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苘麻
雨水醒来,雷电醒来,草木迅速笼罩辽阔丰沛的北国。
早饭后,我奉命去掐苘叶,给母亲做麯用。土法制作的麯,相当于今天的酵母,用来发面。我很乐意去干这活。村庄刚刚从晨雾中苏醒,露水在草上凝结,麯麯的白。空气鲜嫩,有人担了水,沿着小路回家,铁桶与钩子碰撞出轻微的脆响。顺着小路走去,就能发现苘麻的身影,它们茎秆挺拔,热情地伸出巴掌大的叶子,向着四周伸展,橘黄色的小花安静地开着,仿佛回忆隐藏于一片幽暗,必须有一盏橘黄色的小灯前去照亮。
把采回来的苘叶洗干净,米饭和麸皮攥成团子用苘叶裹紧,系上棉线,挂在通风处晾干。米虫在其中钻出一个个孔洞,然后离开,经过一个夏天,苘麻叶子褪变成黯绿色,麯块变得石头一般坚硬,能存放很久都不变质。每次蒸馒头之前,母亲切下一小块,切成末,在水中化开,揉面,等待面团发酵,我呢,等待母亲蒸出香甜的馒头。
母亲蒸的馒头很香,尤其是六月份新麦下场之后,蒸上一锅新麦馒头,再熬上一锅小鱼汤,绝对是无上的美味。新麦馒头暄软可口,小鱼汤又香又辣,一家人吃得头上冒汗肚儿滚圆。母亲说,你们几个能长得整整齐齐,论起来,有苘麻的一份功劳。普天下的母亲做的馒头都好吃吗?不是的。我经常到秀梅家去玩,尝过她家的馒头,发酸,不好吃,但她们一家人似乎不觉得难吃。她家姊妹多,大的哭,小的叫,一天到晚吵吵嚷嚷的,她母亲在厨房做饭也经常是骂着的。有一回,因为跟妹妹争一支铅笔,秀梅还挨了打。回家跟母亲说起,她叹口气说:“你婶子孩子多,发脾气打孩子都是累的。”
馒头的酸甜也和劳累有关系吗?母亲说:“一人一个手法”。这句话我不太懂,但我知道母亲是乐于助人的。每逢有乞丐来乞讨,家里有新陈两种馒头,经常把新蒸的送人,陈的留着自己吃,她可怜穷苦的人。应季的莲藕,新刨的花生,脆脆的小枣,带着露珠的一篮杏子,哥哥捞来的莲蓬(茎秆上面常沾着几点翠绿的浮萍),必然隔着篱笆,第一时间和邻里分享,彼此之间保持着热络的情意。直到老年,这种待人的热情丝毫不减。遇到多年的老姊妹,拉着手说话,一说就是半天。一到冬天我的手就冰凉,而她的手始终是热的。
那些年,苘麻,很多的苘麻,星星一样地散布大地。在路边,在田埂上,菜地旁,在废墟上,即使是最恶劣的环境——垃圾场周围或者是墙壁上的一道裂痕,只要有一点泥土,它们都能扎根生长,用绿色去掩盖那些肮脏和无序,为那些地方注入大自然的勃勃生机。在酵母粉普及之前,母亲们用祖辈传承的智慧,用眼神中的暖意,用一颗心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我们成长。苘麻,参与其间,陪伴着我们,一季季,填充起荒芜的岁月。它们不招虫,很少见到苘麻被虫子咬得遍体鳞伤的样子,总是蓬蓬勃勃。淋一场雨就能繁盛得不得了。举着叶子,举着花朵,举着小灯笼一样的果实一直挺立到冬天。冬天,叶子落了,杆子还保持着最初的状态。“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苘麻有风骨。
