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故乡

爱落一地 作者:霍兆荣 著


第二辑 放歌黄土高坡 情洒家乡山河

故乡只是曾经的记忆,是履历表上一个渐渐远去的符号。故乡的人事如秋风中的落叶,日渐凋零。熟悉的面孔愈来愈少,陌生的面容愈来愈多。每次短暂的回乡,只能像一个外来的匆匆过客。

村里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沟,每一棵大树……都是一段记忆。一处盛放着童年,一处盛放着少年。故乡承载着我的那些年华岁月,如同与生俱来的胎记一样,永远洗刷不掉。

顺着时代的发展,故乡像插上了腾飞的翅膀。山变了,水清了,人富了。我要大展歌喉,颂赞家乡,我要挥动秃笔,描绘故乡。

故乡

洒满童稚脚印的地方,是我的故乡。人可以忘记一切,惟独故乡永生难忘,像埋在记忆深处的一坛陈酒,隔的时间越久,香味越浓。

故乡是站在村头盼子归来的白发亲娘;故乡是老屋门前那棵枣树和儿时的玩伴;故乡是家门前那股日夜奔腾不息的小溪……青春岁月,忙于工作无心品味故乡。当时间的大手抹去脸上春光的时候,乡情才会越来越浓。对那“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妙句和“落叶归根”的古语,更有入心的感受。

我爱故乡,深爱着它的每一个早晨和黄昏及神秘安详的每一时刻。清晨,天将明时,村庄像一个熟睡的婴儿,静得能听到轻轻的呼吸声;小溪的水散发着清凉的气息,路边的草叶碧绿葱茏,粘着闪光的露珠;早起的农人们,荷锄扛镢奔向田间,去干农活……黄昏故乡被神秘的安详笼罩着,变得空旷辽远。只有母亲呼唤未归的孩童声,此起彼伏一声又一声,声声入耳;还有那羊儿归圈的蹦跳发出的咩咩叫声;旋转在村庄上空的各种小鸟,翅膀上像安装了发动机,有着不知累的劲,飞呀,唱哇!……

故乡不知有多少难忘的细节已经铭刻在我的生命里。乡音未改,习惯未改,一切缘于故乡。故乡像一块滚在我心上的活动板。听到一句乡音,禁不住心花怒放;故乡的一棵树,会使我痴痴地思半天;故乡的一句信天游,能唱得心头泛出泉水……

难忘,故乡的炊烟。临行前,炊烟是母亲的叮咛;征途中,炊烟是母亲的牵挂;归来时,炊烟是母亲闪动的泪花。炊烟啊,多少次思念,是因你而起;多少次感动,是因你而发。

人们对故乡的认识和定义可能各异,但对故乡的思念却自古不变。故乡,像一个梦,一个一生一世做不完的梦,在游子的心田中,故乡既是一段时光沉淀的记忆,也是对一种熟悉味道的惦记,更是对某人某事的思念。于是,我们可以这样认定:故乡,就是那个距离虽远,但心里距离很近的地方。

乡音定终生

不管你降生豪门,还是草舍;不管你的人生旅途怎么走:是飞黄腾达,还是穷困潦倒,也任凭你漂流何方圣土、或异国他乡,纵然昔日你的英姿年少变成了雪霜盖头,可总有一种东西依然不改,那就是乡音。

声调、方言、语言、语言习惯,构成的亲切乡音,始终如影随形,永伴终身。

离散多年的儿时童伴偶然相遇,一口独具地方特色的乡音,会在顷刻之间打开你的记忆之门,引领你到灵魂根部,追回早已飞逝的童年岁月。

即使彼此并不熟悉,只要一缕浓重的乡音飘过耳际,也会迅速拉近心灵的距离,产生一阵惊喜,发出“咯咯”笑声。

乡音,是一种温馨,是一丝感动,是一股浓浓的乡情,“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乡音未改鬓毛衰”。

乡音,成了自带的“籍贯登记表”。

一次我回家,村人望见我,摇头不语,当我一出口,他们便说:你是家乡人啊!当我说出自己的乳名叫“兵虎”时,一些老者马上说:“嗯,你是霍家的后代。”便你叫一声“兵虎”,他唤一声“兵虎”叫个不停。由于父亲人缘关系好,他们都把我当亲人看待,争着拉着我的手,叫上他家去。

