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奖一等奖
获奖者 晒盐人
晒盐人:本名:高鹏程,宁夏人,现居浙江。中国作协会员,浙江青年文学之星,22届青春诗会成员。鲁院21届高研班学员。在《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散文》等刊物发表作品。曾获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第三届人民文学新人奖、第四届全国红高粱诗歌奖、第三届国际华文诗歌奖一等奖、第三届李杜诗歌奖银奖、第五届徐志摩诗歌奖等奖项。著有诗集《海边书》、《风暴眼》、《退潮》、《县城》、《江南:时光考古学》、《萧关古道:边地与还乡》,随笔集《低声部》等。
博物馆(组诗)
灯塔博物馆
需要积聚多少光芒,才不至迷失于
自身的雾霾
需要吞吃多少暗夜里的黑,才会成为遥远海面上
一个人眼中的
一星光亮?
我曾仔细观察过它的成分:一种特殊的燃料
混合着热爱、绝望和漫长的煎熬
终于,在又一个黎明到来之前
燃烧殆尽
之后,是更加漫长的寂寞。
它是光燃烧后的灰烬
作为
自身的遗址和废墟
现在,它是灯塔。灯塔本身
握在上帝(大海)手中废弃的
手电筒。被雨水用旧的信仰
2014.12.12
台风博物馆
把台风关在一间房子里。怎么可能?
但有人做到了
在岱山海岛,借助一场有关台风的4D电影
我重新经历了一次虚拟的毁灭。
有时,我也想成为一座台风博物馆,保留一场台风
刮过的痕迹、溃败的堤坝、码头和一片被潮水重新抚慰的滩涂
或者,我只是想保留一个平静的台风眼,肚脐一样的
漩涡、紧闭的双唇以及远处
一只蝴蝶扇动的翅膀
——事实上,我其实只想保留一场台风再次到来的可能
一场在毁灭中重新诞生的愿望
2013.12.12
海盐博物馆
首先需要以阳光的名义,让海水和晒盐人
经历双重的煎熬
纳潮。制卤。测卤。结晶。归坨。终于
多余的水分消失了,晒盐人
交出了皮肤里的黑
而大海
析出了它白色的骨头
无需青花和白瓷
陶罐、卤缸以及任何一种寻常器具
都是盛殓大海舍利的佛塔
由此,人间有一种至味被称为清欢
有一种日子被叫做清白。
而更多的事物还将被
一再提纯
海水平静。曾经的沸腾冷却了
那些结晶的事物,
将成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
眼眶中的咸,骨骼中的釉色以及血液中的黏度
2014.12.12
渔业博物馆
在冬天,模仿礁石的生活
把冷穿在身外
留出中间的部分,让鱼群和光线穿过冬眠的身体
在冬天,把渔网竖在空中,任凭风
一遍又一遍穿过它
而雁阵,像又一列鱼群。划过虚无的列车
在冬天,波浪静止,凝固。
藤壶在稀薄的阳光下紧闭火山状的硬壳
哦,在冬天
你胸腔中的深海,眼神里的风暴以及
嘴唇边,搁浅的船
都消失了
被寒冷击打的汉字,像一排风干的鱼排
镶嵌在人世,这片更大的汪洋里
2014.12.15
注:藤壶,附着在礁石上的一种圆锥形的贝类。
茶叶博物馆
其实,只要一只青瓷盖碗或者
一只紫砂陶壶就够了。
无论红茶绿茶,还是乌龙普洱
核心的关键词
都只是同一个:煎熬
最好的,来自春风唤醒的
最嫩的牙尖:雀舌、旗枪、鹰爪
从来佳茗似佳人
这是不是说,一只紫砂壶内浸泡的
就是一位受难的少女?
