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鼓浪屿深夜食堂

夜会四时堂:人生没有无解的难题 作者:小野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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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浪屿深夜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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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食堂,给你一个故事。这一直是我的初心。

本章收集了我在鼓新路46号深夜食堂的回忆,这也是四时堂最初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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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夜的浪漫

第一次动笔写客人的故事时,我想了很久,最后决定写她。我记性不好,可能会遗漏一些细节,我就只把印象最深刻的部分写下来。

她和我同岁,都是今年刚毕业。第一次来,是和她的大学男同学一起,他们都看过《深夜食堂》这部日剧,经他们的学长介绍(学长之前来我这吃过饭,最近在鼓浪屿上班),专程从福州来我这吃饭。他们点了小红肠、啤酒。到晚上11点的时候,他们的学长也从岛内赶来,我们一起喝酒,算是第一次认识。

那晚,我们聊到半夜,他们为了赶船才匆匆离开。

第二天晚上,她又来了,一个人,说自己去了一趟“纸的时代”书店,买了一本《杜尚传》送我。她还给学长带了一本书,说学长过两天会来取。那天,我做了一份猫饭给她。

那晚我们聊到很晚,她问了我一个问题,她说不想放弃她的新闻工作,为了工作可能要在上海发展,但是她暗恋的对象在厦门,她不知道怎么选择。那晚我也没有建议,只说有得有失,做了选择就要学会承担。现在想来,那也是些无关痛痒的话。

最后,我抱着“月饼”(我养的猫),送她去码头坐船。晚上风特别大,很冷,她穿着裙子,慢慢消失在夜幕里。

第三次是在平安夜前两天,她很突然地来了。那天我刚好伤到手了,血流不止。她进来,我就诉苦说:“你来的刚好,我切到手了,帮我洗碗吧。”她很爽快地答应了。

她问我学长把书取走没,我说没有。她说她辞职了,看年前能不能在厦门找个兼职,年后再作打算。那天,她一直帮我招待客人,忙里忙外,一直到深夜。我送她到码头,她说:“这几天我都来帮你吧!”我答应了。

平安夜的前一天,她下午就来帮我了,一直忙到很晚。最后,我抄录了一份《心经》送她,她一直表示感谢。那天,我知道了她暗恋的对象就是她学长。她说,明天邀请学长来一起过平安夜吧!

平安夜那天,她下午早早地来了,穿了长裙,买了面包。我们吃的时候,她说我们晚上可以做些不一样的吃的,比如平安夜套餐。这下灵感来了,我们就有了一大堆点子。我们去后山采松树枝,捡干松果,摘了一大把鲜花,回来后做了圣诞花环、圣诞套餐。我们动手制作,把点子一个个实现,这个过程很开心,让人沉浸在喜悦中。她折了一朵鲜花别在头上,在镜子前摆弄了很久,我说很好看。

等了很久,学长终于来了,带着一箱橙子,依旧含蓄而害羞。我们围坐在一起,吃橙子、炸鸡,聊东聊西。那晚,学长终于把书带走了。

那次见面后,她就回老家过年了,我祝福她新年好。

她留给我的印象很深,我也很感谢她那几日能帮我忙。她是爽朗的北方人性格,又心地善良。我真心祝福她可以开心地过每一天,按心里的想法做出选择。


小野

2015.1.12


·腊鱼的新故事

今天在路上拉板车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她。

前天晚上她来我这,头发随意地扎着,很热心地帮我上茶、洗碗。她2014年12月从江西来厦门,现在在曾厝垵一家旅馆做义工。她说这两天是淡季,旅馆没什么事,晚上就来我这帮忙。

她第一次来,是在一周前,她和男友还有一个男生一起。很久之前,我在岛上就认识了那个男生,他在鼓浪屿的一家酒店工作。他们三人点了花蛤和腊鱼。席间,我一直在厨房做饭,没时间招呼他们,临走时才送他们到门口。她很开心,说要和大厨合影,我欣然答应。

那天她穿着大红的衣服,披着长发,看起来很美。

第二天,我收到了她@小店的微博,配上了她拍的照片和我们的合影。

文字是这么写的:

深夜食堂,给你一个故事……怎么说,才是属于我的故事?我想,你,就是这个故事,欲说不能……

今日故事:他翻山越岭,不远千里来看我,来说明不合适。分手之约的夜,犹如你们食堂的熏鱼。我们吃了两筷子,却因为之前吃太饱而吃不下。确实好吃,想打包带走,最后,却发现还是忘记带走。

我问了她的年龄,她没说。她说,和男友异地谈了两年多,他是长沙人,一年只见面三四次,彼此感情都淡了。她说,那天没有歇斯底里。

选择写她,是因为她赋予了腊鱼另一个故事。记得2014年的夏天,我在鼓浪屿的海边,用荔枝FM录过一期电台节目——《谷酒腊鱼》。腊鱼是湘味,是家的味道。

以前吃腊鱼的时候,我都会想家,现在会想到这一段故事,它和我的故事有点像。

小野

2015.1.13


·月饼还在睡觉

月饼是我养的第一只猫,它是鼓浪屿的猫。

我现在还记得把它从卢卡青旅抱回来的那天。一窝三只小猫,睡在大猫的怀里,我一眼就看见它了,很安静地在睡觉,前爪轻轻搭在脸上,可能是怕光吧。

“就这只吧!”我说。

“你还真会挑,它叫月饼,中秋节出生,一个月了。母的。特别乖。”前台回答我。

临走的时候,前台拿了一个很结实的纸箱,把它小心地放到里面,还送了一袋猫粮给我。前台和保洁阿姨都目送它出院子,我说以后会带它回娘家来看看。

从那以后,食堂的猫饭很受欢迎,每桌人都会点。它怕冷,总是扑到食客腿上蜷着睡觉,有时候“喵”两声,就能蹭点猫饭吃。因为那会我还没有准备猫窝,晚上就抱它上阁楼和我一起睡。它真的很乖,躲在被窝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打呼声。开始我以为它不舒服,后来上网查了才知道,那是它很舒服、很开心时才会发出的声音。有时候我半夜翻身,会把它压在身下,它就挪个位置继续睡。早上6点的时候,它会喵喵叫,我就把它抱下去,放到沙发上。它就屁颠屁颠地跑去猫砂里方便,然后开始挠沙发、磨爪子。

每晚我翻看食客留言本的时候,它就会很自觉地趴在我腿上,眼睛盯着本子上的黑线。偶尔我会回复留言,它也不闲着,用前爪挠我的钢笔。是的,它有严重的强迫症,看到动的东西,都要挠两下。在纸上滑动的钢笔,被风吹起的布帘,墙上脱胶的字画,无一例外。

后来,我收到了一位食客寄来的猫窝。刚打开包裹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只巨大的毛绒拖鞋。它很喜欢猫窝,一跃直接跳了进去,两只前爪不停地在毛绒垫子上按捏。从那天起,它每天睡在小窝里。我把猫粮碗放在旁边,那就是它的小领地。

它一直很瘦,只是身体长长了。原先吃猫粮的时候,它会在窝里伸个懒腰,再跳出来,蹲在碗边吃。现在呢,它可以不出猫窝,就把两只前爪伸出来,踩在碗沿上,伸长脖子吃,不过这样有时会打翻碗,让猫粮散落一地。

再长大点,它就开始探索窗外的世界。有一次,我意外地在院子里看到,它正安然地躺在外面摆花的桌上晒太阳。门是关着的,它怎么出去的?原来,它从厨房的窗台跳到外面的纸箱上,再落到地上。从那以后,只要是晴天,它都在院子里晒太阳。我怕它不见了,做了很多措施,不过都阻止不了它的脚步。

也罢,不过就是晒个太阳。

突然有一天晚上,它有两个小时没在屋子里出现,我在厨房里忙完出来,才发现它不见了,和大宝出去找了一圈,也没发现。在船屋的巷子里,我们依稀听到猫叫,是的,就是月饼!叫声是从巷子高高的围墙里传来的。大宝翻上一人多高的围墙,打着手电筒找,它站在树上一直喵喵叫。后来大宝费了很大功夫翻到围墙里,把它抱了出来。回去的时候,我打了它,很用力地抽它脑袋。回到家,它蜷在我腿上,毛发都湿了,很脏。

我轻轻摸它的头,它闭着眼。至于它是怎么出现在那么高的围墙里的,没有答案。

后来,每天晚上它都会出去遛遛,不过玩一会儿就回来了。直到前天,它消失了两个小时,我出去找了两次,无果。那晚很冷,下着毛毛雨。

昨天,下了一天大雨,它还是没回来。

此时,我还以为它就在窝里睡觉,以为它在院子里晒太阳,以为它又在倒腾猫砂……


小野

2015.1.14


·只有猫饭

他叫大海,我不知道他的真实名字。写微信备注的时候,他说自己叫大海。

他的城市和他的名字很相衬——烟台,一个海滨城市。

昨天,他在留言本上第一次写字,临走时到厨房告诉我:“我在本上留言了,你应该能找到。”的确,太容易找了,我猜留言在本子最后面。来这儿的客人都是在本子上规规矩矩从头往后按顺序写,我从后面翻起,果然,他写了一大段留言。字虽然像小学生写的,不过看得出来是用心写的,很工整:

今天我是在上班时间偷跑出来的。我买的是1月28日的机票,不知道从现在到那天还能来几次,其实我有好几次都想来的,但是因为自己太懒了,不想动,就没来。

他第一次来是在一个多月前,大概是晚上9点多,背着背包,穿着帆布鞋,看起来很干净阳光。聊天中我知道,他和我是差不多时间来的鼓浪屿,他2月来旅游,当5月再次过来时,就在岛上找了份酒店的工作,一直到现在,大半年了。凑巧的是,他来鼓浪屿时,也住过岛上的揽海听风青旅,那天我们觉得世界好小。他很羡慕我的生活,挨个地欣赏墙上的字画,很惊奇地看着屋子里的每一件摆设。我一直觉得他是个小孩,小我2岁,精瘦的身体,穿得很单薄,让人很有保护的欲望。

那晚我写了两幅字给他,他说宿舍没地方放,先存我这。

过了几天,他带着一个男同事来了,点了猫饭。那天食堂很忙,我没有时间招待他们。他们也很理解,还主动来厨房帮我切菜、收拾碗筷。最后,我忘了把字给他。

再来,就是昨天了,他带着一个女同事。

我会三天两头地改变屋子里的格局,所以他进来的时候,发现布置不一样了。他记性挺好,知道这幅字换了,那个柜子搬了。他一直帮我做宣传,说很喜欢我这里,可就是很少来。他说,他要离开了,因为工作太闲了,他觉得忙一点好,年后可能在家待一段时间。的确,现在鼓浪屿是淡季,很惨淡的淡季。因为船票涨价,直接导致游客数量下降,商业街很多店铺都歇业倒闭,酒店更是受影响。我只好沉默不语,对他笑笑。

今天他休息,晚上来帮我端茶倒水,很是勤快。空闲的时候,他会在书桌那里写写毛笔字,写好了还拿到厨房给我看看。他写了“烟台”二字,想把它们钉在墙上、连个红线。我一看,“烟”字少一横,我说,这不是“囚”字么?最后他还是没有带走那两幅字,说没有地方放。我说好吧,等你要走了,再来拿也不迟。

他在我这,只吃猫饭。

猫饭是来我这儿的客人都会点的,每份味道一样,但是每个人吃,都会有不一样的感受吧!其实我和他一样,都是外乡人在鼓浪屿的一个过客,这里有我们最美好的年华,最浪漫的回忆,我们都很喜欢这个小岛。只是,他比我先离开,而我,还将在这个“囚”岛,承担自己所做决定的后果。

祝愿他,可以有个好归宿,继续快乐地生活。


小野

2015.1.15


·任性的花蛤

她们是我见到过的最任性的一对母女。

第一次来时,因为店里已经来了一些客人,她们只能在门口的小桌相对而坐。板凳很矮,加上人太多,我也顾不过来,所以她们点菜的时候不是很友好,说话大声且有点刁钻。她们想吃花蛤,但是已经卖完了,只好吃了炒饭和猪排饭。吃完买单的时候,女儿要妈妈付钱,妈妈要女儿付款,争执了一会儿,最后各付了各的。

第二天,她一个人来的,没见她妈妈。因为店里坐满了客人,她就坐在书桌那,点了花蛤,说要打包带走。客人太多,我有点忙不过来,但是其间她一直在找我点这要那,我也只能应付着回答,最后好不容易做好,让她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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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她又来了,一个人坐在门口的小桌,点了花蛤。其间得空聊了一会儿,原来她妈妈那天生气了,貌似因为白天在路上,妈妈放音乐的声音比较大,她说了几句。就这样,她妈妈一个人出去逛,说晚上也不回旅馆。她那天有点着急,看得出来她担心妈妈。那天我也知道了她是武汉人,现在在学医。

那天,她在留言本上写了一段话:

其实上岛之前,我以为我不会来到深夜食堂,毕竟深夜“食”对减肥太不利了。没想到这里竟然是我在岛上来的最多的地儿。第一天是和妈妈一起来的,感觉自己是一名不太好的食客,又麻烦,说话也不客气,和环境各种不搭。回去之后,我觉得挺惭愧的,所以第二天,妈妈想吃炒花甲,我就又跑出来买了。今天在外面瞎逛,我差点儿迷路,出洞后又找到了这里,这儿真是个神奇的地方,自从第一次走错路,来到这儿,每一天都想过来。可惜好的时间总是太少,我马上就得出岛,去面对厚厚的医学课本。希望自己以后还能回来,长长地待在岛上。最后,真羡慕老板的生活态度,希望下次再来,这儿还是这样。

2015.1.15

第四天,她又来了,带着一大堆明信片。这次仍然是一个人,又和妈妈吵架了。她坐在门口的小桌旁,默默地写着明信片,写了两个小时。她还是惦记着妈妈,要了一份花蛤带回旅馆,又折回我这里继续写明信片。她说自己“太作死了”,发了一条到厦门旅游的朋友圈,要大家报给她地址,她回寄明信片,结果最后有一大堆要写,晚上乏了还得写。我也只好笑了两声作为回应。那一天,她一直写到晚上12点半,最后我们告别。

很任性的母女,也是充满爱的母女。希望她们可以好好享受现在,给自己减负,精简自己的生活。


小野

2015.1.29


·抄经的女人

她刚走,留下了她抄写的一张《心经》。

最近来吃饭的客人特别多,当然,这不算好事。晚上6点我开始营业,一直到8点,这两个小时期间,三桌都是满的,外面还有几桌要排队。我想,他们大概都不知道什么是深夜食堂吧,只是知道这家店在美食点评网里分数很高。

我没学过厨艺,也没去日本感受过真正的日本料理。问我为什么要开这家店?因为我想在鼓浪屿待下去。猫饭就是米饭上面加木鱼花,为什么要20元一碗?因为我要让小店经营下去。那猫饭的成本是多少呢?不到2元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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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桌上的字卖么?”

