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册

卡夫卡日记:1914-1923 作者:[奥] 弗朗茨·卡夫卡 著,邹露 译


第九册

我从房子里出来,想散散步。天气很好,但是街道十分空旷,只是在远处有一名市政公务人员,手里拿着一根水管,顺着街道喷洒出一股巨大的拱形水柱。“见所未见,”我说着,试了试那道水柱的力道。“一名小小的市政公务人员,”我说着,又看了一眼远处的这个人。在下一个十字路口的角落,有两个男人斗殴,他们扑向对方,把彼此撞飞,弹得老远,然后伺机再次扑向对方。“停下来,别打了,先生们。”我说。



大学生科泽尔坐在他的桌旁学习。他是那样沉迷于工作,以至于连天黑都没发现。虽然五月的天很明亮,但在这间位置糟糕的庭院房里,快四点的时候夜晚便已降临。嘴唇向上卷起,眼睛下意识地深埋在书里,他在读书。有时他停下来,在一个小本子上做简短的阅读摘录,然后闭上眼睛,喃喃自语地背诵那些写下来的东西。在他的窗户对面不到五米处,是一间厨房,一个姑娘在里面熨衣服,有时候向科泽尔看去。

突然,科泽尔放下铅笔,对着屋顶仔细听。有人在上面的房间里来回走动,他显然是光着脚的。每一步都发出巨大的啪啪声,就像跳入水中时一样。科泽尔晃了晃脑袋。他从大概一周前楼上的新住户搬进来开始,就不得不忍受楼上的这种散步了,这意味着如果他不采取什么反抗措施,那么泡汤的不只是他今天的学习,还有他的整个学业。脑力劳动下紧张的大脑是无法忍受这种事的。



有一些关系我能清楚地感觉到,但却无法辨认。如果能再下潜得更深一点儿就好了,可是这里的浮力偏偏如此之大,让我以为自己就在水底,感觉不到身体下面有水流涌过。无论如何,我转身去看那个高高的地方,那里的灯光千百次冲破黑暗,把我照亮。我上了楼,在上面四处晃悠,虽然我憎恨上面的一切,而且关于他




“导演先生,一个新演员来了。”人们可以清楚地听到仆人的报告,因为通往前厅的门大开着。“我只是想成为一名演员。”卡尔在为自己说,他想纠正那个仆人的说法。“他在哪儿?”导演说着,伸长了脖子。



1914年6月21日

村子里的诱惑。



这个老光棍儿的胡子样式变了。




白衣女子坐在金斯基宫的中央。尽管离得远,但傲然的双峰依然清晰可见。呆呆地坐着。




夏日的某个傍晚,我到了一个从未去过的村子。我注意到村子里的路是那么宽,那么空旷。农庄前面,随处可见古老的大树。一场雨后,空气变得清新,一切都让我觉得那么美好。我尝试通过跟人打招呼来证明这一点,他们站在门前,亲切地做出回应,尽管也有些含蓄。我想,如果能找到一家客栈,在这里过夜应该也不错。