壶内的人在煎熬
壶外的人,在清谈、阔论,并且把壶内的沸腾
听成了满山的松涛。
把一缕春天的芳魂
听成深秋的气象
世事大抵如此:
熄灭的炉火。凉掉的茶
这是个简单的比喻。但可以继续延伸
一片神奇的东方树叶,暗含着更多
古老的辩证法
它是生活的。也是宗教的。
是茶禅一味。也是澡雪精神。
而灵魂的香气都需要干枯的肉体为代价
而重新唤醒它的,同样是
又一次的煎熬
沸腾之后,同样会有人,嗅着香气慢啜细饮
直到炉火熄灭,人走茶凉
直到杯底露出残山剩水
我说的也许是一个女子的香消玉殒
我说的,也许是一个王朝的荣枯兴衰
2015.3.11
丝绸博物馆
首先要布下一条河流。远古的织机
一片桑叶里
文明的脉络。要布下一片史书缝隙里的灯光
灯下的慈母
游子行囊里密密的针脚
要布下马王堆里的帛画。帛画上的朱雀
青龙、白虎、玄武
布下丝绸的伞盖、扇面、尺素
尺素上游走的另一种针脚
布下它瓷器的左邻茶叶的右舍
布下漫漫黄沙。
连绵起伏的沙丘。沙丘上
一缕金色的光线。要布下一列驼队
沿着沙丘隆起的山脊,在东西大陆版块之间穿针引线
布下沿途纽扣般的边关要塞
布下帝国边境一盏摇摇晃晃的马灯
丝质的营帐
帐下的歌舞
布下胡女宽大的水袖,袖袍内包藏的祸心
布下一声渔阳鼙鼓,昏聩的山河
最后,要布下一个贵族女人的
千般缱绻万种风情
布下她丝绸的皮肤
皮肤下裂帛般的惊声尖叫
布下一个末代君王一匹丝质流水一样的诗行和失意
2014.12.16
刀剑博物馆
时间带来了锈迹。
也洗净了血迹和仇恨。
马放南山。鸟尽弓藏。刀剑
进入了博物馆。
用柴薪铺作它的展床。
悬黑熊胆以为灯。
黑暗的剑匣中,一柄剑收敛了它的锋芒。
承影、纯钧、鱼肠、湛卢、干将、莫邪之外
有过另外几把绝世的刀剑:
一把曾在越溪浣纱,另一把在温泉沐浴
另外两把,曾经让月色失去了光芒
让凌空的雁阵,忘却了划动翅膀……
刀剑无辜。它们
以人心为鞘。以人的胆魄、贪婪和私欲
作为它的锋芒
它们都曾是光的主人。而现在
它们是黑暗的囚徒。在我们身体
某个隐秘的角落。一个枕剑昏睡的君王
化妆成盛世的书生
一个忧郁的女子
从一柄寒芒上,照见了自己的前世。
2014.12.17
瓷器博物馆
想象一场数千年前的窑火。
想象窑工结实的胸肌和被炉火映红的脸庞。
石英。绢云母。长石。高岭土。
想象它们神秘的配方
想象一场泥土与火的恋爱,生殖。
想象雨过天青云破处的
那一抹神秘的釉色
一个东方民族精神内质的闪耀。
想象这青铜的远亲。诗歌和茶叶的近邻。
想象只有少量银器和木器的欧洲
怎样被盛到一只光洁的瓷盘里。
想象一艘宋朝的商船。一场风暴。海难和沉船。
想象海面的封条。封条下
被时光埋藏的珍宝
想象它浮出水面时散发的光彩。
想象一个美人怎样被
一口古井一样的梅瓶
埋下了一生的秘密和尖叫。
想象一个羸弱、挑剔的君王
他的金瓯一样完整瓷器一样易碎的江山。
想象那些被淹没在时间和荒草中的窑口。
劫后余生。现在,请抛开想象
到瓷器博物馆里,仔细聆听
只有午夜的开片声里,传来的
微弱的声响:中国瓷器,小心轻放,请勿倒置!
秤砣博物馆
首先要专注于对一枚出土秦权的凝视
它锈蚀、敦实,重约四两
据说它由始皇帝收天下之钱镕而铸之
面目漫漶的铭文里似乎隐藏着
某种不可言说的秘密
在西方,它是一架被称为天平的衡器
具有一个固定的支点
它的另一边
必须要用相同重量的砝码,才能维持惟一的平衡
而在东方,它是一种四两拨千斤的游戏
一枚小小的王权,压住的
是普天之下的王土和无数小民的头颅
只要控制好人心的变动,就能保持动态的平衡
但事情总是有失手的时候——
当秤盘中的头颅越堆越多,一枚小小的秤锤
膨胀成虚空的云朵
再高明的玩法
也无法阻止它的倾覆
等到跌碎的山河重新
恢复平静,游戏也将重复上演
从秦权到汉铎再到唐砣
变化的,只是它的形状和称呼
而所谓的明君、暴君,只不过是秤杆上戥星的游移
据说它最早的起源,与某种可以充饥的
植物的种子有关
所谓“秤之所起,起于黍”;所谓“权者,本起于黄钟之重。”
正本溯源,先祖黄帝的发明
暗藏着东方古老的智慧
而后世,它逐渐演化为
对王权的掌控。所谓“十黍一絫,十絫一铢”
所谓“铢、两、斤、钧、石”
它权衡的,
仅仅是锱铢之间的欲望
是破碎山河和人心变动之间的支点
看得久了,我摸向了自己的身体——
那里,也有一片失衡的江山
那么,什么是能平衡它的秤锤,什么又构成了
那秤杆上游移不定的戥星?
2015.4.2
天空博物馆
“天空没有痕迹,而鸟已飞过。”
天空的博物馆里,除了鸟翼,除了
被鸟翼擦破的空气还有什么?