“不卖,随便拿,喜欢带走。”

“老板,你这里生意这么好,是不是应该扩大下店面啊?”

“没想过,我觉得小小的挺好。”

深夜食堂,是边吃边聊的小店,小小的,舒服而温暖。这里没有名贵的食材,没有大厨的做法,啤酒每人仅限1瓶,可以随意和邻桌的食客聊天。有酒、有花、有茶、有字、有画,还有音乐。很可惜,很多人吃完就需要马上腾位置给后面的人,来不及聊天,来不及写字,来不及……

今天打烊的时间比往常更早。9点不到,我准备的食材就被吃空了。昨天是10点。

“为什么不多准备点食材?”

“因为我一个人精力有限,食材多了我会很累。”

“为什么不白天开?”

“白天的时间要留给自己,晒太阳、想事情。”

他们来的时候是9点,一对情侣。店里还有一桌客人。我当时正在厨房洗碗,她看到我贴在墙上“免费抄写《心经》”的纸,问我可不可以抄写,我马上出来,拿了一张描红的《心经》给她,又递给她一支金色的笔。她说她想用钢笔,于是我又给她一支黑色钢笔。她坐在书案前,开始抄写。

后来,那一桌客人买单走了,我把碗也洗完了,出来看见她抄得很认真,一笔一画地在写字。我回到厨房,做了一碗番茄鸡蛋面端过去,她的男友是东北人,大口吃了起来,想着是饿了。他要她过去吃一点,她说“你先吃吧”。

她继续在抄。

他吃完了面,和我聊天。他们从香港来,她从厦大毕业刚两年,这次过来看看母校。她说小时候家里强迫她上书法课,被逼着学了四年书法。她问我学了几年,我说家里穷,上不起书法课,自己在家瞎写的。其间,他问她要不要回酒店,她说等抄完。他说带回去抄吧,她说回去了就不会抄了。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她抄完了。我说,你带回去留着吧,她说:“放这里吧,带回去就不知道弄到哪里去了,放你这,可以多保留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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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心经》会等到有缘人带走的。我很欢迎大家来小店抄写《心经》,我提供纸笔和安静的屋子。


小野

2015.2.10


·我用拼音代替字

这一家三口很有意思。他们第一次来吃饭是在大年初一的中午,后来一连三天都来我这吃饭,说是这里安静、吃得饱。

他们是回族人,北京“土著”。女孩读小学一年级,但是说话很有主见。爸爸呢,比我大18岁,看起来却像个80后。他们三天都点一样的食物,女孩吃胡椒炒饭,爸爸吃猫饭,妈妈吃黄油拌饭,再加一盆炖土鸡、一碗青菜、一盘花甲。

第一天,女孩在留言本上画了一些花和一棵树,似乎这些是儿童画的必备元素。有意思的是爸爸的配字:“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屿一自在,一堂一无常。”

初二那天,他们一切照常。只是我炒的炒饭辣了一点,女孩有点不适应。我在厨房听到她咳嗽了几声,后来看留言本,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今天我sang子里qia了一个米li,我妈妈xia的休ke了。米li喷我爸lian上了。——2015年chu 2”

她还小,很多字不会写,所以用拼音代替了。旁边是她的自画像,长头发,戴着花环,很开心的样子。

第三天中午,他们提着很多行李来了,吃完就告别了。临走时,女孩告诉我,炒饭要少放一点辣椒。

再见,幸福的三口之家。


小野

2015.3.1


·一位北京的姑娘

大年初一,我见到了两位来自北京的姑娘。她们在钢琴旁的那一桌相对而坐,点了红色香肠。因为春节期间没有留食材,所以很遗憾,她们没能吃到想吃的,不过似乎对猫饭还挺满意。

我跟着cc来的,是她先发现的这家店,也因此认识了这位纯朴善良的小哥。本人乃深夜食堂“死忠粉”,今日有缘结识同好,万分激动!可惜没有尝到剧中特别有名的章鱼红香肠,不过猫饭是真的很不错。(我也在家自制过,木鱼花粘在一起了,囧!)希望下次来能有那款改良版本的鸡蛋烧!欧一喜,阿力咖多!

——来自北京的彬彬

她们临走时,说要寄书给我,于是在前天,我收到了一大箱书,还有一封信。

Hi,小野君:

还记得去过你店里的两个北京姑娘吗?后来她们还加了你的微信。我来兑现我的诺言了,箱子里的书请查收。希望能让更多的来到鼓浪屿的食客,抑或是你,或者只是路过的人读到一些好书。不用感谢我。(免费炒饭券我要记在小本子上。)

我是京东图书部的一员,我热爱我的部门,热爱我的工作,发自内心地希望大家多阅读。不过,因为工作问题,这个月我就会离开这个我热爱了三年多的地方。有太多的不舍,也许这箱书是我能为图书部做的最后一件事。我有一个小请求,不知道可不可以把京东微信的二维码挂在书架的墙上,或者只让它露出一点点,可以让人不经意地看到,就够了!

一位北京的姑娘敬上

2015.3.3

对于你的敬业,我很感动,热爱自己的工作,我想这是很难的吧。非常感谢你捐的书,现在它们全部摆放在食客方便取阅的地方,而且大家在等餐的时候,都会顺手翻阅。我睡前也会看看,最近在看《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其中“先安己心,才能安人”对我很有启发。谢谢你为深夜食堂做的。我能做的,就是记录这个故事,并且传播你热爱的“京东图书音像”。谢谢你,北京的一位叫彬彬的姑娘。


小野

2015.3.8


·Will you marry me?Yes,I do!!!

2015年3月27日,石油大叔求婚成功。

他们这是第二次来深夜食堂了,第一次大概是在三个月前,坐在钢琴边的那一桌。他们回广州以后,石油大叔关注了食堂的微信平台,有时候会给我留言。我一直以为他是在做石油方面的工作,后来才知道,是因为他比较黑,所以大家都叫他“石油”。

前几天,他在微信平台留言,告诉我马上又要来厦门了,是来求婚的。他想要我亲手递上一张明信片给她,我非常乐意地答应了。

26日晚上,石油大叔提前来我这里做准备,说女朋友明天下午4点会来店里,要我亲手把明信片交给她。他还顺带要我写了一幅字,一起送上。我写的是——

时间不曾为谁停留,唯爱让你我结果。

他设计了好几个地点,都是他们之前来厦门很喜欢的几个地方:轮渡旁边的必胜客、北屿酒店、如真照相馆……每一个地方都准备了一张明信片,让她寻宝,最后到海边的菽庄花园会合,然后求婚。

求婚当天,我很紧张,生怕自己出错。我下午3点多就在等,他先到了,给我事先写好的明信片,然后就匆匆赶往下一个地方。

To快快:

知道你很喜欢深夜食堂,可能因为老板是长沙的,而且有你喜欢的腊肉,也可能是因为这里静静的环境。

我喜欢这里,是因为老板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而每个人的留言,也是一个故事。我跟你以前各自有很多故事,我喜欢在这里留下和创造我们的故事。

如真照相馆有挂着我们的明信片哦,去看看。

下午5点,她姗姗来迟。当我把明信片和那幅字给她的时候,她哭了。

那晚11点,他们一起来了,求婚成功。我很荣幸能参与其中,并深深地感受到爱的力量。

最后,我写了一幅合婚庚帖送给他们,两人签字、按手印,一切显得平淡而真实。临走时,他们告诉我,6月会再来拍婚纱照,我很乐意邀请他们来深夜食堂取景。那么,我们6月再见!

那天我哭了两次,在我等待他们到来时,我写了一段话:

每天睁开眼能看见懒猫就很开心,卷起竹帘,光影斑驳也好,淅沥小雨也好,都觉得很美。师父说,爱是一切的解答,我现在还没有完全理解。我知道,爱是养分和灵感,不是索取,不是想要,而是想给。想和你说声晚安,想问你在干吗,默默地祝福你平安健康。

写完我就哭了。当我看到那张明信片时,我又哭了。

去年5月,我在鼓浪屿也写过一封信,藏在月光岩石下,等待一个人去找寻。后来,那封信确实不见了,但不是那个人拿的。

相遇在天,相守在人。愿大家心里都充满爱。


小野

2015.3.30


·第一次和别人换画

“这是我第一次和别人换画,很开心。”

他们是从天津来的一对小情侣,马上就要毕业了。和其他客人一样,他们坐下来以后,打量着新环境,小声地聊着什么。给他们上了茶水后,我就去厨房了。

再出来时,看见男生一手拿着相机,一手在留言本上画着什么。我当时问他:“你们是做设计的么?”他回答:“是啊。”

其间,他们一边吃着,一边逗猫,一边画着,安静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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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再过来看时,他差不多画好了。我一看,就知道画的是龙头路去年刚修好的一栋楼,门窗、洞口都用水泥做了立体雕花,装饰得很漂亮。

当时我很激动,悄悄地把墙上一幅画取了下来,拿到厨房。画框里的,是我去年在鼓浪屿黄家花园写生时作的一张画。我第一次见这栋别墅时,就被它的精美所震撼。因为去之前,我看过关于别墅建造者黄奕住早年白手起家的故事。当走进大花园的时候,我感慨良多。那天下午,我就坐在中庭喷泉的石围栏上画了这幅画。

我小心地把画从框里取出来,拿到他们面前,双手送上。他们很吃惊,表示非常感谢。我说:“你留了一幅画给我,我也回送你一张。”

后来我知道,这是他第一次和别人换画,很开心。


小野

2015.5.1


·Y、Z和我

Z

我们是他来我这吃饭时认识的。第一次他和一个朋友来,想吃腊肉,结果卖完了,就走了。第二次他是一个人来的,坐在门口的小桌,点了份小红肠。从他进门,我就猜到他是在岛上工作的。其间客人不断,我在厨房心心念念,想着待会要和他聊一会儿,希望他不要早走。等我忙完,大概是一个小时后了。我平静地坐在他对面,问他是不是在岛上工作。

他说:“你怎么知道?”

“直觉。”

“我之前听很多朋友说过深夜食堂,那天和朋友刚好路过,就好奇进来看看,结果腊肉卖完了,我们就走了。今天上班的时候,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你这,就过来了。上次因为我刚好上班,就错过了你的分享会。”

我才知道,他也报名了上次分享会,但是没有来。

那天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聊各自的经历,说到了凌晨2点,我们都很开心。

Y

今天刚知道她的名字里有个“燕”字,她说皈依的时候,师父给她取名“如验”,所以我就用Y代替她吧。

今天是第一次拜访Y,她住在鼓浪屿龙头路闹市街。进入她的屋子时,我很惊讶。复古的欧式装修风格,屋子里全是画板画材,几个大桌子上堆满了各种书和笔,墙上是她的钢笔画作品,阳台上种满了花。在阳光的照射下,整个屋子显得特别美好。这里有我渴望的木质大工作台,有宽敞的厨房。我想,这才是生活,艺术家的生活。

“这是我一个好朋友的房子,友情赞助给我独居了。”她介绍说。

我仔细欣赏着周围的一切,就想静静地感受这个空间。

而后,我们对坐在欧式沙发椅上,泡红茶,聊天,身边放着舒缓的音乐。窗外云卷云舒,让屋子里产生了忽明忽暗的光影效果。

“前两天在五台山旅行的时候,心里就一直惦记着你这里。可能是因为看到你在微信朋友圈卖你以前的画,我就想你应该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吧?”我问她。

“最近想学国画,在筹集学费,不过还差很多。”

“把画卖出去,你会心疼吗?”我问。

“不会啊。我现在没有工作,卖画才有经济来源。平时也有一些朋友借钱给我,我现在欠了很多债。前两天卖了几张画,全还债了。”

“现在的生活状态,你喜欢吗?”

“就这样吧,现在的生活可能比较适合我吧。”

其间,她去烧水换茶,我悄悄放了四百元在茶盘底下,心里忐忑不安。这是我今天来拜访她的目的,还带着一包在山西买的小米。我怕直接给她,她不收。

“今天来你这,我感觉像朝圣。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了,我在路上见过你春节时在赵小姐红茶馆办画展的海报,不过当时画展已经结束了。后来你来我的分享会,我很吃惊。”

“我听朋友说起这个分享会,看到深夜食堂,觉得很有意思。以后晚上找地方吃饭,再去看看。”她回我。

“你是2012年来的厦门?”

