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概说 中国士人

中国士人 作者:何立明


概说 中国士人

导语:什么是士人

在古代中国,士人首先是一个社会阶层,位于“士农工商”四民社会最上端。其次,士人是一种存在类型,“耕读传家、诗书济世”是文化特征。第三,士人是一个精神群体,是“把品性作为生命”的一群人,是道义、气节、趣味、礼仪的源泉。

一、士人与读书人

中国自古是一个礼仪教化之邦,讲究人品贵重。一是重人品。人品是人的综合价值体现,比权力和财富有另一种更高价值,反映了人的出身与素养的高低。二是重品位。品位分等是“以人为中心”,有品没品,人品是否入流,是对一个人的累世评价。所以与积劳而徙的职位相辅,积代以致的品位在古代一直是更根本的考察标准。一个察事,一个考人,社会越传统越讲出身。周代的卿、大夫、士序列,就是从属个人的品位而不是职位。品节(阶)制度始创于秦代,到了汉代已经比较严谨。“品节斯,斯之谓礼”,两汉已经有了流品走向。唐宋时开始讲入流,“太宗初定官品令,曰朕设此官员,以待贤士。工商杂色之流,假令术逾侪类,止可厚给财物,不可授之官秩,与朝贤君子比肩而立,同坐而食”。士庶分野,杂色不入流品。魏晋士族门阀政治东风送暖,人分九品。清浊有别、士庶有别、文武有别、官吏有别,品位因素百花争艳。再到明清科举分流,及第者皆赐出身,称进士为“清流”,能做大官,举人为“浊流”,永为小吏,自此两分。流品观念在中国很深入,影响至今,即或在行业与行业之间,也显分清浊高下。文官武官一样是官,官阶品位尽管相等,但在流品观念下,文官武官又显然有分别。唱戏也是一职业,然而在中国人脑筋里,唱戏的自成一流。这一流,那一流,各自有品,等级不同。种田的、读书的,也同样是职业,而除开职业之外,却夹有另一观念,这就是所谓的流品。东汉魏晋“品藻人物”,以人物的世家、道德、才能考察。但出身往往拿不准,从而定夺品位更难。最后,看人还是看其是否“读书”出身。

“读书人”出身为什么渐渐成为擢拔官员的标准?这个“读书有用”观念的形成,跟西汉董仲舒提出的“性三品”观念不无关系。他认为人分三层,上品“圣人之性”天生为善,无需教化;下品“斗筲之性”天生为恶,教化无用;广大的中品“中民之性”,也就是万民之性,“有善质而未能善”,是可以读书教化成善的。一个读书人自小读圣贤书,可以改变气质品性。后来,东汉王充在察举(考事)、征辟(文吏)与太学(儒生)三者比较中,大力肯定读圣贤书可以改变气质品性这一观念:

蓬生麻间,不扶自直;白纱入缁,不染自黑。此言所习善恶,变易质性也。儒生之性,非能皆善也,被服圣教,日夜讽咏,得圣人之操矣。文吏幼则笔墨,手习而行,无篇章之诵,不闻仁义之语。长大成吏,舞文巧法,徇私为己,勉赴权利;考事则受赂,临民则采渔,处右则弄权,幸上则卖将;一旦在位,鲜冠利剑。

王充说,读圣贤书披服圣教,自然能变品性;读圣贤书人得圣人之操,当然能做好官。尤其与文吏、考事一比,读书出身的儒生最行圣教,从而德性最好。隋唐之后,宋代给读书人身份最高,“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也对读书人最贵,满朝“尽是读书人”。实际上,董仲舒说“读书有用”,王充说“读书可靠”,宋代说“读书万能”,可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个人读书,就能有机会改变个人和家族的命运。在清代,曾国藩将读书的功用推到极致,说读书还能够改变一个人的骨相。他劝儿子读书,说:“人之气质,由于天生,很难改变,唯读书则可以变其气质。古之精于相法者,并言读书可以变换骨相。”在传统中国,读书之风深入社会骨髓。曾国藩把读书与身份、品性、仕途和命运联系在一起。可以说,自孔子曰“学而优则仕”,中国士人就已经成了一群“职业读书人”。他们坚信诗书不负人,靠文章能立身,带着圣贤理想,在变动的政治文化制度下,展开自己的人生:或高登帝王之师,或位列达官贵胄,或跻身英雄豪杰,或隐居三教九流,或沦为引车卖浆者。

