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
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胡兵忽自天上来,逆胡亦是奸雄才。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多马死。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著碑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子仪光弼不自猜,天心悔祸人心开。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君不见当时张说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
- 浯溪:水名,在今湖南祁阳西南,北入湘江。此处水清石峻,唐诗人元结在溪畔筑室而居。中兴颂:即元结于唐肃宗上元二年撰写的《大唐中兴颂》。后由唐著名书法家颜真卿书写碑文,于唐代宗大历六年刻在浯溪石崖上,成《大唐中兴颂碑》。和:和韵。依他人诗词之原韵作诗相和,叫和韵。张文潜:张耒,字文潜,自号柯山,北宋诗人,“苏门四学士”之一。他针对元结《大唐中兴颂碑》所写的一首古体诗,原题为《读中兴颂碑》,此诗刻碑,碑文由苏轼门下另一学士秦观书写。
- 五十年功:指唐玄宗在位期间的功业。玄宗先天元年至天宝十四载在位,实际是四十多年,说五十年,是计其整数。如电扫:形容五十年功业转瞬被毁。
- 华清:指唐朝建在今陕西临潼城南骊山西北麓的一座宫殿。山下有温泉,唐太宗曾在此建汤泉宫,玄宗时改为华清宫,供其与杨贵妃等游乐避寒。咸阳:秦朝京城,在今陕西西安西北。秦亡,城池被项羽焚毁。此句意谓华清宫犹如当年的咸阳城,转瞬被安史乱军毁灭成为长满野草的废墟。
- “五坊”二句:五坊,唐时专为皇帝饲养珍禽异兽的官署,分雕坊、鹰坊等五坊。斗鸡儿,此处指专为皇帝斗鸡取乐的少年。此二句意谓唐朝五坊所供养的斗鸡少年,因为得宠,享尽酒色之乐,不知自己会变老。
- “胡兵”句:唐天宝十四载起兵反叛的安禄山是奚族人,所率部卒多为少数民族,故被称为胡兵。安禄山叛军曾接连攻下唐之东京洛阳和西京长安,来势突兀,像是从天而降。
- 逆胡:指唐营州柳城(今辽宁朝阳一带)人安禄山。奸雄:奸人的魁首,权诈欺世的野心家。
- 勤政楼:勤政务本楼的简称。唐玄宗常在此宴饮。
- 珠翠:此处当代指宫中宝物和妇女首饰及其带香味的化妆品。此句意谓由于唐朝宫殿遭到叛军兵马的践踏,珠翠丢弃在地,尘土为之变香。
- 披靡:形容军队溃败,不能立足。
- “传置”句:《新唐书·杨贵妃传》载杨贵妃嗜食南海鲜荔枝,乃置骑传送数千里至京师。又东汉和帝时,南海以快马驰送龙眼荔枝,死者满路。见《后汉书·和帝纪》。传置,古代沿途分段置马的驿站。
- “悔祸”句:天意不再降灾,人心为之欢畅。
- 夏商有鉴:《诗·大雅·荡》以“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的结穴之句,告诫厉王。此句隐括《荡》诗之意,谓夏桀、殷纣灭亡的教训,后世应当引以为戒。
- 简策:编连成册的竹简。汗青:古代在竹简上书写,先用火烘烤竹青,使其出“汗”,取其易书,并可免虫蛀,谓之“汗青”。简策、汗青,在此句中当指史书。
- “君不见”二句:张说,唐时洛阳人,累官中书令,封燕国公。多机,谓很有心计。姚崇,唐玄宗时的贤相。
君不见惊人废兴传天宝,中兴碑上今生草。不知负国有奸雄,但说成功尊国老。谁令妃子天上来,虢秦韩国皆天才。苑桑羯鼓玉方响,春风不敢生尘埃。姓名谁复知安史,健儿猛将安眠死。去天尺五抱瓮峰,峰头凿出开元字。时移势去真可哀,奸人心丑深如崖。西蜀万里尚能返,南内一闭何时开。可怜孝德如天大,反使将军称好在。呜呼!奴辈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尊,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
- 废兴:指玄宗在位时的开元、天宝年间的太平盛世因安史叛乱走向衰败。天宝:唐玄宗李隆基的年号。
- “不知”二句:意谓唐朝廷用为平叛功臣歌功颂德来掩盖其不能识别和警惕安、史之类奸雄的过失。国老,旧谓卿大夫致仕者,即告老回家的功臣元勋。
- “谁令”二句:妃子,指玄宗所封贵妃杨玉环。虢秦韩,杨贵妃的三姐被封为虢国夫人,大姐封为韩国夫人,八姐封秦国夫人。天才,指有才貌。此二句意谓杨贵妃像从天而降一样,杨氏姊妹出入宫廷,势倾天下,是谁给予她们这样大的恩宠呢?
