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正在练习一项刀技

迈克尔·翁达杰作品系列:剥肉桂的人 作者:(加)迈克尔·翁达杰 著


我正在练习一项刀技

颜色暗沉,鼻子粗大。相当狂乱不羁、衣冠不整的一种酒,果香从一边溢出,坚实度冲向另一边,酒体也自寻出路。随后,它收束晃荡的酒滴在杯中安顿下来,变得舒适、舒心,恰如一九六一年酿制的圣乔治之夜。

——某杂志对于某葡萄酒的描述

光亮

致多丽丝·格拉提安

午夜的风暴。原野上树木大举迁移,愤怒

在闪电的火花中裸露。

我坐在白色前廊上的棕色吊椅里

手中握着咖啡,眼前是午夜的风暴仲夏的夜。

往昔时光,裹着朋友和家人,蹁跹步入暴雨。

他们古旧小巧的老照片

翻拍成我最喜爱的幻灯片,此刻,他们

在墙上出现,复杂模糊颗粒粗大的投影。

这是我的舅舅,自己婚礼那天

骑着象出席。任职行军牧师。

面容羞涩,身着浅色上衣和领带,有闻名的怪癖,

出去喝酒前,总把夫人美丽绵长的金发

一头放在柜橱里,再加把锁

用头发拴住扶椅中的她。

他对奸情恐惧不已

就这样临了得以安然幸福地辞世。

这是我的祖母,身着软棉布礼服步入舞会,

上面的缀饰像许多捕获的萤火虫,发着光

狡黠的样子。她平静美丽的脸庞

在这片热土谋划狂野的行动。

在家中窝藏挤奶工人

虽然明知他杀了人,法庭上

又因为讥笑法官遭受驱逐。

她的儿子成了魁北克人。

这是我哥,六岁光景。和表弟、妹妹一起

身旁是德福斯家的潘潘,她曾一跤摔在铅笔刀上戳瞎了眼睛。

这是姑姑克里斯蒂。她知道哈罗德·麦克米兰是间谍

在报纸上通过图片和她对话。

每一幅画她都相信是在向她求饶,

他猎犬般的眼睛露出祈求的神色。

她的丈夫是菲茨罗伊舅舅,在锡兰行医,

年逾耄耋但手术刀般的记忆力锋利依旧,

只是我从没想到要问他任何事情

——那时我更感兴趣的是鲍比·迪伦最新的碟片。

这是我的母亲,和兄长诺埃尔一起,盛装华服。

他们分别是七岁和八岁,站在人工上色的相片里,

这是我手头最早的相片。也是最珍爱的。

我还有一张孩子们在万圣节的照片,

情景和笑脸都依稀是这张的复制。

我的舅舅六十八岁去世,母亲一年后离开,年纪相当。

她告诉我他的死讯,和死时的日期

那天他的眼睛从病痛中苏醒,仿佛

能洞穿病房和医院。她说

他看到了清晰而美好的东西,整个人

一瞬间年轻起来,她一边回想

一边在他的运动衬衫上缝制徽章。

她给我描绘着往事,声音里满是欢快,脸庞放光,清澈无瑕

(我那萤火虫祖母也是六十八岁去世。)

这些就是关于他们的碎片,我拥有的全部,衬着今晚

的风暴,和趴在前廊上躁动不安的狗儿们。

他们都正当壮年,在轻狂中欢笑。

当年的一次聚会,父亲酩酊大醉

要演示在鸡身上如何大展手脚

却失手将它们弄死,客人们

一小时之后用餐,父亲沉沉睡去

孩子们看着仆人收拾散落

草坪上的断片残羽。

这些就是他们的碎片,能记起的就这些了,

可惜没有更多。在镜子里和孩子们身上

我到处看到他们与我肉身的纠缠。不论身在何处

他们在我脑海中列队游行,他们的故事化开

蔓延至墙上灰暗而颗粒粗大的照片,

他们早年举着酒杯,二十年后

又托着孙辈,和心爱的狗一起入镜,

风暴掐断电源,降下黑幕,但他们

从光亮和闪电中走来,一棵大树在公路边躺倒

孩子们只能在室内就着烛光摆放多米诺骨牌

我独自置身室外,身边是稠密的雨水静电火柴的微光和凑上去的烟头

原野远方的大树离我而去,轮廓清晰

孤立无援,身上满是刀痕和奶牛啃噬过的树皮

在参差的闪电里定格,仿佛在奔跑中突然断裂

树枝向上,像手臂在光亮来临前漆黑一片的天空里挥舞

而事实上它们和我一样纹丝未动。

没从我这儿跑开一寸的距离。

清晨,从金斯顿到加纳诺克

行驶二十英里去加纳诺克

沿途的杂草火后余生,满目灰蓝

交错拉碴,烧焦的味道

随公路蔓延

这本是冷僻荒野,非野炊之地。

田野深处

坚硬的蕨类披尘土而立

非自然,在自然中孕育。

母牛慢跑着逃逸,一群全白

后面一群黑白相间

踩着田野的中线,从迷雾中显现。

跑动的母牛俯首寻找动物遗骨,

时而猛然抓起食物——

烧坏的土拨鼠,剥了皮的蛇

然后跑去遮阳处弓身站着。

正是在这片田野里

他们塑造着新型的女人。

家庭矛盾

午夜的呼吸

起伏间听不出韵律,

全无节拍可言。

你贪婪的身体

为床上的方寸之地争夺,

潜行侦查,侧翼包抄;

我以古怪的角度蜷着身子。

每晚的争斗不露声息:

我肯定,你当初怀孕,

就为了争一分领土

——再不用担心我会踢你。

不过,此刻你的体内蕴藏另一生命,

像条鱼儿般扑腾,

摇动、力争

也只是为了方寸之地

理由很多

试看植物抽新芽,让情侣复苏,

有情人呼唤往昔,忆起曾经的

温柔恳切,与一件件

早已遗忘的善举

烤箱上映照着

三片云朵和一棵树。

厨房半开的窗上裂痕斑斑,

留着冬日猎手的印记。

我们的小屋漫溢文明的魔力。

早餐时流淌嘹亮的斯特拉温斯基,

奶粉突然变成牛奶。

窗外,五月之神

挥舞着巨掌操纵风向

驱散大树和云朵投下的阴影。

小鸟迈着自信的碎步

推搡冰冷的小草。

这一刻,世界与人无关。

我们冲刷水桶里的泥沙

早上就用它们去盛水,

我们踮起脚拂拭冬天的蛛网,

把忘记醒来的飞蛾扫拢。

孩子们睡着了,在瓶瓶罐罐

后面蜷着身子,老鼠依旧横行。

我轻轻翻过一页

不想打乱你的节奏

你的头枕在我的股骨上沉沉睡去,

我凝视着你眼皮下

烈焰般的滚动,

爱情,还有窗外的神会陪着我们

直到冰凌融化

变成隐秘的棕色瀑布,

直到女儿举着红色的鞋子

在湖中投下倒影,把湖水点燃。

签名

汽车载着他飞逝

让月亮也开始奔跑

在树丛间扑腾,像只白鸟。

为一枚阑尾赋诗

殊为不易。

不喜欢显而易见的东西

伤疤在每个人身上爬行

伸进游泳短裤的私密处。

我是我们家第一个阑尾病人。

哥哥不幸

血型罕见

犯的是胃溃疡。

医院近在眼前,雨点落下给我鼓掌。

她说只需要七秒,

把我的脚绑好,

将针头刺入我的手臂

所有感官徐徐舒展

数到五

房间在我身边合上了眼。

晚上传来风琴声,

充满敬意的口哨声随后加入。

我是个出着汗的象牙圣人

注满了杜冷丁和催眠药。

一个男人裹着亮闪闪的石膏盔甲

走到我门前,随即又离开。

想象雨水

像白色蜜蜂般滴落在人行道上

想象斯奈德

就着诗歌和山峦迷醉

三层楼以下

我的阑尾

在玻璃瓶中漂游。

啊,世界啊,我要让尸骨遍布安大略省

亨利·卢梭与友人

致比尔·莫伊森

他的植物干净单纯

鹦鹉,明智地

停在树枝上。

这个场景的叙事者,

知道画面里有完美的水果,

白色和蓝色的花朵,

拥有乐感的蛇;