我刚才从庭院里一面绿草丛生的墙边走过时,墙上的小门恰好打开了,三张脸从门后探出来,然后消失,接着门又关上了。“奇怪。”我冲着旁边的空气说,好像旁边有同行的人似的。这时,一个高大的男人真的出现在我身旁,仿佛故意要捉弄我似的。他没戴帽子,也没穿上衣,穿着一件黑色针织马甲,抽着烟斗。我立刻镇定下来,好像早就知道他在那里似的,说:“这扇门啊!您也看见了这扇小门是怎么打开的吧。”“是的,”这个男人说,“不过那有什么奇怪的呢,那些是房客的孩子。他们听到您的脚步声,想看看夜里这么晚谁会走到这里来。”“这样去解释固然容易,”我笑着说,“但是对一个外地人来说,一切都很容易显得奇怪。”我继续走。可是这个男人跟着我。原本我并不觉得奇怪,也许这个人跟我同路,但是这不是理由,为什么我们要一前一后而非并排走呢?我转过身说:“这是去客栈的路吗?”那个人站住说:“我们这儿没有客栈,或者更确切地说,我们这儿有一个,但是那儿是不能住人的。那家客栈属于教区,因为周围没人住,就把它给了一个瘸子,到现在教区都得照顾这个人。现在他和他的妻子一起打理这家客栈,而且人们基本上没法经过这家客栈的门,因为那里散发的臭味儿实在太大。客房里的油污厚得能让人滑倒。那是一家拙劣的小旅馆,它的存在是这个教区的耻辱。”我想反驳这个人,他的长相让人有反驳他的欲望,他的脸瘦成了皮包骨,面色蜡黄,皱巴巴的皮肤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脸上,下巴一动,爬满整张脸的深深的皱纹也跟着一块儿动。“这样啊,”我说,没有对这种关系表达更多的惊讶,然后继续说,“那么,我肯定要住在那儿,因为我已经决定在这里过夜了。”“那么,当然,”这个男人匆忙说,“要去客栈的话,您的确得去这里。”他指向我来时的方向。“您走到下一个拐角,接着右转。然后您会立刻看见一块客栈招牌。就是那儿了。”我对他的回答表示感谢,接着又一次走过他身旁,这次他特别仔细地对我进行了一番打量。与此相反,也许他给我指错了路,可我对此毫无反抗之力,但是即便他迫使我从他身边走过,即便他突然立刻放弃了关于客栈的警告,我也不会被他迷惑。也许其他人也会告诉我这家客栈有多脏,我可能会睡在垃圾堆里,但无论如何只要我满意就好。此外,我也没别的选择,天已经黑了,村里的路也被雨水泡软了,到下个村子的路还很长。

我已将那个男人甩在身后,实在不想再为他劳神,这时我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她正在同那个男人说话。我回过头去。在一片梧桐树下,一个高大挺拔的女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她的裙子散发出浅黄棕色的光芒,头部和肩上搭着一条黑色粗网眼披肩。“你就回家吧。”她对这个男人说。“你为什么不来?”“我就来。”他说。“再等一小会儿。我就想看看这个外地人会在这儿干些什么。他在这儿到处瞎转悠。你看看。”他在说我,就像我是聋人或是听不懂他的话似的。不过现在我并不关心他说什么,但是倘若他在村子里散播关于我的任何虚假谣言,我肯定会感觉不舒服。因此,我对那边那个女人说:“我在此地寻找客栈,没别的。您的丈夫没权利这样说我,他或许给您造成了一种对我的误解。”可是,这个女人压根儿没往我这儿看,而是走向她丈夫——我已经正确地认识到,这是她的丈夫,他们之间存在一种显而易见的关系——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如果您想要什么的话,请跟我丈夫说,别跟我说。”“我什么都不想要,”我说,对她这种态度我感到恼火,“我对您没兴趣,您也别关心我,这是我唯一的要求。”那女人耸了耸肩,这一点我在黑暗中依旧可以看见,不过看不到她眼神的含义。显然她想回答些什么,但是她丈夫说:“闭嘴!”然后她就沉默了。

在我看来这种相遇此刻终于结束了,我转过身想继续走,这时有人喊道:“先生。”可能是在叫我。一开始我根本不知道这声音是从哪儿发出来的,不过后来我看见头顶的院墙上坐着一名年轻男子,他两腿悬空晃悠着,膝盖相互碰撞着,漫不经心地跟我说:“我刚听到了,您要在村子里过夜。除了这个院子,您找不到别的住所了。”“这个院子?”我不由自主地问,事后我恼于此事,带着疑问的眼神看向那对夫妻,他们还一直相互依偎,站在那里观察着我。“是的。”他说,他的回答跟他整个举止中有一股傲气。“这里的床位可以出租吗?”我再次询问,好确认一下,同时催这个男人切换回他房东的身份。“是的,”他说着,目光早已移到我身后,“这里的床可以转让,不过不是转让给所有人,只能给那些支付费用的人。”“我明白了,”我说,“我当然会支付床位费,就像在客栈一样。”“请,”这个男人说,眼神早已越过我,“我们也不会占你的便宜。”他像主人一样坐在高处,我像个小仆人一样站在低处,我很想向他那儿扔一块石头,让他活动活动筋骨。然而我没这么做,我说:“请给我开门吧。”“门没锁。”他说。

