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言

苏轼词选 作者:刘石 注


前言

十一世纪中期的北宋,经过建国后数十年的休养生息,内忧外患虽未曾稍歇,社会经济、文化却得到普遍发展。一代文化巨擘苏轼,就出现在这一时期。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又字和仲,号东坡,四川眉山人。二十二岁时便礼部进士及第,并为主考官欧阳修所激赏。后又应直言极谏策问,入第三等,名噪京城。先后在凤翔、杭州、徐州、湖州(今属浙江)、登州(今山东蓬莱)、颍州(今安徽阜阳)、扬州、定州(今河北定县)等地做官,又数任京官,因新旧党争,先后被贬黄州(今湖北黄冈)、惠州、儋州(今海南儋县),卒于常州。

东坡一生经历丰富而坎坷,不论何时何地,沉浮出入,辅君治国、经世致用的抱负不变,怜恤生灵、为民造福的思想不变,襟怀坦荡、独立不阿的品节不变,乐观豁达、幽默风趣的心性不变。正是这些使他的人格发出光辉,王国维《文学小言》六云:

三代以下之诗人,无过庄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章者,殆未之有也。

足以表达后世学人对东坡人格的无限景仰。他从生前直到今天,一直是中国人最喜爱的一位文人,不是没有原因的。

东坡是一个博学多能、举世罕匹的文艺通才。他的书法绵里裹铁,萧散简远,名居宋四家之首;绘画“离画工之度数,而得诗人之清丽”(《跋蒲传正燕公山水》),以笔墨写意趣,滋味浓郁,是文人画的典型代表;诗歌二千七百多首,纵放透辟,曲折澜翻,是中国诗歌史上的第一流大家;散文四千二百余篇,随物赋形,词达意周,向与韩、柳、欧三家并称,史称唐宋八大家者,他居其一;词作今存三百五十首,数量虽比不上诗文,在词作家中却属高产。尤其是就各类文体各自的发展历史看,苏词创作较之诗文有更大的突破性、更强的创新意识,是古代词苑中珍贵的艺术遗产。

林语堂在他那部精彩纷呈的《苏东坡传》中说,“人的一生就像一出戏,只有落幕后才能判断这出戏的好坏”,这句话多少有些绝对。

在苏轼逝世九百多年后的今天,在他长达66年丰富辉煌的一出大戏落幕九百多年后的今天,姑且不论这出大戏的全部,仅就其中一幕的词作来说,戏的主人表演的“好坏”是否已经“判断”清楚了呢?事情远没有如此简单。

九百年来,东坡词领受的各式各样的评价,或钻皮出羽,揄扬升天;或洗垢索瘢,贬抑入地,就其丰富多样性来说,恐怕没有第二家可以比得了。我有时想,东坡泉下有知,会不会因某些不虞之誉而赧颜,又因某些求全之毁而抱屈呢?

谓予不信,请看仅晚东坡四五十年的两位同时人的评价:

东坡先生以文章余事作诗,溢而作词曲,高处出神入天,平处尚临镜笑春,不顾侪辈……东坡先生非醉心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

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何耶?

前段见于王灼的词学名著《碧鸡漫志》卷二,后段出自大名鼎鼎的李清照《论词》。一个说他“出神入天”,高出同辈;一个说他“不协音律”,不是词,只算诗。

再看东坡盖棺八百多年后的现代,两位同样著名的词学家的评价:

苏轼是宋代伟大的现实主义文学家,他以卓越的天才、广博的学识、开朗的胸襟,写出了大量辉煌的诗、文、词,表达了自己一生的真实经历和丰富的思想情感……他所作的《东坡乐府》,内容广阔,气魄雄伟,语言朴素,一反过去绮罗香泽及离情别绪的局限,是宋词空前的划时代的革新,也是宋词进一步的发展。


东坡是大作家,不能限以“词人”,更不能限以“豪放派词人”。他的词像郭老的诗,做得很不经意,很随便,时有妙语警句、深刻至情的话,而全篇精美者少。

前段见于唐圭璋先生的一篇文章《从〈东坡乐府〉里看苏轼和农民的情谊》(载《词学论丛》),后段见于吴世昌先生的《词林新话》。一个是“进一步”,“划时代”;一个是“不经意”,“很随便”。

不仅论总体是如此悬殊,即论一篇具体的作品,轩轾也有如天壤之别的时候。比如这首有名的《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有人对它顶礼膜拜:

此足征是翁坦荡之怀,任天而动,琢句亦瘦逸,能道眼前景,以曲笔直写胸臆,依声能事尽矣。

有人却将它批得体无完肤:

“一蓑”七字尚无不可,然亦只是申明上二语之意。若“也无风雨也无晴”,虽是一篇大旨,然一口道出,大嚼乃无余味矣。然苦水(顾随自称其号——笔者注)所最不取者,厥维“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二韵。如以意论,尚无不合,唯“马”、“怕”两个韵字,于此词中,正如丝竹悠扬之中,突然铜钲大鸣;又如低语诉情,正自绵密,而忽然呵呵大笑。“料峭春风”三韵十六字,迹近敷衍,语亦稚弱,而破坏全体底美之罪尚浅于“马”、“怕”二韵九字也。

它们分别见于两位大学者郑文焯的《大鹤山人词话》和顾随的《东坡词说》(载《顾随文集》)。那么这叫读者如何适从?叫我们古典文学的爱好者怎样去接受作为词家的苏轼、去欣赏苏轼的词作呢?

这种现象其实不奇怪。越是不平凡的人,越能做出不平凡的事,让人们去品头论足,何况对于文学欣赏,本来就是口有殊味,诗无达诂。

随着时代的推移、文学观念的变迁、评论者个性和文学趣味的差异,历代对东坡词的评价的确言人人殊,但在今天,至少有几点已基本成为大家的共识:

一是扩大词的题材。

清人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说:“北宋有无谓之词以应歌。”所谓应歌,是说词人在绣幌绮筵上创作歌词交给倚红偎翠的歌儿舞女演唱,其目的既是“聊佐清欢”,其内容就不是应景,便是应酬;不仅空虚,而且单调。不外写男女之情,抒离别之恨,格局逼仄,气魄狭小,不仅很难表现作者自我的感情和志趣,甚至难于传达作者自我的声音——往往是以歌伎舞女的身份、用歌伎舞女的口吻而作,所谓“代言”是也。

苏词突破了这种狭小的格局,将写景、记游、说理、咏史、言志、抒怀、悼亡、送别、乡恋、友情、田家、国事、咏物、谐谑等等内容纳入词中。清人刘熙载《艺概·词曲概》称其“无事不可入,无意不可言”,当然多少有些夸张,却正反映出苏词内容前所未有的丰富与充实。在这些丰富而充实的内容中,词人完成了多方面自我形象的塑造、自我情志的抒发,完成了词史上由模拟歌伎舞女声口的“代言”向直抒胸臆的“立言”的转变,完成了由情感内涵的“共性化”向“个性化”的转变。这其中虽然也存在“应歌”乃至“应社”(同上周济语,指在文人聚会时作词以记一时雅兴)的成分,但总体上确实是出以个人的真情实感,亦归于个人的真情实感。金代文学家兼文学批评家的元好问这样说:“自东坡一出,性情之外,不知有文字。”(《新轩乐府引》,《遗山先生文集》卷三六)清人陈廷焯也说:“东坡之词,纯以情胜,情之至者,词亦至。”(《白雨斋词话》卷一)都是一语中的的确评。

二是突破词的音律。

苏词在今天读来自具另一种顿挫错落的节奏感和往复回旋的情感美,但从音律上来看,为了更方便地拓展题材,更自由地表达思想,苏词具有不甚顾及配乐而歌、不受词乐束缚的特点。有足够的史料表明,苏轼不是不懂音律,他的词中间或也有合乐可歌之作,但更多的是不合乐律的作品。关于这一点,他的门人晁补之称:“东坡词,人谓多不谐音律。”(《能改斋漫录》卷一六)后来的李清照(见前引)及陆游(见《老学庵笔记》卷五)都对此有所述及。词乐在南宋后逐渐失传,以至于词到后来完全成了脱离音乐的案头文学,因而这些当时人的论述就成了最可信的证明。我们在苏词中也偶能看到乐句与文句不合处,如《水龙吟·次韵章质夫咏杨花词》末三句“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按律当作五、四、四。《念奴娇·赤壁怀古》“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按律当作四、五。这些也可看成他主文不主声遗留下来的痕迹。