他是主宰。

猩猩

握着橙子,好比头颅,

好比圣杯。

他们在鹦鹉之下

橙子之上——

森林农奴体系

秩序井然

地休憩。

这些是梦境中才有的理想。

画面中的一切不偏不倚,

花瓣精确地对称,

天使节能地飞翔,

发现彻底的解放。

鹦鹉是可有可无的;

明天已经来临

一个随华尔兹起舞的男人和老虎,

和一只小鸟鲁莽的脚。

伟大已然实现

这些家伙们在精致如范本的花丛里

懒懒地摆出造型

如花瓣一般四散

又如一支队伍密不可分。

就这样挂在阿德莱德·弥尔顿·德·格鲁特小姐的墙上

和纽约的丽莉·比利斯同居一室。

可是,还没说完呢

他的手腕和肘部亮片闪闪

华彩翎羽加身一泻千里

一只漂亮而又俗气的鹦鹉,和被震惊的雄狮,

美丽与强壮在阳光里紧紧纠缠,

还有如履薄冰的瘦鸟。

驾照申请

两只鸟的爱情

是一团红色烈羽

绽开的棉球,

我从它们身边驶过,它们没有中断。

我是个好司机,看什么都无动于衷。

疤痕与时间

曾有一个女孩,和我几年没有联系

没在一起喝咖啡

就疤痕写了一段话。

疤痕躺在她的手腕上,光滑洁白,

吸血虫的大小。

那是我的杰作

出自我挥动的一枚崭新的意大利小刀。

听着,我边说边转身,

献血喷涌而出落在裙裾上。

我妻子的疤痕如水滴

散落于膝盖和脚腕,

她和我提起破碎的暖房玻璃

不过,我能做的只有想象鲜红的脚

(好比夏加尔画笔下的一个树妖),

脑海里撑不起这个场景。

我们总能回忆起疤痕周边的时代,

它们封存无关的情感

把我们从身边朋友这里拉开。

我记得这个女孩的脸,

弥漫而上升的惊奇。

这道伤痕

当她与爱人或丈夫云雨之时

是会掩盖还是炫耀,

抑或是收藏于玉腕,

当作神秘的时钟。

而在我的回忆里

它是一枚纪念无情的徽章。

我现在就愿意和你见面

也希望那道伤痕

当初是与爱一起

来到你手上

虽然爱从未在你我之间发生。

致意坠落中的约翰

人们在夕阳中停下步履,

引擎轰鸣声戛然而止;

机器袒露装满泥沙的胸腹

四平八稳——硕大无朋。

没有人跑过去

看他古怪扭曲肌体紧绷的身体,

和盛满血的下颌

胸膛的开口有拳头大小,

双手抓住眼睛好似阴翳。

他奇怪地佝偻着

做出荒谬的姿势向空气请求。

十二名建筑工人也无能为力

要么只好围观

要么仰望他下坠的路径。

媒体人身着亮色衬衫驾到,

医生也在场,工头刨着土丘,

人们脱下头盔,

机械高高耸立

遮去日头

此时的他

已然淹没在

自己嘴角黝黯的高潮中。

晚安

让我们想象菲洛克忒忒斯

身边是毛色沉郁的苍鹭帕里斯

这个男人体态彪悍腿根粗大,

绷带裹着的伤口发出异味

鼓胀的血管蜿蜒流动

像小径一般在大腿上扩张;

一个人独自在海岛上咆哮十载,

身体日渐乏味

而心却日渐温柔

纵使牙齿发黑头发枯萎。

想象他的双手——沾染上动物

暗红发干的血迹,

拉着一张残破的银质弓弩

嗖嗖地放箭,射出狂野的心;

就在他面前,帕里斯

左右腾移,芬芳流丽的雄鹿,

后面是太阳

被大山网罗,投下鹿的身影,

如蜘蛛般移动的影子

分明地爬上他腿上的绷带

这位站立的勇士敞开自己

让飞向远山的雄鹰射穿胸膛。

岛上的菲洛克忒忒斯

破碎的太阳在枝桠间穿梭

又如巨掌落下

化海水为红色猎豹

我堵截诱杀鲨鱼

用沙子填满鱼鳃

用珊瑚切断鱼身

让发糊的灰色爬满

鲜红的纹路。

杀戮只是为了愚弄自己

把怜惜统统注入濒临散架的身体

要不还真会一箭射向长天

让它自由落体

刺穿我发丝绽放的头颅

或颈上动脉,然后倒下

靠被洞穿的肺部垂死呼吸。

就这样让思考终止。

与其如此,不如射穿一只飞鸟的眼睛

跑过去,把它拽在手里。

那天,一只鸟突发癫狂

在海滩上左冲右突

一头栽进泻下的浪花

又扑腾出来,跌倒在地。

后来沿着海岸一路踉跄。

要半路截击动物

就要用石头折断足踝

我与鸟儿在灌木丛里来回撕扯

舞动伤痕累累的身子互相扑打

终于出了林地

残破的鸟儿在沙滩上疾行

我举起弓

一箭射穿鸟舌钉在脖颈上。

狂风里雨点如马戏团的马蹄翻飞,

瞄准我的双眼,掀起死去动物

和石上青苔的气味,将我清洗。

树枝如噩梦般在黑夜降落

直到太阳裂开

在我脚边洒下火焰的伤口

接着他们便闻到了我的气味,

那些美丽的动物。

伊丽莎白

接着,杰克舅舅一声大喝

哦我接住了这只巨大的苹果

像凯里夫人的屁股。

这苹果就像凯里夫人的屁股,我说

爸爸哄笑起来

一把将我举起放在肚子上。

然后我把苹果藏在房间里

直到它干瘪皱缩

像一张脸上长出了眼睛和牙床。

然后爸爸带我去动物园

那里他有熟人

他们在我脖子上缠绕一条蛇

它从我衣服前襟上滑下。

我能感到它扑闪的舌头

像雨滴一样落在我身上。

爸爸大声欢笑,说蛇真聪明

和我们一起的凯里夫人沉下了脸。

我们来到养金鱼的池塘

菲利普和我用铁锹击碎冰面

试着用叉子戳鱼;

就这样捕杀了一条鱼,菲利普立刻张嘴吃下,

然后亲了我一下

嘴里满是没有调味的生鱼味。

我的姐姐玛丽牙齿不好

她说我很幸运,然后又说

我的牙齿硕大,但菲利普说我长得漂亮。

他的手也很大,还有气味。

我还经常说起汤姆,他轻柔的笑声,

清晨绕着日晷起舞

教我从法国学来的舞步,在踏弯的树枝上

随着太阳的节奏转圈,

他常把我抱在怀里看着我胸膛像蜗牛般蠕动

急切地在我掌上留下爱意。

我把他的爱收藏在掌心里,直到起泡。

他们用斧头砍伐他的肩膀和颈部

血柱如树枝伸进人群。

他肩膀下垂,举步不稳

诅咒人们尖利的嬉叫,蹒跚转圈,

依然扭动着法式华尔兹舞步直到屈膝跪下

头抵在地上,

血液像红晕般驻留在衣服上;

就这样

迎接人们对准他背部的最后一击。

现在我有酷爽的娱乐

就是和白皙的小艾瑟克斯一起玩,还有我敏捷的韵脚。

她说:“汉迪呢?你说我要寄给他吗?”

“他说过一会来造访的。我问一下他。”

“他退休了,是吧?”

