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理性的光辉照亮精神王国
有许多美丽的形象,在远处招呼,
犹如繁星点点,透过云雾,
给我们送来亮光,优美柔和。
他们越走越近——我已经认出来了,
这是退尔,手拿弯弓,
那是齐格弗里特,他降服过巨龙,
执拗的浮士德也来了,
阿基里斯当先锋,
光荣的布尔昂的哥特弗里德,
号召骑士们战斗要英勇。
瞧!——兄弟们,请不要笑——
还有那英雄堂吉诃德,
骑着一匹骏马,
到处厮杀。
这支队伍来了,又消失了,
只留下一片闪闪的金光。
啊,怎样才能把他们挽留?
又有谁能把他们赶上?
诗一般的梦幻,
还会重新出现,
当你再次看见他们,
欢乐充满心田。
恩格斯中学时写的诗和作的画
恩格斯从巴门市立学校转入爱北斐特中学已经两年了。眼看明年就要毕业,在一个夏日之夜,这个对未来满怀憧憬的16岁少年,写下了这首闪烁着理性光芒的美丽诗篇。
爱北斐特中学离家较远,恩格斯寄宿在代理校长汉契克博士家里。与巴门市立学校浓郁的宗教卫道风格不同,爱北斐特中学以其自由主义学风闻名整个普鲁士。这种学风,对少年恩格斯的世界观形成起着潜移默化的影响。
这首诗反映了恩格斯无神论世界观的最初萌芽。之前,在教会警觉的目光注视下,精神逐渐走向成熟的恩格斯应该说还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他几乎看遍了堆积如山的神学书籍,本性的桀骜不驯,并没有妨碍他一丝不苟地恪守宗教的道德和教会的礼仪。他定期向自己的忏悔牧师忏悔,不断地写诗赞颂上帝,经常在学校里作宗教题材的报告……尽管在内心深处,恩格斯已对是否真有上帝产生了隐隐约约的怀疑,但他的表现却始终是一个令伍珀河谷上流社会交口称道的“耶稣的爱子”。
可是,怀疑的种子还是慢慢发芽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思维中开始出现令人不安的冲突。这种冲突,最初只是遥远的、隐约可闻的雷声,是大风暴将来临的某种前兆。它们突然来到,又倏忽而去,在他年幼的心头并没有留下多少恒久的印迹。
冲突的原因,往往出于偶然,也许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比如,父亲刚刚设计了一场商战阴谋后虚伪地在胸前画着十字,某个传教士布道时的讲话前后有矛盾,小孩子偶尔的亵渎神明之举并没有遭到预期的惩罚,等等。还有,外祖父讲述的英雄传说、《圣经》里的故事,虽然激起了年轻的恩格斯无尽的遐想,但其中显而易见的虚构成分常常令他困惑。
《上学路上》(油画)(邓澍作)
事实与幻想,信仰与怀疑,真理与谎言……
理性的恩格斯同宗教的恩格斯发生了冲突,逻辑的智慧伴随着精神的震荡。思考越是深入,震荡越是剧烈。
伍珀河谷的现实,也持续地考验着恩格斯的宗教情感。四处乞讨的残疾工人,司空见惯的恃强凌弱,都不能不促使恩格斯重新思考:上帝是否真的仁慈,是否真的具有无边的法力?
脑满肠肥的工厂主,大腹便便的牧师,毫无愧色地从乞讨者身旁走过;公职人员的高礼帽,绅士淑女的名贵礼服,在流浪汉痛苦无助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非富即贵的社会名流们,公式般虔诚地做完晨祷,然后狼吞虎咽地吃早餐……
恩格斯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更无法相信自己的头脑:莫非这个世界完全是一场骗局,种种可耻和卑鄙的东西,同《圣经》上的道义如此抵牾,信徒们善良的心都到哪里去了?