“兵虎!”多时听不到这样亲切的称呼了,我的这个故乡村庄,还能这样叫我多少年。

即到老乡家里串串,吃了他们做的香喷喷的饭菜,在他们的热炕上坐了坐,喝了他们递来一杯杯的酒,到处是亲热的欢声笑语。儿时的伙伴拍着我的肩说:“这么多年,真想你呀!”我说:“我也想你们呀!”我们到村里随处走走,看了我儿时戏水的小河,望了一下田野的山岗。指着这处那处,告诉他们,那里留有我童年的笑声啊!那里踏下了我幼年的脚印呀!

一个我童年时的玩伴,还在村庄的前沟里住着,前些年,却因白血病死了。母亲跟我唠叨了好几次,我嘴里面应着,哦。心却在像针扎。昔日的画面,一一闪过。童年的歌谣,远远飘逝,去了,永远去了。

一个孩子,从我身边跑过去,小脸蛋结结实实,像个红透了的苹果。我拉住他的小手问:“你叫什么名字?”他看了我一眼,挣脱掉我的手,跳着跑开,却在不远处立定了,歪着头对我说:“就不告诉你。”我终于笑了,你看,有他们在,我的村庄,它永远不会老去。一代代的人,会千秋万代的传下去,有人在就有乡音,乡音世世代代不会变。

乡音定终生。

老家的铁锅

老家的铁锅,安静地呆在土灶上,只有当灶膛里点上火,仿佛是开启了铁锅的按钮,让铁锅的能量在瞬间被释放出来,活力四射,并且带动起盆、刀、瓢、碗、筷的热情,一起加入到生活的大合唱中来。

为了主人的一日三餐,铁锅的背面熏的比夜色还黑,而正面却银光闪闪,光彩夺人。铁锅平时谁也不重视它,当人们的肚子发出饿的信号时,人们才会想起它。尽管如此,铁锅无怨无悔,它默默地承受着,在生活中一如既往的角色——既解决人们的生活之需,又承担着聚亲情、迎朋友的饱食美餐之力。

父亲也像一面铁锅,一个默默付出的坚韧和辛劳的铁锅;母亲更像一片铁锅,为家作出无私的奉献。如果说父亲是铁锅的背面,坚守住烈火的考验的话,母亲则是铁锅的正面,总是散发着银子般的光芒。

母亲用她的温柔善良、勤劳博爱,通过我老家的那口大铁锅把她身上的许多好品质,喂进了我们的心田,喂进了我的灵魂里。其实,我的母亲身体娇小,平时在故乡的山村里,宛如一粒沙子扔进了沙漠,定会忽略不计的。母亲长得不丑,却也谈不上漂亮,与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比,她不过是山中的一棵最普通的小树而已,根本不起眼。再加上母亲自小家境贫寒,她内心深处揣着大把大把的自卑与胆怯。母亲不善言辞,遇事不张扬,哪怕碰上了天大的好事,也只会把喜悦默默地掩藏在心里。在村人的眼里,我的母亲顶多是一个好人。不过在我的心里,母亲既像一条奔腾不息的江河,又像一座雄伟的山峰。细细想来,母亲在我心里之所以如此重,与家中的那口铁锅的作用是分不开的,把母亲最优美的一面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一日三餐,吃下的全部是慈母浓浓的爱。

在我们家做饭是母亲的主要责任,灶与铁锅,是展示母亲精彩人生的最佳舞台。生活是那口铁锅,家也是那口铁锅。母亲掌管了那口铁锅,其实是掌管着生活,掌管着家。

在老家,家家都一样,父亲和母亲合起来才是一口真正意义上的大锅,才是完美的家。

老家有了这口大铁锅,再穷的家也能煮出幸福来;再苦难的岁月也能蒸出希望来;有了这口大铁锅,延绵不绝的人类,才有了香喷喷的幸福和爱。

回家的路

年对人的吸引力太大了,远离家乡的游子们,回家过年,是多少人共同的心愿。归心似箭,一年一度的春运高潮,把回家行路难推上高峰。

有的人在拥挤的人群中倒下了,再没有起来,只有魂归故里;有的人在长时间的路途煎熬中晕倒了,醒过来还是毅然决然地踏上回家的路。铁路、公路、航路满载着人山人海蜂拥而动,压得回家的路是那样的漫长、遥远而艰辛。