“是的。”

她等了一会,又说:“说些什么吧,帕克。我得让你开口说说闲话,这就跟拔牙一样。”

“汉迪退休了。”帕克说道。

“我知道他退休了!你得跟我解释下。告诉我他为什么退休,如今在哪里,情况怎么样。跟我说说话,派克,该死的。”

——理查德·斯塔克,《酸柠檬案件》

纪念日

很显然我总是错过大日子。

我的出生之日并无伟大先兆

只有温斯顿·丘吉尔的结婚纪念日。

纪念碑没有为我流血,泱泱神明

并未指定特别的天气。

季节上来说这日子微不足道。

只能拿母亲怀孕八月的时候聊以自慰。

她那时人在锡兰,挺着肚子过炎炎夏日

一个仆人在草坪上闲庭信步

手上托着一盘冰镇饮料,

几位朋友到访

安慰她的孕态,而我

从脐带里吮吸生命之液,

正是此时,华莱士·史蒂文斯安坐于康涅狄格州

桌上摆一杯橙汁

灼热夏日,身着短裤

在一个信封的背面

开始写《穿着考究留胡子的男人》。

那天夜晚我母亲沉沉睡去

隆起的腹部

对着床头风扇乘凉

而史蒂文斯正斟酌字眼

培育成句

再削去冗余

捏塑成型,苍白的

页面,就此变为思想,

他的手任由意识

随意摆布

他看着自己的手说道

意识不会完整,永远不会

而我在母亲的肚子里生长

就像康涅狄格州那几扇窗户外面的野花。

布告牌

“连他的笑话都格外过分。”

我妻子有一大串问题,过去的丈夫、房子、

孩子们,我有幸见过

在金斯顿、多伦多、安大略省的伦敦

——他们步下暗灰阶梯

像演员般神采飞扬,即便在四小时的旅途中昏昏欲睡

遍地是洒落的橙汁和漫画书。

复活节我们聚到一起找彩蛋。

飞风筝。每年圣诞。

这种种,我想说的是,

侵犯我处女般的过往。

当她像编撰文集一般

生育孩子的时候,

我还在流浪——懵懂迷茫,只是感觉尚存

止不住地犯错,开尴尬的玩笑,

和一群人厮混,

分分合合

时而缩小成自足的水银球。

我的头脑是小心保持空白的日记

直到撞上屏蔽礁

那就是我妻子——

那里

鲜亮恰当的鱼群

穿梭于珊瑚。

她带来的是蝗虫般的历史——

她错过的细微暗示

各种引诱她的企图

配种生下的狗

让出租车或脑病夺去生命的狗。

而我还一度尝试

存在于巨大的中立冷漠里

只求脑海中不着一尘。

如今我却有一种感觉

我的处境非常复杂,

正如在细雨中渐渐模糊

的几张布告栏海报之一。

我写下这些诗句用的是妻子的笔

她给第一任丈夫写信用的笔。

笔上沾染她头发的气息。

她一定写几句就停顿

思忖一番,让手指在头皮上滑动

收集头上微小的气息

再传输到笔尖上。

书信和其他世界

“对他来说黑暗不复存在,他无疑就是堕落前的亚当,黑暗中也能看见。”

父亲的身体是圆球状的恐惧

他的身体是我们从未探索的小镇

我们要去的地方他已去过,却不对我们透露

他的信件是他的居室,可他难得居住

那里是他爱的逻辑生长的地方

我父亲的身体是恐惧之城

他是自己恐惧之舞唯一的见证

他躲在去过的地方,好让我们找不到

他的信件是一处居室,惧怕他的身体

他濒死之时神志沉沦。

最后一天哪儿也不去

关在房间里,身边两瓶杜松子,后来

整个身子倒下去

脑里的血液流出去

浸润向来干涸的

陌生区间

他死前的几分钟实现了一种陌生的平衡。

他早年的生活是一场恐怖的喜剧

母亲一次次和他离婚。

有时候他会冲进火车隧道

隧道里满是车头白灯的磁力

有一次,他名满锡兰,

阻止了一次佛牙节庆典

——游行队列里的大象舞者

和当地要员——因为酩酊大醉

一头卧倒在街上。

他身为半个官员,半个白人,

这起事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大家都认为是自治运动的转折点

一九四八年锡兰独立的前奏。

(我母亲也尽了一份力——

她驾驶技术拙劣

只要有人认出她的车

到哪里都有村民扔石子。)

