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辩士李斯:一位揣摩王权的高手
辩士,能言善辩之士,游说之士。“阴内辩士,使图其计。”(《管子》)“使其既据长安,大张胜气,分慰居民,合飨士卒,使辩士以尺书风谕威德,则赤眉、延岑可指麾而定矣。”(宋·陈亮《酌古论》)
李斯出生在偏远楚国,本是一个看仓库的小吏。有一天,他毅然背职离乡,越过一条又一条国境线,在数个国家间寻找布衣为相的机会。最后,他暂住在一个充满活力的都城——秦国咸阳,开始了秦国梦。几年后,他成为一颗政坛新星,一大批重要人物,如嬴政、吕不韦、韩非、蒙恬、赵高与他量力比权;一系列重大事件,如吕不韦专政、嫪毐谋反、嬴政收权、谏逐客书、统一战争、废除封建、焚书坑儒、二世之立,均置身其中,甚至由他一手促成。
一尾小泥鳅跃升为一条云龙。追溯其发迹史,他的口才,即他的辨术,是拧开他人生事业魔盒的一把钥匙。
1.辩才:是非讨论偷换成立场问题
李斯(前284~前208),战国末年楚国上蔡(今河南上蔡)人。早年为郡小吏,后从荀卿学帝王之术,学成入秦。初被吕不韦任以为郎,做了一名随从侍官;后劝说秦王政灭诸侯成帝业,被任为长史,即朝廷幕僚。秦王采纳其计谋,遣谋士持金玉游说关东六国,离间各国君臣。随后任其为客卿,这样,李斯便有了给秦王上书写折子的资格,进入了决策层。不料,嬴政十年(前237),由于韩国水利工程师郑国的“疲秦计划”东窗事发,秦王下驱逐六国客卿令。李斯亦在被逐的名单中,乃上《谏逐客书》。他抓住秦王要建天下强大国家的心理,力陈逐客对帝国事业的危害。三寸不烂之舌如巧簧,句句撩拨到了秦王的心思上,很快抚平了嬴政的烦恼;其辩论术犹如锋利的镰刀,一刃一刃削掉了对手观点的锋芒。“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复李斯官,卒用其计谋。”这次成功说服秦王改变移民政策,在一场论辩的表面背后,贯穿了制服异议的一个论辩绞杀套路。
首先,李斯的诡辩术是把逻辑问题偷换成立场问题,以善恶压倒真伪。秦国逐客政策的起因,是韩国人郑国以浩大的工程去消耗秦国的财力物力,使之无力军备。李斯避开“逐客令”起因不谈,逐客之后补益也隐而不提。只谈来客对秦王的好处,谈逐客对秦国的害处。实际是把逐客结果诸多可能中的一个,铰接成必然危害的一种现实:“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借寇兵而赍盗粮’者也。”秦王最大的忌讳,是六国强大而秦国不足。李斯在逐客与国际优势消长之间建立逻辑联系,抓住了政治正确性。同意逐客就使秦国弱,取消逐客便促秦国强。这样一来,对一个具体政策的取舍,就上升到爱国、对秦王忠诚的高度。
另外,李斯的诡辩术同时还是打压术,玩弄借力打力的游戏。一是因为这场辩论的裁判是人,情感好恶必然参与,打击观点不如打击情感;二是个人利益也与这场辩论相关联,抓住利益就是抓住输赢;三是这个裁判者不是普通人,是一国之君,是威慑人的“势”,站在“势”一边就意味着胜利。所以,揣摩秦王的心思是辩论胜负的关键。李斯当然吃透了秦王所思所想,拿准了秦王心理。秦王的最大心愿是兼并天下,那么李斯就说逐客就是资助六国,留客就是强大秦国。李斯的辩纲紧紧抓住秦国霸业成败作为灵魂。这样一来,逐客就是向秦王的意志宣战。谁敢不退却?
