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论“老之将至”

大学之窗:永远不朽的学人精神 作者:亚瑟.克里斯托弗.本森 著


一个人在老之将至之时,应该以一种恬淡与适宜的方式去生活,应对自己以往的人生时光心满意足。人生的追求也应顺其自然地发生转变,而不是满怀悔恨的泪水依依不舍地离开,在人生舞台谢幕之时,不应大声抗议,绝望地抓住门栏或是扶手不愿离开。他应该面带微笑,迈着从容的步伐缓缓离开。

当我孑然一人从河边散步归来时,太阳的余晖在榆树与城垛上熠熠闪耀着。一股厚密的炊烟从高高竖着的烟囱之上升腾而出,在金黄色的霞光中渐淡为缕缕蓝烟。人们的游戏娱乐刚刚结束,一大群穿着长外套的观众似洪流般鱼贯奔向城镇,人群中夹杂有不少衣着色彩斑驳且满身泥泞的运动健将。大半个下午,我都在河边溜达,静静看着河面上来来往往的赛艇,听着舵手们震耳欲聋的呐喊,桨橹有节奏地划动着,拍在水面上的水花四溅,桨架不时发出与渡船剧烈摩擦时的“嘎嘎”声响。二十五年前,我作为一个桨手就在这其中的某条赛艇上,现在我可不想重温过去那一幕。自己也不知道个中原因,为什么当年自己被满腔热情冲昏头脑,居然同意成为其中的一员,将能量释放在一个错误的地方。我不是一位优秀的桨手,也从没到过这个级别。对于自己的表现,我是从不心存幻想,有时,哪怕是在短暂的自满自得之时,也会被岸边那挑剔的观众严厉批评,这种想法就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当我们休息片刻之时,既会听到别人的赞赏,也会听到批评。虽然我没有想要重复这一经历的愿望,也不想唤起当时自己一想来就觉得难以忍受的劳累,身处雀跃的观众之间,我略感淡淡的感伤,因为我已经失去了某些东西——失去了身体的意气与弹性,也许还包括精神层面的某些东西吧!不过当时我并没有察觉到这些。现在我发觉自己年轻时的确是身强体壮,精力充沛,当我看到这些身形矫健的年轻人露着脖子卷起裤管,有节奏地用桨向前划时,我的内心泛起了羡慕与憧憬之情。我看到一位身手敏捷的运动员用肩膀扛着船,从水边步伐稳健地走向船库,把这些船紧紧地停靠在一起——在这一过程中,船与地面沙子的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我看到两个年轻运动员在划桨练习之后,在河边跳着毫无节奏感可言的即兴舞蹈;我看到运动员与教练们之间的交流——一个四肢发达的年轻人兴高采烈地啜饮着一杯来之不易的清茶,我希望此时的他内心没有一丝的忧愁或是烦恼,在享受着一个愉快的晚上。“喔,琼斯三人组,斯密斯无敌!”我自言自语地说,“tua si bona noris!”年轻人,好好珍惜时光吧!在你们去办公室、四方室或是乡村牧区工作之前,珍惜吧!希望你们过上富于道德的生活,结交诚实的朋友,多读点好书,收集多些美好的回忆——一间火光融融的古朴院子,一场酣畅淋漓的对话,尽情开怀的节日的喜庆,清晨凉飒飒的空气多么怡人。太阳初照于小鸟睁开的眼眸时,闪耀着斑斓的色彩,刀叉碰撞出的叮当声是多么清脆啊!烧烤羊肉香味是多么浓烈,以至于飘到了大学礼堂的黑色屋顶。但这些光阴是短暂易逝的,你们的学子年华是短暂的,千万不要忘记作为年轻人应有的通情达理及良好的幽默感。

撒克里有一首轻快愉悦的民谣是他在四十岁的时候创作的。他这样说:“我的确是在等待——有时我会射偏目标——而在今天,眼皮底下所有匆匆易逝的人生与往常无异,仍怀着同样的漫不经心与嬉戏打闹,这不禁让我反思。俯拾过往的记忆的片片碎片,看看自己是否怅然若失,是否堕落深渊或是有所遗留——一些力量还是在残留。”