是什么让人如此跋山涉水?是什么让人如此奋不顾身?是什么让人牵肠挂肚?是什么让人如此志坚意决?更是什么让人知难而进?回家啊,回家过年啊,简单而沉重,纯朴而又艰辛。

当初离家,为着外面的世界很精采。有理想的生活;有不错的收入;有人生的价值;有远大的志向。如今回家,为着心中那根脆弱的神经。双堂父母年高;童年的玩伴、学生时代的众多同学,如今各奔东西,去向不明,多想一见叙叙别后的情,回忆童年的爱。

家乡的山山水水是否依旧?沟沟梁梁是否丰收?真想吃一碗家乡的钱钱饭;真想喝一杯家乡的黄米酒;真想听一曲家乡的信天游;真想哼一段龙船调;真想扭一场家乡的大秧歌。

回家的那个家,已远非离家的那个家了。正因为如此,人总想要回家。想把过去的、逝去的、一去不复返的紧紧抓住;想把青春的岁月、金色的回忆紧紧挽住。太阳是新的,每个人也总是新的。对于新,却总是让人失落、伤感和追昔。

回家的路,让追忆一遍一遍地在脑海中浮现,让时光一次一次地在眉头指间去倒流。寒冷的北风依然凛冽,穿村而过的小溪早已冰封,炊烟宁静地笼罩着家家户户。回来啦!父母满脸堆笑,叔叔、大婶……团团把你围住。热情的话说了又说,激动的泪花流了又流。心可以在这里歇息;魂可以在这里游荡;思可以在这里驻足。

回家的路,让伤痛一个个地在千山万水中融化;回家的路,让困难一团一团地在急驰的车轮中随风而去。城市的柏油马路太硬啊,踩不出一丁点足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走了好远,走了好长,蓦然回首才发现繁花中,没有你所想要的那份平静、那份恬淡、那份心安。

回家,没有远近;回家,没有长短;回家,没有贫富;回家,没有高下。

回家,与其说是团聚,更不如说是与逝去的约个会,让心安个家;回家,与其说是过节,更不如说是寻找来时的路,再踏上要去的路。

回家的路。

弯弯山路

老家的小山村孤独地躲藏大山的山窝里,一条条弯弯的山路从小村怀抱向四面八方伸出来,东拐西拐,爬上爬下,曲曲弯弯,通往村民们劳作的目的地,通往深山里的另一个村庄,通往县城里的公路上。一条条弯弯的山路像一根根美丽的银色缎带,将山村与外面的世界连接起来,使小山村再不孤单。

小桃花含苞待放的时间,小山村通往大山里的条条弯弯山路,便开始忙碌起来,天天刚蒙蒙亮,便有村夫村妇们扛镢荷锄走出家门,三三两两地做伴,沿着弯弯山路去田里做活儿。村子里的耕地有的在很远的大山深处,他们要沿着弯弯山路走很长一段路才能到达地里。有时他们还扛着犁、背着粪、牵着牛。

山桃花盛开的时候,天气转暖。嫩嫩的小草拱出尖尖角,山坡上一片朦胧嫩绿。一条条弯弯的山路,便将进山做活儿的村夫、村妇一下子带进梦幻般的嫩绿之中。太阳明亮而艳丽,山桃花落下来的花瓣随着春风飘飞,田间劳动的人们的头上、衣服上便涂了一层脂红。一群群蝴蝶、蜜蜂飞来飞去围着他们转。也许那蝴蝶、蜜蜂辨不清哪是桃花树,哪是村夫村妇了吧!

