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身土不二

“身土不二”，一度是韩国的爱国主义宣传口号。

早在1995年9月，我代表南京市旅游局组团赴韩国汉城（今首尔）参加在那里举办的江苏省输出商品展销会。那时候不像现在，去韩国的中国游客很少，大多为商务客。这也是我第一次去韩国。在此之前，我的出国经历仅限于日本及泰国。

初访韩国汉城，总觉得与日本东京有一些差异。何以呢？汉城也好，东京也好，迎面走来的都是黑头发、黄皮肤的人群，有什么不一样呢？

晃过神来，以为一定是满大街的广告牌和店招上的文字。

东京街上的日文虽说有点怪异，但其间总还会夹杂着不少汉字，给人以认同感，有的还能“蒙”对其中的意思。当然，也有闹笑话的。我的同事去日本，在一家餐馆想吃炒鸡蛋，服务生听不懂汉语，于是写了“鸡蛋”二字递上；服务生还是不懂，只好画图示意：先画个“鸡”，再画个“等号”，紧接着画个“o”，并手指着“o”。服务生弄明白了，回了他一个“卵”字。原来“鸡蛋”的日文是“卵”。还有一次，我和太太在东京的一家小店，对照店里挂的菜单点了一个“大根”，不曾想是酱油煮的一截萝卜；又点了一个“玉子”，以为是玉米类的食物，结果端上来的是酱油煮的鸡蛋。怎么“卵”又成了“玉子”了呢？那一顿晚餐虽然钱没少花，也没吃饱，但我和太太都很开心。

而在汉城的街头，满目是清一色的“车轮滚滚”的韩文，让人完全找不到北。说是“车轮滚滚”，是因韩文的文字大多带个“o”，如同上下左右滚动的车轮，晃得人眼花。

那一次，汉城的朋友开了辆车带着我在城里车游。车窗外闪过花花绿绿的广告牌，忽而看到跳出四个大大的汉字：“身土不二”。过了一会儿，又看到有广告牌上书写着这么几个汉字。这让我既感亲切又有点惊奇。我问汉城的朋友：怎么会有汉字了呢？“身土不二”又是什么意思呢？

朝鲜半岛历史上原本属“汉字文化圈”。最早的半岛民族是有语言无文字的，至公元3世纪引入了汉字，以汉字为语言标音；到了15世纪方创制出自己的文字，并夹杂汉字混用。20世纪40年代，朝鲜半岛分裂为北部朝鲜和南部韩国，尽管其社会制度不同，但在文字上均采取了去汉字措施。朝鲜是全面废除了汉字；韩国尽管未对其“铲草除根”，但也做出了禁止在公开场合使用汉字的规定。正因为此，我才会这么提问。

汉城的朋友回答：“身土不二”是一句宣传口号。你是知道的，韩文充其量也只有500多年的历史，难免会美中不足。其词汇中有很多同形同音的异义字，仅看字形有时理解不了要表示的意思，容易产生误差。遇到这样的词汇，往往要在其后用括号加汉字注释。“身土不二”作为口号，如用韩文达意，会是一个很长的句型，显然不合适，不得已而用了汉字。至于“身土不二”到底何意，既然它是汉字，你应该也可以说出个一二来。

我怎么说出个一二呢？“身土不二”，好像不是中国的成语。我曾编著《金陵成语之旅》口袋书，翻阅过若干版本的《中国成语大辞典》，似乎对“身土不二”没有印象。这是否可以理解为是汉字韩国化的一个成语呢？

“身土不二”，如果仅从字面上去揣测，大致的意思是：身在故土，就要爱其一草一木，绝无二心。或者说得再具象一些：我们吃的穿的都应该是国产的，不要去进口，专用“不二”物。这样的诠释，竟然得到了汉城朋友的点赞。

其实，我的这番解说，是出于对社会经济的一种判断。那一时期全球金融危机，韩国的日子也不好过，“身土不二”便成了类似于我国计划生育的一项国策。听说好莱坞大片《泰坦尼克号》在韩国上映时，有媒体就发起拒绝观看的运动，声称假如有300万观众去观片，那会有多少韩币流入美国。还有一事与我从事的旅游工作有关：一些旅行社新创了“身土不二”旅游项目，实际上就是不提倡出境游，阻击韩币外流，而大力推广本国游。可见“身土不二”在韩国的感召力。也可以看出，“身土不二”四个汉字，遣词造句凝练到极致，含义甚为深广，韩文当然难以替代。

