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的太阳
阳光、空气和水,是生命存活的三大要素,其中占首位的便是阳光。
人们生活在地球上,黑夜白天轮转。呼吸的是空气,补充的是水分,以为这是很自然的事,甚至感觉不到这三大要素与我们生死攸关。特别是阳光,只有到了地球两极的冰天雪地中,才懂得阳光是那么重要,没有它就活不成。我个人曾经历过一次靠阳光度过严寒冬季的体验,留下的印象刻骨铭心。不过,地点不是在南极或北极,而是在地球第三极——青藏高原的拉萨城。
拉萨,世界上日照时间最长,光照强度最大的城市之一。每天都有灿烂的阳光,即使刮风下雨,一朵乌云飞来下一泼雨雪,马上又是明晃晃的太阳。有时一个苍穹下,这边下雨那边出太阳。要是夏秋季节,空中就会升起一道绚丽的彩虹,一头扎在拉萨河里,一头拱上天际,尾巴甩过南山,停留多时才散去。藏族群众说,这是蛟龙在拉萨河里喝水。这种奇观拉萨人见惯不惊,而初来乍到者,会诧异得闭不拢嘴。
从“蜀犬吠日”的成都平原来到拉萨,首先感到的便是强烈的阳光让人难以睁眼。拉萨的阳光究竟有多厉害?说具体点,能把蜡烛晒化,能在一刻钟内晒干一件衣裳,能在半天之内晒脱你一层皮……根据日光特强的自然环境,高原居民的住房一般都背坡面南,利用充分的阳光取暖。拉萨河谷平原本是农区,燃料十分匮乏,从牧区长途驮运来的牛粪、豆腐卖成肉价钱,曾经涨到十个大洋两毛袋。一般人家也就是烧水打壶酥油茶,煨在羊粪火钵里吃一天。只要太阳一出来,面南的房屋便十分温暖,白天是不会感觉冷的,所以,因地制宜的藏式建筑有其科学性的一面。
那时正值1951年冬季,进藏人民解放军经过近两千多公里艰苦卓绝的强行军后,于当年10月28日到达拉萨。当时公路只通到甘孜的海子山,物资给养全靠牦牛运输,这对于前方上万人的大部队,犹如杯水车薪,难以济事,以致在进藏途中刚过昌都解放军就开始饿肚子了,每人每天的口粮减到半斤。高原海拔高缺氧,又都是大山,负重行军体力消耗极大,一路饥寒交迫,全靠坚强的信念和对党对人民的无限忠诚,才坚持走到拉萨。当时我的全部家当就剩下一方油布、一张布单、一床两斤棉被、一件数千里行军磨掉毛的小皮袄、一套呢军装、一条夹裤和两张裹脚布以及一双磨平了底的胶鞋。战友们比我也好不了多少,大家挤在地铺上打通腿。这点装备能抵御严冬零下二三十度的酷寒吗?生存受到严重威胁。
那时节,每个夜晚狂风彻夜怒吼,撕扯着无处不见的经幡劈啪作响,卷起豆大的沙石沙啦啦砸在门窗上,白杨枝头刮翻窝的乌鸦呱呱惊叫,墙外野狗群因寒冷争挤而呜呜哀吠。屋内桶里的水、壶里的茶、瓶里的墨水都冻成了冰疙瘩。如果忘记把剩茶倒掉,就会结冻膨胀而使搪瓷茶缸爆裂开来。空气似乎也冻凝固了,机体为珍惜热量抑制了鼾声。我蜷缩在一张纸一样的薄棉被下,睫毛冻结粘在一起,被头冻成一张梆硬的板枷。真担心无孔不入的酷寒会把我弄成实心冰棍,明天早上再也醒不过来了。
可是,当白昼来到,风魔立即偃旗息鼓,火红的太阳从东山顶上探出脸来时,天地倏然一片光明,温暖重新回到人间。被昨夜狂风涂抹得灰头土脸的大地,顿时妖娆毕露,大放异彩。所有寺庙的金顶、金幢、金瓶等一齐放射出炫目的光辉。重重楼房的玻璃窗上都闪烁着个金太阳。紫的红柳、白的粉墙、黑的窗框、红的藏族妇女的衣裳,衬托着湛蓝的晴空,真像童话世界里的景象。
这时,我们便忙着拿被子到外面晒,只消晒到午后起风前,棉絮就能像新弹的一样膨得老高,直到晚上都还是暖的。我们晒着太阳开会学习,排练演出,劳动生活,做应该做的事。到了开饭时间,同志们便欢呼着捧起饭碗,坐到南墙根下,一面尽情享受太阳公公的慷慨赐予——那来自太空微微拂动的光和热,一面大口吞吃碗里的“饭”,觉得非常惬意。所谓“饭”,不过是寺庙卖给我们的陈年马料黑豌豆,泡涨了煮熟搁点盐当饭吃,还有很重的霉臭味,吃下去反胃、胀肚、拉稀。那滋味现在也许不能想象,可当时饿急了觉得有那个果腹挺不错了。融融的阳光驱尽入侵的寒气,暖洋洋地让人觉得浑身舒坦,晒久了还会出一身汗。每当这会儿,文工团年纪最小的小鬼头,就会调皮地高唱起自编的太阳颂歌:“解放军来晒太阳,晒得那全身暖呀嘛暖洋洋,只因为拉萨好太阳……”一面把系住破军皮袄的草绳松开,伸开两腿在阳光下打起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