三是创新词的体制。

体制是为内容服务的,内容发生变化,体制亦必随之。

苏轼对词的语言加以改革。为内容的革新与开拓所决定,苏词的语言也一改“花间”词人径小质轻、镂金错彩的面目,以前人诗句入词,以口语、佛语、成典、四部语等入词,大大扩展了语言使用的范围,使词作语言呈现出前所未有的丰富性。他的许多词在章法上不合上景下情的成规,句法上笔力雄劲,戛戛独造,“寓以诗人句法”(借用宋汤衡《张紫微雅词序》评“元祐诸公”语,《于湖先生长短句》,《武进陶氏涉园续刊影宋金元明本词》本)。他开始大量使用词题词序,这是因为他的词反映面广,远非唐末五代缘调而赋或宋初人的内容单一可比,必须加上短题长序,与正文相互补充发明。他还将集句这种诗歌中的形式用于词中,又发明隐括词,将前人或诗或文略加改动而为词作,如《水调歌头》(昵昵儿女语)隐括韩愈《听颖师弹琴》,《哨遍》(为米折腰)隐括渊明《归去来兮辞》。这都是将词当作诗文之一体来自由发挥的表现。

四是改变前此婉约一体笼罩词坛的局面,风格呈现多种多样的面貌。

词在发展初期,风格不只是婉约,甚至不以婉约为主。但自晚唐、五代开始,出现了以“花间”、“南唐”为代表的高峰,形成了“侧艳”的内容和“婉约”的词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词坛都是沿着这条道路发展,因而被看作“正宗”。

婉约是能够充分体现词体“要妙宜修”特质的一种风格,但如果画地为牢,限于婉约的藩篱而裹足不前,就不利于词这种文体的发展。在婉约词风盛行的时代,一直有不少作家尝试着各种各样的创新,到了苏轼,这种创新达到了更高的程度,也取得了更大的成就。这主要指他创立了与婉约相对立的豪放词风。

风格不是一个实体,是题材、情感、语言、声律、体制综合而成的整体效果。正因苏轼在上述诸方面的开拓创新,其风格必然迥异乎传统本色当行词的婉约一路。这种风格,前人多以“横放”、“豪放”称之(见宋赵德麟《侯鲭录》卷八引黄庭坚、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五、沈义父《乐府指迷》等),其中最著名的是明人张的一段话:

按词体大约有二:一体婉约,一体豪放。婉约者欲其辞情蕴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弘,盖亦存乎其人。如秦少游之作多是婉约,苏子瞻之作多是豪放。(国家图书馆所藏明游元泾校刊《增正诗余图谱》凡例后所附按语)

说“词体大约有二”,说明词之体(风格)不止于婉约和豪放,这是完全正确的;说“苏子瞻之作多是豪放”,却有些问题。豪放是相对于婉约而言的,并无一定的尺度,但拿一般标准来衡量,东坡词称得上豪放的,在他全部词作中实在只是少数。那么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别人被称为豪放派的开创者和代表者呢?这是因为他的豪放词数量虽然不多,却最具度越恒流的鲜明个性和高度成熟的艺术风格,是它们在后世的影响最大。

另外,他的词作中还有与豪放不尽相同,与婉约又迥乎相异的一派,就是王鹏运所说的“清雄”(《半塘手稿》:“苏文忠公之清雄,夐乎轶尘绝迹,令人无从步趋。”)或王国维所说的“超旷”(《人间词话》:“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宋王灼《碧鸡漫志》卷二称其:

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

胡寅称:

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乎尘垢之外。(《向芗林〈酒边集〉后序》,《斐然集》卷一九,《四库全书》本)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东坡词》称:

词自晚唐五代以来,以清切婉丽为宗,至柳永而一变,如诗家之有白居易;至轼而又一变,如诗家之有韩愈。

以意逆志,他们所指就是上面所说这几类词作,像《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念奴娇》(大江东去)、《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八声甘州》(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水调歌头》(落日绣帘卷)、《念奴娇》(凭高眺远)、《归朝欢》(我梦扁舟浮震泽)等,都是其中突出的代表。

同时,东坡也有许多其他风格的词作,或幽峭、或俊逸,或高古、或韶秀,堪与传统婉约大家相颉颃的声情并茂之作亦复不少。清人王士禛就《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一词感慨道:

恐屯田(柳永)缘情绮靡,未必能过。孰谓坡但解‘大江东去’耶?(《花草蒙拾》)