“天空空空荡荡,但并非一无所有。”
在那些看不到头的空洞里
也有台阶,有不为我们所知的陡峭
无法探知的深渊
它有棉花但不给我们温暖
它有乌云,也有埋藏在其中的金子
有满月的真诚也有不测的风云。
有我虚构过的星空一样的梦想
闪烁、诱惑
但却无法被触摸
天降瑞雪也会降下冤屈。
天降甘霖也会有冷雨、冰雹。雷霆
永远打不死真正有罪孽的人
闪电的封条撕下后,是一道深不见底的伤口
事实上,天空再大也大不过地上
一个人的野心
天空再空也空不过
一颗被伤害过的心
所以,都拿去吧
你这用旧的闪电。过期的雨水。色厉内荏的雷声
以及一张无辜的乏善可陈的蔚蓝的脸
2014.12.18
注:引号内为泰戈尔诗句。
秋风博物馆
首先要安放被它催熟的万物。表面的斑斓
内部的衰败以及随之到来的霜雪
人世间的天气凉了。要安放下一条江和它
隔开的广大的北方和南方。
安放一棵树和一缕北风
让擦着山脊的雁阵返回。一匹淹留在南方的马找到依靠
要安放下雁痕擦过后天的蓝和空
安放一座南方的园林
安放下红酥手和黄藤酒
人世间的天气凉了,要安放下最后的欢愉和薄情
要安放下一条打马而归的北方的河流
名字就叫清水河或者无定河
要在河边安放脱光叶子的柳树,上游
白了头的芦苇和爱情
安放一个被风吹空的人
单薄身影和不死之心
安放下一缕琴声里的荒阒家园,小小坟茔
2015.3.9
冬天博物馆
需要放入黑。冰冷的铁。燕山
席子一样大的雪花
够冷了吗?还不够
还需要放入后妈的心肠,孩子
姜芽一样红肿的手指
够冷了吗?还不够。
还需要放入人走后茶的凉
落于井下的石头、过河后拆掉的桥
烹掉的狗藏好的弓
讨债人的逼迫,六月飞雪,人世间
所有的冤屈
够冷了吗?还不够
需要放入哈尔滨的冰雕,黄河的凌汛
西伯利亚的寒流
还需要放入驶向古拉格群岛的白色航船
通往奥斯维辛的列车
笼罩在黑土地上空的黑太阳
1937年12月13日后的金陵故都
够冷了吗?还不够
需要放入北冰洋的冰凌
南极洲的冰川喜马拉雅山上亘古不化的
暗蓝的冰晶
放入一个人离去后,世界
突然到来的空旷和死寂
2014.12.16
身体博物馆
需要用骨架支撑起它的穹顶。需要有一盏
被称作爱
或者信仰的灯盏照亮它的展厅:
这是肺。吸过粉尘。雾霾。人间烟火和岫中白云
但
只有一支好烟和一首好诗同时出现时
它才知道什么叫做感人肺腑
这是肝。替他化解过多少幽愤。郁结在胸口
和血液中的余毒。
这是胆。有时候很小。有时候
曾经包住过天。如今,安静地靠在肝脏的下面
只有遇到一杯好酒,一个好兄弟
它们才又一次明白,什么叫做
肝胆相照
这是肠。盘旋、纠结、扭曲。仿佛命运。仿佛
他一生道路的隐喻。一声离歌,让他
柔肠千转。一声楚歌又能让他
荡气回肠
这是胃。它替谁尝过那么多
甜酸苦辣。它把那么多坚硬的牙齿、柔软的情话
苦水、牢骚
统统稀释在强大的胃酸里
也让自己的胃壁千疮百孔。多年来一直
隐隐作痛
这是心。不是很红,可也
算不上黑。被愤怒淹没过,被背后的刀子
暗算过。但始终
不肯死心。依旧在黑暗中
孤独地跳动。并且相信,在另一座黑暗的
博物馆里,有一个孤独的心,在期待和它
心心相印
2015.3.20
爱情博物馆
想象它是沈园。大观园。
也可以是桑菲尔德庄园。或者呼啸山庄。
在东方语境里,它也许是某一首诗。
一小片朦胧的月色。
一个眼神。
在另一个故事里,它等同于性与毁灭。
等同于维洛那王国,蒙特鸠与卡布雷特家族之间的
不可逾越的鸿沟。
它更多地存在于夜晚或者
云端
通往它的道路曲折,
需要一双水晶鞋、南瓜马车
或者一张牛皮飞毯,喜鹊羽毛撑起的幻象。
它是维特的烦恼。
也是柳梦梅的梦呓。
也许,还有某个人一生的承诺。
它是轻盈的,也是沉重的
王子爱上灰姑娘,穷小子
切慕富家女
东西方版本里男女主角的身份原本就耐人寻味。
而更有意思的在于故事的结局
往往在他们幸福地相拥在一起时
戛然而止。
两片焊接在一起的嘴唇仿佛两扇博物馆的大门
封锁了它滑向庸常的真相和秘密。
2015.3.20
蝴蝶博物馆
它曾在一个西方诗人的诗行里跨海飞行
作为某种神秘的力量之源
它果真策动过一场遥远海岸的风暴?
它脆薄翼翅上闪烁的
粉末,用来提供女巫制造的蛊毒迷幻剂
构成了一个未来诗人眼中世界的幻象
而在东方古老的传说中,它之所以能够
化身为爱情
在于它的轻盈、美丽,看上去
更加接近灵魂
或者它只是灵魂
蜕去了肉体的丑陋和生活的沉重
蝴蝶飞舞。
在某这个具体的故事中
它们曾经替一对死去的情人,驮起了两扇
沉重的爱情墓门
蝴蝶飞舞。
炫目的光斑里,有迷幻的图案,也有
枯叶一样的纹理
——莫非灵魂也会黯淡、枯萎?
现在,这些飞翔都是静止的,
肉体消弭了
灵魂也凝固在一小片玻璃里,
它来自天堂?
