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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超级驴友:故乡无此好湖山

苏东坡的下午茶 作者:陈鹏 著,三水 绘


第二章
超级驴友:故乡无此好湖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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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千里路,读万卷书,增益见识,扩展眼界。

苏东坡的旅游,多以被动的方式进行,却为他打开认知世界的一扇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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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一生中,最想实现的小目标,大约就是和弟弟苏辙一起退隐乡下,过闲适隐逸的幸福生活。

但终其一生,他并未能真正地闲适和隐逸过——甚至连较为长久持续稳定的生活都不曾拥有——他人生的大多数时间,或者在仕途上奔波,或者在谪地间迁徙,一直被动地行走在人生的路上。

晚年总结过往,老人家意味深长地做了一通自嘲:“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想苏某人一生,好像并没有建啥功立啥业——我不是在贬谪之地,就是在去贬谪之地的路上。

漂泊无定的生活虽不算佳,倒在客观上满足了他旅游的爱好——他骨子里时时涌动着流浪者的气质,他喜欢在路上漂泊的感觉——风景是移动的,身体是自由的,借机看遍大好河山,阅尽风土人情。

旅途是他增益见识的途径,也是他了解社会的窗口。

也曾遇到穷山恶水,也曾遇到危险时刻,但在他而言,这些都是人生际遇的一部分,他很擅长从普通平淡甚至乏善可陈的地方发现特别的风景。

他说,“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九死南荒”和“兹游奇绝”都是他传奇人生的注解。

有好事者统计,苏轼一生,行走大半个中国,足迹遍及十四省,东边到过登州(今山东蓬莱),西边到过凤翔(今陕西凤翔),北边到过定州(今河北定州),南边到过儋州(今海南儋县),行程之远,跋涉之广,很可能创下了宋代官员长途跋涉的吉尼斯纪录。

他几乎用了一辈子的时间来旅游,堪称资深驴友。

他又不同于普通观光客,也不同于一般驴友,他去的大多数目的地,总要住上几年,深入并了解那个地方,最后爱上那个地方。他也不只把自己当成过客,他还积极地参与到当地的文化和其他领域的建设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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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 马远 山径春行图

现在交通工具快捷方便,想坐汽车、高铁、飞机,任选便是,千里之遥,短则一两个小时,长则不过一天即可到达。北宋时代的速度,那就慢得多了:可选交通工具少得可怜:要么是船,要么是车,宋时缺马,以牛或骡拉居多,“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宋代的造船技术虽很发达,但仍然要以风为动力,和今天的速度并无可比之处。

苏轼每次出远门,从出发地到目的地,少则需一两个月,多则半年甚至更长,可见那时旅游是件多么麻烦的事。

只要踏上旅途,他想要表达的情绪也特别多。他是感情极丰富的人,心中但有所感,都想要抒发出来,形之于诗词文章。

他把风景内化成自己人生的一部分。

得意或失意的路上

对于古代的读书人,“读书”和“行路”是人生必修的两大主题,读书是为明理,为科举,为建功立业;行路是为增益见识,开阔眼界,了解更广泛的现实社会。

读书是知,走路是行,读书和走路结合起来,才算真正的“知行合一”,是理论与实际的完美结合。

苏轼常常借由行走在路上的当儿,观察和理解大宋现实社会情形,了解民生疾苦;也经常抒发个人的心绪,倾吐那一腔衷肠。

只要踏上旅途,必经之处他都想要多了解一下,百姓生活、农耕水利、社会治安、世风民情都在他的观察范围之内。

嘉祐四年(1059)十月,苏轼苏辙兄弟服完母丧,与父亲和家人一起前往开封,为仕途做准备。他们由水路启程,自故乡眉州入嘉陵江,但见滔滔江水奔流不止,绝崖断壁形如斧削,二十四岁的青年才俊站立船头,忍不住抒发凌云壮志:“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目之所及尽是美景,但他心中所思所想,应该是建功立业的事情了吧。

到荆州时,因近年关,停留数日,有感于当地风土见闻,作《荆州十首》,他哭战国,为屈原遭遇而悲愤;他悲三国,为刘表徒有虚名而慨叹;他哀农事,为百姓不事耕作而痛惜;他叹英雄,为“百年豪杰尽,扰扰见鱼虾”而不平……一个即将出仕的青年,心中装的尽是家国天下。