结婚十四载

两人都认为自己

才是受害的一方。

一次两人在科伦坡码头

送别一对新婚夫妇

看母亲表达感情无拘无束

父亲心中涌起嫉妒

跳进港口水面

跟着船向前游挥手说再见。

我母亲假装和他不认识

混进人群回到旅店。

他又一次登上报纸版面

不过这次我母亲

致信编辑

纠正了报道——说他是因为喝醉

不是因为与朋友分离而心碎。

新婚夫妇随船抵达亚丁

同时收到《锡兰时报》上的两个版本。

走向人生终点的那几年

他沉默地酗酒,

每周总有一次

他拿着酒瓶躲进自己房间

一直到喝醉

然后酒醒。

就是在那里,他写下了迷梦、

道歉,温良的信件。

有时候他像建筑师一般清晰

写下那一排蓝色小花

那是他第二任妻子栽种的,

还有在家里铺排电线的计划,

还有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如何摔倒在一条蛇旁边

而醒来的蛇却没有碰她。

他写下字迹清晰的信件,满满的同情心

他的心灵扩大扩大扩大

感知他孩子和朋友的一切变化

而他自己却一步步

走向可怕尖锐的仇恨

仇恨自己的私密

直到他找到了平衡

直直倒下

血液流进了

空空的骨头架子

血液游弋于头脑,无需隐喻。

夜间的格里芬

我的双臂抱紧儿子

噩梦后汗湿

一个小我

嘴里含着手指

另一个手掌在我头发里握紧

一个小我

噩梦后汗湿

声音的诞生

晚上,大狗伸长了身子发出最隐秘的一声呜呜。

伴随着最后的懒腰

躺在屋外黝黑的过道里。

孩子们翻了翻身子。

一扇窗想要和冰冷隔绝

另一只狗在地毯上扒拉着抓虱子。

我们都很孤单。

在坟地

斯图亚特·萨莉·金和我

看着静止的星星

还有时而滑落的星星

像老鹰唾沫落在树梢上。

抬头看是澄明天宇

显示星系的复杂枝节

随时辰和气候变化,

这就是骨头几何学,从那里,移动到,那里。

而地下——是往昔旧友

头脑和身体

像杂耍演员般缠绕着彼此。

我们离开的时候,他们更进一步

达到沉默的新高度。

所以我们的头脑塑造、

凝固易逝的瞬间,

让蝙蝠平行

给天空秩序

萨丽就像草丛里灰黑的雪。

萨丽骨骼秀美

在星光下怀孕。

在埃尔金伯格附近

凌晨三点,在榻榻米床垫上。

睡衣里有只飞蛾疯狂扑闪

我的心脏要跳出胸膛

我一直梦见一个男人

睡觉前在前额上涂上蜂蜜

诱昆虫闻风而来

吮吸蜂蜜后渗入脑际。

早晨他的脑海中满是翅膀

还有黄蜂柔软的遗体。

我们自杀后回归自然。

那个男人诱骗飞蛾

在地板上蹭着后背

就此向欲望投降,放弃反抗

置身可悲的残骸

我们亲手毁灭的身体之间,

动物驶向死亡时乘坐的破碎符号。

窗台上飞着的灰

海港边浮着的白鱼

像盖满油垢的瓶子飘向海洋深处,

最后变成了蛇

在孩子们和摄像机的骚扰中

蜿蜒越过文明的草坪。

我们躺在榻榻米床垫上

注定丧命的飞蛾在我们身上漫步

把我们当作人肉做的水潭,

我们要的就是月光下的羞辱。

到了清晨我们身边环绕着

幽暗无邪的海船

那是痴人王国派来的信使。

循环

我最后一首关于狗的诗。

以后不考虑任何家养动物

包括自己的狗,

它从椅子上爬下来就要足足半分钟。

我关心的

是再次出没于公路的那只狗

一只眼睛不翼而飞,追赶着什么。

它只是一个被填满的空当

行动起来就轮廓含糊,

像屎一般易逝——色泽淡去

然后在另一处出现。

它比野猪、汽车和毒药都活得长久,

一阵阵放电的篱笆也拿它无可奈何。

它吐出骨头,夜晚

就在假日旅店的游泳池里沐浴。

它施展着神奇的遁匿之术。

失去的眼睛在飞鸟的嘴里

向上滑动,升入天空。

像远去的家人。这只是肉体的损失

和它横跨枝杈的飞跃并无两样。

它就是你在免下车外卖处看到的那条狗

它无声地冲进垃圾堆

而人类社会正在它头顶的天际展开。

飞鸟扑进矩形的意象之网,

部分的它永不消逝。

短毛苍鹭

疯癫的国王们

血脉内向,纯洁地延展

大脑因此便难免错乱

它们为自杀的传统骄傲

有几只发了疯,在该死

的腿上练习平衡,还有几只,

闭上眼睛谢绝

太阳,只靠想象

还有的眺望北方,有的

强迫羽毛生长,

有的用长嘴刺进表皮

有的发不出声音

在难听的连音中迷失了自己

有的在逃亡的梦中撞上了黑色围栏

有的绕着不存在的时钟表面转圈

有的沉沉睡去就不再醒来

有的任意袭击孩子的眼睛随即被带走

有的永远面对墙角

有的敞露私处随即被带走

有的假装双脚摔断,或身患癫痫,

有的试图用电线电击自己

有的以为自己的身体在燃烧便大声呼叫

随即被带走

离世有很多种方式

让身体疯癫,让身体

疯癫的同时让头脑完善

为了整个族群牺牲自己

成为族群的代表允许别人

把自己放在牢笼里展出

名声就是体内的剃刀

这些鸟是如此精致

像清晨的霓虹灯一样微弱

它们是融化了的贵族

是国王心中玻璃做的核

即便十五岁的孩子都能走进牢笼

几分钟内将它们摧垮

就像摧垮一根长长的指甲

老鼠果冻

看到果冻里的老鼠了吗

冒气肮脏的皮毛

冻结着,放在玻璃盘子上端出来

把馅饼切成四片开始品尝吧

我费尽心血为你烤制这份美食

虽然看上去很美

还飘着西屋牌冰箱的味道

口味像进口的鱼,也或许

像奶牛昂贵的屁股

实际上,我想让你知道,是一只老鼠

肮脏的皮毛在冒气,还没咽气

(是上周日抓到它的

当时我想到了冰箱,想到了你。)

当金刚遇到华莱士·史蒂文斯

拿起两张照片——

华莱士·史蒂文斯和金刚

(写这句的时候我正在吃香蕉,这重要吗?)

史蒂文斯体态敦实,温良,灰白的板刷头

条纹领带。十足生意人,除了

黝黑粗大的手,裸露的脑袋

和内在的思想。

金刚步履趔趄

又一次在纽约的街道上迷路

身后跟着一列不耐烦的汽车

头脑缺席。

手指是塑料做的,皮囊下通电。

米高梅电影公司使唤就不能不听。

就在此时W.S.西装革履

思考着混沌思考着藩篱。

头脑里——是新鲜疼痛的种子

他的驱魔法,

紧锁的鲜血发出狂吼。

双手从外套里垂下,

在凶手的阴影里面向镜头。

“他头脑中的门”

致维克多·科尔曼

维克多,有一枚羞涩的头脑

亮出淡淡的疤痕

和大脑里色泽不一的地层,

轮廓不清,只有渐变之意

寥寥数行,是思想的轨迹

风景里凋零的树木

太阳下融化的冰雪

斯坦的鱼缸

里面有一本书

页面翻动着

就像某种海生物

在伪装自己

清晰的字体

慢慢泛出金黄,在太阳下,大水里

我的头脑倾倒着混乱

结成渔网扔到页面上。

像瞎了眼的爱人,不知道

爱的是什么,非要写出来才明白。

然后你从吉布森发来的信到了

上面有一张褪了色的海鸥照片。

抓住我的视线。让人炫目的白色大鸟

模糊的扰动。

我的诗也应该如此吧。

在错误的时刻抓住美丽的事物

所以它们形状不明,手足无措地

走向清晰开阔。

拿来

这是形式的需要

对待我们欣赏的人

要把花骨朵从他们肉体中吮吸出来

再偷偷种在头脑里

在孤独的花园里催生果实。

学着倾泻精准的钢铁般的

曲线,很柔软很疯狂

直到它击中页面。

我曾抚摸过他们的情绪和语调

那些辞世百年的男男女女

艾米莉·狄金森的大狗,康拉德的胡子

然后,为了我自己

将他们从历史川流中分离出来。

我已经品尝过他们的头脑。听过

几声垂死时发出的湿咳。

他们想象的无暇时光就是此刻。

流言前赴后继

流言前赴后继

种进土里

直到成为脊梁。

燃烧的山丘

献给克里斯和弗莱德

他因此重拾写作

在焦山地带

金斯顿北部。有一座木屋

墙上霉点遍布。

两边牛蛙出没。

贴着壳牌法博纳蚊虫贴条的提灯

挂在房间一角的钩子上

他等待许久。打开

威而柔写字本,黄色的比克笔。

每年夏天他都相信是最后一次。

这是分裂的季节,从六月到九月,

他不怀好意地编织情节

在朋友们的个性里穿行。

有时候像无名的恐惧无所归依

像因循守旧的日用水空虚寥寂。

有些年份他会枯坐四月

一无所获

只是静静研习色彩,

和寄居一室的昆虫。

他随身所带无几:一台打字机

罐装姜茶、卷烟。《奇爱》录像带,

“幕间休息”的唱片,印着卢梭画作《梦》的明信片。

他朋友的话像闪电一样严厉

剥开树皮的锋利,如尖利的钩子。

明信片靠在窗边作实验样本

透过它看到了壮大的风景。

最终房间成了他的时间机器。

他关上锈蚀的门,坐下来

思索一片片历史。第一个女孩

发生在学校附近的公园里

她把温暖的手伸进他的长裤

解开纽扣,最后手腕沾上了

喷射而出的液体,而他陷落在她裙子的迷宫里。

后来她曾弹着钢琴

看着他与父母喝茶。

他记得自己很惊讶——

这件事原本早已遗忘。

夏天是他记忆中层层叠叠的文明

他们是旧照片,他早已不看

里面的女孩都有些肥,不如记忆中的完美

他不羁的头发全都剃光,只露出脑袋。

他的朋友们靠在自行车上

年仅十六,装成二十一

卷烟在小脸上硕大突兀。

他还能轻易辨认照片里的人

像婚礼照片一样朴实无华。

他记不得名字了

尽管他们有整天的时间说话,交流个性

像狗一样聚在草地上垂涎女孩们的屋子。

性爱是投掷鞭炮的游戏

一对男女在田野里纠缠,互相用手制造高潮,

就好比在某人的耳边跟着录音热烈哼唱

“你以为我能怎么想/你知道我们在假装

今天与你周旋/明日别处求欢

你以为我能怎么想。”

他领略了性爱的复杂,孩子们未来也会看到。

有一张照片将五个夏天糅合在一块。

他们八个人靠墙站着

手臂环绕彼此

望着镜头和太阳

尝试对没露面的成年摄影师微笑

对着刺眼的光摆出二十一岁的自信。

那个夏天,那些友谊,准备好永恒。

只有一人咬着苹果。就是他

对这个时刻的意义漠然无视。

而现在,却渴望有一个肩膀在身边可以环绕

那只雪白的倒霉苹果新鲜如故。

自从他开始燃烧山丘

壳牌贴条已经生效。

一只黄蜂在地上匍匐

翻身跌倒,浑身抽风。

他接连抽上五支烟。

缓缓落笔细心雕琢

爱得深沉,冷静得彻骨。

写完之后他就会回去

再次捕猎那些不加遮掩的谎言。

查尔斯·达尔文的一次航行,一九七一年十二月

巴西海岸线上的景观。

一个男人站立着呼喊

面朝一艘帆船的影像

像海那边飞过来庞大的白鸟

用巨爪撕扯海水。

三月淡去的山脉

是冰冷早晨的画作。

查尔斯·达尔文乘着船勾勒云彩。

很快,第一推动者会将

第一推动者勾画,将他赶出天际。

我想要……斗转星移百年弹指

……一个信仰

一八三二年,六月二十三日

他捕获了某微小甲壳虫

的六十八个种类。

厚厚的蓝色树叶招呼着他

不懂庆祝的动物

慢慢走向自然法则。

亚当有了钟表。

眺望古人和来者,(我想要……)