我个人认为,一个人在老之将至之时,应该以一种恬淡与适宜的方式去生活,应对自己以往的人生时光心满意足。人生的追求也应顺其自然地发生转变,而不是满怀悔恨的泪水依依不舍地离开,在人生舞台谢幕之时,不应大声抗议,绝望地抓住门栏或是扶手不愿离开。他应该面带微笑,迈着从容的步伐缓缓离开。当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该多难啊!当某人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并不适合在足球场上竞技之时,失落之感可想而知;当他失去了年轻时那敏捷的身手,无法胜任后卫防守的职责,或是当跳舞成为相对剧烈运动而显得不得体之时;当他在晚餐之后必须要睡上一会儿,才有精力去散步,或是在消化不良不能大饱一顿之时;此上种种,怎不叫人感叹物是人非,白驹过隙,日月穿梭!但这都是每人必经的,我们最好付诸一笑,而不是忧心忡忡,惶惶不可终日。一个老人若是没有能力斩断对自己年轻时期那强壮体魄的幻想,而是还想在这些方面获得别人热烈的夸奖,这实在是既可笑又荒唐。我们可以听到年轻人谈论着一些与我年龄相仿“不服老”的人,或者看到一些老人将自己的意志、观点和快乐强加于人,这对我而言实在是上了关于反对留恋青春的生动一课。人是可以在不失尊严的情况下,给别人带来欢乐的。偶尔参加一些活动,以符合老年人心境的方式,而不要试着去掩盖自己行动的迟钝。这才是我们需要为之努力的。也许最为简便的方法就是让自己“降格”为一名真实的观众,为那些自己无法参与的游戏给予真心的喝彩,赞赏自己已经没有的敏捷身手。

那么,在失去身体的优势之后,到底有什么东西可弥补的呢?我敢肯定地说,有很多好的东西哩!首先,我们不会再重蹈年轻人所历经的痛苦——一种缺乏自知之明的痛苦。此时,我们可以看到,当年那些纯净、柔和的心是如何被自己笨拙的举动、不可名状的羞涩及无话可说的自我挣扎所破坏。更为让人心碎的是,自己曾以错误的方式说出错误的话语给心灵带来了创伤。不可否认,很多这些以往经历的痛苦都被严重地夸大了。比如,某人走进教堂,忘记了摘掉草帽,脱下身上穿的外衣,他可能就会感到在接下来几天时间,墙上仿佛都写着言辞激烈的话语。在自己年轻时,我是一位笃实的谈话主义者。在那些年少轻狂的岁月里,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认为自己的观点比那些卖弄学问与满脑子都是成见的“老先生”的正确几百倍。当与这些“食古不化”的人聚会时,在我刚想出一句适宜的话时,他们的寒暄已告结束。所以,我要么缄默不语,要么迟到得让人绝望,要么从以往经验中撷取一些高度概括的话语来搪塞。有时,一些冷漠无情的老一辈人会以洪亮的声音、轻蔑的语气对我所说的话加以纠正,这真是一幅让人心碎的情景。在这些会面结束的时候,我被他们当成一位烦人且毫无经验的毛头小伙子,对我也是冷眼相看。我知道自己内心汹涌的活力与愉悦,但我却发觉自己很难说服这些老一辈人——即使自己的确是有这些能力的。有时,一位性情温和的长辈朋友还会利用我的羞涩,说这完全是我自己想得太多的缘故。若是某人患有牙疾,那你告诉他这只是他的“自我吸收”让他受苦,类似这样的话无疑是废话。毋庸置疑,年轻人是很容易受到这种“自我意识”疾病的困扰。玛丽·巴什科采夫在她那袒露心迹的日记中曾记述过自己去拜访一位崇拜她的人的故事,她说当走到那个门槛的时候,她不禁深深呼吸,祈祷一下:“上帝啊,让我的容貌好看点吧!”可见,一个人是多么想给别人留下良好的印象,让别人欣赏自己!

而现在,当时所有不安的焦躁已离我一去不返了。对于要给别人留下深刻印象,我也不再抱有以往那么强烈的幻想了。当然,每个人都想在别人面前显示自己的活力与朝气。年少之时,我时常陷入一种希望给人带来欢乐或是某种兴趣,从而被人欣赏的怪圈;而现在,我则会怀着谦卑的愿望,以求得到别人的这些礼待。在很大程度上,我觉得自己摆脱了自负与自以为是的态度,让自己变得更为自然,也逐渐发现别人越发可爱了。自己从没想过驾驶“超速军舰”与年轻人一起探险或是“远征”,而是更加愿意怀着谦卑的心,划着小船,与别人开展一次友好、坦率之旅。我不再想去压制别人,而是去宽容。我敢于表达自己心中真实的想法,不惧别人的反对,同时也意识到自己的观点也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而已,还需要时刻准备进行改正。年少之时,我希望得到别人的认同;而现在,不同的观点让我备感有趣。年少之时,我总是试图去说服别人,但现在我真心感激那些指出我错误与愚昧的人,不再害怕说自己对某个学科一无所知了;年少之时,我总是假惺惺地扮成无所不知,在被别人“驯服”之时,还是满肚子愤懑。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自己真是个喜欢捣蛋的“问题少年”,但我希望当时的自己在别人眼里不会显得那么离经叛道。

