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后我才懂,我所嘲笑的,那些男生对女孩的骚扰全部都是让人觉得恶心的性冲动,却恰恰也是我们一生之中最美好的青春,永不复返的初恋时光。
整个高中都不太开心。
先是我给初中的各位恩师一个响亮的耳光,以低公费线十几分的成绩自费才进了重点,为了一雪前耻,我就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吭哧吭哧读书,一直读到可以考年级前三了,然后咔嚓来了一场重病去住了半年医院,再回来时,我只觉得英语老师和数学老师讲的都是天文学。
以至于数学考23分的事,我是不会随便告诉别人的(……),而隔壁学理科的哥哥听到这个秘密时狂笑三声,哈哈哈,你成绩这么烂终于考不过我了!
……
所以从医院重返校园,我发现我和他们仿佛来自不同的星球,那些男生都变得很奇怪。
比如鬼头鬼脑的刘喜生有事没事就扯着公鸭嗓诵读高尔基的《海燕》,自习课上,他突然嚎上一嗓子:“啊!海燕!”我和坐在刘喜生前排的梁海燕一起被吓个半死。
我说,刘喜生,你一惊一乍的,神经病啊你!
刘喜生一听更来劲,这是勇敢的海燕……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我发现梁海燕的脸竟然红了,我非常不屑地说,喂喂,你脸红个鬼啊!
老实巴交的谭彦吉总是在宿舍从早到晚唱一首歌,我们的大中华啊……然后,有一天他憋着一张大红脸把邰中华堵在门口,盯着她的胸大声地吼了句,我们的大中华啊,好!大!
白着一张脸的邰中华快被气哭了,她说,你!是!流!氓!
我附和着说,老谭,没看出来你是个色狼啊!
老谭结巴着说,你……你滚!
刘大威有一段时间总是和他的小跟班王守祖打架,有时上着上着课,他就把王守祖摁倒在地上一顿暴扁,扁完之后的王守祖就跑去易秀娟那里说刘大威的各种坏话,然后回来就又被刘大威再次痛扁。
下了课,刘大威去找易秀娟,王守祖就永远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们俩后面,凌乱的我有一天跑去很贱很贱地问易秀娟,你们三个人是什么关系啊?
还有刘亮从早到晚都在练字,写了好几本田字格,却只有俩字,满本子都是逍遥。
我特不能理解地和肖瑶说,刘亮写你的名字最好看,我都看着他拿你名字练字练俩月了!肖瑶惊呆。
还有头皮屑像是鹅毛大雪的王艳军总是赤裸裸地说孔艳华你好美啊,孔艳华说你好帅啊,我被他们俩夹在中间听着各种各样的小说里的对白,听到浑身都是鸡皮疙瘩,我说你们以后是要去学戏文的吧。
……
我们班这样莫名其妙的人很多。
我有种生活在原始雨林里的感觉,阳光炙热却又雨水滂沱,我身边这些男生女生们都像是我所不认识的奇怪植物,高大茂密,硕大的叶子偶尔替我挡住雨水却也遮蔽了阳光。
丛林里这些植物以光速在朝着天空野蛮生长,他们投在地上的影子越来越浓,以至于很难再寻觅到那些在丛林中、树影后奔跑的小兽。
我在斑驳的光影之中走路,努力在杂草中找到一条小径。
整个世界弥漫着蓬勃而危险的气息。
左超的到来让我恍然大悟,就像是解开了一道二元二次方程题,那种气息原来是荷尔蒙的味道。
高一的下半学期,转来了一个叫左超的官二代,难得长得还高高大大白白净净,爸爸是军区副司令。
左超才到一个礼拜就开始把妹。
然后第二个礼拜就夜不归宿,带上一拨人钻进午夜录像厅。
后来不光午夜去了,连白天的课也逃掉了,泡在录像厅里。
我们那个地方可能确实太小了,于是有一天他和他的司令老子狭路相逢了,两人对视了半天,然后司令老子就急了,拎着枪追他儿子,追了好几条大街小巷,狠狠地痛扁了一顿。
你可以看,凭什么我不可以看?左超说。
你净给我丢脸。他爸说。
也不知道是谁给谁丢脸,左超无奈地说,我青春期嘛,总是要泄火啊。
他爸:……
总之去看黄色录像什么的都够丢脸的,我说。
有天晚上,我们宿舍就只有我一个人了,刘喜生、谭彦吉、刘大威、刘亮还有王艳军,这些身手敏捷的家伙在熄灯查寝之后从三楼跳了下去,又翻过两米高的围墙去光顾左超常去的那家午夜录像厅了。
我没去不是因为我纯洁,是因为我翻下去之后就别想再翻回来了。
就在一天之前,我翻大门出去买个零食,都非常不巧地被夜间巡逻的保卫处的人给逮个正着,而更糟糕的是,我当时被挂在门上下不来了……
可是不去看也没觉得少了什么。
我终于茅塞顿开,懂了这些家伙们在女生面前各种奇怪的表现。
就是荷尔蒙的冲动呗,想像左超一样找一个泄火的对象呗。
想想好恶心啊!