“2010年吧,在此期间断断续续在厦门,去年开始住在现在这个地方。之前在画室当老师,一年前开始没有工作了,就想全心开始创作。”

不知不觉,聊了四个多小时,到了下午3点半,我说我该走了,要去菜场买菜,准备晚上的食材。走了之后,我发了消息给她:“茶盘下有东西,供养你的。”她回我:“哈哈。”

扇面

“我想和我女朋友表白,想写点东西送她,可我字写得不好,你帮我写吧?”Z问我。

半夜,我们在外面吃烧烤,喝了点酒。可我酒量不行,一点白酒就“晕乎”了。

“好啊,那就给你写个扇子吧,送人好看些。”我回他。

“真的假的,太受宠若惊了!”Z瞪着眼睛看我。

“真的。”

第三天,我写了把扇子给他,正面诗:“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症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反面是一幅水墨荷花图。

“这就是传家宝了,我看这事一定成了!”他兴奋得手都抖了。

我没问过Z来鼓浪屿之前的事情,他之前大概在北京做音乐。后来在寺院待过一段时间,比我稍晚两个月来的鼓浪屿。我们都信佛,喜欢安静。他一直说深夜食堂是鼓浪屿的一片净土。

我从山西回来的第二天,他就来我这了。

“五台山好玩吗?”他问。

“挺好的。你知道Y吗,我最近老是想到她,想去看看她。”

“不认识。”他回我。

“她也在分享会的群里,一个人默默地在岛上坚持画画,我很佩服她。最近看她在朋友圈里卖画,估计遇到困难了,想去看看。”

“是吗?哪天去,叫上我一起。”

“明天吧,上午十点我给你发短信。”我答应他。

后来呢,我睡到十一点,也没约Y,也没回复Z。

灯笼

“出这个灯。2014年10月创建深夜食堂时所作。底部绘有11朵莲花,侧面书有《爱莲说》的诗句。底价55元,想要的朋友报价格。”这是我昨晚发在朋友圈的消息,配上了几张灯笼的图片。

我之前在大学卖过一次画,一张国画写生。这是我来鼓浪屿后第一次拍卖自己的画。这个灯陪伴了我半年,见证了深夜食堂的从无到有,说实话心里会有不舍。卖灯不是因为缺钱,是我想把卖灯的钱给Y。我觉得用Y的形式来完成这件事,会好些。

五分钟之后,价格跳到100元。

这时候Z评论了“+20”。

不一会儿,价格跳到300元。

Z紧跟着,“+50”。

直到零点拍卖结束,Z拿下了这只灯笼,“366元”。

我很感恩,有这么多人支持,并且愿意买我的画。当然,我没想到最后Z会买走它。

零点二分,我转了366元给Y的微信账户。

她马上退回给我,说:“你转错了吧。”

“这是刚卖灯的钱,你就收着吧。”

“我没有微信支付。”

“那支付宝转给你吧。”

“也没有支付宝。”

……

“我明天去你那喝茶,带我买的小米。”

“好啊,就带小米来吧。”

于是,就有了前文我去拜访Y的故事。

聊天中,Y换了一泡茶,很放松地坐在我对面。

“其实有个人想和我一起来你这儿的,不过我这次没叫他。”我说道。

“谁啊?”Y问我。

“Z,之前也要来参加我的分享会,因为工作,错过了。我和他说过你,他很想认识你。”

“哦,不太知道这个人。”

“你们会有机会认识的。”我说道。

今天阳光很好,我觉得你是另一个我,静静的,很美好。

我感恩在鼓浪屿的每一天,谢谢有你们在我的生命里出现。

Z,谢谢你买下我的灯,让我帮助到Y。

Y,认识你是我的福报,闭关创作也要注意身体。

我想,你们现在也认识了,有机会我们一起喝茶吧?


小野

2015.5.3


·打烊后的故事

送走最后一桌客人,已经是晚上12点半了,我赤身站在淋浴喷头下,感受水滑过身体的利落。想到刚刚客人说的话,我开始思考。

最近打烊的时间提前了。每天6点到9点,准备的菜就差不多卖完了,10点打烊已经成为不成文的惯例。今天亦是,10点就早早关了门。

洗完碗筷,收拾好屋子,自己坐下来泡了碗茶。正在喝,就听到有人敲门。

“老板!”

……

一般这时候,敲门的人会默默离开。

“有人吗?”外面的人又继续敲门。

起身打开门,我告诉他们:“不好意思,已经打烊了。周末人多,食材都卖完了。”

我扫了一眼,看到五个人站在门外,一脸的无奈和焦急。

最年长的大叔说话了:“那就让我们进去看一眼吧,走了这么远,好不容易找到的。”

……

“好吧,进来吧。”

他们开始打量这个屋子。我想,都进来了,就喝泡茶吧。

“坐吧,一起喝泡茶。”

“好啊,有茶喝也不错。”大叔说。

我去厨房烧水的时候,顺便煮了一锅饭,想着给他们做个猫饭和黄油拌饭。

回来坐下,才发现是两拨客人,其中有一对情侣,另外三个是一家人,大叔和儿子儿媳。

喝茶聊天中我才知道,原来那对情侣已经是夫妻了,小孩有两岁多了,他们把孩子给父母带,两个人来鼓浪屿过二人世界。大叔一家人应该是从北京来的,进来后一直在说北京的事,儿媳说在酒店刚哄完宝宝睡觉,就过来找吃的。

“老板很静啊,不像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沉稳。”大叔说。

我笑笑。

“刚才你们在说话,我就注意到老板静静地坐在那儿听,很安静。”大叔继续讲,“有练过功吧?”

“大学有学过太极,会一点点。”我答。

“这屋子里的字都是你写的?估计有十年工夫了吧?”

“我从小就喜欢写,后来断过,来鼓浪屿后就每天写字了。因为很闲,只好写字打发时间。”

这时候,大叔把随身带的扇子给我看,一打开,上面绘的是两条锦鲤,后面书有“吉祥如意”。

“很好看。”我说。

“这画挺好的,我不懂这些东西,看着挺好看,就是好。”大叔笑着说。

刚好前几日我也给爸妈抄了一份经书,还没来得及寄回家,就拿出来给大叔看。

展开手卷,大叔小心翼翼地拿着,凑近看,说:“这就难为我了。”

“怎么了?”我问。

“我这眼睛不好使了,笔画多的就看不清了。”大叔回我,“这个看着颜色有点淡啊。”

“这个是用血写的。”我回他。

“你自己的血?”大叔很吃惊。

“是,血书《心经》功德大,送给爸妈。”

“是,可是你爸妈会愿意接受吗?我想不会,我是不希望我的小孩做这个事的。”大叔顿时很严肃。

我顿时不知说什么。

“孩子啊,你有这份心意就很好了,爸妈都希望小孩好好的,你以后就会知道的。”我看到大叔眼睛红了,我当时确实感受到了什么。

后来,我去厨房盛饭,做了猫饭和黄油拌饭端出来。大家很开心,吃得也很香。

大叔临走时,对我伸出右手,说:“冲你这份孝心,我要和你握

手。”

我连忙伸出手,说:“谢谢!”

“祝你生意兴隆。”他们一家人对我说。

“谢谢,你们慢走。”

水打在头上,然后滑过脸,滴在胸口上。我想,用血抄经,听起来很震撼,别人会觉得我很孝顺,可是用墨抄,也是一样有功德的,只是表现形式不一样而已。对物质不执着,似流水,不局限于抄经的纸张、墨色、印泥,不讲究形式。

我做这件事,确实会给父母带来一定的困扰。但我希望我做的事,尽量不让他人产生困扰和纠结。近几日看到“在寺院,俗众不要穿露肩露腿的衣服”“在公众场合,喷香水的恶报”之类的标语,我想也是此意。

我一直不希望深夜故事里有“大道理”之类的文字出现,我就想平实简单地记录所发生的一切,而我现在所写的,是不是与此相违背?

转念一想,此刻这些确实是我所想,我也在如实地记录。很久没有写故事了,今天啰嗦了几句,希望此文没有给你造成太大困扰。深夜能遇上大叔,很幸运,也很感恩。


小野

2015.6.6


·七个西安的“小鲜肉”

分别时有不舍,但我相信,还会再见到你们。

最近毕业季,每天都有一大群“小鲜肉”来袭,一桌六七个,我显然招架不住,9点半就基本打烊了。前天晚上他们就是在这个时间来的,一行有七个人。一看就知道是高三毕业生,我没忍心打发他们走,咬咬牙就接了他们这最后一桌。

等饭期间,他们都在打量这个屋子,先看到有Y小姐的明信片出售,于是他们每人买了一套,拿笔在桌上写着,后来发现有提供《心经》的抄写工具,于是有几个就到一边抄《心经》去了。他们说高考完就没有拿笔写过字了。七个人在屋子里写字的情景,像极了一群同学在抄作业。我以为他们是文科生,后来他们说七个人都是理科生,有情怀的那种。

饭毕,他们又继续写留言、明信片,抄经,我坐在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着他们的问题,关于大学,关于爱情,关于我现在的生活……时间到了零点,他们也准备走了,有个男生说《心经》没抄完,明天继续过来写。我说好。

第二天晚上9点,屋子里依旧塞满了客人,那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先来了,看到屋子满了,他就说出去逛逛,待会再来。我说其他人呢?他说在酒吧。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那个男生和另一个男生过来了,说其他人不过来了。这时候,屋子里只剩两个女生在吃饭。他继续抄《心经》,另一个男生在看留言本。我在厨房洗碗收拾,想着待会和他们喝茶聊天。等我烧好水准备泡茶,他们两个说不喝了,要去酒吧接其他人回酒店。

我笑笑说,喝了再去吧。

于是我泡茶给他们喝,其间聊鼓浪屿的建筑,聊小店。喝到一半,又来了三个从酒吧出来的女生,我拿出杯子,大家围坐一桌,聊着他们心里担心的问题:专业、就业、生活。

喝了两轮茶后,我打算写几个字送给他们,其中一个女生说:“我想写‘相遇在天,相守在人’。我看了你写在留言本里的那段话,说爱是给予,不是索取,觉得很感动。”我问她:“你还没有谈过朋友吧?”她说没有。我笑笑。

临走时,他们有些不舍。我对抄《心经》的男生说,你以后可以来做义工。关门收拾屋子的时候,我发现花瓶下面压着两张明信片,一看,是留给我的。

同行的人不识我,我也不愿说,但在这异乡,我仍愿有一人听得我的心声。老板,不管你是否愿意,这一张留给你。我不是一个好的学生,高中三年干遍了我能想到的坏事,但我其实早已醒悟。对这三年的事,我不后悔,若不是这样,我想我可能度过的是与我同行六人那样索然无味的青春。他们六个都是“学霸”,我只是与其中一人熟,而我会选择与他们同行,只是想感受下可能的生活。

不知为什么,在你这,我总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高中三年,在家长、老师眼里,我不是个好孩子、好学生。我活了17年,我没有谈过恋爱,仍尊老爱幼,我只是想说,我的本性仍是很好的。老板,我不知道你看到这些想说什么,但我还是希望可以有回信,回信和这张明信片一起留着。今年冬天再见。

2015.6.16

看完我就猜到是那个女生写的,她瘦高个子,看起来很独立。这两天她都来了,但是会一个人去院子待一会,现在想来,应该是出去写这张明信片了。当我看完这段文字,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的高中生活。我想,那时的生活应该属于“歧途”吧。我经常反思自己,但从不会后悔。我感恩,也庆幸自己始终保持着干净的心。

这就是真实的我,乐意倾听大家的故事。


小野

2015.6.18


后记:

时隔三年,算来你们也都读大三了,我也离开了与你们相识的海岛鼓浪屿。不知道你们是否在实现理想的路上呢?或者有没有体验到爱的感觉?回想我的经历,过去读书时的“坏学生”往往最重情义,毕业后都能迅速融入社会,占得一席之地。不知道最后给我留明信片的女生现在过得好吗?又到了毕业季,想到了你们!