由于士人自小读圣贤书,天长日久,形成读书人的习得、行为取向、价值观念等,外显为一种特有的士人文化类型。他们受制于品性也得益于品性,故形成了一群“把品性作为生命”的人。所以,谈论什么是中国士人,就是谈论一组与耕读传家、诗书济世要素相关的文化特征,谈论一组被压抑的建功立业的渴望和琴棋书画的记忆,谈论一组道义气节、博雅礼仪的气质人格。说到底,就是谈论中国两千年来读书人的光荣和梦想。

二、士人与士、士大夫

可以先从士、士人、士大夫的区别,看什么是士人。西周时期,士是一个血缘等级。政治上,士居于卿大夫与庶民之间,处于贵族等级的最低层。宗法上,大夫臣士,士依附于卿大夫,不得有僭越之举。经济上,士有一定数量的“食田”、“禄”足以代其耕,可以不劳而食。文化上,士受过礼、乐、射、御、书、数等多种教育。因而,士的职业是多样化的,或充任武士,或作卿大夫的邑宰、家臣,或在天子、诸侯的宫廷和基层行政机构中担任一般职事官。春秋中晚期,礼崩乐坏、宗法制松弛,士一方面除了六艺知识,已经一无所有;另一方面,不再受卿大夫的役使,获得了较大的人身自由。因此,士的等级逐渐瓦解,变为士人社会层级。到了春秋战国时期,士人已经作为一个社会层级。其来源,一方面是没落贵族,由士沦为士人;另一方面是大国争霸、诸侯国“尚贤”,对智能、知识的需求急剧增长,在“不争轻重尊卑贫富,而争于道”的新观念下,庶人进私学,培养出大批有文化的人,而有文化的庶人上行则为士人。由此,社会上下通道打开,促成了士人的崛起。“士大夫”的称谓是战国中叶才流行开来,指的是士人与官僚合二为一。从士人到士大夫,显示了士人介入政治,进入政治中心地带的历史动向。士大夫是士人政治精英与文化精英的合称。从历时来看,士、士人和士大夫的来源及性质不同;共时来看,士、士人和士大夫的功能是一致的,在传统士农工商社会分类中,都归类为士人这一社会阶层。

随着历史的展开和朝代迁延,士人的才情(技巧与艺术)能够一直流芳百代,士人的思想和精神构成一条文化的主线,这可以用其具有“社会的推动力”来解释。从社会角色看,士人在才智上可以诗,可以风,可以干扼政治、影响朝政,也可以民间讲学、移风易俗;从精神形态看,士人情性上可以文、可以雅,可以“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士人是中国精神的生产者,一代代士人不断堆积的事迹、人格和文章,在知识、思想和信仰史中,孜孜不倦地向社会流布“善的理想”(仁),是士人得以流芳百世的原因。

总之,若不以人格畅享天下,便以文章博得声名,中国士人是古代各个阶段和朝代中致力于知识、思想和信仰建构的一群人,是中国精神和中国文化最有代表性、标志性的现象。中国士人现象,在西方都无见,唯独在专事神教的教会历史中才见相似遗迹。

三、士人与道德仁艺

“道德仁艺”四字是一个士人的基本标准,这与孔子的德治思想相联系。士人要安邦治国,国君要治平天下,就必须举贤任能,参与国事。有一次,弟子仲弓问孔子如何搞好政治,孔子回答“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说政治需要贤才参与。什么样的人是“贤才”呢?孔子曾经提出了一个“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标准。这个原本是教学活动中一个好学生的标准,后世成为贤才标准。简言之,有理想、有道德、有天份和治国才能,才是一个合格士人的基本标准。

所谓“士志于道”,就是要有政治理想和哲学目标。要立高远的政治理想,“道不过三代”。夏商周“三代之治”是一个士人的最高目标,至于做不做得到是另外一回事。立志要高远,这是中国士人立志的基本特点。另外,中国士人立志还有一个特点,“道不远人”。这是一个最低要求,即把崇高的政治目标掩藏在日常伦理的、认知的和宗教活动后面。“衣服有制,宫室有度,人徒有数,丧祭械用皆有等宜”,政治理想从日常穿着、居室、随徒和器用的合理性做起。故而,士人之道是一个集天道与人道、形而上与形而下、政治认知与伦理修养、宗旨与方法于一体的一个崇高知行意向。表现在具体政治上,很多时候只是一股董道直行的意气。