“门没锁。”我几乎下意识地咕哝着重复这句话,打开门走了进去。就在进去之后,我突然间迅速抬头看这面墙,那个人已经不在上面了,显然,虽然墙很高,他还是从上面跳了下来,也许正跟那对夫妇交谈。他们是在谈论我这个身上现金不到三古尔登、除了背包里的一件干净衬衫和裤兜里的一把左轮手枪之外没多少其他财产的年轻男子身上会发生什么事吗?虽然这些人看起来也完全不像要偷某人东西的样子,可是若非如此,他们还能图我些什么呢?是大农庄里年久失修的花园和坚固的石墙让人浮想联翩。高高的草丛里时常散落着凋零的樱花。远处有一间农舍,是一间宽敞的平房。天已经很黑了。我是个晚来客,要是墙上那个人欺骗了我,我可能会陷入一种难受的境地。在去那个房子的路上,我没碰见一个人,但是在离房前几步之遥的地方,我透过开着的窗户看见两个高大的老人在第一间屋子里,他们是夫妻,肩并肩,面朝大门,吃着碗里的某种粥类食物。在黑暗中,我无法辨认精细的东西,只是因为这位丈夫的衣服上有些地方闪着类似金子发出的光,所以我辨认出来,那大概是扣子或表链。我打了声招呼,在准备跨过门槛时说:“我正在当地找可以过夜的地方,刚刚坐在您花园墙上的一位年轻男子告诉我,可以付费在这间院子里过夜。”这两位老人把勺子插在粥里,靠在后面的椅子上,看着我一言不发,他们的态度不是十分友好。所以我补充说:“但愿我得到的消息是正确的,希望我没有给你们造成不必要的困扰。”我很大声地说,因为也许这二位的听力不太好。“您走近点儿。”老先生过了一会儿说。只是因为他已经这么大年纪了,所以我顺着他,否则我一定会坚持让他明确回答我提出的那个问题。不管怎样,进门的时候我说:“如果收留我会给你们造成哪怕一丁点儿困扰,那么请您直说,我不会强行留下。我会去那家客栈,这对我而言真的无所谓。”“他的话真多。”老妇人轻声说。这句话绝对带着羞辱的意思,她用羞辱来回应我的礼貌,可她是个老妇人,我也不好反驳。也许正是由于我无力抵抗,无法反驳这位老妇人的评价,因此这评价对我产生的影响要大于它应有的影响。我感觉这种指责有它的合理性,不是因为我说了太多话,我真的只是说了必须说的话,而是因为这种指责触及我的本质。