一束薄薄的光打过来,这使它们看上去更加接近
某种真相:
那薄如蝉翼的想象
带着死亡的甜味
2015.4.7
废墟博物馆
文明最后的容器。
用时间、雨水、荒草和最后出现的一抹
夕阳布展。
与其说是砖石、朽木、泥土
不如说是时间
构成了它的建筑材料
更多的时候,它是废弃的王陵。毁于大火
的神庙和兵燹中消失的城堡
一块马蹄铁里隐藏着一个帝国的疆域
一片碎瓷里隐闪烁着一座王朝
盛世的繁华
而馆中的陈列,并不由我们决定。
盔甲锈蚀、腐烂。碑刻斑驳、破损
那些被精心修饰和描绘过并试图传之后世的功业
一并模糊漫漶,无稽可考。
只有残缺的瓦当、基础、廊柱
散落在荒烟暮草之中
看得久了,有时候,从废墟上移出的目光
会变得恍惚:那些完整、高大的建筑
同样,被我看成了一座座废墟
那些道貌岸然的,还在夸夸其谈的人
仿佛穿着金缕玉衣的行尸走肉
而那个在秋风中痛饮夕阳的人
看上去,像极了古代一座正在燃烧的烽堠
2015.3.6
尘埃博物馆
它是最初
也是最后的形式:落在瓷器上的灰尘,青铜上的锈
丝织品上,最后一声裂帛之后的沉寂
伴随光线产生。它带来雾霾、乌云也制造我们
司空见惯的神迹:天的蓝,朝霞或者余晖
以及雨后,一抹炫目的彩虹
它部分地存在于空间但更多地
存在于时间:史书上被忽略的书页,英雄以及小丑内心
幽暗的一面
尘埃落定。在青铜或水银的镜面上
它让美和爱情黯然失色
它使事物看上去更加模糊,但其实
更接近本质:
正是这些灰尘构成了时间以及
真正作用于这个世界的神秘力量
我们所有的努力只不过是在延缓
或者加剧它的过程
它无处不在却又不在我们的视野之内
只有孩子的眼睛不曾被蒙蔽
只有孩子天使般的眼睛看见它的秘密:
在博物馆空旷的大厅,透过
天窗漏下的光线
只有它们还在飞舞。寂静旋转
约等于原子内部以及整个宇宙的形态
2015.3.6
油漆博物馆
我熟悉这危险
而古老的职业。它们的痕迹曾经出现在七千年前
一只木胎漆碗上。而接下来的所有历史
都可以概括为一部髹漆史
伶人。乐伎。附会在
帝王和权贵帐前的翰林、门客、幕僚、史官
他们作为漆匠的身份不停地变化
他们使一个时代
看上去更加光鲜。在某种程度上,正是他们
披着华丽光泽的文饰,替代了历史真实的书写
但他们,并不属于其中的部分
一具棺椁髹漆之后,一个漆匠成为众多陪葬品之一
一个强盛的王朝背面
一个史官受尽宫刑
一曲羽衣霓裳幕后,是一个诗歌天才黯然的身影
当无数王朝湮没于荒草古丘
一只汉代朱砂木碗
一件唐代金银平脱镜盒、一盏宋代素漆茶杯
以及明清家具上的雕漆
依旧鲜亮
吊诡的是,恰恰是这些文过饰非的花纹
帮助我们恢复了对于历史的想象
一个古老的职业。在今天,依旧有着
强大的生命力
如同眼前船厂里的一群,继续在数十米高空里涂抹着一艘大船
他们被普通话改造过的方言,混合着吸进喉咙里的漆气
听上去五颜六色
生动、鲜艳,却又充满毒素
午休时他们沾满油漆的身体
躺在巨大船体的阴影里
看上去
更像是一个白日梦,与高大船身构成的某种隐喻
2015.7.10
时光考古学(组诗)
遥远的,亲爱的
我固执地给我抒写的对象,都加上这个修饰。
仿佛这样,就可以把
身边的事物推远。把远处的
推得更远
一直到达,想象的边沿
近处无风景。
现世里也没有我的所爱
这些年,我虚构马匹、船帆、一匹骆驼或者
一只瘦小的蚂蚁
仿佛这样,才能把自己从生活的泥淖中拔出
仿佛
只有遥远的,才会是亲爱的
那些近乎虚幻的
从来无法抵达之处、之人、之事
那一滴海水中殿堂
一粒沙子中的庙宇
哦,那些沉默的沙丘和波浪的言辞无法说出的
遥远的、沉默的天际线
遥远的沉默的嘴唇
2015.10.8
牛皮信封
它装好消息。也装噩耗。
朴素年代里,它装一个人一生的承诺。
它有泥封的唇印
铜、铅和锡押盖的火漆
它装闪电、爱情、连天烽火里抵得上万金的
老母妻儿的嘱托
灯火昏黑的驿站或者
荒烟蔓草的古道上
彻夜响着的马蹄
有时候,它以另一种形式出现。
它包住秘密的火。交通站、暗语。穿过幽暗雨夜的
匆匆脚步。绿皮火车。模糊的车窗,一闪
而逝的身影
哦,曾经
它装着另一个我试图敲开这个世界大门
一封过去的牛皮信封里
有我所有
对于远方的想象。
但这些
都过去了。现在,它被一根光纤拉下了马
现在,它更像一个时间的棺椁
瘪下去的空壳
比人世空虚,比人情更加凉薄
2015.9.24
边疆
一部名叫《边疆》的电影
故事发生在某个边疆。具体在哪里
我并不感兴趣
一个人可以是另一个人的边疆
一个人也可以是自己的边疆
它也许就在你生活的中心
我的意思是,一个正在生活的人
也许一直活在自己的边疆
他离自己的中心很远
就像这部电影里出现的遥远的西伯利亚
火车也难以抵达的地方
