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生摘谬,终作谬人

孤云独去闲:民国闲人那些事 作者:肖伊绯 著


一生摘谬,终作谬人

就在叶德辉闭门校录《汪文摘谬》之际,1912年10月31日,革命元勋黄兴由上海返归故乡湖南长沙。一时万人空巷,民众争睹元勋风采。也许是为了表达民众的崇敬,也许是政府官员的某种姿态,湖南各界一致认可,将长沙城的德润门(即坡子街口的小西门)改为黄兴门,城内坡子街改为黄兴街。

不久,叶德辉因故由湘潭返归长沙,一到坡子街,便命令扫街夫撤去黄兴街牌,续用原坡子街的街牌。由于叶德辉本是坡子街商团首领,且黄兴本人亦是对改名一事婉辞而去,故叶氏此举原本亦是波澜不兴。没想到,这个“读书种子”却引经据典的又写了一篇《光复坡子街地名记》的文章,还印制为传单,沿街散发。

文章中提到“此商场地名断不容以一时一人之名义轻相改署者也”,这样一个有理有节的观点原本为维护商号利益出发,无可厚非。但接着笔锋一转,“一二无知鄙夫,狐媚贡谀,突然改德润门为黄兴门,改坡子街为黄兴街”。这样的批评一出,无疑扇了起事者、议事者和商定者等大多数人的耳光,这样激烈的“摘谬”一出,必然招致哗变之祸。

至于后来叶德辉为当局逮捕,复因商团作保得释的一场有险无惊又再次上演。紧接着又因讥评湖南新任都督汤芗铭,再次被捕。由于有副总统黎元洪的电令和众多友人的周旋调停,叶氏再逃一劫。因“摘谬”惹来的诸种祸事,叶氏却矢志不渝,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或许是自认“公道自在人心”的那份文人自信,或许是“以吾身正气存斯文一线”的那份经师自况,他的一生虽然无力扶世以正经典,却始终在摘谬以存真理。

在此后每一次因“摘谬”而招惹的祸事中,叶德辉奔逃于吴、沪、京、津各地,周旋于故友山水之间。那一册早在1912年冬即校录完成的《汪文摘谬》,始终因流离失所的诸多不便,没能付印刊行。十二年后,1925年春,叶德辉终于在上海与叶尔恺重逢,当即交付了箧中所藏十二年之久的校录本《汪文摘谬》;这一年,《汪文摘谬》由丁福保在上海付印出版。当然,由于内容涉及叶氏先祖,且言辞激烈,叶尔恺与叶德辉商议再三,没有公开发行,仅限于家族亲友传阅而已。

不过在两年后,湖南发生的农民运动却再一次让叶德辉站出来“摘谬”。从戊戌变法开始的篡改经典到辛亥革命的经亡国亡,再到军阀割据时的无君无父,直到眼前这场农民运动,已经根本不是经典存亡的学理之争、纲常兴废的法理之争,在叶氏看来,这是一次让所有读书人蒙羞、让所有宿儒贤绅斯文扫地的疯狂举动。为此,叶德辉这个“读书种子”不得不站出来也疯狂一把。

《汪文摘谬》叶燮原序

叶德辉到底没有改变自己从祖上遗传而来的强烈基因,原本摘谬扶正的宗旨,到此时更演化为近乎谑浪泄愤的颠狂之举。和以往的历次“摘谬”行动不同,这一次对湖南农民运动的坚决抵制,多少带有一点“舍生取义”的味道。以往的种种“摘谬”行径,多半有辩论、解释、调侃、指责的成份,而这一次只有因愤怒而引发的大肆诋毁与侮辱,置死生于不顾,通俗的讲法,就是活得不耐烦了。

叶德辉当时为湖南省农会送上一副对联:“农运方兴,稻粱菽麦黍稷,杂种出世;会场扩大,马牛羊鸡犬豕,六畜横行。”横批:斌尖卡傀。上下联咒骂闹革命的农民是“杂种”、“六畜”。横批意为不文不武、不小不大、不上不下、不人不鬼。这副自寻死路的对联一出,农民兄弟自然饶他不得。1927年4月11日,由中共湖南省委领导的湖南人民第一次铲除反革命分子示威大会上,公审叶德辉;特别法庭宣布叶德辉犯有五条大罪,即:(一)前清时即仇视革新派,戊戌政变,残杀革命人物,为内幕主张之人;(二)充筹安会会长,称臣袁氏,促成袁氏称帝;(三)促成吴佩孚武力统一,并主张赵锡恒受北京政府任命;(四)万恶军阀迭予要职,利用其封建思想,发表封建之文字,为反动之宣传;(五)为省城著名反动派领袖及著名土豪劣绅。这五条大罪一判,盖棺定论,非死不可,当天下午,叶德辉被绑赴刑场执行枪决。

这一次,没有革命元首、当政权贵的电令来救叶德辉的命。最有可能让他逃过一劫的毛泽东,也只是在四十年后的八届二中全会闭幕式上说过一句:“那个时候把叶德辉杀掉,我看是不那么妥当。”不那么妥当的审判,最终还是让这个“读书种子”非正常死亡,一生摘谬的叶德辉就这样极其荒谬地死去。叶氏先祖叶燮的一册《汪文摘谬》可谓尽文人攻讦之能事,因文论观点不同而大肆口诛笔伐的“摘谬”之举,却未因此惹来一丝半毫的祸事。叶德辉的“摘谬”却渐渐偏离出文诤的轨道,从学术观点首发,其后广涉军、政、商、农各界,以正统“经学”自居进而横扫各路思想的作法则过于书生意气,最终没能把他切齿痛恨的牛鬼蛇神们扫除,却让自己一次次的斯文扫地,成为一个当时代不可理喻的“谬人”,终致杀身成仁。

叶德辉甚至没有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的遗书,让我一窥这位“读书种子”在非正常死亡之前的心语心愿。在《汪文摘谬》付印前一年,也就是1924年,他在六十岁时,曾为自己的画像写下像赞,语曰,少年科第,为湘劣绅。谤满天下,人故鬼新。这种以古代诔词为体写成的活人之“像赞”,当时观者的匪夷所思,在三年后竟得到印证。这也不由得让我们联想到叶德辉曾经的论敌阵营,新派中的湖南同乡谭嗣同,在早于叶德辉枪毙之前二十九年,留下的那一纸四字骈体遗书:“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读书人杀得了什么贼,有心无力的读书人们,在相互摘谬之后,终成谬人。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