让我们缓步走出纷繁的结构

这股齿轮的味道

还有我们身居其中的钻石。

我在等待一艘新船,要崭新的

看到这个肥硕的机器

就会想起上帝的宠物。

它在空中和水面上穿行累了

便会在我们的门前放低身躯。

穹窿

因为要建议几个上帝的候选人

我提名亨利·卢梭和伯克博士,

我已厌倦蜥蜴天堂

它的影像库从他人的血肉撷取活力

——那些表达仇恨的故事,只是残渣和羞辱。

植物向梦境边缘繁殖的时候,准备好更新。

我曾经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上盖着白色床单

四周有墙和门,还有食物。

我刚刚脱离的世界里没有食物

只有我吞食的稠密空气。小鸟

在飞行时死去,尸体落在我嘴里。

水果掉到地上,洞穿我们的饥渴。

整个晚上,猩猩大队在天宇穿梭

一只蠕虫在狮子的凝视下踱步

有些鸟整晚整晚待在一根树枝上。

他们都为了庆祝上帝夫人逗留。

她在卢梭的《梦境》里裸身登场

前世是动物和树

她的乳房好似被吮吸的橙子

动物们的道德本性孕育纤维和汁液

渗进她体内。

她伸出手

手指向外移动

血脉牵连,要触摸这个地方。

昨晚上我们的低声细语

音量太小,在杂交玄想

的嘟囔声中淹没。

她扭头向左边望去

我们就是从那儿离别

从她的鲜花之屋坠下。

白矮星

这首诗写给消失了的人们

写给坠入代码之网

把自己房间给超人做冰箱的人们

——他们试过所有能飞的服装和骨骼,

把道德贴肉刨去

直到能拉着自己穿过一个针眼

这首诗写给那些人们

那些盘旋着盘旋着

在以太边缘死去的人们

我有个恐惧

没有语言能说

恐惧下坠,发不出声音

一遍又一遍只有

只有嘴唇开阖的沉默

为什么我在英雄中间

才最懂得爱

他们扬帆驶向那完美的边际

——在那里没有人际能量

也没有掉下的沙袋——

好用来测量高度

第三个十字架的沉默

第三个人挂在高处,这么孤寂

我们听不到他诉说

他的痛苦,他不存在的兄弟情谊

他和女士的味道有何相干

她们能啃噬他痛苦的残骸吗?

马来的廓尔喀族人

把骡子的舌头割下

让它们变成沉默的负重动物

去敌对地区受命

这般残忍在前,他们还有什么可说

成功的达希尔·哈米特

难以容忍对话,转向

文字之间完美的空白

这种空白会生长

僵硬冷淡,靠着床

是一枚蛋——最美的时候

就是没有打碎的时候,那个时候

有我们看不见的东西在生长

披上种种我们看不见的色泽

还有那些生命燃尽的星星

在沉默中内爆

往昔也曾在空中盛放

这般舞步在前,它们还有什么可说呢

初来乍到,对黎凡特地区语言又一无所知,马可·波罗难以表达,只能借助手势、跳跃、惊叹或恐惧的叫唤,学动物嘶叫啼鸣,或拿肩包里的东西——鸵鸟羽毛、玩具枪、石英石——拿出来在面前放好,用来比划。

——伊塔洛·卡尔维诺

凭窗而立的阿加莎·克里斯蒂作品

在温哥华岛上狭长敞开的房间里

坐在室内的牛油果旁

那里,春光入室

落在半遮蔽的球茎上

长长的屋子里灯光泻下

照耀低矮的橙子树

来自南美的藤蔓

还有凭窗而立的阿加莎·克里斯蒂作品

无名的清晨

颗粒和色彩的溶剂

有那么一道光,

无色的光,落在温暖

伸展的球茎上

那只做梦的牛油果

乡间的夜晚

浴室灯在镜子上洒下炽热的光

屋里一片漆黑

床帏在白日的疲惫下吱呀喘息

托住倦怠的肩膀,磨破

划伤的腿,还有凌晨

三点出人意料的勃起。有人梦见

锯子,有人

梦见女人。

我们都曾梦见找到丢失的狗。

楼上的最后一盏灯

投下环状阴影

穿过雕花的通风铁格

变成起居室的月亮。

沙发呼唤这狗,猫

浑身漆黑地走过壁炉。

在光明不灭的房间里

蟑螂在瓷漆上前进。

大腿珠宝色的蜘蛛和棕色的飞蛾

身上背着条纹

顺着烟囱向上

去照镜子。

真实在一夜间展开。

移动弗莱德的茅房/松柏的老人病学

整个下午(露天放映场

的屏幕在远处许诺)

我们推着两个座位的茅房

移动一百米穿过他家花园

我们把它翻过来

然后再转一次,让它慢慢

停放在侧面

孩子们欢呼起来

年逾六十的它正经历转型——

淡黄的小花探头

伸出成为屋顶的潮湿木板

它就此变身屋子,到处是吵闹和逃窜

早晨的时候装满鸡蛋,

小鸡们的休憩地。

我们俩。大汗淋漓。

先用手托住底部

然后翻到上面,我们跟着它

转,花朵

从两个洞里面

伸出来,我们推着它小跑,最后向前一塞,

大家都高声尖叫让狗躲开。

弗莱德很能干——曾劝说年迈的笑星

重出江湖,拍了个电视系列剧

来抵挡罗德岛共和党人冲锋的民主

就这样神魂颠倒地跑过后草坪

陈年木材在我们手里散架

下午,安静的空间倾覆得彻底

伯克湖杂货店的拍卖

灌木草坪

拴着项圈

的狗,紧张地嗅着味道。

五十美分的床垫。五十美分

的门票,给大家私密的环境。

一本雨水

浸透的杰克·伦敦作品

一幅杂志里的兔子图

四周镶着装饰钉图案。

六只小鸡,鸟笼(空的),

切酸泡菜的板

放在石头上

还有树木

没顾上看

老妇人的眼睛

一头走进去,拿一个号

就有了报价的权力

陈列在外的都可以买。

在大太阳下立了一小时

我觉得她会拧下一只胳膊献

出来增加竞拍人的激动。

在某些仪式里我们只想要

得不到的。

但对她来说,哲尔曼夫人,

这是只针眼

世间痴癫之人在这里做出选择。

这样吧,我想说,

我出十元买这只狗

他有褪色工装布做的眼睛

远 处

坎皮恩的有些诗我现在才发现

还有怀特,只与最妙的人相恋

突然间我开始向往十六世纪的女人

她们险恶、手段高明,知道

通往国王的险梯

今夜我独自一人,与狗相依,闪电

来自怀特笔下的女人,她们

裸着身子进入他的卧室

月光和马厩的灯一动不动

每隔一秒一道闪电

我穿着单薄的蓝色大衣

在狗儿屁股后面

他们钻到门底下

感受到了远处

田里的牛群

我向外张望黝黑的草地

越过月光隐灭的地方

我的眼睛正对坎皮恩的笔墨

趟水去贝尔洛克

深水中的两个人影。

他们的身形被拦腰切断

在水面上滑行。补给站河。

一百年前木材从这条河道里运走

推推搡搡地向两边伸展冲进贝尔洛克

再向下流过桥底抵达磨坊。

两个身影向前挪步

好像半截身子埋在了灰色的路下

他们脚步迟疑,在岩石的河底上趔趄。

水下的风景。双脚错过了什么?

乌龟、水蛇、贝壳。双脚忽略了什么

头脑无暇顾及什么?两人轻轻

趟过乔治·格兰特笔下碧玉无瑕的田地

路过岸边血红的半边莲。

河流适合哲学,而所有思想

都关于河流的机理,都关于

让你崴了脚脖子的石子

你无意间撞了膝盖的暗礁——

放慢动作的脚、大脑和用来平衡的手臂

想象盲目的脚步,水下的太阳

突然抓住榛果颜色的腿

还有脚上穿破的旧阿迪达斯网球鞋

特意穿上泅水去贝尔洛克。

路上的三个小时都谈些什么

趟着曲折难测的河水进城?

整个夏天都在谈些什么。

斯坦和我开怀、说笑,在夏日里疯狂

倚靠彼此存在。

为了取暖我们沉入河水。有时

只剩我们的头在水上

沿着黑色的玻璃滑行。

这里没有隐喻。

我们感受到河水的热度,雨水的凉意,

有些河段的泥土冒出气体,像放屁

踩上去就放出来,这些泥土还从没人踩过

所以你不能呼吸,天呢你可不能吸进这味道

只好飞快游泳让双脚离开历史的淤泥。

就在那里木材从

拉斯伯恩木材公司扑腾而下

而那些偷木材的人不得不身手敏捷

被抓住只好火速逃离这块地盘。

但对我们来说没有历史,没有哲学也没有隐喻。

问题是阿迪达斯鞋子的坚固程度

鞋子上的三道横线像鱼做的装饰般闪耀。

故事是说拉塞尔的手臂从绿色的田野里向外挥舞。

那天下午的情节是要去贝尔洛克

穿过湍流、瀑布和发臭的河水

到达有啤酒和毛巾等待我们的岛上。

那天晚上我们新近使用过的肌肉几乎没有疼痛

肌肉也没有收缩

也无话可说,唯有告诉你

河水难以置信,百折千回

看不到脚的时候,注意力都在脚上。

第二天一整天都在想

我们没有提起的事情。

我们罪恶的谈话

在水花和风中消失的断断续续的句子。

斯坦,我疯狂的夏季朋友,

为什么我们两人都日益疯狂?