另一种可能是,一个人
也许是另一个人的中心,当他
意识到孤独
意识到生活在自己的边疆
这样说似乎有点绕,但事实的确是这样
就像电影中的边疆
荒凉是一种生活,辽阔是另一种
还有想象中的古斯塔夫
还有风,还有爱
2015.9.23
注:古斯塔夫,俄罗斯电影《边疆》中的一列火车名字。
在深夜看一部老电影
我在看一部老电影。有关战争,爱情
和离别。
准确地说,我是在深夜,一个人
反复观看一部老电影
我用这样的方式,
一次次让死去的女主角复活,重新回到电影
和我的生活中。
她是玛拉还是费雯·丽
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战争开始了。爱情
也同时到来
是的,战争开始了而戒指
还来不及戴在有情人的手指上
年轻的军官被列车带走。
而年轻的女主角也开始经历另一场战争。
贫穷、饥饿以及
心上人战死疆场的噩耗
绝望的情绪笼罩在银幕内外
是的。战争,并不一定发生在战场上
也可以在一幢房子,一间卧室甚至一个人
的体内。一个人,可以是自己的将军、士兵。
也可以
是他的敌人和俘虏
后来,战争
终于结束了。爱情
却走到了悬崖边
一座著名的桥。隆隆驶过的军车使桥面震动
接下来是雨夜里晃眼的车灯和剧烈的刹车声
接下来,只有碎裂的吉祥符
躺在灯火稀薄的桥面上
观众静默。无声的哀伤
和硝烟一起在一个人的电影院里弥漫
音乐静止。而他在黑暗中依旧大睁着眼睛,双颊上
布满了泪水的弹坑
而屏幕上面,是一个毫无表情的男子面部特写
接下来,请允许我写下:如果
我的体内没有经历同样的雪崩
一切皆为虚构
如果我不曾站在一座类似的桥上,我不配写下这首诗
2015.4.25
挂在墙上的外套
并排挂在墙上。它们属于不同的身体和主人。
偶尔,借助从窗户外
刮来的风,左边外套的一只衣袖和右边的另一只
碰到一起——
它们只能依靠纤维感知彼此。但已很满足。
它们想起不久前,在小树林里
那两棵树,近在咫尺却无法触碰
只能靠落叶的嘴唇交谈
比起那两棵树,它们是幸福的
它们曾借助两个人的拥抱完成了自己
想要的拥抱
当然,那两个人,他们还拥有另外的,不同的外套
他们穿上它们去不同的地方。遇见不同的人,有了
不同的拥抱。
现在,床空着。房间空着。
只有两件挂在墙上的外套,借助一阵
来自窗外的风
紧紧靠着,像一对情侣——
带着外套下空荡荡的空间以及逐渐消失的两个人的体温
2014.2.24
图书馆
如今它在我日渐昏聩的记忆中。
临街公园的后背。一幢不起眼的灰色建筑。然后是
水磨石的楼梯。木格窗潮湿、浊重的光线里
昏昏欲睡的图书管理员。
“有些书页是甜的。”但有些
不是。进入窄门的途经,往往比书脊更加陡峭
需要付出全部的少年光阴以及盗火者
失明的代价。
他想起一个,曾经在自己的迷宫里打盹的人
期间不同的是:他的梦里
藏着一个更大迷宫,一个图书馆。
木桌上的油灯仿佛他
失明的眼眶,照亮着一本书的封面
翻卷着页边的旧书里传来无声喧哗
那是一些依旧活着的
逝去的人。
一些页码缺失了,书本中
一些人物的命运是否会因此改变
一个图书管理员疲惫的目光是否
平添了几分警觉?
窗外,法国梧桐带来了不确定的起伏
靠近窗口角落的一把靠背椅子还保持着
一个青涩少年习惯的姿势
时间消失了
桌面上,一层薄薄的灰尘,隔开了它
和一个庞大时代的背影。
2014.9.21
熬药的人
他习惯在夜晚干活。习惯把满怀忧愤
和黏稠的夜色一同倒入砂锅。
像一个熟练的药剂师,
他熟悉每一种药材的属性
也懂得火候的把握
此间不同的是,他使用的药材,采自
古老的诗经。那些前世的草木
带着山野和汉语的芬芳
他小心地收集它们,耐心地
安排起承转合,仿佛
用恰当的火候转化一幅汤药中的君臣佐使
夜色太浓,也许
还需要加入三克泪水,七钱淡薄稀释
胆汁太苦,
有时,还需要加入更多的热爱作为蜜炼
数不清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
他熬灯泡里的钨丝,头发里的黑
他熬炼着这些汉字的药丸
直到鬓角和天色一样稀薄、发白——
当更多的药被取走,作用于这个世上的某处病灶
熬药的人
形销骨立,像一堆被榨干的药渣
2015.7.11
遗物记——兼致商略
我不配再提爱
这人间最珍贵的词
我辜负了所剩不多的吉日。良辰。某人
谁在按照自己意愿生活?我们都是那个
我们不想成为的人。
世事寒凉。
山石,草木,残碑上
漫漶的字迹有美。有无言的暖意
几张法帖。
碑拓。瓦当。顽石
年代无考的墓砖。这些年
我的兴趣逐渐移向了这些无用之物。
这人间遗物。时间的残骸
是什么在消费我们。消耗我们。消解
我们?