老之将至的第二大裨益在于不断放下自己对一些常规的霸道与专横。从前,我希望自己可以做正确的事情,认识正直的人,投入有益身心的运动。我并没有考虑到这是否是以牺牲自己的利益为代价。当时只是觉得,随大流是很重要的。后来自己逐渐发现,别人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其实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在意。而正直之人往往是那些让人感到厌烦与保守的。唯一值得我们去参与的游戏就是我们自己喜欢的游戏,以往,我忍受着坐在空气不畅的房子参与谈话;明知自己不会射击,依然接受别人的邀请;有时还会去凑热闹,与别人去跳舞。我所做的这些原因都很简单——别人也参加。当然,有时在很多时候,人是身不由己的。但我发现一条重要原则:那就是做别人眼中有趣与喜欢的而在自己心中讨厌的事情,这实在是大错特错的行为。现在,若有人让我待在一间沉闷的屋子里谈话,我会断然拒绝。我拒绝参加自己不喜欢的花园聚会、公共晚餐及舞会的邀请,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这并不会给自己带来丝毫的乐趣。当然,有时人也是需要一些活动去填充空闲无聊的时间,作为基督徒或是一位绅士,我们有责任以优雅的方式去做好这一点。现在,我不会被自己那不足为道的偏见蒙蔽双眼。年少之时,若是我不喜欢某人的络腮胡子的剃法或是别人衣服的款式,或是稍微认为别人举止粗鲁唐突,抑或对自己所感兴趣的东西不感冒,我即时就会把别人看低,也就没有心思作进一步交往的打算。

现在,我明白了这些都是很肤浅的。一颗善良的心与幽默的个性并不与奇形怪状的靴子或是羊排似的络腮胡子挂钩。实际上,我反而会认为别人的古怪脾气与不同的观点是非常有价值的。现在别人表现出来的笨拙,我一般都会认为这只是双方还不熟悉所造成的拘谨而已,当彼此熟悉之后就会自然消失。可以说,现在我交友的标准降低了,变得更为包容。当然我必须坦白一点,自己也并非对什么事情都忍气吞声。我所指的不宽容是针对人的内在而非其外表。直至现在,我仍在时时对那些唠叨成性、傲慢与睥睨别人的这类人敬而远之。但若是必须与他们在一起,我也学会了保持缄默。某天,我去一个乡村屋子参加聚会。一位年老但却让人讨厌的将军一下子就确立了谈话的主题——叛变。他口若悬河地谈论着当年自己作为一位年轻的副官英勇战斗的情形。当时我就敢确定,这位老将军是在说些最为荒诞不经的虚假言论,但我没有理由去反驳他。坐在将军旁边的是一位谦恭有礼同时面带倦容的老绅士,他十指交叉地坐着,间或微笑或是点头示意。半个小时后,我们点上了蜡烛,将军则独自上床睡觉去了,留下一大群正打着哈欠的无精打采的人。老绅士走到我面前,手中拿着一根蜡烛,他望着将军离去的背影,缓缓地说:“这位可怜的将军啊!他可知自己在胡说八道吗?我无意去反驳他什么,但我的确知道当时关于战争的一些内幕,因为当时我是战争部长的私人秘书。”