除了偷换概念的诡辩术、揣摩权威心理的打压术,李斯第三用的就是恐吓术。李斯自始至终、反反复复编织一张国难图:逐客则秦国大厦将倾,留客则秦国大厦将立。把将来时说成完成时、可能性说成现实性,强大的想象产生真实。这样,《谏逐客书》成了盛世危言,用词、造句、概念和逻辑都尽其可能地无限夸大且文采飞扬,气势磅礴,其力量胜过千军万马。
由此《谏逐客书》成为策论的历史名篇,修辞逻辑大于事实逻辑,影响了中国后来文章喜好上纲上线的传统。
2.辨术:逻辑、理论和事实不在同一个平面
辩论,亚里士多德叫对话的艺术,也叫对话辩证法。亚里士多德认为辩论原本是搭建普遍的理念,不是回答具体的见解。辩论提供的回答,不在历史主张、具体见解的层次上,而是位于普遍的概念层次——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明白清晰的理念。
相反,李斯的辨术则不然。李斯通过修辞术来搭建“情景”,先从历史谈起,谈穆公、孝公、惠王、昭王四位国君召士纳贤,得出重用客卿的好处这个“见解”。接着再在“见解”引导下谈现实。列举也是有选择的,诸如昆山之玉,随和之宝,明月之珠,以及所佩太阿剑,所乘之纤离之马,都是秦王之爱好,来自秦地之外、诸侯六国。秦王所恨六国的均不提,在“见解”的逻辑下也提不出。最后谈立场,与亡国图景相接。李斯大打感情牌,做的都是说服术,与真假并无必然关系。亚里士多德说辩论是从具体情景中找出事物的普遍理念,比如回答某某人在某某情况下的所作所为合理吗?首先要追究什么是“理”——超越利害关系的一个普遍理念,其下才能得出一个普遍的结论。《谏逐客书》问的是“逐客令对秦王有好处吗?”最终结论是“好”。“理”对事物而言,是客观的;“好”对人而言,是主观的。这就彻底排除了客观性,或超脱利害关系的公正性。所以,最后“逐客不好”的结论,不一定合“理”,但一定很“好”。再加上其文采和气势,使《谏逐客书》有了强大的感染力和煽动性,恰恰没有真理性。
3.辩士:李斯辩术在战国策士中通用
李斯的辨术实际是战国策士通用的方法。当年卫国商鞅游历到秦国,依靠孝公的宠臣景监求见。前几次与孝公谈都不被接受,直到三次之后,商鞅的游说才被启用。事实上,不是策士说服了国王,而是三谈二崩后,商鞅吃透了秦孝公的心思,投其所好,换了一套国策满足了孝公的心理。一见孝公时,商鞅用尧、舜治国的方法游说大王,不被用;二见孝公时,商鞅改用禹、汤、文、武的治国方法游说大王,仍不被用;三见孝公时,商鞅再用春秋五霸的治国方法游说大王,随即受到大用。所以游士的关键是,与诸侯王一拍即合,并不一定有“理”(规律性),但一定合“善”(目的性)。后来人问商鞅:“子何以中吾君?吾君之欢甚也。”商鞅回答:
说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而君曰久远,吾不能待。且贤君者,各及其身显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数十百年以成帝王乎?故吾以强国之术说君,君大说之耳。然亦难以比德于殷周矣。
采用帝王治国的办法,建立夏、商、周那样的盛世,大王说时间太长,不能等几十年、一百年。所以,商鞅游说强国之术的办法,大王特别高兴。这也就不能与殷、周的德行相媲美了。同理,李斯辩术也是读懂了大王只为胜负输赢、急功好利的心思。从逻辑上看,游士(策士)所依托的文化就是一种非理性文化。“思想、知识和信仰”这三个精神主体,西人亚里士多德将其关系处理成逻辑对立的。知识是学术而中立的,信仰是有立场和价值性的;而思想不过是知识和信仰在实践中的运用和展开,而东方游士(策士)将三者混为一团。从历史趋势看,战国介于割据乱世与统一治世之间。春秋诸子分为两大治国理念,或分裂行霸业,搞封建割据;或复礼行王道,搞统一天下;到了战国士人已经清晰分为两大阵营:一是以儒士为代表的先秦统一派(儒、墨、韩),以王道理想反映着历史统一的必然;二是以策士为代表的先秦割据派(纵横、老、庄、兵、杨朱),以霸道之术、“权谋诈用”,纵横捭阖着割据的时局。
遗憾的是,游士(策士)尽占急功好利之机会,往往结果不能够保全其身。因为简单霸道仅为权宜之计,而非经纬大业,逻辑与历史谋略均背“道”而驰。秦国行简单霸道,对耗时太长才能取得成效的帝道、王道不感兴趣,使霸业随霸主去世而遽亡,李斯也于秦二世二年(前208)被腰斩于咸阳市,并夷三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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