顺游而下,去贝尔洛克

靠马厩的颜色辨认家的方向

指出北边、南边和西边,

除此之外只有绵延几英里的雨水

在一个世纪的中点

随着这个轻松愚蠢操蛋的情节进城。

猪的玻璃

你好。这是猪的玻璃

好像一小片浑浊海水

让野猪从土里拱出来

光滑如卵石

让它划过脸颊

你不会受伤

在我手上它是一种语言

埋葬了多年碰碰它

放在肚皮上

猪的玻璃

我想

是波特兰镇被埋葬的眼睛

慢慢消失的历史

等着猪哼哧哼哧拱起

没有过去,除非你呼吸一口

这块绿色玻璃的气息

让它摩擦

你的肚皮或是脸颊

很多年前米克斯家

曾在这块土地掩埋锡器

陶叉子和身份牌

每天清晨

猪慢慢踱过海岸

又一次拯救这片土地

让它有重新接近铁锈的可能

一天早上我找到一整条车轴

还有一天发现一根手柄

但这可是猪的玻璃

它们用细小的牙齿咬过

又扔在一边。是这个早晨绿色的当下。

波特兰镇的珠宝。

还有曾在鸽子脚踝上套着的圈子

贝尔洛克奶酪厂的一张旧账单

一九二五年写给已故母亲的信

我在机车棚上的阁楼里翻找到的

记载家人情感

和让农场天气奴役经历的日常随笔

硬纸盒里的工作手套

打着皱褶又硬又平,像一朵花。

午夜过后

伐木工从马车上

扔下的一个瓶子

在岩石上摔碎。

这块绿色碎片背负着

玻璃光滑地落地

时发出的砰一声响

现在的它如指关节回归光滑

如触碰舌头的一枚牙齿。

洞穿皮肤的舒适

藏在我口袋里的阴沉下午。

蛇纹罩。

一块玻璃执着的历史。

牛尘的时辰

在这个时辰我们小心移动

最后几丝光芒中

此时天空开启蓝色穹窿

我以为这个时辰属于我的孩子们

他们带牛群回家

百无聊赖地挥动着木条,

但黄土中聚焦的黄昏

无所不在——尼罗河边上

行驶的船只

像巨大快要淹没的鸟儿

我盯着水面,它梦想着

从我的舌尖洗去尘埃,

在这片土地上你的嘴

能感受鞋子的模样

所有一切削减自己只剩形状

黯淡的光芒冷却你的衬衣

男人走出理发店

皮肤对空气敏感。

整整一天

尘土遮盖花岗岩的山丘

而现在

尼罗河忽成肉身

床上的手臂

在印度的缩微画里

我不太记得

这个时辰的意义

——人物都很小,

动物也见不到

只有尘土代表

对着天跺脚。

我能记得的解释

就是些突兀的可爱句子

说碗的颜色

和踩在莲花上的左脚

象征着分离。

还有关于上帝的故事

他们创造了绝美的女郎

自己也不禁在激情中燃烧

直至化为灰烬。

女人对宠物鹦鹉倾诉

孤单的男人对着海螺做梦。

这么多人

受着远方的河

温柔的羞辱

船只变得慵懒

在弓背的船夫身下

行驶

准备好面对月亮

像饱满的肺叶

再也没有

感知的深度

此时,有可能让

两艘船的轮廓

沉默地撞击。

宫殿

上午七点曙光初照的时刻

我散步走过宫廷

将护卫吵醒

围巾

绕在脖子上,嘴里

漏出白色雾气

长臂猿凝神踱步

在二十英尺高处

穿梭于炮楼拱门之下

行走于棕色护墙

边上

我独自一人

探身

进入飞奔的空气

古老的国王曾发出一声嚎叫

将鸟群放走

如浪花般掷向下面的城市

庆祝自己的生辰

鸟儿需要进食的时候

会回到他的手里

与征收的谷物无异

拉贾斯坦邦所有地方的

宫殿寿命都不长

在这个高度

一阵红色的风

我冰冷的衬衫和毛衣

下面是白色的城市

一声漂亮的哀啼

从女人的嘴里升起

街上有三百台半导体

同时播放

乌代浦唯一的电台

乌斯维塔凯亚瓦

乌斯维塔凯亚瓦。夜晚走一英里

穿过村落里高高的

荆棘树叶做成的篱笆

突然飘出一股气味

倾泻进吉普车窗。

我们什么也看不到,只有

银灰色的荷兰运河

那里有色彩鲜艳的船只

夜里静卧如水上的面具

它们的字母表遗落在黑暗中。

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想象

每种气味背后的故事

或者时不时一件白色纱丽

踩着自行车向前

如街灯里的飞蛾

还有狗

从黑夜中探身露面

在街上散步

双眼红如宝石

身材丑陋

如此野种

它们似乎一觉醒来

发现夜里经受引诱

发生了一次离奇的变形,

其中一只拥有了蛇的脊柱

另一只嘴里衔着奇怪生物

(车灯将它们

从纯粹的黑夜中惊醒)。

这是一场梦幻之旅

大多数夜里我们都会经历

从吉隆坡回来时路过。

公路拥抱着运河

运河每过一英里

便向海里伸出一个手臂。

白天,女人在及腰的河

里游泳,离公路不远

我开车经过时一动不动

她们穿着水衣

裹在手臂下方

女人们简短的句子

瘦削的男人们抹着肥皂的屁股

他们的手臂向上伸起

向自己头上浇水。

还有戴着眼镜的老迈长者

趟过运河

只有头露在水面

拖着我们看不见的东西

在身后的水下。

女人露出水面

撑起阴影的色彩

浸润的光鲜布料

如美人鱼的肌肤。

夜间行驶四周寂静无声

听得见海涛,咽下的气味

每一分钟都在变化——鱼干

沼泽地的香甜热酒和多种咖喱

还有我们一直认不出的气味。

只有这稠密的空气

还有狗的神韵

躺在机灵鬼的皮囊里

一次我们在夜色里看到

一个东西偷偷溜进运河。

然后就是我们认不出来的气味。

一只狗失去形状的气味。

战争

科伦坡的黄昏

菩提树阴暗了一天

聚拢消逝的日光

贝塔市场的小店上面是

一排绿色房间呵欠连连

自己投下的暗影中

——几百只看不见的蝙蝠

给演说厅定音

吟诵起古泰米尔语

亭可马里

他们轻声低诉

是我的兄弟

我流放的原因

缓缓走过长路来到肃杀的北方

那里盛放的花是肮脏的鸟儿

明晃晃的,像海中提取的精华

游泳吧

游进北方蓝色的眼睛

游过海洋乳白的表面

往下海水才会变深

雷电侠

无声地飞翔

自言自语吐出不少话语框

跨过自己的大路

古老的勇士

是他兄弟

偷走了他歌剧般的嗓音

下坠

依靠纯粹的肌肉

朝向邻居

血色全无满满的

是午间的月光

只有他的孪生兄弟

知道如何在水上

施法对他不利

像乌鸦一般甜蜜

致赫蒂·柯利亚,八岁

僧伽罗人无疑是世界上最没有音乐天分的一群人。

几乎不可能比他们更缺乏音调、节奏和韵律感。

——保罗·波尔斯

你的声音像一只蝎子被推着

穿过一根玻璃管子

像一个人刚刚踩到孔雀

像椰子里嚎叫的风

像锈蚀的《圣经》,有人拉扯着刺钢丝

拖过铺着石块的院子,像快淹死的猪,

像瓦塔卡菜在煎炸

像晃动着骨头的手掌

像一只在卡内基大厅演唱的青蛙。

像一只奶牛在牛奶中游泳,

像一只鼻子让芒果击中

像皇—托板球赛时候的人群

像满是双胞胎的子宫,像一条流浪狗

嘴里叼着一只喜鹊

像从卡萨布兰卡来的红眼飞机

像巴基斯坦航班的咖喱,

像着了火的打字机,像一百只

扁豆脆薄饼被捏碎,像一个人

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点火柴,

像把头伸进海水里去听到的礁石哒哒声

像一只海豚对着昏睡的听众吟诵史诗,

像一个人对着电扇扔茄子,

像贝塔集市里切菠萝的声音

像槟榔汁打到半空中的蝴蝶

像一个村子的人在街上裸体奔跑

把布裙撕碎,一个愤怒的家族

就像把吉普车推出泥沼,像针尖上的尘土,

像自行车后座堆着的八条鲨鱼

被关在厕所里的三个老妇人

就像我下午打盹时候听到的声音

好似有人戴着脚环走过我的房间。

和司凯勒看夜间电影

他回家的整整一个星期

都独自一人看夜间电影

无聊的一星电影,然后踉跄

走过漆黑的屋子爬到床上

中午醒来去修那辆破车

他回家就为这个目的

二十一岁,躁动不安

从温哥华岛上伐木归来

同伴们都用雷达杀私处的虱子

有两分钟疼得弯腰

接着马上冲澡!