收获的季节非常劳苦繁忙。地里的庄稼要他们收割、打成小捆一担一背地扛回家。树上的枣儿要他们从树上打落下来,一颗一颗地拣入袋、筐,一袋袋,一筐筐地带回家。

冬天来了,西北风吹走了小山村的喧闹,吹秃了四周的山峰,皑皑白雪覆盖了这里的一切,弯弯的山路几乎丢失在一片白色之中,弯弯的山路上行人寥寥无几,只有那些有急事要办的人,才艰难地行走。

晴日里,即使阳光明亮,但弯弯的山路上依然行人稀少。山里的风硬,草木摇曳,风声呼呼,山风似刀扎一般。村民们都窝在家里,或闲谝或搓麻。忽听喜庆的唢呐声传来,人们急忙走出家门。只见一辆辆挂着花的小车,徐徐沿着山路走来。进山村后在刘春山家门前停下。唢呐声、鞭炮声震天响,姑娘们激动、兴奋的喜闹声,一浪接过一浪,喜庆气氛浓重而热烈,小山村沸腾起来了。

新娘上了小轿车,迎亲轿车随着喜庆的乐曲声渐渐远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村外弯弯的山路那边……

在那弯弯山路上既布满了我童年的足迹,也撒满了我童年的故事;在那弯弯山路上,有奶奶期盼我长大的目光,有母亲思念儿子的淡淡惆怅;在那弯弯的山路上,有爷爷一千次一万次向远处张望,有父亲一次又一次叫我的小名的呼唤声;出门在外的我,何尝不在时时回望那弯弯的山路,时刻想着念着那弯弯山路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

亲情,被弯弯的山路牵着。

我的山乡小别墅

山乡的早晨,不会被机动车隆隆的发动机声惊醒,而是被一声婉转清亮的鸟鸣声唤醒。那鸣声,仿佛在水里浸过,如一粒粒光滑圆润的珠子,滴溜溜地在碧玉盘里打转转,一圈又一圈,玲珑轻盈地敲醉了梦的朦胧。在这样水灵天籁声里,一睁开眼,就有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太阳在这里最慷慨大方,总是无保留地把笑容撒满院落。只要不太冷和不太热,我常会搬一小板凳,坐在日头下,在金灿灿的阳光下,亲吻地读那些散发墨香的文字。那一个个,似黑色小蝌蚪的字,像在明亮如水的阳光里,游动得越发生动、活泼、可爱。

偶尔,会有一些声音传来,牛的哞哞声,慢悠悠的;猪的哼哼声,懒洋洋的;小狗的汪汪声,响亮活泼;小鸡的咯咯声,欢快清脆。

白天把一大盆水放在太阳底下,晒上一中午,下午就热乎乎的。这时你把小孙儿剥得光光的丢进水盆里,小孙子满脸水珠;大呼小叫;挥胳膊动腿,活力四射。一大盆水,自始至终被他拍得哗啦啦唱个不停。

晚上的时候,孙子总会拉着我到大门口纳凉。板凳不必带,院门口放两块青石板,长而平整,被阳光吻了一天,恰到好的温度。孙子躺在青石板上,头枕着我的腿,眼睛望着深蓝辽阔的天空。“星星,星星,这么多的星星!”孙子稚嫩的嗓音欢呼着,眼睛也被星星的光芒擦得晶亮。城市的天空灰蒙蒙的,又被林立的楼房割成一块一块的,所以星星总是稀稀落落彼此疏离着,孙子从来没有感到这么开阔的天空,这么密密的星星。

满天的星星哟,像月光仙子撒出大把大把的碎银,一闪一闪的,让人恍惚产生一种幻觉,以为头顶悬挂着一个波光粼粼的大海,大海中有一弯弯小船悠悠地摇游,还像千万条银色的小鱼调皮地闪烁鳞光。海浪在头顶起伏,星在心中摇曳,树叶在微风里低吟,睡意在月光中悄然而来。我抱着孙子走进院子,老婆在后面轻轻闭门,那吱呀呀的声音被夜色洗得响亮而清透,给这个热热闹闹的一天画上了一个沁凉宁静的句号。

故乡的老屋,当做我乡下的小小别墅。不是谁都有福气享受这样的山乡别墅,而是太多的人被城市这个巨大的鞭子抽打得不停旋转,却无从停下来呼一口清新的空气。我在替他们遗憾的同时,也深深地庆幸自己还有这样一方质朴生动的天地可以将灵魂放在里面滋养——我的山乡小别墅。