次日四五点钟,这一行人翻墙回来了,一个个困得东倒西歪,刘喜生说早自习我们是不能去了太困了。
我说,早自习班主任会来,宿舍也有老师会查寝,你不去也没法睡啊。
刘喜生说,我算过了,班主任一三五来,二四六不来,今天他肯定不会来的,你把我们几个锁在屋里吧,万一有风吹草动速回来通知我们。
我很傻逼地说好。
然后我一个人去早自习。
我见了梁海燕就说,刘喜生老没皮没脸地喊你海燕,他烦人不?他还看黄色录像!
我见了邰中华就说,别看老谭蔫头巴脑的,其实一肚子坏水,昨天他去看黄色录像了!
我见了易秀娟说,刘大威有暴力倾向啊,他总打王守祖不说,还去看黄色录像!
我见了肖瑶说,刘亮这个人啊,知人知面不知心,他竟然也跟那些人同流合污一起去看黄色录像,真的没想到!
我见了孔艳华说,你知道王艳军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吗?嘘——
孔艳华白了我一眼,全班都知道你们宿舍昨晚集体去看黄色录像了。
我说,没我!
孔艳华说,鬼才信!
我说,还我清白!
然后我们班主任就灰着一张脸从天而降了,当他发现男生有一半人都不在的时候,瞬间失心疯,他问我他们哪儿去了,我连想都没想就出卖了他们说在宿舍呢。没等我说我把门给锁了,班主任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后。
结果悲剧果真发生了,班主任敲了半天门没人应,一生气他就踢起门来,结果刘喜生开黄腔了,他说,擦,老子正在睡觉,你敲敲敲,敲你老娘的头!
班主任一脸黑线。
闹剧竟还没结束,当刘亮知道门外是班主任时,他竟然异想天开地从楼上跳出去,然后很不幸,穿着内衣裤的他被挂在二楼和三楼之间,回不去也下不来,最后动用了消防队的云梯,人才安全落地。
而整个事件最不可饶恕的人,竟!然!是!我!
其他人都被原谅了,甚至包括问候了班主任十八辈祖宗的刘喜生。
我不仅被班主任骂得狗血淋头,还要写检讨交罚款。
而且班主任用了一个我刻骨铭心的成语来形容我,他说,助纣为虐!
擦!妈蛋!
我一直以来纯洁的小心灵哪受得了这种刺激啊。
回教室后我就坐在位置上抽抽搭搭哭。
我的后桌陈果就给我递面巾纸,她说,你别哭了,我供你一个月的伙食费好了,你不仅没损失还赚了。
刘喜生仍旧在快下课的时候怪叫着海燕啊海燕,梁海燕的脸庞飞过霞红;
邰中华在给老谭讲题;
易秀娟在吃刘大威的零食;
刘亮在教肖瑶练字;
孔艳华说王艳军,我最喜欢看你一甩头的样子。(头皮屑掉了一地!)