我们活着。但只是一部分
属于遗物。
属于为将来的死所做的准备
而它,并不由我们自己选择
正如今天。我们提到那些
离去的人。我们提到他们。其实只是提到
一些残留之物。一些文字内的
未竟之意。一些枯黄
画卷中的美人。
他们自己早已
徘徊在星星的国度。真实,却已无法触摸
不久以后,我们也将部分地存在于
一些人的梦中以及另一些人
酒后的闲谈。
几句唏嘘或者一声叹息之后剩下的
古老的敌意以及恒久的沉默
此后,潮水持续拍打海岸。光线自林间透出
世事静默如迷。
惟有
偶尔的夜晚
偶尔的遗物在人世闪闪发亮
2014.1.29
钟声
钟声,住在钟里面。
一小团火,住在一盏青灯里。
一个枯寂的人住在自己身体的寺庙里。
一根黄昏或黎明的光线反复撞击着
肉体的殿堂。肋骨的穹顶以及
心脏里的铭文
一个沉默的人。有泥质,封印的嘴唇
他不会让钟声泄露
他耐心地收集着来自生活的撞击
那么多的暗伤。那么多
无处倾诉的悲苦
在他的内部
回旋、奔突,但它
不会腐烂,时间久了,它会变成固体的光
沉淀下来
偶尔,它渗出体外,在一张脸上
幻化出
异样的光泽
更多的时候,它像埋在我们腹中的一粒
药丸。在发炎的溃疡面
逐渐缓释的胶囊
2014.2.6
起初与最终
起初是你涨满绿色血液的手指
擦去我脸上的积雪
最终是一根枯枝,拨开我墓碑上的落叶
让黑色的大理石,露出新鲜的凿痕
起初是一根新生的光线,
唤醒地下沉睡的蛹
让白蝴蝶的翅膀,在一座豌豆花上掀起涟漪和风暴
最终是陈旧的雨水,
洗净了人间恩仇
一阵晚风,带来了永世的安宁和沉沉的暮霭
起初……最终。中间
是广袤、狭窄。是疼痛、麻木、缠绕。是纵有万千语。
是茫茫忘川……
当最后一粒
人间灯火被带入星空
死去如我者,也如静默的山峦微微抬起了头颅
2014.10.14
在青瓷小镇
这是哥窑。这是弟窑。
这是冰裂纹。
这是高级的梅子青或者粉青。
在青瓷小镇,
我们聊到诗。好文字的质地,仿佛
青瓷釉色上的那一抹清凉。
但我们很少提到
在它产生的过程中,我们内心经历过的类似窑火
一样的炙烤和煅烧。
2014.10.27
在大港头谈论乡愁
一个宁静的小镇。一条江水穿镇而过。
村口,几个闲散的人。一棵古树。一个埠头。流水
晃动着一些古老或者
新鲜的光阴
伊甸说,这个村口,符合中国人
乡愁的理念
我扭头看江面,看山气。又看村口。然后
点头称是
这乡愁忽焉似有。但很快会转浓。如果有人从这里走出。很多年
如果山岚转淡,江面上的雾气
能散去一些,如果那艘来接我的船已经抵达埠头
当然这乡愁也可能会更浓一些,如果上面的第三
到第四行诗是这样:一些新鲜的日子正在老去,或者
已经古老
如果这乡愁要刻骨铭心,那么上面的第一
到第二行诗
要这样写:埠头下的船
已经走远
江水继续流淌。村口,只有一棵老树。已
没有人
2014.10.27
秋分辞
今天秋分。
书上说:燕将明日去,秋向此时分。
这话没错。但以前我不明白
为什么要倒着说。
现在,我懂了。
说这话的,是一个北方人
经历过别离和深秋的气象
人世至此渐趋寒凉
人生也是
有些事既然注定要到来,就不妨提前说出
我也是
刚刚在北方的山岗上
安葬了父亲
当我爬上故乡的古雁岭
看见一行大雁向南飞去
忽然就有了身世之感
燕雁大致相同
此间不同的是,它们
飞向了温暖的巢穴
而我还走在与还乡相反的路上
2015.9.23
时光之门
和平门外,匆匆涌入的暮色
迅速拉暗了这座西域小城的面目
昏暗路灯下,一场持续鏖战的象棋
还在收拾当年
宋夏那场战争的残局
车流替代了边角。
暮鸦替代了归雁。
入夜,城墙根下酒吧里暗红的光,替代了城堞上的烽火
电吉他替代了胡笳。重金属电子音乐
替代了鼓角争鸣
来回穿梭的卖唱女郎
替代了出塞的昭君或者蒙面的胡姬
只有一个低吼着西域情歌的醉汉
嗓音里,传出马蹄铁的哒哒声
仿佛其中埋藏着一条通往西域的道路
有那么一阵子,借助血红葡萄酒带来的恍惚
我像一个被时光打败的战俘,
被押解到了马蹄踏破的故国街头
2015.9.17
注:和平门,宁夏固原高平古城的城门之一
中秋辞
两个月前,我还默念
你给姐姐的叮嘱:“等到立秋天凉,熬一碗参汤
我一喝就好了”
可是父亲
你到底
还是没有等到那一天
我记得宋元祐年间,宫人依例
把盆栽的梧桐移入殿内
等到“立秋”一刻,便高声奏道:“秋来了。”
梧桐便应声落下一两片叶子
但是父亲,
我们的秋天却提前到来
在你像一片树叶跌落在尘土之后的第一个
立秋日
我端着一碗熬好的参汤却不知递给谁人喝下
父亲
我记得你走之后的第一个中元