故乡月夜

最美最明朗的是故乡的月夜,那是一种撩拨人心的故乡月夜,又是一种斟酒醉意的月夜。

入夜,山野里一片静谧。静得让人似乎感觉不到身在山里,耳边听不到惯有的那种城里的车辆鸣号声、人多嘈杂声,有的是一片沉静。心里好像失落了点什么?坐立不安。好在乡里人诚实,见面话不多,只是嘿嘿地笑,心里却热和。一杯清茶一壶热酒,直喝得你满心窝子的话往外溢,说你醉了你不服,心里高兴,嘴里话多,舒畅了,飘飘然躺在热炕上不多时鼾声大起……

夜半三更,忽然睁开睡意蒙眬的眼,室内一片光亮,疑是天已大亮。随之披衣坐起,睁眼看玻璃窗外,静静分辨才得知是窗外的月光照进来的,不由自笑。待我静下心来,却不见再有睡意。室内银光洒满半壁,室外不时传来熟悉而又淡忘了的鸡鸣打更声,声声入耳,惹得人心里痒痒的,于是,翻身起床出门观一轮山月,听此起彼伏的鸡鸣声。

很久未看如此明净的圆月了,山野的上空悬挂着一轮洁洁的圆月,照得山乡如同白昼一般,一片净亮。山梁呈现于圆月之下,像山水画大师有意泼墨似的,一梁一洼,一洼一梁,深深浅浅地布满银光,山林、田野、屋舍,水彩细腻,棱角分明。最亮眼的是穿村而过的弯弯小河,轻轻地弹奏着美妙的曲子,叮咚叮咚,滴滴嗒嗒,似母亲轻摇婴儿酣睡的催眠曲,一曲又一曲,曲曲悦耳。迈步小河边,头顶的圆月随着我行,每踏一步月光在动,小河在唱,好像有意为我这个离乡多年的游子伴奏踏步曲,轻轻地踏步在洒满月光的通村水泥路上,似乎轻浮在大山母亲的怀抱里,逗留、撒野;转过一弯又一弯,迎来一村又一村,耳边的鸡鸣一遍又一遍地报告着夜过四更到五更,这报晓的雄鸡一唱,一轮圆月便也慢慢地隐藏到山梁那边去了……

哦,乡夜,故乡的月夜,久违了的圆月。小时候,常常偎在奶奶怀里的我,坐在老家院里的碾盘上,静静地听奶奶讲月亮里的故事,月光沐浴在小院角落,故事荡漾在孩提心头,看着头顶上高悬的圆月,望着圆月里的“桂花树”,聆听着“桂花树”下吱吱咛咛纺线的声音,想象着圆月里纺线老奶奶不知疲倦的事,真替老奶奶担心——要是疲劳了拉断线头怎么办?如此,过了这个月的十五盼着下一个月的十五,总能看见桂花树下的老奶奶在纺线。但有时也看不到,那是间隔了一个十五夜里阴沉沉的看不见月亮,奶奶说:“桂花树下的老奶奶去亲戚家串门,忘记了回家。”我信,奶奶说的话在家里最有权威。日子长了,奶奶在月光下说的话给我印象最深……后来,奶奶过世了——家里的人送她去了一个山野的地方,再也没有回来。我想:是不是像桂花树下的老奶奶一样串门儿,忘了回家,不肯给我讲故事。打那以后,有关月亮的故事封存在我幼小的记忆里,不再掀起风波。

走出老屋的小院,读书上学,工作进城,寄居闹市已三十多年间,却从来没有感觉到月光在我心头流动。高楼林立,车辆的拥挤,噪音的浮动,怎么能容得下月光的挥洒?于是,夜深人静的间隙,只有在发黄的书本里赏月,品读唐诗宋词,“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读着古人的诗句,望着窗外的清辉,想着故乡里一轮圆月照在头顶的美事……

月光渐渐地暗淡下来,隐隐地朝山那边退去,山梁渐渐模糊起来。村庄里不时传来狗吠声,上学孩子的吆喝声,天真的亮起来,农舍房屋清晰地显现……你听,村子里响起了摩托车声,或许送孩子上学的,或许出外卖山货的,皆一溜烟地奔出了村道……

