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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苏贤良的雪泥鸿爪(1037—1068)

苏轼诗词文选评 作者:王水照,朱刚 撰


一、苏贤良的雪泥鸿爪(1037—1068)

北宋的第四个皇帝宋仁宗,并不是像汉武帝、唐太宗那样有名的君主,但今天的人们经常可以在包公戏里看到他。实际上,他曾经拥有范仲淹、欧阳修那样在历史上比包拯远为重要的大臣,而且主持了中国史上少见的四十余年太平政治,统治着一个包含了不少隐患但大体上经济繁荣、生活安定的升平世界。一般的皇朝,生养积聚到了这个阶段,不是忙于建功立业、开疆拓土,便是贪于享受、腐败堕落,但这位宋仁宗却既不雄心勃勃,也不甘于堕落。他也曾极不情愿地应付邻国的挑衅,却讨厌战争,选择了用“赐予”大量钱财来解决边疆争端的“屈辱”方式。他也曾任用范仲淹等大臣企图改革政治上的某些弊端,但遭到另一部分官员反对时,他便放弃这种改革,同时却能保护那些改革者,使他们的仕途生涯渐入佳境。他喜欢读书,把儒家的经典抄写了发给臣子们去看,自己也愿意遵守古训,那些资深的大臣经常限制他的权力,年轻的御史们经常批评他的行为,他一概予以容忍。他似乎不太为政府连年出现的财政赤字担忧,毫不吝啬地取出皇宫里深藏的帝室财货去补贴政府的支出,而个人的生活据说非常节俭。对于政事,他很少自作主张,而是不厌其烦地听着朝官们的商议甚至争吵,只要提出意见,不管采用与否,他不会忘记给予鼓励,有时竟充当起婆婆妈妈的调停人的角色。正如我们在包公戏里看到的那样,这个时代的大臣们比皇帝具有远为鲜明的个性和人格魅力,却都心甘情愿地效忠于这位缺乏个性的皇帝。他的无所作为使士人们被有为之心鼓动得几乎无法忍耐,而他的宽仁态度又总给人希望。

就在这位宋仁宗登基十余年后,景祐三年(1036)的十二月十九日(西历1037年1月8日),苏轼(字子瞻)出生在四川眉山城内纱縠行的家宅。他的父亲苏洵字明允,弟弟苏辙字子由,父子三人合称“三苏”,在所谓唐宋古文八大家中,一家人就占了三位。据司马光为苏轼母亲程夫人作的墓志铭,这程夫人也知书识礼,而且很支持丈夫和儿子去实现其有为于当世的理想。可以想见,苏轼兄弟幼年所受的教育是十分良好的。

而在苏轼接受教育的年岁里,他的前辈范仲淹、欧阳修等人正崛起于政坛、文坛,并越来越具有深广的社会影响,正如苏轼后来的评价:“宋兴七十余年,民不知兵,富而教之,至天圣、景祐极矣,而斯文终有愧于古,士亦因陋守旧,论卑气弱。自欧阳子出,天下争自濯磨,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说为忠。长育成就,至嘉祐末,号称多士,欧阳子之功为多。”(《六一居士集叙》)原来,北宋的政治、行政制度,多是宋太祖、宋太宗时根据实用的需要建立的,谓之“祖宗家法”,但时移势易,日久不免生弊;而且,安定的时代里逐步发展起来的文化氛围,使范、欧一代士人们不再满足于那种只随实用而转移的政治,认为那是毫无理想可言的“苟且”政治。他们要求“通经学古”,建立宋代的新儒学,按照新儒学的理想进行政治制度的建设;并鼓唱士人的“气节”,按照个人的道德良心和他信奉的学说来进行政治和文化活动,用当时的话讲,就是以“道”自立,壁立千仞,绝不阿合苟容。这当然会与既定的社会秩序有所冲突,连宋仁宗也只给予了软弱的支持,但范、欧等人的努力使社会风气得到改变,从建国初的实用主义转向了高昂的理想主义,士气空前振作。“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正是这样的时代精神,激发着幼年苏轼的人生志向。

他与苏辙一道在宅内的南轩读书,此南轩又名来风轩,是个书堂,置有苏洵亲自校读过的藏书。据苏辙的回忆,兄弟俩当时在南轩所读的主要是历史书,所谓“闭门书史丛,开口治乱根”(苏辙《初发彭城有感寄子瞻》)。从历史事迹中探讨政治的得失,这不但成为苏轼成年以后古文写作的重要内容,也展现着北宋书生型政治家的特有风范。

到宋仁宗年近半百时,欧阳修进入了其仕途生涯的黄金时期,而21岁的苏轼也于嘉祐元年(1056)随其父、弟走出四川,到达北宋的京师开封府。翰林学士欧阳修的赏识和推荐使苏洵的文章几乎风靡了京城,名声大振;苏轼、苏辙兄弟也在次年举行的科举考试中,被身任主考的欧阳修录取,同时成为进士,可谓一举成名。据说,这两位年轻的新进士也得到了仁宗皇帝的青睐,他的妻子曹皇后后来回忆,当年仁宗回宫后曾兴奋地说,他为子孙得了两位宰相。当时掌管政权的宰相富弼、掌管兵权的枢密使韩琦,都是范仲淹、欧阳修的同志和至交,他们都接见了苏轼,在一起怀念已经去世的范仲淹,对苏轼则充满了期望。