这才是我们应有的正确态度。我想,在这位有着绅士风度的哲人身上,我得到了一个经验:那就是如果某位自大高傲的人所讲的主题恰好是我有所了解的,我一定要保持缄默的态度。

老之将至的第三大益处是虽然我们不再像年轻时那么具有强烈的意念、敏锐的见解、悸动的战栗,但是我们的心智却不像年轻时那么容易毫无征兆地陷入困闷与绝望之中。我以为,人生并非总是欢天喜地的,但它必定是富于趣味的。年少之时,对于许多事情,我都不放在心上。当时我只是一心扑在诗歌与艺术上,在那时我觉得历史是枯燥无味的,科学是无聊透顶的,而政治则是难以为继的。幸运的是现在自己的想法全然改观了。年轻时的光阴为我的人生叩开了许多扇大门。有时,不经意间一扇通往神奇迷幻的大门敞开了,那里有让人迷醉的浩渺森林,肃静庄重的大街,还有躺伏的离离青草。有时,这扇敞开的大门通往一些枯燥无味的地方,一座光线昏暗的工厂与车间,还有工厂上方闪烁着的灯火,在那里人们整天忙碌于让人难以忍受的工作,如轮子般机械地运作,而这种工作仿佛深不见底。有时,这扇敞开的大门指向一个单调与让人忧伤的地方,满眼是布满碎石的山丘,蔓延天边的沙堆。最为可怖的是,有时这扇敞开的大门指引通往充斥着苦难、哀怨及绝望哀号的渊薮,恐惧与罪恶的荫翳难以挥去。一想到这些,我的内心就有一股难以名状的惧怕,无从呻吟。但这些被诅咒过的地方会盘桓在我的脑际长达数天,这些奇幻、离奇的臆测,如汹涌的洪水向我袭来。今日的世界与自己孩童时对世界本来的想法是多么迥异啊!这又是一个多么古怪、美丽而又恐怖的世界啊!人生的旅程在继续,沿途的美景也在渐次铺展,而一种沉淀与幽静之美就会自动彰显。年少之时,我醉心于那些古怪的、所谓深刻或者摄魂的美,追寻那些震撼人心与感人垂泪的作品。这些美就好似轻轻浮在冬季刚刚被雨雪涤过、略带色彩的山岚之上,夏季那斑驳的绿叶及棕色的树干,现在都已繁锦尽脱,却又显得如此的质朴无华、如此纯洁。年少之时,我希望灵感的迸发,瞬间激情与强烈情感的爆发。而现在,我则希望拥有一种理智之爱,沉静的反思。在一个清凉的世界里,即便不能随意休息,也可怀着舒坦的心情踏上旅途,胸中装着人生的种种阅历,怀抱着微茫的希望。对于世界、自然、世人,我是越来越无求了。

抬头看吧!一股微妙与柔和的情感清明可见,如同远处黛蓝色的山岚,这是多么洁净与纯粹。整个世界在不息地运行,不论过去还是现在,刹那间变得如此通透与明晰。我看到了超乎政治与宪法争论问题之外的人性之光。这种强有力而又看似简单的力量如一道平缓流淌的河水,不时泛起人性的泡沫与浪花。倘若在年少之时,我相信人性及其影响是足以改变或重塑世界的话,那么现在我发觉人性最坚强与最激烈的形式表现在以下这些情形:在失事的船只上,断裂的树枝上,沾满鲜血在地上匍匐爬行的人口中那咬断的青草根。这些人背后有一种虽黯淡却难以抵挡的力量驱使着他们勇敢向前,让他们在洪水泛滥之时,身先士卒。很多平常在我们眼中看上去无聊或者一些不证自明的枯燥公理,抑或一些让人觉得平常无奇的常识,其实都是人类在经过不懈努力与付出汗水之后所总结出来的重要劳动成果。但是,其中许多具体的细节及与人类的关系都被许多年轻人以某个学科之名,怀揣着某种傲慢的偏见忽略了。之后,他们才会慢慢地领悟其中蕴含的巨大意义。我无法追溯自己这一转变的具体细节,但我能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充盈、所散发的能量以及那带给人无与伦比的惊奇。之前在我眼里看似无聊透顶的抽象理论,现在则闪熠着人类思想的光辉。

也许,老之将至最大的一个收益就是获得某种耐心。年少之时,犯下的错误看上去是难以弥补、不可原谅的;有时又觉得理想只是在咫尺之遥的事情,而失望则是难以忍受的。这种忧虑就像难以穿透的黑云一样荫蔽着大地,失望的“毒药”浸渍着本该充满生机的青春。但现在我明白,错误是可以改正的,而随之而来的焦虑也一扫而空。有时反而觉得,犯下的错误会得到一种类似补偿的快乐。而实现的目标则并非想象中那么让人开怀。失望本身往往是催发你再次尝试的动力。我渐渐认识到自己的缺点,但并不纠缠于此。我明白了希望的曙光比悲伤的痛楚更加不可征服。因此,这让我认识到,即便在逆境中,在看似一事无成或者痛苦的经历中,人其实还是可以收获比想象中更多的东西,这是千真万确的。这也许不是一种激昂或者离别时那让血液沸腾般的精神,但却是一种更为沉着、更为有趣与快乐的精神。