过唐州(今河南唐河县)时,太守赵尚宽正发动戍卒,招揽流民,以修复三陂一渠,此项工程一旦完工,可灌溉良田万亩。赵太守此举,不仅可以安顿流民,而且利于社会稳定,苏轼对此极为钦佩,虽是匆匆行路的过客,亦为赵太守的行动所感召,作《新渠诗》五章,代赵太守布告于道:“侯谓新民,尔既来止。其归尔邑,告尔邻里。良田千万,尔择尔取。尔耕尔食,遂为尔有。”不用再流浪了,各位,赶紧来这儿种地啊,先占先得,安居乐业。

即将步入仕途,他那救世济时的思想在赵太守的感召下,彻底被激活了,更加坚定了为普通百姓做事的想法。

这一想法持续了一生,但有机会,即便身为犯官,都会想要为百姓做些实事,或修路,或架桥,或捐钱,或成立救助基金,发展慈善事业。

嘉祐六年(1061)冬,苏轼赴陕西凤翔任,路过五年前旧游的渑池,再访当年奉贤和尚的精舍,曾经接待过他和弟弟苏辙的奉贤老和尚已经去世,兄弟俩当年题诗的墙壁也已颓坏,诗句自然无从寻觅,苏轼顿觉人生无常,如天上飞鸟,他有感而发,写下那首著名的《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行至关中地区,他看到地方残破,村庄萧条,贫穷的农民比比皆是,这位忧国忧民的青年官员,又忍不住为民生多艰而哀叹不已。

熙宁五年(1072),苏轼到杭州仁知县汤村督导水利工程,对于当地百姓的遭遇,他愤愤不平,怒而写下“盐事星火急,谁能恤农耕”(《汤村开运盐河雨中督役》),赴湖州督导堤岸工程,感慨于受官吏盘剥的百姓,又写下“卖年纳税拆屋炊,虑浅不及明年饥”(《吴中田妇叹》)。

他能体味百姓的生存之艰,但多数时间内都无能为力,于是那感慨里又多了一丝无奈。

他掌控不了百姓的命运,甚至也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一旦陷入这种思维洼地时,他出世的梦便隐隐地发作了。

就像到湖州出差那次,他与孙莘老等友人饮酒时约定:莫谈时事,违令者罚酒一大盏。席间写给朋友的诗句,尽是寥落无奈,《赠孙莘老七绝》第一首:

嗟予与子久离群,耳冷心灰百不闻。

若对青山谈世事,当须举白便浮君。

又比如,从徐州去湖州上任的路上,他顺道要拜访在南都(今商丘)的弟弟苏辙,在马上,他想了许多要对弟弟说的话,形之于诗五首,寄给子由,第一首便说:

前年过南京,麦老樱桃熟。

今来旧游处,樱麦半黄绿。

岁月如宿夕,人事几反覆。

青衫老从事,坐稳生髀肉。

联翩阅三守,迎送如转毂。

归耕何时决,田舍我已卜。

卜田向何许,石佛山南路。

下有尔家川,千畦种粳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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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 马麟 秉烛夜游

老弟啊,前年我到南都,麦老樱桃熟,而今再来,樱桃和麦穗也将成熟。岁月如旧,人生反复,来来回回没啥意思。要不咱回老家眉州的石佛镇上当个普通老农去?

还是这一次上任路上。到扬州,老友鲜于子骏设盛宴于平山堂,许多人前来陪他饮酒,“名士堵立,看其落笔置纸,目送万里,殆欲仙去耳”,苏氏风采惹得众名士称颂不已。

几杯之后,怀着醉意,写下怀念先师欧阳修的《西江月》: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蹉跎了多少时光,虚掷了多少岁月,人生如此虚空,仿若一场春梦。对去世的人来讲,一切皆空,但对于活着的人,又何尝不是?

乌台诗案后,他从京师去黄州,一路之上,铺满了悲伤,狱中所受的非人折磨,在他心底留下了深深的刻痕。旅途中所作的诗,充满落拓之后的疲惫。

渡淮河时,时值寒冬,住在昏冷阴暗的驿所,他能感受到的,是一阵一阵彻骨的冷鞭打自己的身体和心灵:

朝离新息县,初乱一水碧。

暮宿淮南村,已渡千山赤。

麏鼯号古戍,雾雨暗破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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