- 羯鼓、方响:均为打击乐器。相传唐玄宗善击羯鼓。《羯鼓录》谓羯鼓以山桑木为之。此句意谓羯鼓鸣、方响奏,好一派歌舞升平的热闹景象。
- “春风”句:此句意谓唐玄宗无心国事、极尽享乐之能事,连春风都不敢扬起尘埃。
- “姓名”句:意谓朝廷缺乏必要的洞察力,不能认清安、史之流的真面目。一说“安史之乱”已成陈迹,叛军头目的姓名有谁知晓。
- “健儿”句:此承上文之意,谓朝廷上下文恬武嬉,将士不是在战事中死得其所,而是在骄奢淫逸中终其一生。一说平叛将士安眠地下,不为世人所知。
- 去天尺五:极言山峰之高峻。抱瓮峰:即华山瓮肚峰。
- “峰头”句:据载,唐玄宗想在华山云台观抱瓮峰上,凿出“开元”二大字,填以白石,使百余里外都能望见,后纳谏而止(见《开天传信记》)。此句意谓唐玄宗好大喜功,极力宣扬“开元”盛世。
- 时移势去:指唐肃宗即位,唐玄宗失去皇位,亦失去昔日的权势。
- 奸人:指肃宗时专权的太监李辅国之辈。
- “西蜀”句:“安史之乱”时唐玄宗逃往四川(西蜀),叛乱平定后返回长安。
- 南内:唐都长安有大内、西内、南内。南内在大内以南,本为李隆基旧邸,开元二年名为兴庆宫。开元十六年,玄宗在此听政。自西蜀返回后曾住原处。因此处临街,便于对外联系。为使玄宗与外界隔绝,李辅国以肃宗旨意为名,强迫玄宗迁往西内,将南内关闭。此承上句,意谓玄宗被幽禁于深宫。
- “可怜”句:此句用反语讥讽唐肃宗之大不孝。
- 将军:指唐玄宗的太监高力士,其在开元、天宝年间曾任右监门卫将军和骠骑大将军。好在:好否,慰问之词。此处所隐括的是这样一段记载:肃宗太监李辅国逼迫玄宗迁居时,玄宗扈卫只有老弱二三十人,而李之部伍却兵刃辉日,“上皇(玄宗)惊,几坠。高力士曰:‘李辅国何得无礼!’叱令下马……力士因宣上皇诰曰:‘诸将士各好在!’将士皆纳刃,再拜,呼万岁。力士又叱辅国与己共执上皇马鞚,侍卫如西内,居甘露殿……”(《资治通鉴》卷二二一)。次日,李辅国即构陷高力士等人,并将其充军远恶之地。此句紧承上句,意谓身为一国之君的唐肃宗竟如此不孝,反不及名为将军实为奴才的高力士,对上皇极尽扈卫之责。
- “奴辈”二句:奴辈,指太监高力士,其身分等于奴仆。辅国,即李辅国,唐肃宗时的太监。张后,即肃宗的皇后张良娣。“皇后(张后)宠遇专房,与中官李辅国持权禁中,干预政事,请谒过当。帝颇不悦,无如之何。”(《旧唐书·肃宗张皇后传》)此二句意谓,令人叹息的是奴才高力士,不敢说李辅国、张皇后专权用事这样带有政治色彩的话,只能拿“春荠”说事。
此诗的题目虽云“和诗二首”,实则二者是浑然一体的,讲的是一回事。至于对诗旨的理解,以往多有拔高之嫌,比如认为此诗的批判锋芒是指向权奸和宋徽宗的腐朽统治。实则李清照写此诗时,赵佶尚未称帝,至多是刚刚登基;作者本人也陶醉在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之中,即使已有某些潜在的社会危机,是时只有十六七岁的李清照如何能够洞察?平心而论,这首诗虽然相当尖锐地指出了唐玄宗失政误国的深刻教训,但还只是一首针对唐朝的咏史诗,其令人惊喜之处,主要在于作者的史识过人和才华出众。