月亮升起来,照着灵前那只碗里渐渐蒸发的
淡黄色液体
同样空洞、稀薄的遗憾
我返程之后,
你是否千里迢迢赶来
从我在异乡街口燃尽的纸灰里取走冰冷的银两
今天又是一个与秋有关的日子
我在海边看月亮升起
依旧
又大又圆
但以前所有对它的比喻都已作废
弯了不再是乡愁的钓钩
圆了也不再是回家的车轮
月亮只是我永远无法烧给你的一枚纸钱
2015.9.25
双向列车
孩子在读一本《水浒》。
我翻着特朗斯特罗默的诗集,
目光停在一首名叫《车站》的诗里。
K1333次列车继续向西奔驰
单调的哐当声里
我的孩子逐渐进入了书本中的江湖
而我,顺着被翻译后的诗行
摸到了另一条轨道
此刻,有一列火车正在其间奔跑
沿着汉字和瑞典文之间的裂隙
这是我带着孩子又一次还乡
感谢命运
现在,我们还在奔向共同的源头。
如果一切顺利,午夜即可抵达
但这样的机会已经不会太多
我将在一次次还乡的途中老去
逐渐成为 孩子回不去的故乡
而我的孩子,将进入真正的江湖
成为我试图经历 但却无法抵达的远方
“这是命运
必然的结果。”神色凝峻的大师
用精确的诗行 宣告了它的无可置疑。
列车还在继续奔驰。
我的孩子还沉浸在书中的情节里面
我合上了疲倦的书页
——也许,我们还会有另一次的相逢:
当我的孩子从她暮年的江湖惊醒而我
能在一本书里给她留下秘密的入口?
2014.8.16草于K1333次列车
时光考古——与万俊诸诗友一席谈
早年的爱情诗人,现在痴迷于考古。
貌似巨大的反差里,其实有着
某种必然:世间多数爱情,到最后
都会像某个遗址。相关的人事大都下落不明。
这个下午,我们谈到黑风寨。花马池。以及最后
一批党项人的去向。
一个强悍的种族忽然消失了。连同一些神秘的地名
一处古老的宅院。弥漫的荒草,超过
几人合抱的古木。
在说到一个隐秘洞窟时气氛
有些凝固
——时光也许是最严密的封土但也可能
存在着盗洞。但我们
可能都是些失败的考古者:一个
王朝的陷落了,留下的蛛丝马迹也难以考证
而我们卑微、单薄的个体,更加无足轻重。
如同眼前的一堆宋代铜钱,
它们被一根绳索串起的
共同的命运已经各自散落。
如同你曾挖出的一窟糜子,重见天日之后
外表保持着新鲜的金黄而内部已经被时光淘空
只剩下一层空壳,被风轻轻吹飏。
2015.9.6
在磁窑堡废墟里审视一只陶罐
很显然,它和鼓腹的女人有着天然的隐喻
它腰腹间的纹饰
和妊娠纹并无区别
它喝鸳鸯湖的清水
就怀孕清水,就会为我们产下清洁的日子
她怀孕谷物,就会产下东塔、临河、郝家桥
和更多的子嗣
它喝黄河的水和泥沙
就会孕育黄色的种族、血脉
就会产下兴庆、兴武、中原、西夏……一条
更加斑驳的河流
它怀孕盐,为我们产下白色的骨头
就会为我们血液
和泪水的浓度提供保证
现在,在磁窑堡的废墟里
她怀孕一坛空虚
——嘘,安静点
她就要为我们产下方圆数百里的辽阔和寂静
2015.9.5
磁窑堡
几年前我曾如此设喻:
用瓷器上的一抹清凉,来形容好文字的质地
用封闭窑口内
烈焰的煅烧来隐喻一首诗
诞生的过程
但我们去的磁窑堡,已经没有窑址
窑火,也早就熄灭。
站在遍地碎片的废墟里
我盯着瓦蓝的天
看了很久
终于发现了它窑顶一样的穹宇
发现了盘桓在碎片和荒草之间的
一缕清风的秘密:它的前世
其实就是一团窑火
只不过,它用漫长的时间代替了窑口内
高温的煅烧
其中用来作为证据的是:
我在废墟中见到了
被时光处理过的一小片牛骨
洁白、干净,像极了一块磁窑堡的残片
2015.9.5
注:磁窑堡,在宁夏灵武境内。西夏磁烧制地。
清水营
清水营里已没有清水。也没有营
但肯定
曾经有过。
能够想象的场景是:一场数百年前的鏖战
战事惨烈。到最后,作为敌我
双方的军士都已精疲力竭。
焦渴的嘴唇
死死盯住了营口内最后一罐清水……
清水洒落。人头落地。
一场时间的风暴迅疾
而缓慢地席卷了整个营盘
……若干年
清水营,
虚无的营盘内依旧蓄涵着一罐虚无的清水
豢养青草,白云的嘴唇以及
时间的马匹
又若干年后
我和诗人杨森君一行再次到来
两个男人惺惺相惜,但他们的眼眶内
也不会滴下清水
而当他们离去
清水营的清水,并不会多出两滴
当然,也不会因此少去
2015.9.5
注:清水营,宁夏灵武境内一座荒废的城堡。始建于宋,曾为丝绸之路上军事要塞和边境贸易集散地。
青石峡
对它的追寻源自峡谷内一幢建筑的记忆。
值得庆幸的是,四十年后
它依旧保留着旧时的名称。
一座停留在时光中的拘留所
但却无法为我们留住四十年的光阴。
四十年了,命运
到底拘留住了什么,又放走了什么?