相遇在天,相守在人,希望有机会能再见到你们,倾听你们这几年美好的大学时光。当然,也可以直接写信给我,小野哥会收到并回复你们的书信。

小野

2018.5.27


·义工小强

小强,是深夜食堂的第一个全职义工。今年3月,隔壁青旅老板来我这,问我招不招工,我说好啊。

那天上午他来的时候,我正好在洗澡,让他在外面院子里等了一会儿。我穿了一身白色麻衣,打开门叫他进来。他后来说,第一次见我时,觉得我的穿着很奇怪。

他和我差不多大,潮汕人,长得挺帅,如果打扮收拾一下应该会有很高的回头率。聊天之后,我知道了他是过来旅游的,想在鼓浪屿待一段时间,所以想找个义工的活儿。他看起来很沉稳,带着忧郁的感觉。就这样,我让他收拾了行李,搬了过来,和我一起睡阁楼。阁楼由木板隔成两半,一人一边。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很勤快地收拾厨房、打扫卫生,此后他每天也都是这么做的。刚开始我还不习惯,因为我都是睡到自然醒,没个准点。后来也就随他去做,而我照样睡到自然醒。不过令人惊喜的是,他早上做早餐时也会给我做一份,让我很是感动。

那段时间,买菜备菜、切菜上菜、收碗洗碗之类的活,有了他的帮忙,我也轻松了很多。偶尔会有客人说,这个义工很帅啊。有时候晚上结束营业了,我会抄经,他也会看看,听着我放的音乐,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我聊着。听到好听的音乐时,他会问我这是什么歌,其中有一首《敦煌》,他很喜欢。

有一晚,他和我聊他以前的生活。他喜欢唱歌,喜欢音乐;之前做过很多工作,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出来闯荡了;家里的条件不太好,他身体也比较弱,似乎还欠了一些债之类。那天我抄的《心经》就送给他了,我说以后用得上。

大概待了一个多月,有一天他告诉我,想换个工作环境。我说好。他说这个,我一点也不意外,他是很有个性的,有自己的想法。接下来的几天,他出去找工作,最后找到了一家旅馆做前台工作。我很开心他能找到自己中意的选择。

而后的两个月,他又来过两次,都是坐在我这抄《心经》。虽然字迹很潦草,不过能感觉得到他抄完之后心情好了很多,他说在我这抄经比较有感觉。

后来,他偶尔会带住店的客人来我这吃饭,不过看得出他介绍的客人都是经过他选择的,他说不敢带太吵的客人来食堂,怕扰了这里的清净。

今天他来的时候,刚下过一阵大雨,没有客人,我一个人在喝茶。不用想也知道,他有心事。我招呼他坐下,一起喝茶,也没问他有什么事。

他说,这个茶喝起来很特别。

我说,喝茶,不需要很贵重的茶器,不讲究茶叶的贵贱,只要能解渴,能滋润我们的身体就好。平时白天我就一个人喝茶,很舒服。

他说最近喜欢关于佛的东西,想要一串佛珠,但是又不想要鼓浪屿随处可见的地摊货,问我去寺庙时有没有求过这类物件。

我把我的一串念珠给了他,告诉他这是普通的鸡翅木,不是什么贵重的木头,不过我也用了一年多了,是我从武汉带来的。念珠是工具,打坐、静心的时候可以用。

他收下了,说心烦的时候,会想到我这里抄经,还说希望以后有机会能和我说说他的故事。我笑笑。我心里知道,他以后会有作为的,我也很开心他能一直坚持心里的东西。

他问我会不会有感觉很奇怪的时候,比如一个人待久了会觉得闷。

我说当然会,前段时间我就感觉我自己很自闭,不想和客人讲话,就想一个人待在食堂,听音乐喝茶,享受一个人的时间,所以有时我会不定期休业,出去走走。

我告诉他,这是一个阶段,不同的阶段有不同的生活状态。一个人心里有想法要去实现的时候,会消耗自己的能量,不管事大事小,都要尽量保证自己的状态比较好,太劳累也不好。有些事情你可以促使它提前发生,不过那样会消耗太多的能量,当然,也不是说这样不好,只能说人们各自有各自的使命。

今晚他问了很多问题,我都回答了他。我想,其实我在深夜食堂认识的人,都是这里的一个个故事,也都可以写成故事。生活在继续,故事仍未完。窗外的雨又开始泼了,今晚可以睡个好觉。


小野

2015.8.24


·食堂有芳邻

神神叨叨的阿婆

这是一个酝酿了很久的漫长的故事,并且一直在延续……

如果你来过深夜食堂,在傍晚时分应该会见到一个白发阿婆在食堂外的小院子里散步或坐着看天空,她会非常热情地给你指路,告诉你上台阶就是吃饭的地方,如果你不幸在外面排队等饭,她就会和你聊天,一直聊……

神神叨叨的阿婆,是我的房东之一,更是我的亲人。

为什么选择现在写邻居阿婆呢?昨天居委会的小哥过来走访,大意是说这栋楼将要被拆除,具体时间还没定,只是先通知楼里的居民做准备。当然,深夜食堂也将随着拆迁关门,这也是后话了。

因此,我想记录下在这楼里的生活,这也是食堂的一部分。

18

2014年3月,我初到厦门旅游,在两天短暂的时间里,我对鼓浪屿产生了不舍,这让我一个月后毅然辞去深圳的工作,开始了所谓的“创业”。我当时的想法就是在鼓浪屿这个步行岛做游客行李托运,帮客人送行李到酒店。4月我再次来到鼓浪屿,想要租个门面。在三丘田码头附近六百米的区域内反复走了一整天无果,我便坐在鼓新路46号门口的台阶上休息。见一楼有个阿婆倚在窗台上对外张望,我便赶紧过去,在窗户下询问,是否有房子出租。她大概是听不懂,没回应。我重复了一遍,她笑着说没有。我觉得这就是救命稻草,我

说:“五千一个月租吗?”

她听到了,探过头问:“你说多少?”

“五千。”

她起身,打手势示意我从旁边台阶上去,进屋聊。

我进门,在采光很好的客厅里坐下。她找了半天,在冰箱里拿出几块黄黄的米糕给我吃。桌上放着一个铝制热水瓶,一个不锈钢大水杯。她又找了一个小杯子放在桌上,从冰箱里拿出一包金色的压缩茶包,泡了一杯茶给我。我接过了,但不太敢喝,因为感觉杯子很久没用过,脏脏的。

我直接说,您这房子可以租么?她笑笑。我说你觉得多少可以租给我?她说不知道。我大概说明了一下情况,因为这里离码头近,我想用这房子做仓库。她犹豫了下,开始找东西。找到一个电话本后,她打了一个电话出去,说着我听不懂的闽南语。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稍微年轻点的阿婆,打扮得很干练,很客气地问我的情况。她告诉我,她们经常一起打麻将,阿婆已经82岁了,又说我和她的孙子一般大。我吃了一惊,她身体这么好,看起来就70岁的感觉。她们俩坐在一起聊了一会儿,年轻的阿婆说,差不多要一千八一个月。我一听很开心,因为我的预估价是五千。阿婆连忙说,不用,太多了。年轻的阿婆说,要的,现在鼓浪屿租房的价格都涨了。我说就一千八,我下个月过来签合同。

5月从武汉来厦门之前,我给阿婆打了电话,告诉她我到鼓浪屿的具体时间。当天我到阿婆家里,她照常在冰箱里拿茶包泡给我喝,告诉我她女儿从美国寄了西洋参给她。她说等会她二媳妇会过来看她,我说好。

等了一会儿,媳妇来了,进门就很聒噪,打扮得很洋气,带进来一股香水味。坐下后,她跷着二郎腿问我情况,我大致说了一下。她说要两千五,这是个黄金位置。我说好。她吃了桌上的一块米糕,喝了点水,就说约了朋友要去市区,先走了。她走了,阿婆的眼睛红红的。

阿婆说,她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嫁到美国去了;大儿子现在住在对面厦门,住楼房,房子很大;二儿子几年前去世了,生前是木匠。她指着屋子里的柜子说,这都是二儿子做的,很经用。二儿子很勤劳,买了三房两厅的新房子,人都搬进去住了,可后来他却没了。三儿子是更早之前去世的,阿婆的丈夫五年前也去世了。她说的时候控制不住,哭了出来。她现在洗衣、做饭都不会,煮饭放多少米,放多少水,都不知道,因为之前都是丈夫在做事,内外大小事都是他做的。丈夫之前在鼓浪屿二中当语文老师,教书写字,很能干。他是鼓浪屿人,一直生活在鼓浪屿。

阿婆十八岁时从惠安嫁到鼓浪屿,当时家里人都反对,因为那时厦门沦陷,每天被炮轰。阿婆坚持要嫁,说鼓浪屿安全,炮弹不会打上来。就这样,阿婆来了鼓浪屿之后,在美国领事馆的医院做护士,虽然不识字,但是学习了基本的打针换药。在这里,他们一大家子一起生活,后来三个孙子也是在这里长大。床不够,就做小木阁楼,家具全部是自己动手做的。

这是我第一次听老人讲故事。我不会安慰人,就默默地听,默默地看着她抹眼泪。她说二媳妇只知道钱,逼着儿子买房,结果儿子没了。阿婆说,房租还是一千八一个月,我说,还是两千五吧。

半个月后,我打电话跟阿婆说,要过来签合同。阿婆突然说不租了。我问怎么了,她说大儿子不让租,房子是公家的,租出去不好。电话里也说不清,我决定再去鼓浪屿一趟。

这次先见了阿婆,阿婆说要我直接和大儿子谈。第二天,我便和大伯在厦门第一邮局见了面。大伯虽然头发都白了,但是看起来很精神。大伯说,这房子不能租,是公家的,不好说话。最后,谈判失败,我落寞地回了鼓浪屿,打算和阿婆告别。

进了屋子,我告诉她,大伯说不租。阿婆照旧泡茶给我喝,看着我,我也没说话。

“我租给你。”她说。

“真的?”我很吃惊。

“我看你很乖啊,很能干。我孙子也是你这么大,但他根本不会想事情。”

“可是大伯说不租。”

“不管他,我租给你。”

就这样,我算是顺利谈下了鼓新路46号一楼右边的屋子。这座建于1920年的文物,前身是美国领事馆附属医院,医院撤销后,房子由政府划给鼓浪屿房管所,分配给当时医院的护士和医生,居住至今。

6月底,我在毕业的第二天,到了鼓浪屿,开始清理屋子、搬家具。当时这屋子很挤,只有一条过道,空间基本上全部被衣柜、书桌占据,没有厕所,也没有水。我搬了一个星期,在和阿婆协调后,丢掉了三个木柜子(实在没地方放)。那段时间,我都睡在沙滩,早上很早就过来整理。有次,阿婆煮面给我吃,我差点儿吃吐了。面是糊的,除了两片青菜,其余的全是糊糊。我闭着眼睛一口气把面全部吃完。此后,我再也没有吃阿婆做的东西。

后来,我开始做托运。刚开始时,我130斤,皮肤白嫩,一个月后,我瘦了20斤,全身像抹了老抽酱油一般黑。阿婆每天都过来问我有没有生意,我说有。其实,每天我都入不敷出。睡在里面的小屋子,我每天晚上都被蚊子叮得不轻。挂在头顶的小吊扇是后来从阿婆的木箱子里翻出来、安上去的。装电扇那晚,我觉得特别清凉。

到8月,我身上没钱了,但是每月还要给阿婆房租,怎么办?这时候有了深夜食堂。晚上9点以后,我开始在小屋子里做饭,然后送外卖。因为阿婆住隔壁,我不敢太大声。那时候我炒菜的声音很小,基本上锅铲不挨锅。有一次,白天里阿婆问我晚上是不是在做饭,我说晚上肚子饿了,做点吃的。她说你瘦了、黑了,你爸妈知道么?

……

当然不知道。而后,我做饭更加小心了。

幸运的是,9月中旬,对面的板车工急着要转租房子,房租是一千八一个月。我知道后,马上就和他谈。其实我当时身上没什么钱,不过就是想要这个屋子,它有厕所、有厨房、有水、有电,用来做深夜食堂刚刚好。两天的时间,我和朋友借了钱,就把这个事谈下来了。可是当时我不敢告诉阿婆,想等到月底再说。过了两天,我开始往对面屋子搬东西,阿婆看见了,问我怎么回事。

我实话实说,于是阿婆很生气,骂我是“叛徒”,说我骗她要租几年,还丢掉了她儿子做的木柜子。“叛徒!”

我确实理亏,确实是“叛徒”。

可是我没钱,阿婆的屋子是两千五一个月,什么都没有。这个屋子呢?除了家电,其余的都有。我和阿婆说,等我有钱了,会再来租房,你的屋子我也是要的。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阿婆见着我就骂“叛徒”。

随后的一个月,我开始装修屋子,自己缝布、自己刷墙,到处收集板凳和椅子。有时候阿婆会过来看看,每次都会吃惊于我布置的东西,说我很聪明、能干,很像她丈夫。“我老公很能干,当时在二中教书,家里大小事他都做了……”这段话我听了很多次。

慢慢地,食堂有了现在的样子。她依旧每天在院子里散步,时不时会往我这边瞅瞅,看我在厨房忙,她会笑笑,然后继续一边甩手一边走路。客人多了后,她就开始帮我在外面接待客人、指路,和他们讲故事。“我老公很能干,当时在二中教书,家里大小事他都做了……”

她看到客人多了,也很高兴,经常夸我,同时也会提醒我多吃点,说我太瘦了。有时候她也会问我,她的屋子我还要不要租,说便宜一点租给我。我说会租的。

今年4月,我开始有了做“四时堂”的想法,而且当时手头也有了些积蓄。我找到阿婆谈租房子的事情。阿婆说一千五租给我。我说一千,我现在没什么钱。就这样,我重新租回了那个屋子。

“四时堂”的概念构思了几个月,8月我才开始动手做。这个屋子之前一直空着,不过还需要装修一下。我和朋友慢慢地收拾,有时候会用到小屋子里的工具箱,看到阿婆二儿子留下的木槌、铁棍之类的工具,我会觉得很感激。阿婆每次都会过来“监工”,她怕我把她的木柜子又丢了,怕我把她的床板锯了,怕我把她孙子的教科书扔了……

所以,现在四时堂的书桌、柜子、椅子都是阿婆的。一切保持着原样,我只是把它们都擦干净,调整了摆放位置。阿婆有次和我说,她搬到大儿子那里去住好了,她现在住的那间房也租给我,但是要加几百块钱。我说不用了,你儿子住七楼,又没有电梯,你去上下楼也不方便,还是住这吧。

现在,我每天煮花蛤的汤都会留给阿婆,有时把当天没用完的包菜、西红柿也给她。现在她煮面的水是花蛤汤,面糊里会有包菜丝,偶尔会有红红的西红柿,颜色也是很好看的。

有时我起晚了,大概睡到中午,她会过来敲门,问我在不在,我说在。她是怕我出什么事,所以过来问问。

有时候出去晒衣服,或者出门路过她房门的时候,我会往里瞅瞅。有时候她在吃面,有时候她坐在床上和女儿打电话,有时候她用自己种的芦荟叶抹腿。她看到我,会很开心地笑笑,她说这样好,万一她出什么事,我可以叫医生。