然而,正当苏轼初入仕途一帆风顺之际,他的母亲程夫人在家乡眉山病逝。消息传来,父子三人仓惶离京,回乡奔丧。这位程夫人在人世的最大期望就是想看到丈夫、儿子成名,但她还未听到喜讯,就离开了人世。对于苏轼来说,无疑是在一举成名的喜乐得意之际,遽然听到丧钟的敲响,领略到生命的本然的悲剧底蕴。按当时礼制,儿子须为母亲服丧二十七个月,即“守制”或“丁忧”。因此,苏轼便丁忧家居。直至嘉祐四年(1059)十月,三苏才带同轼妻王弗、辙妻史氏,第二次出川赴京。此时的苏轼已经有了“人生本无事,苦为世味诱”、“今予独何者,汲汲强奔走”(《夜泊牛口》)这样略带苍老的感慨。

这次走的是水路,他们舟经嘉、泸、渝、忠、夔等州,出三峡至江陵(今属湖北),已是岁末。这无疑是一次绝佳的旅行,一路上山川文物、名胜古迹甚多,激发起他们的才思,于是有了包含三个人一百多篇诗文的《南行前集》,编成于江陵的驿舍里。其中有苏轼诗四十余首,是现存苏轼诗中的最早一批作品,可以看作其诗歌创作的起点。这一年,王弗生下了长子苏迈。

嘉祐五年(1060)二月,三苏到达京师。因欧阳修等人的推荐,苏轼兄弟得以参加一次皇帝特别下诏举行的考试,叫“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的制举考试,简称“贤良科”,倘被录取优等,就可期望得到较快的升擢,故俗称“大科”。按此科考试制度的要求,苏轼事先向朝廷献上他所作的策、论五十篇,系统地表达了他对历史和现实的看法,及对今后施政的建议。制科考试在次年九月结束,苏轼的对策考入第三等。这是极高的成绩,因为按宋代制科评定对策成绩的惯例,一、二等皆为虚设,实际等级最高的就是第三等,自北宋开制科以来,唯有一个吴育获得过第三次等,其余皆在四等以下,故苏轼这次的成绩是破天荒的。同时,苏辙的对策却因指斥时弊过于激烈,被一些大臣认为涉于不逊,主张黜落,但因为考官司马光的坚持,仍被取在四等。他们的荐主欧阳修高兴之极,在书信中写道:“苏氏昆仲连名并中,自前未有,盛事盛事!”(欧阳修《与焦殿丞》)兄弟二人再次给京师带来了轰动。

这样,在仁宗皇帝治世的最后几年里,苏轼得到了“贤良科”三等的光荣出身,成为一颗令人瞩目的新星。他被委任为大理评事、凤翔(今属陕西)府签判,于嘉祐六年(1061)将近年底的时候,告别父弟单独赴任,正式开始了仕宦生涯。直到宋仁宗去世的嘉祐八年(1063),苏轼仍在凤翔任上。对于这位仁宗皇帝和他信任的大臣韩琦、欧阳修等,苏轼怀有父师一般的感情,因为他们给予他的记忆,不单是青年时代的一段值得骄傲的经历,还有宽厚谦逊的君主和敢于担当的大臣这样一种理想的配合模式。这种模式所造就的比较宽松自由的氛围,在后来越来越严酷的政治环境里,无疑成为最温馨的追忆。我国古代正史中对这一代君臣的肯定之辞,考其来源,很多出自苏轼的笔下。可以说,这位苏贤良是仁宗朝文化的产物,在以后的政治生涯中,他不止一次地担当了仁宗朝政治的辩护人。

宋代官僚的差遣一般是三年一任,苏轼在凤翔任满三年还朝,已到了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正月。苏轼还朝后,以殿中丞差判登闻院,又经过一次学士院的考试,授职直史馆。从当时仕途常况论,他的升迁可算顺利,宋英宗对他也比较重视。但此时他家里又接连发生变故,先是妻子王弗于治平二年五月病卒,然后是父亲苏洵于次年(1066)四月逝世。苏洵之死是朝野震动的,朝廷给予了颇高的哀荣,由政府负责具舟送灵柩还乡。这样,苏轼兄弟扶柩上船,由京师出发,下汴河,经淮河,转长江,再逆水而上,途经几千里,送归故乡安葬。

苏轼兄弟居丧二十七个月,到熙宁元年(1068)的下半年服满。此后苏轼续娶王弗的堂妹王闰之为妻,到十二月与弟辙一起还朝。这次走陆路,先至长安过了年,次年二月才达京师。这是苏轼最后一次出川,此后再未还乡。他告别四川的时候年33岁,距初次出川已逾十年,期间两返三出,进士及第,制科高等,名震天下,仕途顺利;不幸的是父母双亡,发妻早逝;不幸中之幸是一直有个兄弟相伴,才华相埒,学力相当,在以后的政治风波中,将出处相同,荣辱与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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