在恩格斯心灵深处,随着愤怒和委屈的情感不断冲击思辨的大脑,怀疑的闪电终于点燃理性的火焰,焚烧着思维丛林中的败叶残根,真理的幼苗茁壮成长。
念中学的最后一年,恩格斯狂热地爱上了歌德的诗歌。他把歌德看作魏玛时代的荷马,能大段大段地背诵《浮士德》及歌德其他的著名诗作。为了他深深喜爱的歌德,恩格斯可以不顾一切地与人争辩。
那是在一堂语文课上,一位同学问老师,歌德是怎么样一个人。老师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一个不可救药的魏玛分子,腐蚀青年人思想的无神论者,教会从不承认他是自己的弟子。
恩格斯霍地站起来,针锋相对地说:“老师,我有点不大明白,你刚才所说的歌德可是《浮士德》的作者?据我所知,这位诗人是很有才华的,上帝决不会拒绝有才华的人。”
语文老师惊讶的目光射向后排座位,那里站着一个淡黄色头发、目光炯炯的年轻人。
“我觉得,小恩格斯先生所袒护的,正是他并不了解的东西……”冷冷的话语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
“不!”尽管恩格斯知道随后的惩罚是免不了的了,但他已顾不了那么多,毅然打断老师的话,朗声说道,“老师,我是以严谨著称的日耳曼人的儿子,因此我不会袒护我所不知道的东西。我敢说,我非常了解这位我们时代最伟大的诗人。为了使您相信这一点,请允许我向您背诵几段著名的《浮士德》。”
铿锵有力的声音,顿时在教室里回荡,歌德的诗句像澎湃的潮水流泻而出。同学们兴奋地听着,激动不已,干渴的心田愉悦地吸收着智慧的甘泉。
语文老师局促不安地在讲台上走来走去,右手提心吊胆地在胸前画着十字。他最担心的是校长这时候走进来,于是忙不迭地开口制止:“停下!停下!恩格斯先生,你真叫我遗憾。背这种糟糕透顶的诗,绝不会给你增添光彩,要是被你高贵的父亲知道了,他一定会不高兴的。”
恩格斯不管不顾,继续着自己的背诵,奔涌的激情已经冲决了循规蹈矩的堤坝……
下课铃响了,语文教师拔腿就往走廊里跑,他再也不愿多看一眼这些亵渎神明的学生。在他身后,响起了学生们热烈的掌声和欢快的呼喊声:
“歌德万岁!”
“弗里德里希万岁!”
语文课风波,很快就传到了恩格斯父亲那里,一场严厉的道德训诫持续了整整四个小时。根据老弗里德里希的逻辑,对宗教教义的虔诚遵守,是一个人成才的基础。于是,父爱常常被淹没在宗教狂热之中,父亲成为了儿子的精神折磨者。恩格斯后来对马克思这样谈到他的感受:“简直叫人发疯。对我的‘灵魂’进行的这种基督教式的征讨是多么刁恶,你是无法想象的。”
恩格斯的思想日益成熟,父亲的道德训诫不只是形式令人讨厌,其中的说教也越来越苍白无力了。就在这场道德对抗的当晚,恩格斯在日记本上写下了这样几行文字:
谁若害怕藏着思想宫殿的密林,谁若不用刀剑在这密林中为自己砍杀出一条道路,谁若不愿去吻醒那沉睡的公主,谁就既得不到她,也得不到她的王国……我们的时代不承认这样的人是自己的儿子。
在爱北斐特中学就读的三年,恩格斯给老师和同学们留下的印象是奇特的。一方面,包括汉契克校长在内的大多数老师都公认,恩格斯操行优异,真诚热情,资质很高,有独立的思想,理解力很强,善于清楚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另一方面,按当时一位严谨的宗教课教师的说法,恩格斯有一种“不稳定的性格”,这种性格与他的名字和教养往往不甚相称。
当时,伍珀河谷有两位在整个莱茵省都十分知名的教师。一个是爱北斐特中学的克劳森博士,一个是巴门市立学校的希弗林博士。在一次闲谈中,两位老师谈到了恩格斯。
克劳森博士说:“恩格斯的肩膀上长的可是自己的脑袋。”
希弗林博士补充道:“他从不轻信任何东西。”
这两句话表达的,实际是同一个意思:恩格斯富于探索精神。正是这种探索精神,使他一一冲破教会的思想控制——父亲的道德训诫,教师的顽固脑筋,以及整个伍珀河谷的虔诚主义精神牢笼——让理智的光辉照亮了自己的精神王国。
恩格斯常说,学生是有头脑的人,不应当只是机械地背熟课本,而应当进行思考,有自己的见解,有自己的美学立场。他认为,阅读教科书的目的在于同它进行争论。比如说文学课,那种崇拜经过梳妆整理的文学史,或者按才能和作品的次序作学究式的排队,把教科书变成井然有序的文学药铺的做法,纯粹是做了书的蠹虫,对于有时代责任感的青年来说是不足取的。
恩格斯中学时期在古代史笔记本上作的画
恩格斯的爱好十分广泛,这一点从他的房间布置就可以看出来。在恩格斯的房间里,书籍和哑铃、标本和长剑结合得如此自然、如此协调,是一种力与美、智慧与勇气的完美统一,展示了一个青年人兴趣广泛、潜力非凡的精神世界。
看到这一切,任何人都不会感到惊讶——
房间主人既能写优美抒情的游记,也能写逻辑严谨的哲学著作;既能当一名驰骋沙场的战士,也能成为永垂青史的思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