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的网
即便在正常的情况下,我们也需要一张俗世的网,以便在那些内心挣扎的关头,对自己进行防护,保证自己不致脱轨。
张爱玲的小说《小团圆》里,主人公九莉对邵之雍动了杀心:“厨房里有一把斩肉的刀,太沉重了。还有一把切西瓜的长刀,比较伏手。对准了那狭窄的金色脊背一刀。他现在是法外之人了,拖下楼梯往街上一丢。”
让弱女子敢于畅想谋杀的,不只有他对她所造成的伤害,还有他“法外之人”的身份。“法外之人”,是人际关系断裂的人,是没有过去的人,是挣脱了俗世之网的人,丢失了,没人过问;被害了,没人报官;进入法律程序了,没人打点和追问,无论如何敌不过有俗世之网在背后撑腰的人。“法外之人”的身份,是一个人随身携带的虚拟安全防护网上一个严重的裂缝,让最柔弱的人,也敢畅想施加侵害的可能。
电影里的连环杀人狂,瞅准的都是这种没有防护网的“法外之人”:《X市民》里的苏联杀人狂,瞄准的对象是游荡在火车站的孩子;《黑暗中的孩子》里跨国贩卖人口集团的罪犯,目标人群是流浪儿和贫民窟的孩子;《美国精神病人》里的中产阶级杀人狂,也会瞄准街头的流浪汉,黑夜里,走到那蜷缩在角落里的身体旁边,给上一刀。
现实中更常见的,是贾樟柯电影中那些没了故乡的人,他们的故土沦陷,他们没了过去,被抛在世界上任由处置,尊严、生命安全,全都不受保障,要辱,随便就可辱得,要死,轻易便死了。所以,一个人,只要在“贫穷”和“流离”中占上任何一项,都会彻底成为阿甘本(Giorgio Agamben)所说的“赤裸的人”(naked life or bare life),以一种“赤身悬浮,身心无处安顿”的形式存在,他们想要这张网,却也无力经营。
即便在正常的情况下,我们也需要一张俗世的网,以便在那些内心挣扎的关头,对自己进行防护,保证自己不致脱轨。当年,海子去世,西川悼念海子的文章里,有一段话发人深省:“海子的死使我对人的生活方式产生颇多感想,或许任何一个人都需要被一张网罩住,而这张网就是社会关系之网……无论是血缘关系,还是婚姻关系,还是社会关系,都会像一只只手紧紧抓住你的肩膀;你即使想离开也不太容易,因为这些手会把你牢牢按住。但海子自杀时显然没有按住他肩膀的有力的手。”
那些在紧要关头阻止了当事人世外之念的,就是这张网,张柏芝上电视接受访谈,这样谈及隐私照流出时她的反应:“我好惊好惊,立即进入宝宝房间,他当时只有七八个月大,我抱起他时真的惊到脚软,差一点摔倒”“好像我婆婆,那么难堪的事很难去讲个究竟,她只是送了一个娃娃给我,是两个娃娃抬着一块荷叶,刻着‘风雨同路’四个字”。她被这张世俗之网拦住了,她还能继续生活。
使得人金贵起来的,就是这张网,人若有位置,也不过是人在网中的坐标。我们都得努力经营这张网,在一切外力和内力使自己动荡的时刻,将自己牢牢地网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