故乡的月夜。

大树

到大树下去站一站,我相信,你的心情会好起来。

小时候我喜欢去村前一个熟悉的地方玩,那里有棵大树和许多小树。有一天,我再去那个地方,但觉得那里风云变色,天地动容——那棵大树和许多小树都没有了,修成了大小不齐的梯田地,我再也不愿去那个地方。

人一生能见到或听说过许多大人物,但你能见到和听说过几棵大树呢?我说的是几百岁几千岁的大树。

我人生中的第一棵大树,是生长在我故乡山墕里的一棵柳树,传说有二三百年的历史。

听老人们传说,这是一根用拄丧棍(埋人上坟时孝子手持的小柳枝)栽活的。这棵树长在山墕里,树生长的那个地方人们叫它柳树墕。柳树墕是我童年时代最爱玩的地方。每到夏天,我们一群小孩,来到树下乘凉。树的主杆要有三人才能合抱,树的躯杆已空,拍一拍,便从里面发出空空洞洞的声音。那是一种似乎能令我灵魂出窍的声音。我们凑上去拍几下就赶快跑到一边,我们担心树中的神灵会怪罪我们。我好奇这棵树,觉得故乡如果没有这棵树就会缺少一道风景线。

后来出门读书,参加工作,但每每回到故乡,总会到这棵大树下走走。好像不见一见大树,就像没回过故乡一样。见到大树,顿生一种威严、壮阔、神秘感,我为我的故乡有这么一棵大树自豪。

记不清是哪年夏季的一天,巨雷“咔嚓”一声,震得地动山摇,这棵经历几百年的老树被拦腰劈倒,周围几个村的人跑来看。有人说,这是树里藏着妖精,是老天镇妖之举,树是受害者。树倒以后,每次回家还总要去柳树墕走走,看看那棵大树曾经生长的地方,回忆自己童年在这里和小伙伴们玩耍的往事。

我见到的最年长的大树在延安市的黄陵县。黄陵轩辕庙内古柏林立,最大的一株称“黄帝手植柏”。树高21米,主杆高13.7米,下围周长11米,中围6.5米,上围2.5米。树望去如一巨大圆台,稳重刚健。树身向左方向扭曲盘旋,整棵大树便呈现出奇特的欲前行却又扭身回望之态。它巍然如山,一动不动,却似时时刻刻在发出千钧之力。据说此树龄约五千岁,是我国境内最古老的柏树,被誉为“世界柏树之父”。

离开这棵巨树,接着我就看到了高大的黄帝塑像,塑像表现黄帝大步前行又扭身回望之态——也许他是要看他的民众跟上来了没有。我一下子把黄帝这种形象和这棵大树的形象联系在一起。黄帝的苍然形象就是树的苍然形象,他们之间神似。雕塑家的灵感可能就来自那棵大树。说树是黄帝亲手栽的,谁也无法证明,那是后人的一种猜想和愿望而已。黄帝是一个民族祖先崇拜的结果。这个民族把自己的祖先和树联系在一起。

大树树杆一侧有一块巨大的伤口,从主杆顶部直到底部,树杆起码被撕裂掉几十公分厚。可以看出,是它最低处的一柄巨枝坠落时一同劈折的。人间没有一把大刀能劈出这样的伤口。这可能是几百年甚至更久以前的一场暴风雨造成的。大树已经五千岁了,它经历的风、雨、雷电太多了。若把一块石头放在一个地方五千年,这块石可能已经化成粉面了。而这巨树却带着伤痛坦然地站在世上,活得如此潇洒。

这棵树其实就像我们这个民族。大树最能体现生物之美。威严茁壮的树躯,形态各异的树杆,在空中隆重打开的树冠,都是美的。树是那么高大,根是那么粗实,根系像树的脚,有脚却不走路。假如树像人一样走动,到处争夺吃的喝的,那会是什么样的景象呢?大地会顷刻之间土崩瓦解,所有生命都将会面临灭顶之灾。正是树的稳定给生命带来稳定,正是树的这种无私奉献奠定了生命的基础。