昨夜我与他一起看《曾达的囚徒》

我年轻时看过三遍

对我的道德观无疑影响深刻。

热咖啡香蕉和奶酪

我们十一点半开始历险。

每一次播放广告,斯凯

都开始练习吉他,这大半夜的

低着头大声激烈地弹奏

电影重新开始音乐就戛然而止。

司凯勒最喜欢一个人的时间

在煎锅里炸随便什么玩意

像《圣经》一样翻阅《高级吉他》。

看电影的时候交谈

广告上来便进入私密状态

或起身去喝咖啡或推开

纱门去树底下撒尿。

对着一九二〇年代英雄的烦恼大笑

还有不简单的台词,突然切换到法庭官员

他眉头抬起起码四吋的时候

恋人接吻的时候……

只有恶人亨曹的鲁伯特的疯狂

才为我们所爱。

不过我们

还是在一点半被感动了

看着司徒沃特·格兰葛一没女人二没国家

骑马走进日落,只有道德和马无恙。

完美的世界不复存在。香蕉皮

橙子皮烟灰缸和吉他书。

凌晨两点。我们蹒跚着

走进屋子里迟缓的黑屋子。

我躺在床上全无睡意。黑暗

的呼吸有着狗鼾的节奏。

影片重现,背后想着

布鲁斯吉他复杂的旋律。

斯凯勒先是鲁伯特后来又是主人公。

他再过几天就要离开

去蒙特利尔或者马里泰恩

我孩提时代的电影里主人公

在挥剑献技和道德胜利之后

总是净身离去,对未来

没有任何打算。

萨丽·切瑟姆/凌晨四点,关于比利小子的临终遗言

致南希·比蒂

坚硬的橙色月亮,取代了比利头颅的位置。

我已经在自己房间里

踱步五分钟。找一根烟抽。

这是他教我学会的恶习。

他向我演示怎么拿烟怎么上瘾。

我找了一遭,抬步向前

抚摸窗台

就看到月亮晒黑了的脑袋。

他的身子是我家园子里那棵孤树的阴影。

我坐在桌边。

比利的嘴试着

要把我脚上的碎木片拔掉。

脚下粗糙的皮肤。

什么也没变。我能感到他的牙

精准地咬入。然后将脸后仰

咧开的嘴里含着什么,说找到了。

你到哪儿去了我问

你到哪儿去了他回答

我已经进出每个房间三百次

自从你离开之后

在这个房子里我已经走了六十英里

你到哪儿去了我问

比利是个笨蛋

就像那些双面镜

你翻转过来还是看得到自己

而镜子背面也总有影像。

阳光。橱柜旁的阴影。

他对着假人射了两颗子弹

那是我做衣服的模特

射在乳头的地方。

并不滑稽,可我们还是笑个不停。

有天早上他还没起身的时候

我推开房门从客厅里看他

他好像正在做严肃的梦。

全神贯注。生着气。就好像墙纸

从墙上扯了下来。

比利的嘴就在我脚边

要把木刺拔掉。

这是我说的?

这是有一天午饭前的事。

我还活着

认识他已经三十七年。他是个笨蛋。

就像我跟你们说过的那种镜子。

我躺在床头

抽完了我的烟

现在却找不到烟灰缸。

我把烟掐灭在窗玻璃上

碾平

月亮就在那里

他笨笨的眼睛里。

纯粹的回忆/克里斯·杜德尼

听着,那件事太野蛮、太残忍、太强悍了,

尽管似乎毫无来由我却

知道绝不是偶然

——克里斯托弗·杜德尼

1

一次英属哥伦比亚电台节目中那个男人边举起咖啡杯边问我,你最近喜欢过一些什么书?克里斯托弗·杜德尼的《伦敦安大略的古生代地质学》。不过我没说出口,说不清“古生代”这个词……古生……鼓生……接着说“地质学”的时候又口齿不清,好像是一种病。我听上去就像个白痴。与此同时那个男人做着无声的吞咽动作。喝咖啡的时候离麦克风一吋,毫无声响,很有职业素养。并不在乎我在全省直播中陷入深渊。

2

我记不起什么时候第一次遇见他。某一时刻突然开始意识到他喜欢哧哧地笑。太阳晒过的头发、太阳晒过的脸、太阳晒过的衬衫,动不动扬起笨拙的头颅,发出哧哧哼哼的声音。他的手臂四处挥舞。

3

还有那孩子。他给我看他四个月大孩子摇篮里的地球仪。不过球被卸下来过,然后颠倒着装回去,非洲和亚洲统统四足朝天。这样的话她长大以后就必须重新来面对这些形状。

4

他来赴晚宴,一踏出车门就把一个十年之久的近郊住宅花园变成了古代历史。跪下来指出岩石和土壤的年龄、谱系和性质。他特别喜爱诺福克松树。我从油砂里掏出一块一亿两千万年之久的木头,他嗅了嗅。

5

他还是孩子的时候他的父母常常接待客人,最后总是让他去睡觉,他喜欢让他们难堪,一溜烟跑掉,从桌子下面钻过去,一边还大叫“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6

他最发窘的时刻。多伦多一场诗歌朗诵会。他坐在前排,但意识到对这些诗歌很憎恶。他不动声色地四周张望,寻找出口,发现在好远的地方。不过看到在右边离他不远的地方还有一扇门。一首诗结束的时候他起身一本正经地走到门边,打开走出去,然后在身后把门关上。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黑暗的储藏室,长两尺宽三尺。什么东西也没有。等了一会,他开始大笑痴笑。笑了五分钟,他觉得观众多半听到声响了。镇定下来之后,他打开门走出去,走到位子上又坐了下来。

7

马车房出版社,一九七四年十二月。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见他了。他神色严厉,有什么东西消失了。并不是更瘦削,只是脸部失去了特征,有向生肉转化的趋向。不过并不是瘦。他忙着写新书《视网膜中央凹》,我看着他独自一人坐在楼上空荡荡的后房间里,只有一个排字电脑。我看不出他脸的全貌。这张脸很“紧”,好像他套了一只袜子在上面准备去抢劫。他拽着按键,对着这架机器说话。我看到他开始为了什么发笑,才松了口气。我告诉他我过一周要南下去伦敦,他说要给我看他的蝴蝶,他买到了两只蝴蝶标本,价格还不错。要是我不跟别人说,他就告诉我哪里有卖。一个伦敦安大略的中国佬卖给他的。我大笑起来。他没有。这可是严肃信息,重要的罕见信息,就和岩石的历史一样——这些粉尘一般的柔弱羽翼也有自己的历史。

8

他最喜欢的电影是《地震》。他站在公寓中央,激动地告诉我所有细节。他给我看美丽的化石,一张《伊甸园以东》里詹姆斯·迪恩揍弟弟的海报,还有两只精美的蝴蝶标本。

9

回多伦多的路上我手里捧着罗伯特·佛恩斯为他画的肖像。包在一张棕色纸里,放在头顶的行李架上。汽车转弯的时候我把手臂伸进昏暗的过道,万一画掉下来可以接住。这张画颇有些古怪,他坐在藤椅里,身边是一株植物,眼睛很东方,读着弗兰克·奥哈拉诗集。画像日期是一九七三年,那时候他脸上还有肉。

10

他妻子脑部大出血。换我应付不了这事。他二十三岁,他应付着。非洲亚洲澳大利亚都颠倒过来。地震。

熊抱

格里芬打电话叫我过去给他一个睡前吻

我大声说好啊。做完手头的事,

然后再做一些,慢慢绕过

转角来到儿子房间。

他站着伸开双臂

等待一个大熊抱。咧着嘴笑。

为什么我要用动物命名自己的情绪,

给它死亡的一掐?

