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书闲话(三)
《牧斋初学集》(全三册)
钱仲联标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牧斋有学集》(全三册)
钱仲联标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这两部诗文集是钱谦益的主要作品,标校本各三册,煌煌六大本,约二百万言。《牧斋初学集》是入清之前的文字,《牧斋有学集》乃桑海以后所作。两书编次大体为诗、序、记、墓志、碑文、传状、书札、题跋、赞偈、杂文等。前者除上述各体之外,尚有《太祖实录辨证》《读杜小笺》两种;而牧斋晚年息心空门,后者辑入与僧人交往的文字明显增多。
钱氏作诗模拟老杜,学杜诗沉郁顿挫,却总是欠缺一种感觉,很少有出新出奇的喻象。其诗不如陈子龙、吴伟业,亦不如以后吴兆骞、陈维崧数辈。如《夏五诗集》之《西湖杂感二十首》,其二云:
潋滟西湖水一方,吴根越角两茫茫。孤山鹤去花如雪,葛岭鹃啼月似霜。油壁轻车来北里,梨园小部奏西厢。而今纵与空王法,知是前尘也断肠。
其中多袭前人诗意,无非黍离之叹,而“花如雪”“月似霜”当属滥俗之譬。陈寅恪《柳如是别传》论及此诗,为印证钱氏失节后之“复明”心态,有谓“真可令人断肠也”,未免强说之论(史家论诗或另具法眼,陈氏对牧斋别行于世的《投笔集》诸诗评价更高,誉之“实为明清之史诗,较杜陵尤胜一筹,乃三百年来之绝大著作也”云云)。平心而论,钱诗实较庸常,实如前人所说,“志气衰飒,每一执笔,不胜山河陵谷之感。虽复敷衍成篇,亦往往如楚人之吟,楚囚之操,鼠忧蚓泣”(周中孚《词苑丛话》)。
不过,钱氏毕竟学殖富厚,文章堪称大家。倘若不是做研究,诗集以外各体文章更可玩习,尤其是序、记、书札、题跋和杂文。两书中尽管有大量赠序、寿序、墓表、碑文等应酬文章,读来却也不落俗套。如《牧斋初学集》卷六十七《瞿太公墓版文》:“余年逾壮,与瞿子元初读书拂水山房,鸡鸣风雨,篝灯刻烛,往往为余道其家世及其祖太公事行……”以平实言语引入幽眇之境,自有一种趣味。又,卷八十三《戏为广陵张李二生小像赞》谓:“吃张公之酒,难辨醉醒;戴李家之帽,孰分尔我?”寥寥数语,声貌俱见,戏谑中倒也见得一副好性情。牧斋做这类文字绝没有套话和固定格式,摹述主人之行状、神态、言谈謦欬,生动已极,且引类取譬,辄有会意。如顺治十二年所作《赠别施伟长序》,开篇即引陈亮与辛弃疾“扺掌纵谈东南形胜”之故实,继而揣测司马徽、庞德公和徐庶三人为诸葛亮作三分筹策,借“班荆画灰”之历史记忆,想象施氏串联东南之使命。牧斋叙事多于细节上用心,追求犁然在目的效果,如云:“今年中秋,栖虎丘石佛院,僧窗隐几,日抄《首楞严》数纸。吉州施伟长,不远千里过访,映门窥之,须眉落落照人……”竟有东坡笔墨韵致。
不过,牧斋此类应酬文章亦有托人代笔者,如临终前为顾姓盐运使作文三篇,乃由黄宗羲操觚,事见黄氏《思旧录》、王应奎《柳南续笔》。二书所记略同,本来是托付王应奎外曾祖父陈式,但陈式写出后牧斋看了不满意,恰好黄氏来访,被锁在书房内限时交稿。牧斋晚境凄凉,以卖文为生,求稿的盐台大人出价甚高,他自知去日无多,这笔酬金正好料理自己后事。然而,即便是鬻文营生,牧斋亦并不敷衍主顾,黄宗羲是当世一流作手,倒也很对得起人家。这事情恰恰说明,钱氏于文章一节有着极高的标准。不过,他终归是明白人,这种倩人代笔的文章并不收入自己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