所以,正如鲁滨孙·克鲁索孑身一人被困在孤岛上,仍可在此等极端恶劣的生存情形下获得对生活的一种平衡感。我个人认为,人性中善良的成分是占多数的,虽然有一些根深蒂固的人性本能是难以根除的——比如人既想吃下蛋糕,又想同时拥有它——这种本性不是单凭一些道德说教就可以根除的。或是某个人既想在中年时期有所成就,但又不想挥别青春的萌动。某位著名作家曾说过:老之将至的一个悲剧在于,人们还保持着幼稚的心态。通俗地说,就是精神的发展并没有与肌体发展同步。人生悲伤的一大源头源于丰富的想象力,源于回忆起年轻时美好的时光、往时雄姿勃发的激荡情怀,源于预测自身随着年岁逐渐衰朽。毕康斯菲尔德说过,世上最邪恶的事情就是必须忍受自己臆想的根本不会发生的灾难的那种痛苦。但我觉得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我们每个人都要专注眼前的每一天,并将之最大化。我不是推崇享乐主义,不计一切后果去肆意享乐,一下子挥霍掉本该持续一辈子的快乐与幸福,而是要像纽曼以下这段诗歌的精髓那样:

我并非贪恋远处的美景,

一步之径的景色已够我消受了。

现在,我发现自己可从中汲取某种能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过好每一天、每个小时。年少之时,只要一想到将要有一些自己厌恶的聚会,或是让我烦忧的事情,我的情绪就很低落;而现在则不一样了,在没人打扰的平和日子里,我的内心充盈着精神上的愉悦,从中获得高级的享受。因此,我有必要在死神来临之前,改变之前那种情绪低落的状况。以前,我时常会在拂晓时分骤然惊醒,突然觉得自己还有时日可活,就不惧怕那一天的到来。晚上入睡之后,心智处于清醒却又失衡之时,一股莫名的焦躁不安的情绪又悄悄潜入意识之中,让自己预想着一些恐惧的事情,感到自己无力去面对。现在,在醒来之后,我会对自己说:“无论怎样,今天我还活着,至少我手中还有今天呢!”一想到未来不可测,我就努力让每一天增值。我想这也是许多耄耋老人经常表现出淡然自若的一个原因吧。看上去,他们离那扇暗无天日的“黑门”近在咫尺,但他们却漠然视之,不予理会,照样专注于一些平常的琐事,内心充溢着某种儿趣。

天际线逐渐昏暗,我拖着缓慢的脚步回到大学校园——一个时刻可以给我心灵带来平复的地方。门童把二郎腿跷在壁炉挡板上,坐在舒适的房子里,正阅读着报纸。庭院里灯火闪闪。壁炉里的柴火烧得噼里啪啦,发出阵阵的碎裂声。墙上挂着当年自己队友的照片、家庭大合照、珍藏了许久的划桨,还有那顶挂了多年的毕业礼帽,所有这些都勾起了对年轻时串串美好时光的追忆。我缓步走进书房,听到壁炉旁的水壶正在“吱吱”地唱着歌。我突然想起了自己还要写几封信,还要翻一下一些有趣的书,记起还有一个让人神往的愉快晚餐聚会。在闲谈一阵之后,有一两个大学生来到我的住处,与我闲聊着一些关于论文与文章写作的事情。现在,我更愿意默认自己在这方面上的能力不足,像一只老态龙钟的猫儿一样,讲起话来都是咕噜咕噜的。我觉得自己正在享受着无价的悠闲,偶尔做些琐事。我还有很多生活故事要说,要去倾诉呢!若是我不能保持清醒的大脑,那可真是可怜哀哉!

我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与生活中的一些“知己”渐行渐远了——壁炉、温馨的家、妻子的陪伴、看着儿女成长所感到的乐趣与满足感。但若是一个男人有足够的男子气概或是一颗善良的心,那么就会发现其实很多年轻人都乐意在未来承担作为父亲的责任,同时,对于那些倾听他们的苦闷、困难或是梦想的人表现出深切关怀,深怀感激。我的两三个年轻朋友,他们会向我说一下他们现在所做之事及他们真正希望做的事情。许多小男孩都是我的朋友,他们不时跑过来告诉我他们是如何在这个大千世界里与人融洽相处的,反过来,他们也想听听我经历过的故事。

当我一人静静坐着的时候,壁炉台上时钟在“嘀嗒嘀嗒”敲打着分秒流逝的光阴。木柴在壁炉里痛快地燃烧着,不时炸裂一声。我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直到一位老校工过来敲门,问我晚上有什么打算。于是我们走到庭院,礼堂上盾形徽章的玻璃反射着灯光。一群精神抖擞、穿着长袍的人们踏上楼梯。抬头仰望星空,在尘世生活的一切喧嚣与低语之上,在黢黑的夜空之上,静悬着永恒的星光。

  1. 拉丁文。
  2. 玛丽·巴什科采夫(Marie Bashkirtseff,1860—1884),乌克兰裔法籍作家与画家。
  3. 鲁滨孙·克鲁索(Robinson Crusoe),英国作家笛福小说《鲁滨孙漂流记》的主人公。讲述他流落荒岛绝处逢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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