神神叨叨的阿婆,是我在厦门的亲人。我虽然很烦她唠叨,可她就是这栋楼的一部分,是深夜食堂的一部分。如果哪天她不在了,我会很想念她的。


小野

2015.9.23

卖酸梅汤的母女

是否要写卖酸梅汤的母女的故事,我纠结了很久,因为我不知道她们叫什么名字,虽然我已经在这里和她们相处了一年多。我如果和朋友提到她,都会用“门口卖酸梅汤的”来称呼她。在故事里,索性,就叫她梅姐吧。

去年我刚来鼓新路46号的时候,还没见到她。最后一次来阿婆家谈租房合同的时候,我发现门口台阶上摆了一个简易的木柜子,上面放了一个红色小桶,旁边倒着放了两摞一次性杯子。她在柜子旁叫卖着:“冰镇酸梅汤5块。”

毕业后我搬来阿婆家住,当时房间没有床,我在网上买了一张竹子折叠床。货到鼓浪屿后,我被告知快递是不会送到家的,需要自己去快递点取。一张宽一米五的床怎么从码头运回来呢?幸好我在阿婆房间里找到一辆破旧的小拉车,就这样,我一路晃晃悠悠地把床拉了回来。到门口台阶时,我已经汗流浃背,梅姐看见,赶紧把她的小摊收到旁边,给我让路。这是我第一次和梅姐交流,我很感激她。

我是这个院子里唯一的外地人,这个群落里的人都是土生土长的鼓浪屿人,他们的儿子、孙子基本都在大城市工作或者出国深造,对于我这样一个“拉板车、拖行李”的小伙子,他们更多的是好奇。梅姐开始问我一些问题,比如从哪里来、年纪多大、来鼓浪屿干什么……

有一天,阿婆来我房间,悄悄用我听不懂的闽南语对我说:“那个卖酸梅汤的女人是低保户,她最近开始在门口摆摊,我们都不会和居委会讲。不过她生不出小孩,所以现在没有结婚。”

后来,我每天接客人的行李进屋存放,再拖着小破车出去拉行李。进出门口的时候,我都会对梅姐微笑,算是打招呼了。正值酷暑,她的小摊顾客挺多,大家都是买两杯酸梅汤,三两口就喝光,然后直接把杯子往地上一扔,走人。那会儿我还没有冰箱,每次出去拖货都会全身汗湿,看到她的酸梅汤还是很馋的,只是当时没钱买,也就对她微笑下,然后赶紧回家烧开水喝。

接着,我从130斤骤减到110斤,肌肉都显现出来,全身像抹了老抽一般黑。我订制了一辆拖车,一次可以运六个行李箱。每天从门口进出,我照常会和梅姐微笑示意。她有时会问我:“今天赚了多少钱?”我说:“一百多吧。”她说:“今天游客很多,我卖了三百。”慢慢地,她的简易木柜子变成了两层的不锈钢货柜,旁边加了一台冰箱,摆满了各式饮料,沿街边还加了一个木板凳,整齐地摆放了很多怀表。

“矿泉水饮料酸梅汤,鼓浪屿地图盖章本”,“复古怀表,大的三十,小的二十五”,于是,她有了自己的顺口溜。有一次我好奇,看看她卖的怀表,有各种形状,动物生肖、建筑风景、人物都有。她告诉我说:“都是便宜东西,进价都是四五块,用不了几天就自己停了。”

有一天,她问我:“你现在房租多少啊?”我说:“三千。”

她赶紧说:“你隔壁那间要转租,一个月一千八,你要不要?”

顿时,我眼睛都放光了,我说:“要啊!”

她连忙打电话给房间的主人,说我要租。于是,就有了现在的深夜食堂。

我开始慢慢装修房子,在纸灯笼上写上“深夜食堂”,挂在院子里的树上;缝暖帘,悬挂在窗梁上;搬来一些木桌子,放在院子里;再插种几棵三角梅小苗。傍晚,在院子里纳凉的邻居开始聊天谈论,问我在做什么。我一般避而不答,笑笑而过。一个月后,食堂开始有生意了,灯笼从晚上9点一直亮到12点。当时我攒了一点钱,想买一台冰箱,于是向梅姐打听。梅姐说去苏宁买,送货到家。最后我是在京东买的,请了一个板车工人,把冰箱从对岸码头拉到了家里。这是我买的第一个电器。

“小何,这灯笼上的字是你写的吗?”梅姐问我。

“是啊。”

“原来你的字写得这么好啊。帮我写几个字吧?我写样稿给你。”

“写什么?”

“今日有房。”她找来一个装啤酒的纸箱,撕成两半,让我在硬纸上写。

当时她的小摊已经小有规模了,出售各种旅游纪念品、墨鱼丸、酸梅汤,还开始帮酒店做订房推销。她还专门去打印店,花三十块钱做了一个展板,上面写着“鼓浪屿地图,盖章本。矿泉水3元,饮料5元……”挂在鼓新路46号的门牌下面。她告诉我,她现在一天能赚六百多元。

我笑笑,说那是很多。

然而,城管终究还是来了,她花了大价钱做的展板直接被城管折成了两半,她也只能赶紧收拾货品往院子里搬。她又找来一块结实的木板,顺带递给我一张小样稿:“鼓浪屿地图,盖章本。矿泉水3元,饮料5元……”到现在,我陆续帮她写了三次展板,每次都会被城管收走。

当然,她也帮了我很多忙。每天白天,都会有很多游客好奇“深夜食堂”是什么,几点有饭吃。她在门口就告诉他们:“晚上六点才开门,有炒菜小吃,很好吃。”

热闹的夏天终会过去,淡季如期而至。她的生意也惨淡了,慢慢地变成只有周末两天出来摆摊,其余时间都不见人影。不过我这里基本不受影响,院子里还是会有很多排队的食客。

有一天她问我:“你生意怎么一直这么好?现在游客好少哦。”我说,网上有给这里做宣传,大家会看评价,专门找来这里。

“网上怎么宣传?用电脑吗?”她问。

“可以做团购,美团、大众点评都可以的,用手机就可以了。”

“怎么弄?酸梅汤也可以做吗?”

“可以的。”随后的两天,我一直都在帮她联系客服,用手机安装app。最终,她的酸梅汤“上线”了,团购价四元。

我来这一年多,大约见过她三个男朋友,目前这个相处了有半年了,职业是城管。她经常告诉我一些小道消息,哪里要检查,哪里要拆,哪里要倒闭,“我老公告诉我的……”

我和卖酸梅汤的女人的妈妈交集不多。那位阿婆讲话我完全听不懂,不过我每次出去扔啤酒瓶都会被她叫住,她接过瓶子然后带回去。原来她是留着瓶子当废品卖。后来她索性在我窗子下摆了几个纸箱,给我堆酒瓶用。酒瓶装满两箱子,她就推着我的推车,把箱子推往废品站。只是,每次用完我的推车,她都不会把车放回原位,只是随意地停在院子里,让我来收拾。

此外,她还会和神神叨叨的阿婆轮流来我这要煮花蛤的汤。她们记得很清楚,今天是你,明天是我,从不会错。神神叨叨的阿婆每次倒完汤,都会自觉地把我的锅洗干净,而那位阿婆不会,她倒完汤,说声谢谢,就直接回去了。

这就是卖酸梅汤的母女,鼓新路46号院子里的一员,深夜食堂的福将。


小野

2015.10.2

烟婆

我现在的生活,一半用来回忆过去,一半是活在当下。离开鼓浪屿快两年了,我却更怀念在鼓新路46号(现在政府将其回收,用作博物馆)的日子。我常常说,那是我这些年来最自在、最快乐的时光。

鼓新路与三明路交叉路口的西侧院落,就是鼓新路46号。据房东阿婆说,这里曾经是美国领事馆开设的“宏宁医院”。战后,宏宁医院是行政院善后救济署在鼓浪屿指定的唯一一家进行善后医疗救济的医院。1933年它并入救世医院,改名为“私立鼓浪屿医院”。1949年以后,这个房子收归房管所处理,就地分配给了当时医院的医生及护士作为暂住地。

从三丘田码头上坡,依着院墙进入院子,你就能看到这栋二层带耳室的黄色对称洋楼。楼是建在麻石基座上的,需踏上五级石阶才到方正的门厅。右边就是房东阿婆的住房,左边便是食堂了。往里走,是满铺黄绿色水泥花砖的大厅,里面堆满了住户的杂物,有破损的木碗、柜子、床板、纸箱等闲置物品。虽然繁杂,但是整理有序,且从中让出了一条道,供里面和二楼的住户通行。

大家好像在守着某种条约,且很自觉地执行着,绝不会让某件物品伸出一点边角,占用了这条道。烟婆家就在这条道往里走的右边第一户,和房东阿婆家仅一墙之隔。不过这房子的格局已经被他们改造过了,所以你感觉不出来,两户原来是挨着的。

作为院子里唯一的外地人,我后来也融进了这个鼓浪屿本土之家。大家一开始都会问我从哪来、年纪多大、来鼓浪屿干什么……烟婆也是其中一位。

烟婆,是我思索了半天,最终决定的名字。说来惭愧,我一直羞于问别人名姓,以至于在那住了两年,我也未能知道烟婆的姓氏,只是我经常在窗户那准备晚餐时,会看到她穿着短袖的花连衣裙,独自在门廊边的那棵含笑树下抽烟,如果对视了,我们就都礼貌地笑笑。

“又开始准备给客人做晚饭了?”烟婆笑着问。

“是啊。”我回答。邻居们都已经清楚食堂是6点开门,在这之前的两个小时,我都在厨房备菜。5点左右,就会有客人寻来,坐在窗下的花园椅上等,或者三五围聚,一边聊天,一边等着。

那香烟慢慢散开,围绕着树干向上爬,升到一簇簇粉黄色的含笑花瓣上,再消散于无形。烟婆,这名字我深觉合适。

刚租下这个房子时,烟婆偶尔路过房门口,遇着阿婆,她们会在门厅那聊天。阿婆腿不好,一般侧身坐在石阶上,烟婆就相对站着。闽南语我虽不大懂,不过能听个大概意思,阿婆在说,我另租了这个房。她们有时一起走到我这屋的门口,往里瞅瞅。

“进来看看吧,还没收拾完。”我说着,便把门帘掀开。

烟婆跟在阿婆身后进来,环顾四周。当然,她们对于这个房间原本的面貌是很清楚的,看到我摆好了两个饭桌,一张书桌,布置了灯具,对我说:“小何真会打理生活,布置得很温馨。你原来学过接电线?”

“会一点,每天整一些。”我笑。

“叛徒!突然不租我的房子,不和我说就租了这个,我可以把房租降一点啊。”房东阿婆皱着眉头对我说。

“是暂时不租你的了,以后还是要租的。这个房间有厨房,有卫生间,目前合适。”我也很委屈。烟婆在一边笑着没说话。

那时,我接了爸妈在厦门过年。他们带着自己熏制的腊鱼腊肉过来。刚安顿好行李,我妈就要我带着她去看望阿婆,说是要好好感谢一番。为此,我妈还特意根据我描述的阿婆体型,缝制了一件暗红色棉袄,送给阿婆。刚好烟婆也在,我妈就进屋拿了两条腊肉出来,送给烟婆。

烟婆推着双手,笑着说:“不用客气,小何在这里很乖,很能吃苦!”硬是不收这腊肉,说是吃不惯这个,浪费了。

我回屋和爸爸说:“这阿婆平时就喜欢抽烟。”

我爸笑了,马上从箱子里拿出一条白沙烟。我带着爸爸去了烟婆家,站在烟婆家门口,叫了声阿婆。

她从里屋出来,看到我们,笑着说:“这是你爸爸?”