首先,与张文潜的“原唱”相比,李清照不再重弹“女色亡国”的老调。对于大唐兴废之由,李诗公正地归结为朝政腐败、奸雄得志。但是作者也没有忽视“六军不发”的导火线是杨家兄妹,从而避开了处处为“贵妃”开脱的另一极端。
其次,诗人认为像尧舜那样功德大如天的帝王,不必用区区文字加以记载,其德泽自在人心。“安史之乱”本是唐王朝咎由自取,所谓“中兴”本不值得歌颂,元结不但撰文歌颂,还令人以鬼斧神工之技刻在山崖上,那样做真是浅陋之至。
第三,作者认为平叛的成功,不只是哪一位将帅的雄才大略所致,而主要是因为主帅郭子仪和李光弼之间,不是彼此猜忌,而是劲往一处使。如果像姚崇和张说那样互相猜疑、暗算,工于心计,自己也难免不落入别人的圈套。第一首诗的最后两句“君不见当时张说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这是李清照对《明皇杂录》这样一段故事的隐括——姚崇临终前对儿子说:“张说与我不和,且为人奢侈。作为同僚,我死后他必来相吊,你们就将我平生的珍宝陈列出来,如果他不加顾视,便凶多吉少;如果他盯住这些宝物,就赶紧把这些东西送给他,并请他给我作神道碑文。他作的碑文一送来,你们一面速奏朝廷,一面立即刻石。等到他几天之后醒悟过来,事已迟了。”姚崇死后,张说前往吊唁时,果然对姚家所陈之物再三顾视,姚子遂按其父所嘱办理。张说在为姚崇所写的神道碑文中,对其功德备加称颂。不几日,张说果然差人到姚家,以措辞欠周为由,要将碑文取回修改。姚子便陪来人观看已经刻石的碑文,并说此文已上奏朝廷。听了使者的回话,张说才知道自己又被姚崇算计了。这段故事,既不见于正史,也与史实不符。李诗用此典事,想必是李清照有感于朝臣间的互相倾轧。当时她本人虽然尚未受到党争株连,但是她的父亲以及她的前辈文友晁补之、张耒等,均曾被作为追随苏轼的旧党吃过苦头。
第四,不仅作者的“史识”可嘉,其诗艺亦很高,几无一句不体现出诗人卓越的见解和凝练的笔力。如第二首的最后一句“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乍一看只是一句出自野史的闲话,实际却包含着很微妙的历史内容。它说的是宦官高力士,玄宗时他权力很大,四方奏事都要经过他的手。肃宗做太子时,曾以兄礼事之。外将内相如安禄山、李林甫、杨国忠等,也都曾与他串通一气。“安史之乱”时,他扈从玄宗入川,又扈从回到长安,功劳不可谓不大。但随着玄宗的失势,他竟被放逐到遥远的巫州。在那里他看到院落中生长的荠菜,当地人不知能吃,遂生身世之叹,口吟道:“两京作斤卖,五溪无人采。夷夏虽不同,气味终不改。”(《旧唐书·高力士传》)等到宝应元年遇赦回到长安时,玄宗父子已相继去世,这个七十九岁的老奴也痛哭而卒。在这里,李清照的艺术才能,在于她能把皇室内部的最高权力之争,通过高力士的身世变迁,表现得既含蓄又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