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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作者为何不写李纨与王夫人的对话

荣国府的经济账 作者:陈大康 著


二 作者为何不写李纨与王夫人的对话

在荣国府的日常生活中,王夫人与李纨之间是应该有对话的,只是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没写。创作当然不能按生活的原样摹写,如果生活中有什么,创作时就写什么,这样写出来的也成不了小说。作家必须对生活有所概括和提炼,有的详写,有的略写,有的干脆不写。这些是文学常识,不过曹雪芹不正面写王夫人与李纨之间的对话却不属于上述情况,因为他是故意不写。这样的写作方法并不是曹雪芹的新发明,它在先秦的《春秋》中已大量存在,它还有个专用名词叫“不书”。所谓“不书”,是指对某些客观存在的史实,史家不去描写它,或不正面描写它,而尽管未做描写,读者仍可根据作者的其他描述推知那些史实的存在。出现“不书”现象的原因很多,而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作者以“不书”的方式,表明自己的褒贬态度。后来各代的史家都延续了这一传统,如宋代欧阳修编纂《新五代史》时,记载了“夷狄”的封爵与朝贡,但却未记载当时十国的封爵与朝贡,《新五代史·十国世家年谱第十一》中还特地说明,他的“不书”,其实是表明了对十国的鄙夷。另有一种情况,即作者对某一事件有着自己的看法,但由于种种原因的牵制,感到很难落笔,或因种种条件限制不宜直写,于是也采用了“不书”的方式,但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还是能感受到作者的倾向。

《红楼梦》中的描述,经常采用“不书”的手法,脂砚斋将它归纳为“不写之写”或“不写而写”,这类批语在书中屡见。如第三回中批道:“所谓此书有不写之写是也”;同回中又有“二字是他处不写之写也”的批语。其余如第三十九回批道:“所谓不写之写也。”第四十五回批道:“此闲话中写出,正是不写之写也。”第六十六回又批道:“可谓一击两鸣法,不写之写也。”由此可见,曹雪芹熟悉我国史传中固有的“不书”传统,他在《红楼梦》的创作中也经常使用这一手法。在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的回前总批里,脂砚斋有“隐去天香楼一节,是不忍下笔也”之语,在“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的描写后,他又批道:“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秦可卿故事是以往红学研究者的关注点,他们同时也注意到曹雪芹采用的“不写之写”的手法。其实,曹雪芹这一手法的采用何止于天香楼故事,脂砚斋在第二十二回里就曾归纳道:“此书通部皆用此法,瞒过多少见者,余故云不写而写是也”,而曹雪芹对王夫人与李纨之间对话的处理,也可归于此类。

曹雪芹对王夫人与李纨之间的对话采用了“不书”的手法,其实是表明了他对这两人之间关系的一种态度。曹雪芹曾经历过一个大家族的繁华岁月,这些在作品中都有所表现,不少红学家认为贾宝玉身上有作者的影子,这种看法也不无道理,而王夫人是宝玉的母亲,李纨是宝玉的嫂嫂,因此如何刻画这两个人物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对曹雪芹来说都不是轻松的事。总的来说,《红楼梦》对王夫人着墨不多,这固然与她不是书中主要人物有关,而作者也确实在避免对她多做直接描写。曹雪芹对王夫人有自己的判断,但他不仅不便于直截了当地说出,而且还必须对她给予各种肯定。在《红楼梦》中,曹雪芹赞扬王夫人是常见的事,如第三十回写到“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并要撵她出府时,还称王夫人是个“宽仁慈厚的人”,第七十四回写王夫人发狠训斥晴雯时,又解释说,她“原是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不比那些饰词掩意之人”。第三十五回里,作者还借贾母之口对宝钗评论王夫人:“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这些都使人感到王夫人是十分善良老实的人。曹雪芹的这些肯定性判断有个共同的特点,即它们在作品中的引出虽很自然,却又都较抽象,并没有具体的故事做支撑。在第二十五回中有段情节倒是对王夫人的正面描写,但又与称她宽厚并不相干,那是写宝玉与王夫人母子间感情的:

说了不多几句话,宝玉也来了,进门见了王夫人,不过规规矩矩说了几句,便命人除去抹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便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他,宝玉也搬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道短的。王夫人道:“我的儿,你又吃多了酒,脸上滚热。你还只是揉搓,一会闹上酒来。还不在那里静静的倒一会子呢。”说着,便叫人拿个枕头来。

脂砚斋读到这段描写时极为感慨,他在《石头记》甲戌本中批道:“慈母娇儿写尽矣。”他显然因此而回忆起往事,于是又批道:“余几几失声哭出”;“普天下幼年丧母者齐来一哭。”这些都证明王夫人身上有着作者与脂砚斋往昔生活中某人的影子。

读者对王夫人比较赞同的另一件事,是第三十三回里她从贾政的板子下救出贾宝玉:

贾政还欲打时,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贾政道:“罢了,罢了!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罢!”……(贾政)说着,便要绳索来勒死。王夫人连忙抱住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越发要他死,岂不是有意绝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绳子来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敢含怨,到底在阴司里得个依靠。”说毕,爬在宝玉身上大哭起来。

《石头记》蒙府本中脂砚斋的批语是“使人读之声哽咽而泪如雨下”;“未丧母者来细玩,即丧母者来痛哭。”其含义与前面涉及王夫人时的批语完全一致。可是,曹雪芹这里描写的都是母子天性,所谓“慈母娇儿”,与王夫人是否宽厚并不相干。

王夫人是否宽厚,曹雪芹通过几个具体的故事引导读者自己做出判断。第一是第三十回里金钏儿的故事。

宝玉见了他,就有些恋恋不舍的,悄悄的探头瞧瞧王夫人合着眼,便自己向身边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掏了出来,便向金钏儿口里一送。金钏儿并不睁眼,只管噙了。宝玉上来便拉着手,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金钏儿不答。宝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讨。”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去罢,我只守着你。”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宝玉见王夫人起来,早一溜烟去了。

明明是宝玉先招惹金钏儿,王夫人却是扇金钏儿的耳光,骂她“下作小娼妇儿”已是出口不雅,指责说“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这完全是蛮不讲理了。读了这一段情节,读者们都会产生这样的感受,可以说这种感受是由曹雪芹的描写引导出的,可是写到这里,曹雪芹又笔锋一转,特地为王夫人解释了几句:“王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今忽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气忿不过,打了一下,骂了几句。”由于王夫人的行为直接导致了金钏儿的投井自杀,因此她感到“不安”,既赏金钏儿家银两,还将金钏儿每月一两的月钱给她妹妹玉钏儿。读了这段情节,读者很容易对王夫人产生不良的观感,但曹雪芹那些掩饰性的描写,又使得这种观感并不很强烈。可是,第七十四回里王夫人在抄检大观园前后对晴雯的处理,作者的描写只会引导读者痛恨王夫人:

(王夫人)便冷笑道:“好个美人!真象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宝玉今日可好些?”……因向王善保家的道:“你们进去,好生防他几日,不许他在宝玉房里睡觉。等我回过老太太,再处治他。”喝声“去!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妆扮!”

这里王夫人不由分辩地厉声斥责,其实仍是蛮不讲理。而且,王夫人在表示厌恶晴雯时,还特地说她“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这又和后来骂晴雯“真象个病西施了”相对照。“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这句话不写完全不影响整个情节的展开,我们虽不能妄测曹雪芹加上这一句的目的,但它的客观效果却是与读者喜爱林黛玉联系起来,因此一下子就将王夫人置于被人们讨厌的地位。有此铺垫之后,曹雪芹在第七十七回里又写了王夫人亲自到怡红院赶晴雯出园:

宝玉及到了怡红院,只见一群人在那里,王夫人在屋里坐着,一脸怒色,见宝玉也不理。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如今现从炕上拉了下来,蓬头垢面,两个女人才架起来去了。王夫人吩咐,只许把他贴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们穿。又命把这里所有的丫头们都叫来一一过目。原来王夫人自那日着恼之后,王善保家的去趁势告倒了晴雯,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王夫人皆记在心中。因节间有事,故忍了两日,今日特来亲自阅人。

将“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的晴雯“从炕上拉了下来”,而且只许她带走贴身衣服,已经病重的晴雯被赶出去后没几天就死了。在这段描写中,曹雪芹只显示了王夫人的残酷狠辣,不再像描述金钏儿故事那般加一些王夫人如何“宽厚”类的话以做掩饰,读者们也都很清楚,直接导致晴雯死亡的就是王夫人。后来宝玉写了篇《芙蓉诔》祭奠晴雯,他对晴雯的赞誉是“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接着他又写道:“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这里曹雪芹用了许多《离骚》《诗经》中的典故:鸠,指爱鸣叫的斑鸠,此处比喻多嘴多舌、爱进谗言的人,鸩是传说中的一种恶鸟,其羽毛有毒,能致人死命,鹰鸷是指鹰鹞等飞翔高空的猛禽。指蒺藜,葹指苍耳,古人认为这两种都是恶草,常用以比喻恶人,而茝、兰则是两种香草,常用以比喻贤人,蛊虿则是指害人的毒虫,其意思是说像鸠鸩又像葹一样的恶人讨厌晴雯的高洁,于是便使如鹰鸷与茝兰一样的晴雯反而遭到陷害,而之所以受到陷害,则是有人进了谗言。所谓进谗言应是指袭人,可是对听信谗言致晴雯于死地的王夫人又该如何评价呢?作者实际上已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了王夫人。《石头记》庚辰本中脂砚斋对王夫人到怡红院惩罚晴雯与芳官这段文字批道:“此亦是余旧日目睹亲闻,作者身历之现成文字,非捏造而成者,故迥不与小说之离合悲欢窠臼相对。”这段批语又一次指出,王夫人绝非作者凭空塑造出的形象,而确实有他先前生活中很亲近的人物的影子,如何把握好描写时的分寸,曹雪芹颇花费了一番心思。

通读《红楼梦》后,可以发现曹雪芹对王夫人实际上采取了一种较为迂回曲折的写法。他花大力气写活了晴雯与芳官,使他们成为读者十分喜爱的人物,同时,他又将袭人的委曲婉转以媚主求荣,王善保家的卑劣猥琐的助纣为虐写得活灵活现,读者对这类人物都无异议地鄙夷与讨厌。可是王夫人对于晴雯、芳官等人却是残酷打击,对于袭人、王善保家的却是欣赏或信任,对前者认为她说的话“和我的心一样”,对后者则是吩咐她“也进园内照管照管,不比别人又强些”。于是,作者对晴雯、袭人等人的着力描写,都变成了帮助读者认识王夫人这个人物的重要引导,使之形成自己的看法,而这显然不是作者所抽象肯定的“宽仁慈厚”。

现在我们明白了王夫人在曹雪芹笔下是怎样的一个形象,也明白了作者塑造王夫人形象时的为难之处,而涉及王夫人与李纨关系时,作者的观念中实际上还有一层长幼有序的障碍。由前面的分析可以知道,被作者略写或暗写的这对婆媳间的矛盾,大都以王夫人斥责或数落李纨的形式出现。若让读者来作判断,理屈的显然是王夫人,而这其实正是作者巧妙的描写(包括“不书”手法的运用)所发生的效果。因此,这对婆媳关系的紧张,责任主要应在王夫人,但由此又引出了一个新问题:为什么王夫人看李纨就会老是感到不顺眼呢?要弄清其中的原因,我们还须得对媳妇李纨做一番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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