“是啊。”我说。

“新年好啊!多谢您照顾我儿子。”我爸爸笑着说,双手递了烟过去。

“阿婆收着吧,长沙烟,您试试味道。”我笑着说。

阿婆连忙感谢,就收下了那条白沙烟,并嘱咐我带着爸妈好好在岛上逛逛。

过年那几天,烟婆便回厦门市区过年了,到了初六才回,站在我的屋门口,问我爸妈在哪。

“他们昨天回家了,我爸要上班。”我说。

“这么早嗳。”她说着便拿了一个红色铁罐递给我,“这是送你老爸的。”

我连忙接过并道谢,回屋一看,是圆罐的 “红双喜”。

往后的日子里,烟婆照常深居简出,偶然在院子的含笑树下照看她用泡沫箱种的一盒青葱、一点生菜,傍晚会在花下抽支烟。现在回忆起来,好像那含笑花是四季开个不停的。

有一天下午,我正在备菜,烟婆敲门找我。“小何,你有没有时间?我屋子里日光灯不亮了。”

我放下菜,出门便跟着烟婆进了她屋子。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进烟婆家。门口地上铺着一张干净的地毯,屋内就两间房。就着客厅里一个小窗落下的光线,我能看出来旁边隔了一个小卫生间,厨房在角落,里屋是一个卧室,有上下式木架床和一张书桌。她指着里屋天花板上的一盏老式日光灯,我猜是烧坏了,因为灯的一头是深灰色的。

“有新的灯管吗?我换一下试试。”我问。

“有。”烟婆在架子床的上铺,取出来一根用黄色瓦楞纸包裹的灯管。

我站在书桌上,从一头取下烧坏了的灯管,接过新的灯管安上。“打开试试看。”我说。

“吱……”屋子里顿时亮如白昼。

烟婆双手举着,扶着我下来。“谢谢小何。”看得出来她很满意。

没过两天,烟婆便拎了一袋子鲜花蛤给我。“小何,这个煮汤很好喝。”我笑着接了过来。

后来因为鼓浪屿申遗,鼓新路46号终于还是被房管所收回。在这里生活了半辈子的成员们,全部被遣散至岛内市区。那时候,我已经是鼓新路46号的一员,现在也是。


小野

2018.5.15

云婆

云婆并不是鼓新路46号院子里的居民,不过她偶尔会来院子里,找阿婆聊天。她就住在邻街三明路上。从三丘田码头走出来,迎头便是一条接近50度角、呈Y字形的陡坡分岔路,两边有烂漫的三角梅从院墙头倾下。往左是鼓新路,往右走就是三明路。这个路口,就是游客的拍照圣地“最美的分岔路口”。

云婆家很好认,是三明路中段右手边的一户两层小楼,抬头能看到围着生锈护栏的阳台伸出来,花盆里种着仙人掌和一大丛火龙果树,一片墨绿。你若看到,那便是她家了。

我不确定她老人家是不是姓云(可能谐音),只是听房东阿婆用闽南语这么叫她。她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女人,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正是因为她的能干。

第一次在鼓浪屿找房东阿婆谈租房事宜,是5月的一个下午。我说明来意后,因为不太清楚租房价格,便提出了两千五的租金价格。阿婆拿不定主意,从热水瓶里往不锈钢杯子里倒了杯水给我喝,让我坐着等一下,然后拿起床榻边的红色座机打了一个电话,当时她说话声音比较大且激烈,对方应该是个她很熟悉的人,听得出来,阿婆是叫她来一趟。

不一会儿,走进来一个稍微年轻点的婆婆,有一头精致的齐耳短发,有点驼背,不过看得出来,她在努力地挺直腰板。我起身点头问好,婆婆很客气地说:“你好。”便坐在房东阿婆床边,用闽南语说着话。两人交流了一番,不时看我一下,然后笑笑。婆婆问清了我的来意、学历、家庭成分,说自己的小孙子和我年纪一般大,正在国外念书。

那天谈得很好,年轻的阿婆说,租金差不多要一千八一个月。我一听很开心,因为我心里估计是五千。租房阿婆连忙说,不用,太多了。年轻的阿婆说:“要的,现在鼓浪屿租房都涨了。”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云婆的场景。

有天傍晚,我在海边拉完货往回走,见云婆和阿婆两人坐在岸边的石凳上,摇着蒲扇。云婆看到我后,用流利的普通话对我说:“小何,你瘦了黑了啊,你爸爸妈妈知不知道?”

“不知道。”我笑着说,便也在一边坐了下来,缓口气。

“他很能吃苦哦,也不知道赚没赚到钱,啊哩,如果没赚到钱,我就不租房子给他了,要他回家去!”房东阿婆有点严肃地说。

其实当时我的状况一直是入不敷出,又怕房子租不下去,但我很自信地说:“没问题的。”

“小何肯定可以的。小何,你知道吗?我年轻时做会计,公司派我去北京收账,一个人坐火车,一去就是半个月,有时候一个多月!我老伴在家带小孩儿,我什么都不怕。”云婆看着我说。

云婆的老伴,我只在墙上见过,那是一年后的事了。当时,我遇上了鼓浪屿申遗时的全岛大维修。由于事发突然,一周内需要把鼓新路46号的全部住户迁移出岛。当时房东阿婆着急我和我用血汗钱积攒的一些家什的去处,便打了一个电话给云婆,问她能不能帮忙。

云婆特意从市区风尘仆仆地赶来,了解情况之后马上告诉我:“小何,我家虽然不是公房,不过政府也要维修我家房子,具体时间还没定下来,我这几天也在打电话问这个事。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先把东西暂时放在我那,你再做打算。”

这就是及时雨!

食堂谢幕之后,我们就开始收拾东西,慢慢往云婆家转移。绕过院墙,打开一面生锈的小铁门,迎面就是十级水泥楼梯,窄到只能容一人通行。上去之后便是种着仙人掌的阳台了,角落有一个洗漱用的水池。云婆掏出钥匙开锁,推开对扇木门,带着我进屋。跨过木门槛,便是一间敞亮的客厅,临着窗边,有一组老红木茶几沙发,对门处摆了一条矮电视柜,上面供着佛龛,白色的香灰溢出了泛着油光的香炉。

东南面的墙上,挂着三幅顶上扎了乌红色花、两边垂布条的相框。“这是我公公婆婆,旁边是我老伴。”云婆看着照片说。我对着相片弯腰鞠躬。

“这个房子我也很少过来住,一般都住在儿子那。”说着云婆便往里间走。进去后,我才发现其实这是一个木结构坡屋顶的房子。里间有一个屋角漏水严重,墙上已长了青斑。屋子里只有地上搁了个大脚盆,估计是接水的。“小何,这间最空,不过就是有点漏雨。不然你的东西就先放在外面厅里。”

“放在客厅会妨碍您进出,我刚上楼看到阳台边上有个小门,那里可以放吗?”我转身问着。

云婆一边利索地向外走,一边念着:“那是个小杂屋,原先是我儿子住的房子。”

推开沾满灰的木门,我站在门口往里看,这是一间两面开窗的木屋。为什么说是木屋?因为这是一间在原建筑外墙搭出来的房子,透着缝隙的木板墙、木地板,看起来摇摇欲坠。靠窗的矮木架床上堆了柜子和一些罐子,上面盖了几层落了厚厚灰尘的旧报纸,旁边仅剩一条过道。不过这间却没有漏雨的痕迹。

“小何,这里放不下几个东西。”云婆指着屋子说。

“可以的,我收拾下,腾点空间。我的东西搬上楼就直接放这里,也方便,不用进屋子里。”我满足地说。

“好,那我看看,这里面有不要的东西,我就扔了。你慢慢往这里搬。”说着便走到阳台上有亮光的地方,侧身掏出一串钥匙,找出一个小钥匙,取了下来。“小何,这是楼下铁门的钥匙,你先拿去龙头路配一个,待会把这个再给我。我就这一个,别搞丢了啊。”

就这样,我和朋友们花了两天时间,把食堂剩下的家什全部搬到了小阁楼里,房间被塞得满满当当。安顿好这些物件后,我便离开了鼓浪屿,去游学了。

大约过了三个月,云婆打来电话,我当时正在北京。“小何,你最近在哪里啊?找到适合住的地方了吗?政府下个月就来维修我的房子了,你的东西要搬走了。”

“哦,我在北京呢。我想办法,别着急。”我对着电话说。

终于,在2016年元旦前夜,我回到鼓浪屿,开始了新的造院子活动,也就是后来的鹿礁路81号四时堂。那次搬离三明路后,我再未见到云婆。谨以此文,表达对云婆的深切感激。写着写着,我好像看见了那一串串绿枝上结了红艳的果,热闹地从阳台栏杆里探出来。


小野

2018.5.18


·老乡周

今天突然收到老乡周发来的微信消息,图片是一个大笑的女孩,后面留言:“你以后生女儿就长这个样子。”看完我也没细想,也没回复。

临到晚上6点我要开始营业的时候,一个长沙的手机号码打来,我还以为是家里亲戚,接了。听到第一声,我就反应过来那头是老乡周,她问我有没有看到图片,我说有。她说,那个女孩笑起来很像我,我反问:“有吗?”

“有啊,当时看到她就想到你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想你了,刚好看到那个女孩,反正就是觉得很像你。”她说。

“好吧。”

“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也习惯了。你呢?回长沙怎么样了?”

“现在在家附近的一个小学上班。”

“当老师?”我问。

“是啊,做回老本行了。”

“教什么?”

“数学。”

临近6点,短暂寒暄以后,我们挂了电话。

老乡周,她的微信名我就是这样备注的。我们是老乡,她姓周,因为和我妈是本家,所以初识就觉得亲切。大概是去年冬天,她来深夜食堂吃饭。那次她和另一个女生一起,吃了份炒饭。因为我在鼓浪屿是第一次见到老乡,所以我们聊天至深夜。后来,她带着她所工作的酒店老板和同事来这里吃过一次饭,再后来,她就从那家酒店辞职了。

“很羡慕你可以有一家自己的店,我也想弄一个。”她说。

“好啊,到时候有什么问题可以找我帮忙。”

“那到时候,你帮我写店招牌啦。”她很开心地笑。其实,当时我觉得她也就是说说,因为鼓浪屿房租那么贵,她一个人在这里也没什么朋友,开一家店还是很难的。

没想到,她果真在岛上租了一个小院子,打算做中餐和咖啡,位置离我这有点远,在复兴路上,是一家酒店的院子。原先的酒店老板自己做酒吧,后来闲置了,她就接手了。那时候,我们很开心,因为这是一个有爬满绿藤的透明玻璃棚和一张大大的木质吧台的露天院子,看着心里就会有无限的想象。

她一开始给店取名叫“韵味”,这是长沙式口头禅,大概意思是很爽、很舒服,或者很好吃。我觉得很多人可能看不懂,后来她改成了“一期一会”。帮她写店招牌的时候,她说也想要一块和“深夜食堂”一样的招牌,我就找了一块旧木板,写了“一期一会”。她很高兴地拿着回去挂着了。装修的时候,她叫了长沙的亲戚来帮忙,他们装了水电管道、灯具之类的就回去了。不过她留下了她的长沙表妹,让她在这帮忙。后来还剩下一些零散的活儿,她就叫我去做了。

当时大宝和我一起去的,我们帮她把丢在杂物堆的一对音箱翻了出来,摆弄一会儿后,音箱竟然真的被我们“整”出了声音。她和她表妹高兴得跳了起来,天气寒冷的时候,能有点音乐,还真是叫人愉悦。后来我们再去那个院子,就可以听到立体环绕效果的音乐了,心里感到很是满足。简单装修完了,她的店也就开业了。

我告诉她可以通过网上团购来做推销,慢慢地,她的生意也有些样子了。

有一天晚上,她带着她表妹气冲冲地来我这,说过来消费。我笑她任性。原来,她收到了一条网上的差评,对于刚起步的店,这打击还是很大的。那晚,她们吃了炒饭和猫饭,又有说有笑地回去了。

后来,她的木招牌被人偷了,大概是上面的字太好看了。她过来找我,让我帮她再写一个。恰好,那时候我在画食堂的灯笼,于是给她也写了一个红色灯笼,想着快到春节了,红色显得喜庆。第二天去她院子的时候,我发现灯笼已经挂上了,围墙上开满了橘红色的炮仗花,再点上灯,煞是好看。

厦门的冬天还是很冷的,不过我都是待在屋子里,也感受不到,她那三面通风的院子可就不一样了。有一天晚上,她带着表妹来我这坐,抱怨说那个院子的冷风直接穿堂过。其实那会儿她生意还没做起来,客人很少,冷冷清清,尤显得寒冷。

“还是你这里舒服,太暖和了,我喜欢你这沙发。”她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对我说。

“那你就躺着吧。”

“晚上我要睡在这里,我那儿太冷了。”

“好啊。”

最后,我和大宝还是送她姐妹回去了,那时大概是凌晨1点多了吧。

“小野,我们哪天出去‘嗨皮’下吧?”她有一天问我。

“唱歌还是……”我问。

“去酒吧吧,我们四个一起。”她妹妹说,“我有朋友在那里,都很熟。”

“好啊。”我说。

约定的那天,她们姐妹打扮得很是惊艳,我还是平时的穿着。虽说我是长沙人,但我去酒吧不多,进入那个场所后,我还是很适应的。喝了几瓶混酒,我就有点晕了。其间玩色子、猜拳什么的,我也被罚了好多回。后来她妹妹离席了,老乡周邀大宝一起去舞池跳舞,我就待在座位上继续发晕。也没多久,他们就回来了,大宝扶着我说“回家了”。就这样,我们三个人走到大厅,找她的妹妹。

不一会儿,她的妹妹回来了,我们四个打的回码头。

车上,大宝和她妹妹在聊天,问她去哪了。她说出去透透气,后面的我也没在意听。只是下车后,他们俩就开始大吵了,结果还厮打在一起。我也来不及发晕了,赶忙把他俩拉开。不过他们都不是省油的灯,一个用脚踢,一个抓着头发扯……我和老乡周最后没力气了,四个人就瘫坐在地上。凌晨2点的码头没有人,冷风肆意地刮着,扬起地上的沙子,割得脸生疼。

后来,她们姐妹上了船。我怕在船上再生意外,就拉着大宝坐在台阶,等下一班船。我这时才知道,刚刚他俩跳舞时,有一个男人挤开大宝,要和老乡周跳舞。大宝为了保护她,拉开了那男人,结果被周围围上来的一群男人揍倒在地,还被踢了几脚。她赶紧拉开了众人,两人匆匆下台,扶着我回家。大宝觉得既然是她妹妹带我们去的酒吧,就不应该中途消失,这才和她妹妹起了争执。

第二天,老乡周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她妹妹昨晚坐船回去后大闹一场,结果突然离家出走,一夜未归,她很担心。她这么一说,我也很担心,要她赶紧找人。

后来,人联系到了,在医院,说是身体有伤,衣服也被撕破了,她问我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只有安慰、打电话道歉、赔钱。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出去“嗨”了,她妹妹不久后也回了长沙。老乡周一个人撑着店,偶尔来我这坐一坐、聊一聊,深夜才回去。

