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记溪亭日暮
——有的时候,我们还会忆起那余温尚存的昨天,和那个在光影流转中肆意奔跑的青春身影。
如梦令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落日余晖,洒遍湖边的芦苇丛。
她在溪亭之中,醉饮而还。泛舟湖上,却已忘了归路。小舟在粼粼的湖面上穿行,划出一道长长的水痕。不知不觉间,迷途的小舟荡到了荷花丛的深处。鱼儿在荷叶间轻灵地游动,童心大起的她奋起双桨,想要与之争渡。不料一滩的鸥鹭被惊起,它们美丽的白羽翩飞于原本宁静而湛蓝的夏日天空。
这如同水墨画般的场景,正符合我们心中对夏日的美丽想象。而词中的那位少女,也成了画中的风景,一如那迎风摇摆、吐露清芬的荷花。
对于这首词,龙榆生先生在《漱玉词叙论》中评论说“矫拔空灵,极见襟度之开拓”。那时的李清照是如此天真而开朗,没人能想到许多年后的遭际,会让她晨月般清朗秀丽的眉宇再难舒展。
词中“兴尽”两个字,总让人想起一个故事。
“乘兴而行,兴尽而返”,出自《晋书·王徽之传》。王徽之是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的第五子。他生性“卓荦不羁”,颇为高傲,不愿受约束。他曾经当过官,却总是行为懒散,对官衙的日常事务漠不关心。后来,他干脆辞去了官职,隐居于山阴(即今浙江绍兴),天天饮酒作诗、游山玩水,日子过得倒也逍遥自在。
有一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夜雪初霁的时候,窗外一派“月色清朗,四望皓然”的景致。如此美景令王徽之豪兴顿发。于是他边咏唱着左思的《招隐诗》,边端起酒杯,对雪独酌。这样寒冷清寂的夜晚,他也能乐在其中。
正自在呢,他忽然觉得缺少了点什么。这样的景致与兴致,如果能与好友戴逵分享,岂不是更好?戴逵当时在剡溪,路途真的有些遥远,但还是可以坐船抵达。于是,乘着酒兴,王徽之让仆人备船,连夜前往剡溪。
皎洁的月光照在河面上,波光粼粼。四周寂静无声,旷野里只有清冽的空气和满眼的皑皑白雪。小船划了整整一夜,终于在拂晓时到了剡溪。谁料刚走到戴逵家门口,王徽之就转身又回到小船上,要仆人接着撑船回去。仆人觉得奇怪,问他为什么到了又不进门。王徽之淡然说道:“我本来就是乘着一时之兴过来的。现在兴致已经没了,就该回去了,又何必一定要见到戴逵呢?”
魏晋的名士风流,是后世的人们非常向往的。不过就李清照的这首词看,行为好像有些类似,其实却无关这样的清流风度。相类的,是她不假修饰的真性情。总有人“为赋新词强说愁”,李清照却不会。她不会强颜欢笑,亦不会故作愁容。她敢言亦敢爱,写《词论》,仅二十几岁的她敢于指摘当时名满天下的词坛大家之失;面对贵为宰相、权势熏天的公公,她亦能愤而示以“炙手可热心可寒”这样言辞激烈的句子。不过,她毕竟是女儿家的情怀,也会担忧“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有着一颗玲珑剔透而又敏感多情的女儿心。在古往今来数不尽的词人中,若论兼有个性之鲜明、情致之婉转的,只她一人而已。
或许是害怕被伤害,或许是为了名利,我们总是变得越来越会隐藏和保护自己,用虚伪做作的笑容和言不由衷的话语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但是曾经年少,总有真性情的年月,总有轻狂的青春,可以不理会世人讶异的目光。即便那样的岁月早已如轻花般凋落,有的时候,我们还会忆起那余温尚存的昨天,和那个在光影流转中肆意奔跑的青春身影。
我还清楚地记得和同学一起去爬山,记得那飞快的步伐,那欢笑与高歌,以及山顶清凉的风。那些无忧无虑、甘美得沁出蜜来的岁月,宛如白驹过隙,刹那间就过去了。
青春,就像那个似曾相识的背影,当她转过拐角,就再也看不见。
我们总是怀念青春的。比如读这首词时,冰冷的铅字仿佛忽然有了生命。我们分明感知到这些文字是喜悦的,它们在轻盈地舞蹈。我们仿佛听到当时的桨声与欢笑。我们发现,原来李清照会纵酒而歌,她是如此童心未泯,如此无拘无束。当船桨溅起欢快的水花,整个世界仿佛都是她的。如果她没有喝醉,必定还是一个端庄娴雅的女子。但幸好这次,她表现出了如此本色的一面。
曾经的少年,哪里顾得上理会旁人不解的眼神!只是在长大后的某一天,我们蓦然发现,已经很久没有在镜中看到真实的自己了。
在这夏风与落日之间,她宛如环佩轻响的水中仙子,盈盈而来。这摇曳多姿的句子,这清新流转的风致,让人怦然心动。
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也许就是在午后的阳光中,读这样的自己喜欢的词,听自己喜欢的歌,看街上的人来来去去。如同那时花开,如同溪亭日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