“苘饽饽”是对苘麻果的称呼,我们这里大人孩子都这样叫。“饽饽”,毫无疑问是可以吃的,在去割草、下田劳动的路上,随手摘几个苘饽饽,一边走一边吃,是对自己的犒劳。对孩子们来说,游戏的意义远远大于食用。我们用这夏日之草,开一场快乐的宴会。苘麻的叶子毛茸茸的,却不扎人,长开了,有一个巴掌那么大。在童年的游戏中,过家家的主人常把苘麻叶子贴在额头,做一个鲜明的标志。取小莲台一般的果实,剥开来,瓣膜之中包裹着白色的果仁。那籽粒排列整齐,白得像雪。鲜嫩的籽粒可以吃。什么味道呢?就是“没有邪味”,草木的清新。就是坐在窗边,看外面天色渐渐黯淡下去,灯火还不曾亮起,你把胳膊支在木制的窗台上,听到荷塘深处传来水鸟的鸣叫声,闻到团团荷叶的芬芳。跟随这样的味道,我们回归泥土,也像一棵苘麻,把自己的身体铺展开来,向着大地深处扎下根须,向着高处伸展自己的手臂。把自己送进风里,送进雨里,送进突如其来的雷电里。害怕吗?紧张吗?也许有吧,但是作为一棵草,从诞生的那一天就知道,生长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为自己的存在,涤荡了扑面而来的尘埃,使得月光更蓝,露水更亮,忧愁无端消散。
在父辈的讲述里,苘麻曾经被种植在农田里,享受和庄稼同样的待遇,播种、间苗、除草、捉虫,统一肥水。夏末秋初,把苘麻在池塘里沤熟,那时,苘麻的“麻”才真正显山露水。人们用它来编织麻袋,搓绳索,编麻鞋等等。穿麻鞋的人,应该是道士吧?仙风道骨,身着一领道袍,在远远的山路上,一直走向白云深处。也有可能是一个农夫,厚实的脚掌穿烂了草鞋,后来改穿麻鞋,毕竟后者更结实一些,可以带着他去走更多的路,去到更多前人未曾到过的地方。
时间给了人进入历史的门票,把遥远的场景拉到近前,又把很多原本熟悉的东西推远。
事实上,这个七月,我时常穿过城市走向田野,带着一些莫名的失落和惆怅。一纸开发令,本地的高楼如同雨后春笋般耸立起来。不知道什么人给这些钢筋水泥浇水施肥,也没见松土捉虫,但是它们的繁盛超越了任何草木。相比之下,草木的生长就显得缓慢,显得病怏怏的。尘土飞扬,老屋变成废墟,机械臂奔忙着如同做一次庞大的手术。无影灯下,城市以其便捷、快速、现代的幌子召唤更多的人奔向它。人群脚步匆忙,男人携带着女人,用半生积蓄换一座空中楼阁,将他们的生活浅浅地敷在上面。这些年来,我们都习惯了以发展,以未来,以更美好的名义,将各种秩序重新规划。以一年,三年,五年为任期,太仓促太轻易太急躁地进行各种摧毁或者重建。每个人都在奔忙,却很少有人知道,我们到底需要什么。
我们需要什么呢?几年前,这里还是一片田地。长着诚实的粮食和应季的瓜菜。绿叶之下,虫声如织,撑起一片明朗的夏夜。更远一些时候,这里是一道沟渠,一座石桥横跨两岸,石桥两旁长着成片的苘麻和水蓼(那片绿色中的粉红恍若天堂之花),或迎风婆娑,或临水照影;再远呢,这片土地还是滩涂,遍布芦苇或者是灌木,薄暮时分走兽独行,雁阵成行。而现在,钢筋水泥统治了这里的一切,世界得到暗示一般岑寂无声。
我们需要什么呢?母亲们逐渐老去,有了酵母粉,已经不需要再花费太多时间做苘叶制成的土麯了;我们长大成人,和草木相关的游戏也跟着消失。苘麻沦落为杂草,在一寸寸铺开的水泥里,在园艺工人一次次的剔除里,已经越来越远地离开了我们的生活。童年的小径旁,当我捧着一捧叶子归来,当我满怀怜爱地抚摸那橘黄色的小灯盏,我们并不知道,有一天,时空会这样地隔绝我们。窗外的苘麻,它的子孙搬家到哪里去了?谁家的窗外,又长着我童年的苘麻?这个夏天,我注定一次次走向田野,我想追寻它的踪迹紧紧跟随。不知道像我一样的人还有几个,我的心里藏着一点对古老的人与大地关系的尊重,藏着一点对劳作的记忆和对生命的感恩,也藏着一点无法言说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