大概三个月前,她告诉我,她爸妈离婚了,她想回家陪妈妈。

再后来,她回家了。她临走前,发消息问我要不要去院子看看,有什么东西我用得到的,可以拿过来用。我当时也没放心上,就这样,我们告别了。


小野

2015.10.13


·鼓浪屿一哥

一哥,是我给他取的外号;一姐,就是前文中提到的鼓浪屿画家Y小姐。彼此相识的时候,还没有这个称呼。“做鱼疗吃饭找一哥,订酒店喝茶找一姐。”一次聊天中,我说了这句玩笑话。不过从这句话可以看出,一哥一姐在鼓浪屿还是很有“影响力”的。

大概是在4月底,一姐第一次带一哥来深夜食堂吃饭,不过那天没有吃成,因为客人实在太多,在外面排队的都要等上半个多小时。在此期间,一哥进来厨房想帮忙,被我婉拒。他剪着圆寸头,穿着宽大的棉麻衣裤,手里揣着一串深色的星月念珠。我心想,有点意思。后来我问一姐,带来的朋友是岛上的吗?一姐说是岛上开旅馆的,想来我这看看。

大概过了一周,一哥一个人来了。开业前,我招待他坐下,上茶,我就去厨房准备晚饭了。我炒了份花蛤,一盘青菜,两个人一起吃了。他约我第二天去他那吃饭,我问在哪,他说在他上班的旅馆。

第二天上午,我睡到11点,起床收拾后,去菜场买了点青菜就往一哥的旅馆去了。鼓浪屿我是很熟悉的,不过那天他还是来接我。在鸡山路绕了两个巷子,就到了他工作的旅馆。还未进门,我就闻到了檀香味。虽然天气炎热,不过旅馆中庭通风,倒也不感觉热。

一哥招待我在小圆桌边坐下,给我泡工夫茶。他给我备了一只白色斗笠茶碗,里面白描着一朵荷花,看着很是让人喜欢。他泡了普洱,茶香浓郁。我们喝了两泡后,他说:“你先坐。饭熟了,我上去炒菜。”说完,他就一步三台阶地上了楼。

不一会儿,他下来把一张折叠桌打开、布置好,陆续端了菜下来。三道菜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碗蒸鱼。我平日很少吃鱼,因为我不会做,尽管是在海边生活。就着红红的蒸鱼,我足足吃了两大碗饭。他吃完,抽了根烟,看起来也很满足。

隔了一段时间,有一天我刚睡醒,就看到他发来的短信“中午过来吃饭”,惊喜得我马上起了床。我换了一套白色棉麻衣服,蹬着木屐,去菜场买了点菜。那天一姐也在,她带了几个金兰馅饼来。一姐坐在他的位置,熟练地烧水泡茶。他去楼上做饭,我坐着等茶喝。水烧开了滚滚作响,还有厨房里铁铲锅的声音,听起来也是挺美好的。

后来,他在楼上叫一姐出去帮他买包烟回来,一姐就出门了。

等她回来后,我和一姐支开桌子,准备好碗筷,便上了楼去厨房一探究竟。厨房是二楼楼梯下隔出来的空间,不过两平方米。一哥笑着招呼我过去看他做鱼。他做菜还是很有范儿的。那天吃完饭,他抽着烟,叫一姐唱一段。一姐清清嗓子,唱着《心经》。我还在吃菜,他们故意把鱼留给我吃,说是多吃变聪明。阳光从中庭的玻璃顶打下来,他们俩似发光一般。我听着经,吃着鱼,这画面我现在还记得。

一姐家我之前去过一次,我们后来约了去一姐家做饭吃,我便有幸再去了她那儿。那天一哥做饭,围着花裙,我赶紧拍照留念。饭后,一姐洗碗、收拾厨房,他躺在木地板上,听着歌,逍遥自在。我到处瞅,看墙上有没有新作品。后来看到一幅字,我便问。他们说是之前有位师父来这吃素,写了送给一姐的。说完,他便提议我也抄写一幅《心经》留下。

说写便写,一哥在一旁研墨,一姐帮我裁纸。待我开写时,他们就坐回地板上喝茶去了。临落款时,我问作于何处?他们思考很久,一时也不知取什么名字。一姐说,我皈依的法名叫如验,不如留“如验居”吧。

吃过几次饭,我和他们也熟悉了,经常一起喝茶聊天。我那时候刚开始接触茶,很喜欢他们泡的茶,一姐泡的红茶好喝,一哥泡的普洱好喝,而我,泡的都是苦涩味……所以,一般他俩来我这,都是他们泡茶,我坐旁边喝。一般喝完茶,一哥就会催我写字,今天要我抄《金刚经》,明天要我写《心经》。

我开始每次都会写点东西送他,不过对于《金刚经》,我一直没答应,因为字数太多。

我每天在厨房待几个小时,大概“憋”了湿气,导致6月的时候我一病就是三天,反复高烧。我只能艰难地走到一哥那去,让他刮痧。在天台上,他叫我趴在椅子背边,在我背上轻轻扯了两下,我已痛到“鬼”叫。他说我湿气太重,刮出的颜色都是暗红。虽然无奈,但还是继续让他刮。他每刮一下,我就反弹一下,我也控制不住。最后,他给我拔罐,拿了一套拔罐的工具,在我身上“拔”了十几个红圈。不过,之后我的病好得很快,我又重新开始营业,重新在食堂“赶客人”。

5月的一天,我突发奇想,想着要是能筛选客人就好了,不过也不是简单的预约,我只想接待一些有意思的客人,大家围坐一起,吃饭聊天,喝茶交流。我想着,一天要是只营业四小时该多好!想着想着,“四时”这个词就出来了。于是,我上网查“四时”,就出现了一句“君子四时,朝以听政、昼以访问、夕以修令、夜以安身”。我赶紧取毛笔写了“四时”二字,并摘录这段话发了朋友圈。

第二天,我去一哥那喝茶,刚坐下,他便提到“四时”,说有意思。我把初步想法告诉了他:四时堂提供私人饭局,需要提前预订。因为我心里惦记着一哥做的小黄鱼,所以邀请他作“四时”的厨师,他欣然答应。就这样,我们两个人开始构思关于四时堂的计划。再后来的两个月,一哥因为个人原因,退出了那家旅馆,搬出了鼓浪屿,在郊区找了个地方准备做香厂。那段时间,我们慢慢准备着四时堂的装修事宜,我主要构思框架、选择器物、写文案。一哥呢?刷墙、搬门板重物、刷漆等……他两头忙,一边顾着香厂的设备进场,一边在我这装修,有时候我们互相调侃,说“七月半来了,鬼真多”。

我不太喜欢问人的过去,觉得不太礼貌,不过后来也大概知道了一些一哥的情况。他是福建人,来厦门大概十年了,之前在市区开过佛具店,后来到鼓浪屿与人合伙开了旅馆。他做海鲜是一绝,特别是鱼,不过很少有朋友能吃到他做的饭菜。他经常参加寺庙的放生活动,有时候一整个月都食素。不过他烟瘾很大,据说《佛经》里也没有提到不能抽烟。

装修四时堂的时候,我还出去旅行了两次,觉得出去走走很有必要。可是,我一出去旅行,食堂就要关门一个星期。因此,我还收到好几条差评,大概意思是客人专门找来,结果休业一周,非常不满。

有一次和一哥喝茶,我突然想到“食堂老板体验”的点子,一边想,一边告诉他。当时我非常激动、兴奋,因为这样既可以让客人体验一下当老板的感觉,食堂也可以持续地经营下去,我也可以偶尔出去短途旅行。一哥听完我说的,觉得我就是个“疯子”,还在留言本上写“老板是一个奇葩”。不过他对此很感兴趣,说要第一个体验,我当时就答应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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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四时堂顺利开业,一哥大展身手,现场热闹非凡。吃饭前客人们要我先讲一段话,我还记得我当时说:“我要感谢一哥一姐,让我认识到很多人,学习到闽南文化,我想把我们平时的生活状态传达、分享出来,这就是四时。”在讲完的那一刻,我觉得很放松,心想未来一年我都不想再有大动作,安心过日子就好了。

当然,我是一个不安分的人。我经常白天在四时堂写字画画,晚上在深夜食堂营业。画着画着,我发现自己的国画上出现了很多问题,大多是技巧方面的问题。“我要拜师学画!”这个想法一出现,我便当即告诉了我大学时结缘的师父。师父说,很好啊,拜师是好事。在征得师父的认可后,我当晚就决定要北上学画。

知道我近况的第一人往往是一哥,我一有事保准找他。“我月底去北京学画,食堂老板体验就从下个月开始,你准备下。”这算是通知他了,他似乎也习惯了我一惊一乍的做事风格。随后,就有了公众号平台的“深夜食堂老板体验”策划案。

我庆幸自己来到了鼓浪屿,这个地方真的很浪漫,我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在做梦。我为这岛上生活着一群精灵而兴奋,他们为生活、为梦想而欢笑着、艰辛着。尽管一哥这几年做什么什么就倒闭,不太顺利,不过我相信,食堂交给他做两个月,应该会有新气象。明日,就是一哥当食堂老板的第一天,祝一切顺利。而我,也将继续追寻我的梦想。


小野

2015.10.28


·素素

素素吃素,她给自己取名叫素素。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非云南人,但从云南来;爱喝普洱,却在鼓浪屿经常喝铁观音。她年纪和我一般,也喜欢四处寻找自由。

认识她大概是在四个月前,义工小强带着她来食堂吃饭。饭毕,我给众人泡普洱茶,她坐在一旁说“哎呀,这味道太好闻了,好怀念”的时候,人们才知道她毕业后在云南学习茶艺,后来到厦门,现在在鼓浪屿一家杂货小店“七小姐”上班。在云南喝惯了普洱,而在“七小姐”她每天都泡花果茶和铁观音,所以再闻到熟悉的味道她一下就坐不住了。茶会结束,我送了她一套茶具和一柄普洱茶饼。她说很喜欢这里,我说,那你有空再来。

没过两天,她说想来四时堂看看,我说好。

那天,我照常磨了豆浆做早餐。微风阵阵,吹着四时堂的纱帘,我放着安静的音乐,准备研墨画画。不一会儿,她穿着一身浅色素麻的长衫来了,风吹着,很好看。我招呼她坐下,端给她一杯豆浆,她问是不是自己磨的。我说是啊。她说很好喝。

后来,她一到休息日就会来四时堂抄经,帮我磨墨,看我画画。每次来,她都会带点“七小姐”家的牛轧糖给我吃,糖用来做茶配也是很好的。有一次,我画重墨色山水,她在旁边一直磨墨,差不多磨了一个多小时,她笑着说:“古时候的书童还是很辛苦的嘛。”

食堂谢幕那晚,她下了班就来了。我招呼她和很多朋友在四时堂里围坐着喝茶聊天,她看到正在搬家的场景,脸上有不舍。我想,她大概是回忆起了那天微风吹拂纱帘的感觉。那晚,她一直等到凌晨1点食堂打烊,然后陪我们大家围坐一桌,把食堂的酒都喝光,所有食材都吃光,想说的话都说完。大概在凌晨3点,我送大家一一离开了“46号”深夜食堂。

临走时,我把她帮我磨墨时画的那幅画送给她,她非常吃惊,连连表示感谢。

再见面,是我12月从北京回鼓浪屿后的那个跨年夜。我去素素店里找她喝茶,她把店里所有的茶都拿出来泡了个遍,还拿出一大堆的牛轧糖和菩提果给我们吃。她说再见到我,很开心;我能再回到鼓浪屿,她很开心。

刚回鼓浪屿那段时间,我一直寄住在朋友的旅馆里,每天逛全岛找新的场地。有一次,她带着几包茶和菩提果来看我,让我感动得不行。后来得知她们的新店正在装修,离我住的地方也不远,便找了个时间过去看看。那晚冷风吹着,我穿着蓝色长袍刚好路过内厝澳,看到一个背影像她,走进店一看,果真就是她。她正在帮着老板“胡子叔”装修,两个人“灰头土脸”地在倒腾着旧木板。

环顾四周,店内布置很有老鼓浪屿的感觉,非常多的老物件整齐地排列着。初次见“胡子叔”,给我一种爽利的感觉。提到“七小姐”这个名字,才知道它出自诗人“胡子叔”写的一首诗《七小姐》。

简单介绍后,“胡子叔”连忙招呼着素素给我们烧水喝茶,我说不麻烦了。他说,将就着喝吧!之后他就开始从一大堆杂物里翻东倒西,终于找出了几个杯子、简易的茶具、用几块木板的边角料做的茶托。就这样,我们几人喝着老普洱,说着笑着,让我全然忘记了急着找场地的烦恼。

没过两天,我就收到素素发来的消息——“今天小店新开张,过来凑凑人气吧”。我想要送什么礼物好,午饭过后,我就画了一幅条屏送去,表示祝贺。

后来,我有时路过他们店,就会去讨茶喝。有一次,她和我说:“前段时间我想离开鼓浪屿了,可是老板夫妻俩对我挺好的,现在新店开了,看到他们实在很辛苦,很用心做这家店,我也想帮着做点事。”我也一边安慰她,一边帮着出了点小主意。

有一次,我们刚好聊到未来食堂的装修会是什么样子,设想得非常美好,可是当时我还没找到场地。看她一脸的担心,我说,一定会有很好的地方,只是时间未到而已。结果,刚说完这些话,朋友就帮我找到了一个地方。我一看,心想,就是这里了!

搬家后的第一天她就带着牛轧糖来看我了。我也翻东倒西地找出了一些茶具、几个小杯。我俩喝茶到深夜,觉得心安处即是家。而后,她经常晚上来帮忙整理和收拾屋子,每次都带着吃的。后来有一天,她告诉我说:“以后我不能常来了,‘胡子叔’说以后上班时间要延长,每月休息两天。”我说也好。

现在,她还是“七小姐”家的素素,更是深夜食堂的义工。心安处即是家,祝福她。对了,别忘了过年来食堂吃年夜饭!