我没有继续说下去,坚持不回答,在近处的黑暗角落里看见一把长凳,走过去坐了下来。这对老夫妇重新开始吃饭,一位姑娘从隔壁房间里出来,把一支点燃的蜡烛摆放在桌上。现在比刚才看得见的更少,黑暗中一切都被聚集在一起,只有一束小火苗在微微低着头的老夫妇上方闪烁着。几个孩子从花园里跑进来,一个孩子摔出很远,哭了,其他孩子跑着跑着突然停下来,现在在房间各处站着,老先生说:“去睡觉吧,孩子们。”他们立刻集合,哭鼻子的孩子还在抽噎,我旁边的一个孩子扯了扯我的衣服,意思好像是我也该跟他们站在一起,实际上我确实也想去睡觉,所以我站起来,作为一个高大的人站在这些孩子当中,他们整齐地大声说“晚安”,房间里传来的是无声的沉默。这个友善的小男孩牵着我的手,让我在黑暗中轻松找到路。但我们很快就走到梯子式的楼梯旁,爬了上去,然后待在地板上。透过一扇开着的小天窗正好可以看见弯弯的月亮,我的头几乎要伸到天窗里面了,去天窗下面呼吸这温和又凉爽的空气,真令人愉快。墙边的地板上有一堆秸秆,那里也有足够的地方让我睡觉。这些孩子——两个男孩三个女孩——在笑声中脱掉衣服,我穿着衣服躺倒在秸秆堆上,我在不认识的人这里,没有资格要求人家收留我。我撑着手肘仔细看了这些孩子一会儿,他们光着半个身子在黑暗中玩着。但是我感觉十分疲惫,不得不把头放在我的背包上,伸开胳膊,瞟了一眼屋梁就睡着了。在睡的第一觉中,我想我还听到那个小男孩喊道:“小心他来了!”后来我已经失去意识的时候,听见孩子们迈着小碎步匆忙跑向他们的营地。我肯定只睡了一小会儿,因为当我醒来的时候,透过天窗照下来的月光几乎毫无变化,依旧照射在地板上同一个地方。我不知道我为何醒来,因为我睡得很沉,没有做梦。这时我注意到在我耳朵旁边,有一只非常小的卷毛狗,那是一种人见人厌的小狮子狗,它的头相对较大,裹在蓬松的毛发里,眼和口像死气沉沉的牛角形首饰插在头上。这种大城市的犬种怎么会来到乡村?深更半夜,房子里有什么把它赶得四处乱窜?它为什么会蹲在我的耳边?我冲它吼叫,好把它吓走,也许它是孩子们的一个玩具,只是误走到我这里。它被我吓了一跳,但是没跑开,只是转过身,屈腿站在那儿,显露出跟它那大头比起来较为瘦弱的小身躯。因为它安静地待着,所以我想再睡却睡不着,我总是看见狗在我闭着的双眼前晃悠,双眼外凸。我无法忍受这只动物留在我身边,我站起来,抓住它的前肢,想把它拎出去。这只到目前为止都很迟钝的狗却开始抵抗,它试图用爪子抓我。所以我也必须握住它的爪子,这显然轻而易举,我用一只手就能将四只爪子全部抓到一起。“好吧,我的小狗狗。”我对这只激动的小脑袋说,脑袋后面的卷毛颤抖着,我带它去黑暗中找门。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这只小狗是多么安静,它不叫也不闹,只有血液在血管中疯狂地跳动,这我能感觉到。走了几步之后——被狗占用的注意力让我变得马虎——我撞到一个正在熟睡的孩子,这让我很恼火。现在顶层房间依然十分昏暗,从小天窗里只能透进来一丁点儿光亮。那个孩子呻吟了一下,我暂时停下不动,甚至连脚尖儿也没挪开,担心再动弹会把孩子吵醒。一切已经太迟了,突然之间,我看见我周围穿着白衣的孩子们都起来了,像约好似的,像接到命令似的,这不是我的过错,我只吵醒了一个孩子,这也不算是吵醒,只是一种小小的干扰,孩子的睡眠本该能克服这种干扰的。好吧,现在他们都醒了。“孩子们,你们要做什么?”我问道。“继续睡吧。”“您拿着什么东西?”一个男孩说,其他五个孩子全部试图围到我身边。“是的。”我说,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要是这些孩子愿意把这只狗拎出去,那就更好了。“我把这只狗拎出去。它让我无法睡觉。你们知道它是谁的狗吗?”“克鲁斯特女士的。”我想我从他们迷惘、含糊、困倦的喊叫声中至少听到了这个答案,他们不是冲我喊叫,而是冲彼此喊叫。“克鲁斯特女士是谁?”我问,但是这些激动的孩子没人作答。一个孩子抓住狗的前腿,那狗现在变得十分安静了,他赶忙把它从我手上拿走,所有人跟了上去。只有我不想待在这里,现在我的睡意也消失了,虽然我犹豫了片刻,我似乎过多搅和进这房子的事情中了,而这房子里没有人向我表示过很多信任,但是最终我还是决定跟在这些孩子后面。我听见他们的脚摸索前进的声音,他们就在我前面,但是在完全的黑暗中,在不熟悉的路上。我常常绊个踉跄,甚至有一次撞到墙上,头撞得很痛。我们也到了最初与那对老夫妇见面的房间,房间是空的,透过那扇始终敞开的门,可以看见月光下的花园。“出去,”我对自己说,“夜晚温暖又明亮,我可以继续前行,或者也可以在室外过夜。跟着这群孩子跑到这里,的确是没有意义的。”可是我还可以继续跑,上面屋子的地板上还有我的帽子、棍子和背包。但是这些孩子是怎么跑的啊!我清楚地看到,他们的衣服飘荡着,两步就飞越了那间月光照亮的屋子。我意识到,我对这毫无待客之道的房子做出了它应得的“报答”,我把孩子们惊醒,让他们穿过房子一圈圈地跑,不但不睡觉,反而将房子吵个底儿朝天(我沉重的靴子的踩踏声几乎盖住了孩子们赤脚的跑步声),我一点儿也不清楚,这一切将会产生怎样的后果。灯突然亮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间开着门的屋子,几扇开着的窗,屋里的桌旁坐着一个娇弱的女人,她在一盏漂亮的大落地灯下写作。“孩子们!”她惊讶地喊道,她还没看见我,我停驻在门前的阴影里。孩子们把狗放在桌上,他们可能非常喜欢这个女人,总是试图看她的眼睛,一个姑娘抓住她并抚摸她的手,她由着她这样,几乎没注意到这个举动。那条狗趴在她面前刚刚写过的信纸上,向她伸出颤抖的小舌头,在灯罩前几乎清晰可见。现在这些孩子们求她让他们留在这里,试图用甜言蜜语哄这个女人答应。这个女人迟疑了,站起来,伸出双臂,指向一张床和那个硬硬的地板。孩子们不想就这样放弃,试探性地躺倒在他们脚下的地板上。过了一会儿,一切都安静了。女人双手交叉在胸前,微笑着低头看孩子们。偶尔有孩子抬起头,但是看到其他人还躺在地上,就又躺了回去。