所谓“士据于德”,就是要拥有高尚的品德。思想志于道,行为据于德。士人道德行为,诸如“君子不器”,“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君子喻于义”,“君子有三戒”,“君子有三畏”,“君子有九思”等德行。士人行君子德行,实际是强调一种理想人格,要求做一个不同于凡人的士君子。但是传统儒家有一个问题,就是将治身与治世二者混淆,认为国家的治乱,取决于是否有德者在位,决定于治人者道德水准的高低。实际上,在国家政治活动中,个人德行不是充要条件。国家治理首先是权力,法令是靠具有强制力的权力推行的。战国“六合归一”,既不归于拥有人格的鲁国,也不归于最讲人情的齐国,而是归一于讲究法制调动人力的秦国。治世与治身,是两个不同范畴。

所谓“士依于仁”,就是要依据仁的精神。仁有两个含义,一次樊迟问孔子何谓仁,子曰仁者爱人。孔子爱人是有前提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爱人先从爱自己开始,然后“仁,推己及人”。这也就是“忠”的含义,士人先要忠于己,然后及于他人。一个士人弄不清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自何处托底爱人?从何处托底提撕人?同时,孔子爱人还是有逻辑推论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忠于自己的人才会对别人宽恕,此即“忠恕”之道。“夫子之道,忠恕而已”,这也是“仁道”。这是仁的第一个含义,凡事先从自己做起。另一次颜渊问孔子何谓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孔子说仁是一个从心所欲而不逾礼的理想状态,是以礼存心的状态。这是仁的第二个含义。所以,仁实质是一种忠恕守礼的心性。最后,孟子说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仁存心也。这是讲士人以仁为天性,没有仁性成不了士人。

所谓“士游于艺”,就是能从容地运用知识和技能。艺是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孔子当年私学教育内容以这六种技能为主。“不学礼,无以立”,“礼”者,凡政教刑法、朝章国典皆为礼,有“吉凶宾军嘉”五种礼仪。吉礼事邦国之鬼神,凶礼哀邦国之忧,宾礼亲邦国,军礼同邦国,嘉礼亲万民。包括了今天的哲学、政治、教育和社会诸方面的文化;至于“乐”,有礼则必有庆贺宴飨之乐,包括了舞蹈、音乐等艺术;“射”是军事、武功方面,拉弓射箭,更是一种修身养性、培养君子风度的方法,包括了射击、击技、体育等;“御”是驾车,但不仅仅是一门技术,“赵襄王学御于王子期”说明驾驭之术中有运筹学、驾驭学,故更是一种智术;“书”,文字书法;“数”,术数,推测自然、社会、人事“吉凶”的理论。

中国士人有显然的理想政治意图和明显的精神贵族倾向。由于其理想性,所以“道德仁艺”诸概念没有确定的界定;由于其精神性,所以在后世的士人实践中有很浓的唯意志论成分。在漫长的历史中,中国士人的诸多问题均与此有关。

四、士人与历朝历代

商周之前,士是贵族。士,事也。殷商卜辞作“卿事”,经传作“卿士”,是“知天道”、掌管国事、垄断文字的宗教政治大人物。通古今,辩然否,谓之士。这是士的本义。后世千姿百态的士人,是这个本义的引申和历史化。周代分封贵族,形成“周王—诸侯—卿、大夫—士”序列,士是贵族中的一个等级。古代中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社会政治、经济关系纯然单一。

春秋战国时期天下大乱,士人诞生。士是贵族,士人为平民。春秋时期,士处在血缘等级与社会层级之间。庄子是没落贵族,依然是士;孔子是贵族远室的后裔,已沦落为士人。孔子坚持“士志于道”,是中国第一个士人。孔子及其他诸子信仰“天下有道”,从礼乐话语中创建以“道”为核心的士人话语系统,依此提出“礼崩乐坏”之下的治国策略,诸子开启了“轴心时代”。战国是一个争战不已的时代。一国之实力依赖于人的智慧,士人受到特殊重视。“非贤无急,非士无与虑国”。社会尚贤,学宫在野,“学以居位曰士”,论智能和才干不论等级。士人拥有“知识、道德和勇力”,是战国的主角,成为最有活力的阶层。其表现,一是“鄙人为相”,二是士的类型丰富多彩。战国是士人的自由时代。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是士人生活的写照。游士是战国士人的主要类型,最典型、最有代表性的游士是苏秦。没有立场,更没有主义,说明了战国士人一个特点:士人谋权。“道术将为天下裂”:重“道术”向单重“方术”转变。苏秦是士人流变史上的一个转捩点。