为这个拥抱,他收拢

所有微小的骨头和温暖的脖子靠着我。

他瘦弱紧凑的身子藏在睡衣里

像血液做的磁石吸在我身上。

他站在那里有多久了

保持这个姿势,在我来之前?

  1. 这段话描写品酒时的动作,先是晃荡酒杯,识香观相,然后让酒安稳下来,慢慢品味享用。“酒体”好比酒的体格,是酒精度、甜度、丹宁、酸度等因素的综合,坚实度指酒滴的质感和紧实程度。这段话曾作为写酒段落的失败例证出现在英国作家金斯利·艾米斯(Kingsley Amis)的著作《日常品酒》(Everyday Drinking)中。
  2. 麦克米兰(Harold MacMillan,1894—1986),1957—1963年间任英国首相。
  3. 达伦(Bobby Darin,1936—1973),美国歌手、演员。
  4. 金斯顿(Kingston),加拿大城市,位于安大略湖边,水运要塞。加纳诺克(Gananoque),加拿大小镇,位于安大略省东部。
  5. 这一段来自《亚瑟之死》,托马斯·马拉里取材自民间流传的亚瑟王和圆桌骑士的故事集。具体出处是第八个故事的第四部分。这里第一句里的植物在古英语中意为“草药和树木”(erbys and treys),指代所有植物,使用了以类别指代整体的修辞手法(merismus)。诗歌名字《理由很多》是这段引文之前出现的词组。
  6. 阿德莱德·弥尔顿·德·格鲁特(Adelaide Milton de Groot,1876—1967),法国艺术收藏家。
  7. 丽莉·比利斯(Lillie Bliss,1864—1931),美国艺术收藏家,著名的1913年军械库艺博会主要的展品出借人之一。
  8. 菲洛克忒忒斯:古希腊神话和史诗人物,特洛伊战争中的雅典将士。因为大腿部位的一个被水蛇咬后无法治愈的腐烂伤口被流放至雷姆诺斯岛上,十年之后特洛伊战争接近尾声,才被召回。在一些后世文学中是击毙特洛伊王子帕里斯的功臣,而帕里斯也是诗中雄鹿的名字。
  9. 标题中的“伊丽莎白”暗指女王伊丽莎白一世(1533—1603),英国都铎王朝的最后一任君主。诗中的“玛丽”和“菲利普”暗指伊丽莎白同父异母姐姐和其丈夫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的名字。而汤姆和埃塞克斯也合乎伊丽莎白生命中重要男性的名字。托马斯·西摩(1508—1549)与伊丽莎白父亲亨利八世的遗孀结合,并经常挑逗引诱年方十四的伊丽莎白。后因叛国罪被处死,伊丽莎白凭镇静坚定幸免株连。
  10. 理查德·斯塔克(Richard Stark,1933—2008),美国类型小说家,以犯罪和骗局小说为主,《酸柠檬案件》出版于1969年。
  11. 佛牙节庆典:斯里兰卡康提进行的一年一度的佛教庆典,每年七八月间举行,祭奠佛祖舍利子。庆典仪式包括佛牙寺内的四天表演和随后的十天游行庆典。
  12. 埃尔金伯格(Elginburg),加拿大安大略省金斯顿的一个住宅区。
  13. 标题的英文原文是“Heron Rex”,Rex这里有两个意思。一来是拉丁文中国王的意思,二来在修饰动物的时候表示毛发稀疏短小的退化种,诗中对这两个意思都加以指涉,两者都有与众不同的意味。
  14. W.S.是美国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Wallce Stevens,1879—1955)姓名的首字母缩写。
  15. 维克多·科尔曼(Victor Coleman,1944—),加拿大诗人,在出版业和艺术策展中也多有涉猎。
  16. 斯坦指的是加拿大出版人斯坦·贝文顿,1965年创建了马车房出版社(Couch House Books)。
  17. 原文为Gibson,可能指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南部的沿海社区吉布森。
  18. 焦山(burnt hill),加拿大安大略省城市金斯顿以北的一个地区。
  19. “奇爱”指电影库布里克执导的电影《奇爱博士》(1964),“幕间休息”是一加拿大乐队名称,卢梭指亨利·卢梭,《梦》是其1910年的画作。
  20. 这是普莱斯利单曲《你以为我会怎么想》(How do you Think I Feel)的歌词。
  21. 伯克(Richard Maurice Bucke,1837—1902),加拿大精神分析学家。
  22. 外国学校经常有沙袋从气球上掉下测量计算气球高度的数学题。
  23. 达希尔·哈米特(Dashiell Hammett,1894—1961),美国侦探小说家,最著名作品是《马耳他猎鹰》(Maltese Falcon)。
  24. 伯克湖(Buck Lake),加拿大阿尔伯他省的一个村落。
  25. 坎皮恩(Thomas Campion,1567—1620),英国诗人、作曲家、医生。
  26. 怀特(Thomas Wyatt,1503—1542),英国诗人,是将意大利商籁体诗歌形式移植入英语的诗人之一。
  27. 贝尔洛克(Bellrock),加拿大纳帕尼河(Napanee)的支流,补给站小溪旁的一个村落,位于安大略省东部。
  28. 原文为法语(Bonjour)。
  29. “牛尘”(cow dust)是印度英语特有的用语,表示牛群在一起走动的时候所扬起的尘土,牛尘的时间即傍晚放牛结束,牛群归圈的时间。
  30. 乌代浦(Udaipur),印度拉贾斯坦邦的一个城市。
  31. 乌斯维塔凯亚瓦(Uswetakeiyawa),斯里兰卡西省加姆博拉区的一个小渔村。
  32. 原文为斯里兰卡语(Diyareddha),意思是“水衣”,即斯里兰卡传统泳衣。
  33. 热酒,即朗姆酒、糖和香料酿制的酒。
  34. 科伦坡:斯里兰卡首都。
  35. 亭可马里(Trincomalee):斯里兰卡海港城市,泰米尔和穆斯林人口超过了信仰佛教的僧伽罗人,内战期间是泰米尔猛虎组织的主要阵地之一。兄弟的比喻意指1983—2009年间的斯里兰卡内战,僧伽罗政府与泰米尔猛虎组织在亭可马里等地有过激战,也在诗中与美国漫画形象雷电侠的故事联系了起来。
  36. 雷电侠(The Ray)是美国DC漫画公司推出的超级英雄的名字,前后有四任不同的形象。
  37. 僧伽罗人,斯里兰卡占主导地位的族群,多信奉小乘佛教。
  38. 保罗·波尔斯(Paul Bowles,1910—1999),美籍作家、作曲家,1947年至去世的五十二年间旅居于摩洛哥的海港城市丹吉尔。
  39. 科伦坡皇家学院和拉维尼亚山(Mt.Lavinia)托马斯学院的年度板球赛,始于1879年,斯里兰卡最重要的体育盛事之一。
  40. 《曾达的囚徒》(Prisoner of Zenda)是根据安东尼·霍普(Anthony Hope)于1894年出版的同名小说改成的电影,诗中提到的“亨曹的鲁伯特”(Rupert of Hentzaw)是小说中的恶棍。之后霍普也专门写了以鲁伯特命名的小说续集。
  41. 马里泰恩(Maritime),加拿大北部的一个地区,包括纽布伦斯威克省、新斯科舍省和爱德华王子岛。
  42. 比利小子(Billy the Kid,1859—1881),枪手,出生于美国大西部。作为枪手参与1878年林肯郡战役(为垄断墨西哥领地的干货贸易所进行的战役),之后与奶牛牧场主切瑟姆发生冲突,后者说服比利原来的朋友加勒特任林肯郡警长,最终杀死了比利。萨丽是约翰·切瑟姆的侄女,留下了自己的大量日记,其中记载了对比利的爱慕。
  43. 杜德尼(Chris Dewdney,1951——),加拿大诗人与散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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