一天晚上,我比平时晚一点从办公室回到家中——一位亲戚在楼下的家门前将我拖住很长时间——我打开房门时,还在想着那段关于身份问题的对话,我把大衣挂在衣钩上,打算去盥洗台,这时听见陌生而短促的呼吸声。我抬头看,上面一个幽深的角落里放着一个炉子,我在半明半暗之中看到有东西在动。闪着浅黄色光亮的眼睛注视着我,在那张无法辨认的脸的下方,两个大而圆的女性乳房放在炉子的边檐上,这个东西整体看起来是由柔软的白肉堆积而成的,又肥又长的浅黄色尾巴悬挂在炉子旁,尾巴梢一直在瓦片裂缝那儿摆来摆去。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步流星地深低着头——愚蠢!愚蠢!我像祷告一样轻声重复——走向通往女房东房间的那扇门。直到后来我才发现,我没有敲门就进去了。黑夫特尔小姐




接近子夜。五个男人抓住了我,挣脱他们后,第六个人用他的手抓住了我。“开始。”我喊道,然后开始转圈,这样他们全部都被甩开了。我感觉自己掌握了某种规律,在最后一次用力时知道自己即将胜利,此刻我看见所有男人抬起胳膊跑回去,我断定下一刻他们肯定会一起冲向我,于是掉头向房门走去——我几乎还没站在房门前——门便自动打开,门锁异常迅猛地弹开,我向黑暗的楼梯上逃去。我的老母亲手拿一支蜡烛站在上面最高楼层的房门口。“小心,小心,”我在前一层楼就开始朝上面叫喊,“他们在追捕我。”“到底是谁?到底是谁?”我的母亲问。“究竟谁会追捕你,我的孩子。”“六个男人。”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道。“你认识他们吗?”母亲问。“不,是陌生人。”我说。“他们到底长什么样?”“我几乎没看清他们。其中一个有一脸黑色的大胡子,一个手指上戴着一枚大戒指,一个系着红腰带,一个裤子膝盖处扯破了,一个只有一只眼,最后一个向我露出他的牙齿。”“现在别去想了,”母亲说,“进你房间睡觉去吧,我已经铺好床了。”这位母亲!这个老女人!任何活物都无法击败她,她嘴里下意识地重复着“八十岁的愚蠢”,嘴角狡黠地抽动了一下。“现在睡觉?”我喊道。




1914年7月23日

酒店里的法庭。在出租车里。菲利斯的脸。她在行驶中双手插进头发里,用手擦拭鼻子,打哈欠。她突然振作起来,说了一些经过深思熟虑的、藏在心里很久的、怀有敌意的话。和布洛赫小姐的归程。酒店里的房间,对面的墙反射过来的热气。那面有窗的拱形边墙里也发出热气。此外还有下午的阳光。那个灵活的侍者,大概是东欧犹太人。院子里的噪声,就像机器制造厂里的噪声。难闻的气味。臭虫。艰难地下决心将它碾死。女侍者惊讶:没有臭虫呀,只不过有一位客人在走廊里发现了一只。在父母那里。母亲零星的眼泪。我背诵这一课。父亲从各个方面对此给予恰当的理解。专程为我从马尔默过来,夜游,穿衬衫坐着。她承认我是对的,我无可指摘或没有许多可以指摘的地方。像无辜的魔鬼一般。布洛赫小姐看上去有错。夜晚独自坐在菩提树下的椅子上。肚子痛。悲伤的检票员。站在那些人面前,把车票捻在手里,直到付了钱才把票给对方。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很笨拙,他还是将他的本职工作做得很好。在这种持续工作下,人无法来回移动,他也尝试去记住这些人。一看到这样的人总会想到这些:他是怎么坐上这个职位的,他的薪