“山上有直树,世上有直人。”这是老祖先留给后世的警言。面对大树,人应当有所启示:你的心头有无大树的美好形象,会不会像大树那样正直善良。

树在世上站着,人也在世上站着。到大树下站一站,在大树下想一想:能不能站得直一点。

端端正正做人。

山村

山村很老,谁也说不清它的年龄;山村又很年轻,你找不到任何展示历史的残垣断墙。

山村很肥,春天撒下一粒种,秋天收回万颗粮。山山岭岭,沟沟坎坎,有泥土的地方,就有收获;山村很贫瘠,从睁眼忙到闭眼,从年头忙到年尾,只能刚好填饱肚子。

山村很美,青山碧树,小桥流水。春天一身花衣,秋天一套锦袍;山村又很不雅,大路旁有牛粪,新楼边有茅房,小孩到处撒尿,猪狗满村乱窜。

山村喜事连连,娶媳妇嫁闺女生孩子考大学当干部美房子,喜宴摆了这家摆那家,鞭炮响了村头响村尾;山村孬事也不断,争地皮打官司吵嘴斗殴兄弟相扑娌妯对骂,害得村长劝了这个劝那个,按下葫芦起来瓢。

山村很时髦,卡拉OK迪斯科,城里人会的山村人也会;山村又很保守,姑娘不敢穿裙子,男人不敢打领带,男女谈恋爱要偷偷摸摸,夫妻走路要拉开距离。

山村很讲义气,这家帮那家刨土豆,那家帮这家打枣子,你帮我办喜事,我帮你盖房子,不图回报,不计报酬;山村又很容易上火,为一寸土一句话一元钱,常要对簿公堂大打出手反目为仇世代积怨。

山村很有规矩,六十岁的老婆叫三岁稚童为叔公,两岁小妞在七十岁的老太婆面前是大姑娘,辈长的长,辈小的小,依辈称谓,族法难违;山村又很不客气,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都有个绰号,问起真名无人晓,谈起绰号全村知,山村可不论官场那一套。

山村有致富的万元户,也有负债的万元户。进出小村的陌生人,有讨债的,也有还钱的。年初同时走出山村往外谋事,而年末的收获却不尽相同。带回的既有欢喜,也有忧愁。

山村既属于老年人又属于年轻人,山村既属于男人又属于女人;老年人使山村成熟,年轻人使山村浪漫;男人使山村富有,女人使山村甜美……

乡村片段

人比人

人跟人比,比的是地位名誉。人跟树比,比啥?树沉默、天真,甘于卑下。树柔软、坚硬,敢于腐烂而不留一丝痕迹。树把普照大地的阳光保存起来,变为绿叶还给大地。树是青草、昆虫和小鸟的家。树落叶毫不悲伤,第二年把新叶举在头顶。树是水的花园,树永远在生长。

人如果活得像树那样,人人都会香美。

幸福?好多年前,没人说这个词。它在心里悄悄藏着,在字典里白白躺着。那些年,幸福这个词软弱,比盆景还长得慢,更不用说开花结果。现在幸福跟人们招手了。可它是什么?是吃的、穿的、是不挨欺负,是高兴,是打麻将光赢不输,是车,是房子,是没完没了的欲望吗?幸福是一辈子拉不完的词?可能幸福没那么多,可能它是个找也找不到的东西。找吧,每人的幸福可能都不一样。

守望的门

海来了,涨潮的时候,海浪一次又一次地往岸上跑,像亲友重逢。在陆地还全是海水的时候,每村土地都是海的故乡。海里有珍宝、有故事,海连着所有的地方。

人降生的时候,母亲最先知道。人辞世的先兆,医生最先知道。人生的大事,都是自己不知道,别人先知道。

家是啥?千里之外想家想的是什么?土坯抹泥的房子外面,有一张门板的脸。推开门进屋睡觉,敞开门下地干活。门天天迎接你,目送你,大月亮地里,门在外边给人站岗。

门是家的灵魂,人是门的上帝。家里要少了一口人,门知道吗?