贺裳评另一首《浣溪沙》(道字娇讹苦未成)中的两句:“彩索身轻长趁燕,红窗睡重不闻莺”,也说:

如此风调,令十七八女郎歌之,岂在‘晓风残月’之下。(《皱水轩词筌》)

不过东坡的这种缠绵芳菲之作与传统的婉约词相较,未尝没有自己的特点,概乎言之,就是内容上尘俗的成分减少,情致的成分增加;艺术上浓艳的成分减少,温润的成分增加了。

以上四点是苏词的特色,也是苏词对于词史的突破。苏词的这些特色与突破,是在作者“以诗为词”(语出苏门六君子之一的陈师道《后山诗话》)的指导思想下产生的,是他有意将词当作“长短句诗”(《与蔡景繁书》)来创作,有意革新词体的产物。胡适曾将词分作“歌者之词”、“诗人之词”、“匠人之词”(《词选》前言),东坡词由于这些革新,获得了“诗人之词”的称号。

苏词在词史的地位极为突出,这不仅因为他词体创作的总体成就,也因为他革新词体,给词坛带来的震荡,在词学界引起的争议。他“以诗为词”,有意追求诗词合流,目的在于“尊体”,即将词在当时普遍为人轻视的“小道”、“诗余”的地位,提高到与诗相等的地位,确实也在一定程度上解放了词体,为词坛带来了新气象。但他的这种做法,难免在一定程度上损伤已为大家普遍接受的词体特有的素质,或多或少减弱词体独具的韵味。加上他天分充盈,天性洒落,“每事俱不十分用力,古文书画皆尔,词亦尔”(《介存斋论词杂著》),词作中明显存在率意之处和游戏之作,恰恰与他“尊体”的目的形成对立。从东坡同时起,历代陆续有人从注重文体特性的角度提倡文体独立,反对“诗词合流”,上节所引针锋相对的两种观点,有些就是因此而产生,不是没有道理的。

《全宋词》收东坡词350首。本书从中选出109首,近于全部的三分之一。有些作品根据其他版本校改,个别字词会有不同。选录的标准,有意兼顾到不同的题材、风格、形式和艺术特色这四方面。选目的编排依写作先后为序,不能编年的,置于最后。关于注释,力求避免“别人懂的我详注,别人不懂的我不注——因为我也不懂”这一现代注释中屡见不鲜的常例,尽量做到只要自己不懂的就一定不放过它,哪怕冒因不藏拙而出丑的危险。同时也兼顾可能读到本书的非专业文史爱好者,考虑到需要为他们作哪些注释。

最令人心中没底的是每篇所附的赏评文字。诚如钱钟书先生《围城》中的俏皮话,虽然花了不少心血和身血(因为天热蚊咬),我最害怕看的就是这部分。因为在真正的艺术面前,谁都会有闻一多在《春江花月夜》面前的相同感慨,“一切的赞叹是饶舌,几乎是渎亵”。刘昼《刘子·正赏》说:“赏者,所以辨情也;评者,所以绳理也。赏而不正,则情乱于实;评而不均,则理失其真。”然则辨情绳理,岂易事哉!“佛头着粪”这句话我曾送给过别的注本很多次,看来这次得轮回到自己了。

顾随(苦水)先生解说坡公《西江月》(照野瀰瀰浅浪)时说:“一首《西江月》字句之美,有目共赏。苦水若再逐字逐句,细细说下去,便是轻量天下学人,罪过不小。”又在分析《减字木兰花》时说:“好好一首《减字兰花》,今被苦水说东话西,支解车裂,真真何苦。其实一部《东坡乐府》,其中好词,亦俱不许如此说。然而苦水十日之间,居然说了整整十首,虽然心不负人,面无惭色,也须先向他东坡居士忏悔,然后再向天下学人谢罪。”(《东坡词说》)苦水何人?竟至于向作者忏悔,向读者谢罪。我辈应该怎样做,这还用得着说吗!

本书的编年、注释和赏评,参考了自南宋傅干而下的众家著述,其中有径加引用处,亦有未敢遽同处。“有同乎旧谈者,非雷同也,势自不可异也;有异乎前论者,非苟异也,理自不可同也。”(《文心雕龙·序志》)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没有前人的研究成果,连这样一本需要忏悔和谢罪的小书也很难于完成。

刘石

二○○三年六月二十三日,改于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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