汉独尊儒术后,魏晋隋唐士人有五重变迁。一是从游士到士林。先秦至汉初的士人都还是独立活动的游士。自汉武帝崇重儒学,儒士与政权结合获得权重。儒学成为主流意识形态,经学之士获得对“天”或“天命”的解释权。汉代经学取士,加上察举征辟制度,促进了对仁孝和名节的重视,历史上罕有其匹。到了东汉末年,清议名士们互通声气,在儒家理想主义文化背景下,形成了一个社会政治群体。他们以澄清天下为志,面对“邦无道,危行言孙”慷慨激昂地发表言论,是中国知识分子群体意识最早觉醒的一批人。二是从清士到名士。东汉清议,揭开了一个文化与政治互相激荡的重大现象。其衍生的结果,是产生了一群魏晋名士。名士于世独立,王权无可奈何,这得益于门阀政治和荫户制度,是贵族制度消失后的替代物。说到底,游士苏秦重权变是源于无恒产,魏晋士族拥有庄园田产才能保持独立。士族衣食无忧才能成就名士,门第制度保证精神生活。士族是皇权的制约阶层,影响社会公序良俗。名士所独有的品性、风范,如进德修业、礼贤下士、人格节操、义士情怀、恭敬谦和等,随其阶层而存在。三是从名士到隐士。士人文化太孱弱,王权政治太黑暗,文化与政治间总是杀戮占上风。魏晋竹林名士如不党附司马集团,就得以放达、任诞、佯狂来避祸。士人从舍生取义往后退,从经学到玄学,从儒学到佛学,从王道论到人生意义论,退到了清谈性命。清谈兴、名士出。士有道则出,无道则隐。陶潜再退,退隐桑田,猛志固常在,以爱惜人格。到此,魏晋士人从风流名士直退到南山隐士。四是从士大夫到士君子。唐代平民政治起,科举制度消弭了门第制度,也消弭了对皇权的制约。除了皇室,中国人没有真正的私产和随私产而来的自由。皇权专制下,衣食利息所由出,士大夫白居易“大隐”隐于朝堂之上。士大夫是出仕之士,士君子是“学和道德修养为任”之士。仕中隐,做独善其身的士君子。苏东坡用舍由时,行藏在我,积极自由,是一个士君子。五是从朝士到野士,然而,士人坚守不变的是“志于道”。

到了宋明,士人变化的是从帝王师转向社会,移风易俗。宋代士大夫通过“做帝王师”参与“治天下”,在建功立业之外,有一种不同于汉唐士人的雍容人格。融进退于一体,达时不得意忘形,穷时保持心气平和,始终忧天下道德福祉。“士志于道”如不能在“治国”中实现,还有两条路可走:一个是“修身齐家”,自成“道成肉身”之途;还有一个是从朝廷转向民间,走“平天下”之道。甚而求简易,为百姓讲学布道,在日用中搭建形而上学至善之路。宋明士人道德理想主义道路宽阔,“上士贞其身、移风易俗”,创建书院,民间传教,乡约的发展,以至戏曲小说的兴起等都是这一趋向的成果。十六世纪以后随着市场经济的新发展和商人地位的上升,明代的“士”在同一时期展开了开拓社会和文化空间的活动绝非偶然,“士商异术而同志”、“异业而同道”,财富提供了经济基础。士人在基本道德的持守中,与时变化,渐次更替不同的新内涵。

清代士绅是士人的近代表达。清代,士人重“实用”,知识、思想和趣味大变,面对的是一幅阴郁的人世图景。继士绅崛起,晚清商绅、学绅继之。余英时说,清末废止科举,以现代学校取代科举考试,现代学校的毕业生不再直接进入权力大门,仕宦前程没有了制度的保障。随着教化社会的崩溃、实证主义的兴起,“士”(或“士大夫”)已无用武之地,代之而起的是现代的知识人(“intellectual”,“知识分子”)。知识人代士而起,宣告了“士”的传统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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