把身子靠在门上,听听岁月讲述的秘密。它像钟一样滴答作响。

药进了肚子,不光到病那儿去。它哪儿都去,全身溜达一遭。病维护自己,药维护主人。它俩斗起来,不知要经过多少回合。

美丽、漂亮、好看,是仨词儿,意思一样,克服、忍受、煎熬仨词儿,意思也一样。撤销、迁移、消灭,意思也大体一样。别看世界上词儿多,意思就那么几层。

词儿也有让人疑惑的地方。聪明有时候和奸诈是一个意思,奸诈有时候和愚蠢是一个意思。你看,愚蠢跟聪明又拉上了手,说不明白了。

有守国土的,有守球门的,没听说有舍命守村子的人。农民眼睛里,一辈子就守望几样东西。庄稼是一样儿,村子是一样儿,再就是老婆和孩子。村子没有了,庄稼上哪儿去种?就像把筋抽走了。农民不是旅游者,他们脚底下有根系,在土里扎着。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候,已经触犯了他们的尊严。

纯真才是果实

恨是压在心上的一块铁。心要喘息,要挣扎,逐渐变硬了,像铁一样。

怀恨的人以为报复可以带来幸福,其实幸福从来不和报复在一起。导火线索引爆的是炸药,不是鲜花。

男人把爱情想像成一只鸟儿,它是自由与飞翔;女人把爱情想像成鸟巢,它是安全、牢固和温暖。

鸟和鸟巢想到了一块儿,就叫美满。

一层一层的雾,粉红如烟,笼罩山野。山杏的花,手拉手儿给山坡披上了一件嫁娘的新衣。雾散了,山杏探头窥视春天的情形。孩子们要给仙女压轿,孩子们要为鲜花鼓掌。为什么孩子的心里装的都是幸福的事情?没有丑恶,也找不到虚假。长大了,人所失去的不仅是快乐,更有纯真。纯真走了,虚假升堂,快乐离开了,寻找纯真的人。

快乐并不是成长的牺牲品。

如果快乐来自内心,是来自纯真。快乐不过是幸福的花朵,纯真才是果实。人要能重新活一遍,觉着比现在过得好。假如真的从头开始,会怎么样呢?下棋的下一千盘,每盘都不重样,人生也往往如此。

纯真才是果实。

春魂

悄悄地,春天探出脑袋观望着大地,踏着绚烂的阳光,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春是什么?

小草说,春是翠绿的;柳芽说,春是嫩黄的;梨树说,春是雪白的;杨花说,春是飞扬的;山溪说,春是流动的……

春说:我是百态千姿;我是披红挂绿;我是雨意迷离;我是河岸青青的柳;我是山涧里清清的泉;我是枝头上悄悄绽出的芽;我是泥土下偷偷钻出的苗;我是绿了的山;我是解冻的河……

春,特别喜爱和动物一起嬉戏,所以她常常呼朋引伴,细雨下的雀儿,微风中的燕子,来者不拒,无论多,真是“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春,很轻,“春眠不觉晓”;春,也重,“千朵万朵压枝低”;春,微湿,“沾衣欲湿杏花雨”;春,含味,“二月风光浓似酒”;春,有情,“春草如有情,山中尚含绿”;春,执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春就是物。它是绿茵场上飞滚的足球,它是初恋男女拉着的双手,它是红线凌空的风筝,它是初生婴儿透亮的明眸。

春就是人。春是巧手的媳妇,她能用剪刀雕饰二月的花叶。春是季节造就的魔术师,她能让池塘生春草,让园柳变鸣禽。

春是憧憬,春是盼望。一年之计在于春,要有秋天的收获,必须有春天的播种。“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袅娜、旖旎、烂漫……所有这些都只是春舞时优美的曲线和旋律,只有把勤奋、拼搏、敬业、奉献等优秀品质播撒在你的灵魂里,落实在你的行动中,你才能赢得夏的热烈、秋的丰盈乃至冬的珍藏!

春歌

春回

春,是该你展示舞姿的时候了,你怎么还鬓发苍白,举步艰难?是面对严冬束手无策,还是被情眷恋,放不开脚步。春哈哈大笑(春雷轰响),抖尽了满头的白雪,甩落了全身的冰凌,一展春的俏丽。

春,你是勇敢的战士,冲出了坚冰的闸门,让沉默了一冬的小溪,哗哗高歌,尽情奔流……

春,你真是举世无双的画家,给秃山荒岭穿上了彩装;给平展的田塬,铺上了绿色的地毯。春,是你把欢歌、笑语,洒满人间。

春醉

春,你像三月的新娘,年年如约而至,人老了,树老了,你却岁岁葱葱郁郁,有着永恒的妙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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