细考量，“身土不二”因是汉字，对韩国来说应视为舶来物，而非“不二”。正是这个非“不二”，成为了韩国“不二”的宣传口号，想想挺好玩的。

再考量，“身土不二”确实也彰显出韩国的传统文化。在汉城的大街小巷，看到的都是川流不息的国产汽车，便可以一概全。而对照我们城市满大街跑的汽车，又可察觉出两者之间的文化差异。

我常与旅游界同仁在一起谈天说地，聊到中国游客在海外购买名牌奢侈品以及奶粉等，可谓是一幅幅“不差钱”的“土豪”绘图。尤其是到日本抢购，从电饭煲、智能马桶盖到家居常备的“神药”，再到小学生用的硬式双肩书包，一拨接着一拨。下一拨又会是何等“神”物呢？

“身土不二”，情何以堪？

有人为之愤青：这是中国人的悲哀。我倒认为，出现这样的抢购风潮，不完全是负能量。这说明我们在产品创新和诚信两方面确实存在问题，至少可以刺激我们认真反思，促使在全社会重整诚信形象，创新高品质的产品，让我们的消费者在家门口就能获取“神药”，让外国游客也到我们这里来抢购“神药”。

说到诚信，我以为比之产品本身更为重要。不知何时起，社会的诚信度急剧下滑，媒体似乎也在推波助澜。典型的是央视连续播出赵本山的小品《卖拐》《卖车》。在小品里，诚信的范伟遭人嘲弄，“忽悠”的本山受到点赞。这样的小品出现在2001年、2002年春晚的舞台上，虽博得众人捧腹，却也将“忽悠”广为传播。央视，你意识到并反省过了吗？

如此说来，汉字组成的“身土不二”当真就是韩国的独创，与我们并无干系？恐怕也不尽然。它虽未被列入《中国成语大辞典》，但也未必一定就是韩式成语，并没有排除在中国浩瀚的史籍中可以找到它的出处。前一阵，韩国总统朴槿惠来中国参加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日阅兵仪式，在出席上海“中韩商务合作论坛”上云：“二人同心，其利断金。”这句话就是引自《周易》。2009年元旦，韩国首脑及大佬曾用汉字“扶危定倾”以明志、“石田耕牛”展望新春、“上苍难欺”批评时政等。那一年，日本首脑也在新年开笔仪式上写下“安心活力”四个汉字，秀了一把书法。这些汉词均取自于中国史籍。可见“汉字文化圈”的老外对汉文化的认知度，有的绝不比我们逊色。

那么，“身土不二”是否适用于我们呢？回答是肯定的。它的核心含义是，每个人对故土怀有的“不二”之心。只不过，我们对它的理解更多的是在精神层面上的，而对待舶来物之类的具体事物，则比较大度和宽容，有的甚至盲目。应该说，“身土不二”如同一个哲学的命题，不光在中国、韩国或“汉字文化圈”内，即使翻译成各国文字，也会被广泛吸纳和应用。而且各国会将这一哲理融入自己的文化理解，赋予它新的意义。

就我本身而言，对养育我的南京亦始终“不二”。尽管这座城市曾给我的人生带来过许多痛苦和伤痕，依旧不改“不二”。

我对自己从事的旅游行业，也怀有“不二”的情怀。现在，我已退休赋闲，仍在从事旅游社团工作。退休以来，我撰写的《秋潺》《闲话南京》《守望南京：民国旅游寻寻觅觅》《求缺集》，编著的《南京佛寺之旅》《金陵成语之旅》《金陵神话传说之旅》《泊秦淮》，主编的《美丽江宁》（8卷丛书），选编的《金陵屐痕》等，以及正在写作的《不二集》，均与南京和旅游息息关联。这是我的“不二”佐证。

《不二集》也是奉献给我的爱妻储一琴的。储一琴，上海知青，与我在下乡插队时相识、相恋。那时候，我处在人生的最低谷：父母受到“文革”的重创；自己既一无所有，还身患疾病。犹如天上掉下来的仙女，她走进了我的生活。我回到城里，在一家区属大集体的印刷厂做装订工。她上调到镇江的国营电力系统工作。我们分居两地，以“两地书”表达挚爱，最终结合在了一起。之后，我忙于学习和工作，在外的应酬也越来越多，对家庭生活的忽视自己浑然不知。而她，总是默默地、无怨无悔地用自己的行动支撑着整个家。我们从恋爱到如今，整整四十个年头了。我总觉得亏欠她的太多太多。我无以表达对她“不二”的情感，只有将此书作为送给她的礼物了。

是代为《不二集》序。

2015.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