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苍苍
傍晚,凉风从台湾海峡吹来。路旁的金合欢花散出甜丝丝的清香。厦门的夏夜是迷人的。我的心却有点发紧,不能平静——我正在一步一步走近吴才良的家。
吴才良在一九五三年福建乌丘屿海面的一次海战里显露出他的性格。当时他刚上炮艇,当信号兵,年纪轻、个子又矮,一脸稚气,都把他当小孩看。你哪想到就是这样个孩子,当我们的炮艇在海战当中一靠拢敌船,他拿着支冲锋枪,一纵身跳到敌船上。敌人船上掌舵的被打死了,船还在转。这个手脚灵活的小水兵三步两步蹿到前舱口,正好有个蒋家军官要往上钻,当场叫吴才良一喊,慌慌张张举起手来。紧接着吴才良从舱里又活捉了十几个敌人。懂得一点海战的人都知道:“跳帮”(即跳船)不是件容易事。吴才良的胆气就是这样壮。
我现在要去看的不是吴才良,是他母亲。这位母亲为她儿子的命运该经历过多少不眠的夜晚啊!一颗流过血的母亲的心是神圣的,我不忍心去触动。我最怕见的是母亲的善良的眼泪。
吴妈妈并没用眼泪来迎接我。她有四十几岁,神态很温柔,又透着刚强。屋里已经黑洞洞的了。她点起盏煤油灯,窗口的海风一吹,灯苗冒起黑烟,忽闪地灭了,她就再点。还有好几个小儿女围在她的身前,一个个方头大脸的,都像吴才良一样可爱。她用空洞的眼神望着我,一面沉思,一面轻声谈着她心爱的儿子——才良。我觉得她谈的不只是她的儿子,她谈的是我们年轻一代人的思想和灵魂。
才良,我的孩子,已经离开我走到别处去,永远不再回来了。有时我一恍惚,觉得他好像是出门迷了方向,一时找不到回家的路,不定什么时候,门外会传来他的笑声,一转眼他会飞进屋子里来,对着我唱。他总是这样,人没到笑声先来了。他知道我爱听唱歌,一回家就唱。可是才良是不会回来的了。他并没迷失方向,他走的是一条通到很远很远地方的光明大道。他最后给我的一封信里还写着:“妈妈,你能原谅我么?我们的走,总是使人感到这样的突然……当我想起将来,想起祖国最美丽的那一天,一种新的力量充沛着我,也使我更加劲地工作。我知道只有工作,才能缩短走向幸福的路程。”
才良就这样走了,奔着一个远大的理想往前走了。
我爱我的孩子,特别爱他这种刚强性格。我们家的生活先前很苦,靠着他爸和我做鞋油和肥皂卖。孩子从小帮着做。记得有一回才良做鞋油多倒了油,他爸打了他一个耳光子,孩子一生气,跑到他叔父家里去,直到一个多月后,才慢慢回心转意,回到家里来。才七岁一个孩子,就有这大气性。
才良顶喜欢他叔父。他叔父叫吴学诚,在国民党《中央日报》做副刊编辑,常给孩子书看,讲故事给孩子听。才良爱书本爱得要命,八岁上就抱着一大本《三国演义》死啃,啃不动也啃,看着都叫人发笑。我清清楚楚记得是一九四七年初头,正过元宵节,叔父在我们家吃元宵,他的家忽然叫特务搜了。叔父忙着赶回去,就叫国民党的党部“请”去,从此再也没有音信。
当时才良已经十二岁,稍微懂点事,仰着脸问我:“妈妈,国民党为什么要杀叔父呢?”
我忍着泪悄悄告诉他说:“因为你叔父是个共产党。”
孩子又问:“为什么是共产党就要杀呢?”
我悄悄说了点自己懂得的一知半解的革命道理,都是他叔父平时对我讲的。孩子的心是纯洁的,记得也牢。厦门解放那天,解放军一进城,人家孩子就连跑带叫撞进门来:“妈!妈!共产党来了!”
我望着自己的儿子,心里说不出的难过。还能老让孩子天天挑着肥皂上街卖吗?他应该念书,他可想当个解放军。念了两年初中,他到底考进海军去。临走,他只向我要一件东西,这是他叔父活着的时候亲手做的小铁箱。
我说:“要你就拿去吧,可别丢了。”
他拿这个小铁箱装书用。他的书也多,有小说,更多的是诗,每本都包着干干净净的封皮,像新的一样。谁要看就借给谁。可是你要不知道爱惜书,稍微弄脏一点,你看他那个不高兴啊。
才良自己也写诗。他有一本很厚很厚的本子,写满了诗。他抄给我的诗里有这样几句:
我们永远不能忘记
那死去了的战友的姓名
我们永远万分珍惜
那在战场里结下的友谊
这个孩子,感情实在重。在许许多多战友当中,跟他顶密的是谢时恒,也是信号兵,两个人常常走在一起,好像你是我的影子,我是你的影子。时恒的身量高,才良又矮又灵活,刚刚到时恒的胸脯。
才良会笑着说:“看你多高!”看电影总坐在时恒的上首,位子高些。
两个人不在一个炮艇上做工作,彼此约好了,谁的艇先靠码头,谁就买两张电影票,一起去看。
买好票才良说:“你等着,我找你去。”
时恒说:“我找你去。”
常常是你找我,我也找你,两个人走到半路就碰见了。如果时间早,才良准把时恒领到家里来。一进门才良就唱,还喊:“妈!给我们花菜吃。”
夏天,炮艇一靠码头,两个孩子总爱睡在码头上,有时你替我抱被子,有时我替你抱。两个人并排一躺下,望着满天的星星,听着海上的潮水,就该咕咕哝哝谈起来了。谈到东,谈到西,谈到祖国,也谈到自己——总是谈到很远很远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