……
我说,此时此刻,我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深深的恶意。
陈果想了想说,我有时也觉得。
我说,你觉得个屁,你看到我出糗一定很开心吧。
陈果说,哪有。我如果说谎就是小狗。
我说,那我信你的。
陈果就是我唯一可以欺负到的人。
我喜欢听陈百强,而她竟然非常恶俗地喜欢听动力火车,真是要命的品味,我批评她时她傻兮兮地说,陈百强是你偶像啊,那你一定要去听他的演唱会啊……
那一脸阳光灿烂的无知让我吐血。
我恶狠狠地告诉她,陈百强早就死了。
陈果就难过了整整一个下午,她听《烟雨凄迷》那首歌的时候,趴在书桌上大哭一场。
我很满意,这才是陈百强的歌迷!
陈果还很多愁善感,那时我喜欢看许佳写的《我爱阳光》,我借给她看,又把她给看哭了。
她坐在我的后桌,每次上课我困得想要趴桌上睡觉时,她就站起来揪我的耳朵,还念念有词,头悬梁锥刺股啊。
我那时就特别痛恨陈果。
我气急败坏地说,你天天从早到晚念书念得跟庙里的尼姑似的,也没见你成绩有多好啊!
陈果就是属于那种超努力但是成绩又烂到爆的姑娘,我这种数学23分的选手经常还能收获她的膜拜,有时特别简单的一道题,她要凑近我的脖子一遍遍让我讲,我被她给笨哭了。
陈果说,我们一起考东北师大吧!
我说,好。
高考出分,填报志愿那天,陈果成绩比我低,我就说,你看吧,我就知道你考不过我。
然后我就去找李霞了,因为我们俩的分数一样,所以我去请教她怎么报志愿。
李霞说,我们俩报一所学校吧!
我欢天喜地说,好呀。
报完了志愿,我去问陈果,你报了哪儿。
她很难过的样子,说我哪儿也不报了,我要复读!
我说,你何必折磨自己,再读一次高三。
陈果说,关你屁事!
仅仅六个月后,我就再也见不到陈果了。
刘喜生打电话来说,陈果没了,因为煤气中毒。他一个大男生,在电话里哭起来,公鸭嗓子哭起来难听到爆的。
大雪持续地下,像是老也停不下来。
不知为什么,我一点眼泪都没有。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去参加大学里的交谊舞会。
我跳着,猛烈地跳,世界在我眼前剧烈摇晃,放佛要炸开一样。
迷幻绚烂的灯光使人眩晕,震耳欲聋的音乐击溃坚硬。舞池就像哈利·波特的魔法学院,让人瞬间拥有迷人的魔力。
整个场子都是洋溢的蓬勃的青春。
荷尔蒙满场飞扬,我们的青春光芒万丈。
可是有个人她再也不在了。
那时我才懂,我所嘲笑的,那些男生对女孩的骚扰全部都是让人觉得恶心的性冲动,却恰恰也是我们一生之中最美好的青春,永不复返的初恋时光。
像牛奶一样纯。
他们都曾用力喜欢过。
除了我。
那场大雪下了七天。
整个城市陷入瘫痪,很多车子抛锚在路上,广播里是高速和机场关闭的消息。大家像是在拍一部叫《后天》的灾难片,格外的不真实。
校园里很热闹,一群人在打雪仗,滚雪球,女孩子的尖叫连连。就像我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稿纸上。那一年冬天,我开始写作,像个作家一样坐在书桌前,唉声叹气。
那场雪停下来后,我生了一场大病。
那年的春晚,赵本山和宋丹丹演的小品,有一个包袱是黑土给白云送秋天的菠菜,说那叫暗送秋波。
别人都在哈哈大笑,而我一看就哭,一哭就停不下来,最后哭到崩溃。
我成了一个看本山大叔的小品会哭的奇葩。
刘喜生在电话里骂得我狗血淋头,你知道陈果喜欢你吗?她送过你菠菜汤!你不知道那是暗送秋波的意思吗?
你个大傻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