这些,目前依旧无法辨识。
时光如豹,纵身去了更深的峡谷。而我们
只能逆流而上,继续追寻那一段流逝的蛛丝马迹。
峡谷尽头的水库,保持着完整的平面
它依旧拥有完整的记忆。拥有
修复被一粒石子划破的水面的能力
而我们的记忆却如水中晃动的光影,模糊、动荡
注:青石峡,宁夏固原南郊的一处峡谷。峡谷内有一所拘留所。上游有青石峡水库。40年前母亲带我们姐弟曾暂居于此。
靖朔门
五百年前,城内,是满城飞絮,一池烟火。
而城门之外,是荒野。古道。铺天盖地
被称作薇菜的野豌豆苗。
五十年前,出城之后,
是高粱地。稀疏的土坯人家。
后来,城毁了。但门
还在。围困在一座敞开的大城中间
门的尴尬在于:进门,是进城。出门
也是进城。到底
怎样才能走出城门?到底怎样
才能走进一座消失了的
城池之内?
有种
保留荒野的办法是:画地为牢。然后,开一扇门
让城外的风霜不期而至
有种抵御世事变化的办法是:
煮雪烹茶
把满城风雨收缩于一盏茶杯内的波澜不惊
2015.9.1
注:靖朔门,宁夏固原古城西北角的城门。固原古城遭毁损后,因其附近时有一所监狱而得以幸存。如今,城门已被包裹在城市中间。
石门关
一个天然的隐喻:一座著名的关隘和一尊
20余米高的石佛造像
相会于同一块突兀的山岩
一个杀人如麻的将军
放下屠刀,转身
就成了佛
血迹隐于岩石。哀嚎散于风声。
只有峡谷内瘦小的流水
因为吞吃了太多的悲愤而变苦、变咸
落日:挑在刀尖上的最后一滴血
落日:佛祖身后逐渐消隐的光芒
……都在逐渐下沉、直到暮色闭合了四野
直到最后一声:“咔嚓”
让一列消失于丝绸古道上的驼队
和一匹
依旧在尘世中奔波的蚂蚁,有了共同惊惧的停顿
注:石门关,在宁夏固原黄铎堡境内,为唐宋时期著名关隘。唐与吐蕃,宋与夏常年在此交战,史不绝书。
火石寨
烧红山岩的那场骇人的大火早已熄灭
香火冷清。灰烬冰凉
佛龛中的神像,也不知去了哪里云游
现在,只有风吹着火石寨暗红的沙丘
风吹沙土也吹丝绸。
风化的岩土里有锈蚀的箭镞也有
野韭菜举起的紫色花蕾
相对真实的地理因素
我更喜欢传说中的神秘
相对冷兵器的残酷,我更愿意相信其中香艳的成分
相信有过那么一段时期
爱情
曾经大于信仰
——你看,月光下,那些浑圆的山丘
多像被诸神抚摸过的乳房
一半温热一半滚烫
注:火石寨在宁夏西吉县境内。国家地质公园,为西部中国一处罕见的丹霞地貌。景区内有扫竹岭、石城、云台山、禅佛寺石窟等众多人文景观。
云台金顶
“高处不胜寒。”
这些年,我受教于这样的训导
选择了低处的生活
而现在,云台之上
却有着意料之外的安逸和开阔
山脊如砥,寺舍俨然
栈道和钢索
构成了盘根错节的便利交通
那些无所事事
被香火豢养的肥胖、滋润的神仙
看上去
与人间官员并无二致
沿途,那些匆匆赶到的游客,
和我一样,带着
远方和低处的风尘
除了乌鸦和蝙蝠比我更早到达,他们
和我一样,历经了艰苦的攀爬
但却只能留下匆匆一瞥,重新奔赴
更低的生活
因此,在高处,
我有不平之心
直到被暗下来的暮色,填平胸中沟壑
我有被落日煮沸的怨愤
直到夜色转浓,才被清凉的月色渐次浇灭
注:云台金顶,火石寨景区内的一座山顶古建筑。
东岳山
我从少年时代一直仰望的事物。灰褐色的建筑
仿佛直接从山顶长出。
隆起的屋脊像蹲伏在暗蓝天宇里的鸟群
逼视着山下的小城
冷峻、静默。伴随准时响起的晨钟暮鼓
构成了一个乡下少年
最初的敬畏。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