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六日
农忙时,有时几乎连停下来换口气都不能。另两分地的番薯已不能再耽搁,今天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一口气割了藤,犁开来,拢成堆,待收工时,日头已落,天色早已暗,土蜢早已开洞门振鸣许久了。
幸好这几天都或晴或阴,虽或密云而不雨,要不然,拖泥带水,是无法收番薯的。看样子明天免不了有场豪雨,初秋是多雨的季节。后天便是中秋节,只怕恶劣到要在风雨中过,语云:月到十五光明少。但愿明天来场豪情的西北雨,把近日的份下尽,好让后天一整天一整夜日朗月明。
只觉满身干燥,粉粉的,脸上、手上、脚上,尽被尘封。人在活动中居然还被尘封,难怪静物无抵抗,会怎样被埋没了。
在工作了一整天之后,在被尘封干粉了一天之后,跳进小溪里,在大自然的辽旷中,在无边夜色的黑幕下,脱光了衣服,袒裸裸地,无一丝牵挂地,躺在从山中林间来的清泓里,洗除外在的一切,还出原本的自我,是何等的享受,何等的痛快!这里半里方圆内没有人。若单就本地域而言,一平方公里密度大约有八十人。依照理想标准,还嫌太拥挤。最好是一平方公里五人至十人,不能超过十人。只有在这个限度下,人才有真正的自由之可言,才有真正的尊严之可言,一旦超出这个限度,人的自由尊严都受到了折扣。听说一些所谓文明国家,实际密度达到一千五百人以上,那简直成了猪圈里的猪,厕所里的蛆,算不得是人了,真不知道那是文明呢?野蛮呢?实际上每个城镇,密度都超过此数,那是自我作践。故神农氏定日中为市,那是对的。城镇平时是一个废墟般的市地,无人居住,每月定出两三天赶集,通有易无。过后又是个废墟,这才是健康的人世。所谓国家、政府,无非病态密度的产物,或更简单地说,是密度的产物。故所谓政治、法律,不用说都是人世病态的赘疣。因此有统治、被统治、压榨、反抗、把持、革命等血腥的事件。老子主张小国寡民,那是透彻的智慧。
直洗到满足了,提了换下来的衣服,我赤裸着走回家,又赤裸着提满了一水缸的水。然后穿了衣服,所谓不能免俗,自小穿戴惯了,一时不惯久裸。
不打算今夜摘番薯蒂,这一份工作正够明天一整天做。
同样的一种书,版本不合心意,除非不得已,手边没有别的本子,就是最心爱的著作,也不会欢喜拿起来读。比方《论语》或《孟子》,几乎可算得是不能离开案头的人类实践智慧的圣典,但是版式、字体、纸张有一不合意,读起来便觉有几分勉强;若三方面都不合意,圣典归圣典,不只不爱读,还觉十分厌恶。因此,版本对于一本书极为重要。不是用纸豪华,价钱高贵,便是讨人喜欢的书。一本书讨人喜欢不喜欢,除了最基本的条件,是否合于人的视觉生理的要求之外,还有读者个人读书史的背景在,更有书本本身的先天模式问题。总之,这已达到读书三昧的境界与涵养,有时很难为外人道。我的书橱里书架上,单是《论语》、《孟子》便有十多种版本,只朱熹集注便有好几部,有的纯粹是为了校勘上不得不备做对照的,有的纯然是为了版式、字体、纸张的特性而收置的,也有全为实用,便于携带常读,不怕污损的;也有些我极其不喜欢的本子,只为备存而已。举《论语》《孟子》足以概其余的一切书。有些书,无论各种角度,都十分令人满意喜爱,往往只偶尔拿出来把玩把玩,蜻蜓点水般地打开来随意读个一页半页,生怕污损,便又随手收藏起来。若一本书没有别种版本可得,而条件又很不满意,却是急于一读的好著作,便不免十分懊恼,边读边受折磨。因此一般不够格的字模工、出版者,常令我伤心,而目为书本界的猪,徒然糟蹋一些好著作。有时便是不读书,在一盏孤灯下,把家里的藏书,一本本一部部拿下来摸摸翻翻,看看书名和作者姓名,闻闻陈年的或新出的书香,便悠悠然的,有了陶情冶性之功。古人说:“读书论世,尚友古人。”翻藏书,可在一夜之间,上下古今,精接神通,便觉无限的充实,无限的安慰。
今夜我没有读书,但是差不多把家里的藏书都翻遍了。熄了灯,满足地上了床,却发觉有一只萤火虫,幽幽地自在地在室里飞着。它腹下的萤光,竟依稀有七八寸直径宽的照幅。看看它在黑暗中缓缓地画着柔和的曲线,这里早已是黑甜之乡,谁还分得出是醒着是睡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