁棍的小伙儿吆喝得格外响亮,直叫到我家门口。奶奶正纺线,忽生站起,忙去揭锅。我家灶台上边的土墙特意留个洞,在那儿放灯台,嫌灯台低,垫了半块土坯,老鼠上灯台偷油,狸猫蹿去抓老鼠,蹬翻了灯台,蹬掉了土坯,土坯砸进锅里,砸出一道好长的纹,熬粥不漏,蒸馍漏。奶奶说,这锅是马山口的货,一斗高粱买的,才使五年,钉钉,再使五年也不会漏。就拿去钉。补锅匠又老又瘦,胡子也稀,脸像庙里被烟熏黑的土地爷。他说,得钉四个疤,不要钱,管一顿饭算了。奶奶心善,即便不钉锅,也会管饭的,不就是几个窝头、两碗稀饭、一碟辣椒嘛。奶奶交代我,等到晌午领补锅匠回家吃饭。我一下子成了娃娃妞妞中的特殊人物,他们凑近看,补锅匠总让离远点,我站得最近,补锅匠却不说啥。我就看得真切。

邻家顺儿叔拿一口半大的新锅让补,锅上还粘着半干的面条,锅底正中一个窟窿,像初九初十的月亮,能伸进拳头。他说是鸡飞上灶台找食儿,屙锅沿上,他气极了,拾一块半截砖砸鸡,没砸着鸡,砸进了锅里。其实,他说的是假话。昨晚上,他两口子正要吃饭,几句话说戗了,顺儿叔脾气暴,恼上来说声“过不成了,算啦”,掂上磨刀的石头就砸锅。过一夜,小两口又好了,就来补锅。补锅匠一看,说窟窿太大,补不成,给再多钱也没办法。顺儿叔一听,脸一沉,日一声把锅扔几丈远,立时摔成碎片,扭身走了。我知道,他成亲半年来,这是第三次砸锅。前两次是干锅,啪一下就砸稀烂,砸罢第二天就买新锅。这次锅里有饭,才只砸个洞,可还得买新锅。

驼背弯腰的孤老婆七奶奶,小脚踩着小碎步,掂来一口盘子那么大的小锅让补,说是昨儿晌午烧火做饭,水还没滚,就往下滴,滴着滴着往下流,火都浇灭了,没做成饭,只好烙个高粱面饼子,喝半瓢凉水。补锅匠一看,说:“呀,锅底蚀了,不好补。”就用小锤子敲那漏的地方,把原本豆儿大的洞儿敲成了枣儿大的窟窿。每敲一下,七奶奶就心疼得发出一声“哟哟”。而后,补锅匠把锅夹在两个小腿当中,一手托一个又脏又臭的破鞋底(脏是我看到的,臭是我想到的),一手拿一把核桃壳那么大的小勺儿,从炉中舀一砣橘红色的铁汁儿,倒鞋底上,小心地端到锅下,正对着窟窿,往上轻轻一按,用一块满是油污的脏布在上面擦,擦出黄烟,同时伸长脖子用嘴吹,气力不足,必须凑近吹,边吹边朝铁汁凝固的地方吐唾沫,吐上就发出嗞嗞响声。七奶奶切切地看着,又絮絮地啰唆:“如今的锅,都不像是铁的,像是泥捏的,使不几天就漏了。我年轻时候,一口锅做饭蒸馍煎煎炒炒使十几年……”边说边一再慨叹今不如昔。锅补好,七奶奶从宽大的衣襟下摸出一个鸡蛋当工钱,补锅匠嫌少。七奶奶说:“我年轻时候,锢露一回锅俩钱,钉一个疤一个钱;一个鸡蛋值四个钱哩……”她年轻时候,大概慈禧皇太后也还不老。

大个子九伯掂一口大锅走来,走着骂着:“都是饿死鬼托生的,再吃也吃不饱。养活一窝猪娃,光吃不会干活……”他是骂他儿子。他女人是瘫子,却生了五个娃。粮食不够,只他可以吃馍,盛馍的竹篓挂梁上,老鼠能偷吃,娃们够不着。娃们只能喝饭,五个娃都喝成了大肚子,肚子撑成了鼓,还说饿。几天前的一个中午,一锅饭喝完,娃们争抢锅铲铲锅巴,不知道哪个娃不小心铲掉了锅半腰钉的两个铜疤,弄得顿顿做饭都要和面糊锅,高粱面糊不住,必得用白面,真真可惜了。补锅匠接过锅一看,笑了,看补锅的孩子们也都笑了。他那锅上,两长两短四道口子,我数一数,已经钉了17个疤,有黄铜的,有红铜的,还有一个椭圆形的,颜色发青,可能是熟铁的,都明明亮亮,好似天上的星星。补锅匠说,坏两个疤,得再钉三个疤,因为口子长了;要不,口子再裂三指,锅就会裂成两半,想钉也钉不成了。九伯说:“那就钉吧。锅烂了,亏就大啦。”补锅匠说,原来的两个疤不能用了,太小,盖不严,得换大的。九伯说:“哟,可惜那两个疤了,钉上七年了,跟长上了一样结实。”说着又骂他儿子:“一窝饿狼,喝饭像灌老鼠洞,锅再大也不够喝。”补锅匠剪了圆形的铜片,先换原来的两个疤,用铁锤轻轻钉,钉上铜钉,用木槌轻轻砸,砸得铜片和铁锅紧紧贴近。后钉第三个疤,先用钢钻在裂纹上钻孔儿,而后钉疤。动作仍是轻轻的,生怕用力过大会把锅打破。钉罢,掰一块黄胶泥在三个疤上擦,泥太硬,朝泥上吐两口唾沫,一手下面托着,一手上面狠擦,直到黄泥渍进缝里才完事。九伯付了钱,掂着那个有18个疤的大锅走了,走着仍骂着那一窝娃。我想,他那口铁锅如果能保存到今天,一定很有价值。那是一件文物,每个疤都固定下庄稼人的一段贫寒日子,18个疤把庄稼人的苦难人生串连成绵绵不绝的沉重故事;那似乎也是一件艺术品,18个疤仿佛每个都钉得是地方,颇有聚散疏密之美,颇有形而上的意思,衬以黑青锅铁,明暗反差强烈,铜疤越发璀璨,足有震撼人心的力量,想目下纷纷标新立异的前卫艺术家,怕也弄不出这样的杰作。遗憾的是,九伯的铁锅不可能放到今天,至迟在“大跃进”年代就被送进了土坯稀泥砌的炼铁炉……

这些年来,多数农民仍用铁锅。或许因为质量好了,或许因为买新锅费不了几个钱,破了就当废品卖掉,反正再没人补锅钉锅。没有补过钉过的锅就没了故事,也没了历史感。“钉锅锢露锅”的吆喝已成绝唱。补锅匠已从三百六十行中消失,同时消失的还有土地庙前、老柏树下那片古老的风景。土地庙合作化中扒了,老柏树“大跃进”时砍了,比补锅匠更早消失二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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