酬是多少,他明天会在哪里,年纪大了之后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住在哪儿,睡前他把胳膊伸到哪儿,倘若我也能做到这些,我的心情会如何。一切都在腹痛之下发生。可怕而难熬的夜。不过几乎没有想起她。和埃纳一起在贝尔维德勒餐馆,在施特拉劳尔桥上。她仍期待好的结局,或者装出一副期待的样子。喝了红酒。泪水在她的眼睛里。去格吕瑙、施韦尔陶的船开走了。好多人。音乐。埃纳安慰我,而我并不伤心,也就是说,我因自己而伤心,而且这是无法安慰的。送了我一本《哥特式房间》。讲述了许多(我什么都不知道)。特别提到面对一位年纪大的、恶毒的白发女同事,她如何取得商业上的成功。她最想离开柏林,拥有一家自己的公司。她喜欢安静。她在塞布尼茨的时候,周日常常是睡过去的。可能也是有趣的。——在海军纪念建筑物的河对岸。哥哥已经在那里租了一间公寓。

父母和阿姨为何与我挥手告别?菲利斯为何坐在酒店里不动,即便一切都已清楚明了?她为何给我打电话:“我等你,不过我星期二要出差。”期待从我这里得到成就感吗?也许没有什么比这更自然的了。没有被任何事(被魏斯博士打断,他走到窗边)




〈1914年〉7月27日

第二天没有再去父母那里。只是让人骑车把一封告别信寄出去。不老实的、卖弄机灵的信。“莫将我留在糟糕的记忆中。”刑场用语。去了施特拉劳尔河岸的游泳学校两次。好多犹太人。淡青色的脸,强壮的身体,疯狂奔跑。晚上在“阿斯卡尼亚皇宫”的花园里。在特劳特曼斯多夫吃了米饭和一颗桃子。一位喝红酒的人观察我,看我如何用刀将这颗没熟的小桃子切开。没有成功。在那位老者的注视下,我羞愧得彻底放弃了这颗桃子,还把《飞翔的叶子》[1]翻阅了十遍之多。我在等待,看他是否不会离开。终于,我聚集起所有力气,还是啃了这颗又贵又干瘪的桃子。在我旁边的包厢里,一位高大的先生,除了他精心挑选出来的烤肉和冰桶里的红酒之外什么也不关心。最后,他点了一支大雪茄,我从我的《飞翔的叶子》上方观察他。从勒尔特火车站启程。穿衬衫的瑞典人。强壮的女孩戴着许多银镯子。夜里在比兴转车。吕贝克。可怕的许岑豪斯酒店。层层叠叠的墙,床单下面脏兮兮的衣物,孤零零的房子,小瓶香槟酒是唯一的招待。因为害怕这个屋子,我走到花园里,在一瓶哈尔茨碳酸矿泉水旁边坐下。我对面是一个在喝啤酒的佝偻的人和一个在抽烟的、瘦弱无血色的年轻男子。我还是睡着了,不过很快被太阳晒醒,阳光通过巨大的窗户径直照在我的脸上。窗户将我引向铁轨处,火车不停地发出噪声。搬到特拉维河旁的凯瑟霍夫酒店之后,感到解脱和幸福。开车去特拉维河的河口。浴室——家庭浴室。海滩的景象。下午在沙滩上。光着脚丫的粗俗样子引人注目。我旁边似乎是个美国人。只是从所有膳宿公寓和饭馆旁边走过,不是去吃午饭。在疗养院前面的林荫道上吃了饭,听了伴餐音乐。在吕贝克的堤坝上散步。长椅上悲伤又孤单的男人。运动场上的生活。安静的广场,人们在所有门前的台阶和石头上。早晨从窗户向外望,从帆船上卸下木材。魏斯博士在火车站。与勒维的相似之处不断出现。由于格莱申多夫而没有决断力。在汉莎牛奶厂吃饭。《脸红的处女》。购买晚餐。与格莱申多夫打电话聊天。开车去马里恩利斯特。一个穿雨衣、戴帽子的年轻男子神秘消失,两个人神秘地重新出现。从瓦格蕾瑟开车去马里恩利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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