小野

2016.1.28

后记:

缘分匪浅。

在上文写完后不久,她就从“七小姐”辞职了,到食堂来帮助我。深夜时,她会跪在佛前抄写《心经》,抄完了,会和我一起喝茶聊天,聊过去的经历,常常会莫名地就哭了。她说想拜我为师,我一开始也没把这件事放心上,就没答应。那年春节,我爸妈从长沙去了厦门,陪我过年。记得年前的那晚,在一哥的主持下,素素倒了茶,下跪奉茶拜师,也跪拜了我父母,这就是我第一次收徒弟的经历。

此后,她跟着我经历了食堂搬家、重新装修。她因为做事不利索,被我妈嫌弃过,以至于后来她听到我妈的名字就会回避,现在想来也是挺有意思的。因为新场地前期运营有些入不敷出,我也只好暂时让她去了岛上朋友开的一家旅馆做前台接待。我记得她当时很不舍地去上班,在那边两班倒,有时候傍晚回来,会买些菜或者帮我取个快递。进屋后会帮着照顾食客,如果厨房有煲好的味噌汤,她会自己舀一碗喝。

那时候晚上等客人走了,我会在大厅和她讲《道德经》,每天讲三章,她有时听着会哭,有时会用笔写点东西,有时会哈欠连天的。

我问她:“是不是困了?”

“这个听不太懂。”她不好意思地回我。

有时候,她也会和我说说在旅馆发生的故事,告诉我旅馆又重新种了一些花,她喜欢在晴天的时候,靠在水池边的椅子上晒太阳,逗逗隔壁家养的大萨摩耶。我知道她不想在旅馆上班,只是尽力在找些乐子打发时间罢了。我告诉她,可以在那边闲暇时练练毛笔字,抄抄经。她后来也照做了,带了笔墨纸砚去。回来时她笑着告诉我,旅馆那边也有人跟着她开始抄经了。

那段时间许是我压力大,心里想着让她回老家会好些,在这待着也是无趣,所以后来我就借着讲《道德经》的时候,说了点这个意思的话。她一向敏感,且最擅长琢磨人心思,立马就猜出我心里的想法,皱着眉头问我:“师父,该不会想赶我回家吧?”

我笑着没说话。

后来,她连着几天都是闷闷的。有时候下午从旅馆回来,就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冰啤酒,夹一点我做的麻油面筋在盘子里,在大厅里一只脚踏在椅子上,坐着吃。吃着吃着,眼泪就出来了。

终于有一天,她告诉我,她买了回老家的机票。临走前一天晚上,雷声阵阵,瓢泼大雨浇在院子里。她在房间里一件一件收拾自己的衣物,装在行李箱里。我心里也是难受,就把脖子上的念珠取了送她。她收了放在箱子里,说会好好保存的,然后告诉我,有一些东西她带不走,我可以打包在纸箱里,等日后再邮寄给她。我说好,然后告诉她,收拾完就早点休息,明早的飞机别误了。

清晨5点多,我坐在床上从条窗看出去,她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放在湿漉漉的院子里。我起床草草洗漱,准备送她出门。清晨带雾,鹭江上淡青色的水汽氤氲,她拖着行李箱,笑着说:“师父,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我看着海面上停着的船只没说话。直到看着她进了码头,走在铁栈道上,我在岸边一路踉踉跄跄地往回走,号啕大哭,全然不顾路上的行人。那时候,我不知道能否再见到她。

生活一向都是出乎预料的,没过多久,我也离开了鼓浪屿,去了北京的山上开始“隐居”。记得是在核桃熟了的时候,我会去树下用竹竿打一些青核桃下来,捡一竹篮子回山房。每天上午我会用石头敲开几个,拨了吃,然后煮点粥、喝点茶,就算是这一天的饮食了。

有一天,我接到电话,赶到山下去拿了快递上来,打开,里面全是各种坚果零食,我知道是素素寄来的。那段时间,晚上抄完经,就着酥油灯的微光,我就坐在木榻上,泡茶、吃些坚果。我有时也会分享一些山中照片给她。她也告知我,她正在西安一个公益读经中心做义工,每天陪着一群小孩儿学习传统文化。家里也催着她结婚,她觉得在中心待着挺好。我也几次邀请她,如果想来北京,可以来山上生活。她回答我,等有机会就来。现在想来,那段时光真是“轻断食”的美好回忆。

和她再见面是在一年后北京的村子里。那天,我早早就收拾出来一间亮敞房间,安置了床榻、书桌及一些文具,还特别布了茶席,放了两饼普洱茶,然后晚上赶到顺义的机场。我站在出口处,她依旧推着那个蓝色行李箱,人看起来消瘦了些,不过感觉没变,就好像几天前刚见过似的。回到村里,我带她简单参观了院子,就让她自己收拾行李,她看到茶,眼睛里就闪着光。

“暂时先这么住着,东西慢慢再安置吧。”我站在门口说。

“师父,已经很好了。我在中心住的时候,条件差多了,而且现在还可以泡茶喝。”她笑着说。

虽是在村子里,但每天的生活就如在鼓浪屿一般,我每日写写画画,她在一边泡茶、收拾屋子、准备餐食。我拿了几件师父给我看的全手针衣服,给她学习。

“这衣服都是在湖北一个县里买的,全是老衣服,你看这针脚,不是缝纫机踩的。”我把衣服翻开,露出里子。

“我觉得你也可以试试看,手缝一些东西出来。”我说着。

“好,我试试看。”于是她取了衣服回房间端详。我知道她心灵手巧,做手针活儿没问题,就去仓库翻出来好些老布料,有蓝格子的、藏青色的、米黄条纹的,还有针线,堆在她房间的桌子上。

为了更好地展示衣服和布料,我还特意在她房间的天花板当中安装了挂钩,垂下两根线,刚好在半空悬一根长竹竿。挂几件衣服,搭几块布料上去,从门口看,也像是一道屏障,把房间隔成了两部分。她也很欣喜有这样的工作间,后来她创作了三个随身小包,最后我们还一起合作设计了手作廿四节气年历门帘。

夏天的北京也是炎热的。我们中午就在有过堂风吹的走道里放上榆木矮桌,她会炒几个青菜、土豆之类,我们盘腿坐在草垫子上一边吃,一边聊制作年历的事情。对这件新奇的事,我们都是很期待的。我很早就设计完了稿子,用了二十四张手绘的蔬果画稿作为主图。我尝试了好几种棉麻布料,最后选定了一种,之后就是和印刷厂联系印制图案。这个过程曲折周转,用时一个多月。等拿到了印制好的第一版门帘布料,她就开始了缝制过程。

有了之前一个多月的手缝经验,她两天就缝制出了一个门帘子,拿给我看的时候,我心里很激动。

细密的针脚,丝毫不亚于那件手缝衣服。最精致的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给串在竹竿上的门帘子做了一个细长布袋,多瓣莲花型制的收口,拉绳也是以凤尾结作收束。我拿着这个别致且轻盈的布帘子,深知其中是沉甸的。“很棒”——这是我当时给她的称赞。不过她对我说,还有很多地方可以再完善,对于收边她想到了更好的方法。

后来收到了最终版本的布料,我们就清理出天井、大厅的位置,她把头发束起来,挽起袖子跪在地上,拿把大剪刀,费了半天功夫,把将近一百米的布料裁成一块块门帘,铺满了40平方米的地。然后再把布叠成一摞摞。当时我拿出相机拍了照片,来记录这壮观的场面。

那时候她每天都在专心缝帘子,缝累了、眼花了,就会来书房,盘腿坐在榻上泡茶,找我聊天。她依旧最爱老熟普,且茶汤颜色越黑越好,所以她投茶量很大,有时还会故意出汤慢些,把茶叶闷一会儿,然后把茶汤倒在她那个土陶的茶碗里,把碗郑重地端起来,在鼻尖处停留一瞬,再一口喝掉。看着她满足的神情,我仿佛也知道了这个茶的味道。

她也喜欢一个人在深夜或者清晨到书房泡茶。喝罢了前三泡就回房间,这是她的习惯,她觉得一般三泡之后就茶水分离,只剩水味了。我偶然凌晨睡不着起来,看书房亮着一盏酥油灯,就会发现她在喝茶。于是我们就对坐在榻上。

她倚靠着墙,告诉我她来北京,是因为想逃离在西安的生活。在那里,她被中心主任介绍了一个“高壮富”的男朋友,而且那个男人是坐过牢、离过婚且生养了一个儿子的。小孩就在中心里学习,她之前半年都在代养那个男孩儿。说到这,她会很开心地笑。她告诉我,小孩儿很可爱,也很亲近她。那男人是山东人,因为她,也同住在中心生活,因为家境殷实,一直扶持资助中心的事务。这次大吵架,她也疲倦了,只是舍不得那小孩儿,说着便开始边笑边哭。

我开玩笑地说:“你这个后妈当上瘾了啊。”

她抹着眼泪,“呜呜”地笑。

随后的日子里,她偶尔还会和我说起一些过往的事情。后来有一天,她告诉我,那男人想来北京看她。我说挺好啊。不过后来男人没来北京,而是从西安回了山东。她自己也跑去了山东,去了男人家里。去之前的晚上,我知道她“路痴”,所以特意过去告诉她怎么换乘地铁去北京南站坐动车。她在屋子里翻出夏天的长连衣裙,“咔咔”撕成短裙,然后满头大汗地手缝封边。

她回来时,多拉了一个行李箱,里面满满都是男方家里送的礼物,还有带给我的礼物。我知道那个家庭是很愿意接纳她的。

后来的生活,她除了每日缝帘子,与我一起泡茶喝,还多了一项,就是和小儿子一起视频聊天。我常常在房间里听到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哈哈”地笑,或者是语气很慢很温和地问:“今天有没有听爸爸的话啊?”“爸爸有没有给你买新的奥特曼玩具啊?”

没过多久,她带着新买的小铲车玩具,又登上了去山东的列车。

后来,我因为工作的原因,和素素一起搬离村子,去了南站附近的两室一厅居住。她住在次卧,没几天就把屋子布置好了,地上还放了布垫子,她说这样可以像在村子里一样,靠着床、坐在地上缝东西。依稀记得搬家之后,她就只去过山东一次了。尽管搬到南站附近,走几步路就可以去坐动车,但我也很少听到关于那家父子的事情,其中的原因我也没过问。

我每天基本9点出门上班,一个月差不多休两天,她在家缝东西、帮我煎中药、买菜做些家务。晚上我们会一起泡茶看电视,那会儿正演着《那年花开》。因为场景在陕西,而且里面周莹这个角色设定有地痞的眉眼,还蹲坐在地上吃饭,还挺像她的,所以我常常笑她。

她有一天笑着告诉我:“师父,我哥终于在寺院出家了。”

“那你父母知道吗?”我问。

“没有,他没告诉爸妈。”她回答。

“如果你爸妈去寺院要人呢?”我问。

“不会吧,我也不知道。”

这样平静的生活大概有两个多月,突然有一天,我在上班时,她发微信给我,说想离开北京,去山上找个道观修道。

那天晚上和往常一样,她端一碗煎好的中药给我,然后蹲坐在旁边泡着熟普洱,笑着笑着就哭了,止不住。我一口喝了半碗,说:“都想清楚了?你要是想走,我是支持的。只是你想到要去哪个道观了吗?”

“还没有,我想先去云南看个朋友,后面再做打算。师父,你知道吗?我们第一次在鼓浪屿见面的时候,你就说,我想要的,你这都有。还真是这样。我觉得我想要的生活,您都给了。我有时候在房间里缝帘子,看着外面蓝天,吹着风,觉得好舒服,这大概就是最美好的生活。师父,我上山修炼不老丹给你,你也好好保重身体。”她边哭边哽咽着说。

“什么时候走?”我问。

“明早的飞机,东西我今天都收拾好了。”她笑着说,“师父,把你手给我看下。”

我伸出手给她看。

她速度很快地用针在我中指上扎了个口,然后吸了一点血咽了。

我收回了手。

她明显松了口气。

那晚,我知道日后还会再见,便开玩笑地说:“这次你走了,以后就找不到我了。”第二天她离开时,我没有送她。没过几天,她就发消息告诉我,自己已经到了青城山安住下来。

她拍了道观山房的视频给我看,土墙漏雨痕迹明显,长了绿绿的青苔。屋内有一个架子木床,一张小木桌。我看完便写了幅“陋室”的字,画了一个葫芦,寄给她,顺带还寄去一些面粉和藜麦。

“我一直都觉得你很棒,心善手巧,且擅于观察人心。我时常想起你,心里也有愧疚,觉得没有将你照顾周全,当然这也是我不愿收徒弟的原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相信你。”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话。


小野

2018.5.2


·Y小姐和“46号”食堂

事情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什么都无所隐藏啊。

这本书里的文字,就是我真实的生活。我无意涉及道德,唯恐触及政治,也不想掺杂宗教,可是,生活的繁杂与琐碎,不正是因这些互相交叉而缤纷灿烂吗?

这半年来,食堂经历了两次换址,瞬息无常。幸而还有一帮交心挚友,乐此不疲地陪我折腾。在之前的故事里,Y小姐初现,而后的故事一直没有再续,近日灵思一动,便记之。

那次拜访完Y小姐后,Y小姐有时会带好朋友来“46号”食堂吃饭,我们也慢慢地熟悉了。有时一姐也会晚上一个人过来“蹭饭”,我每次都炒饭给她吃。那时候,我一直想做一套食堂的明信片,想请Y小姐手绘一套,一来二去,她就爽快地答应了。终于在2015年6月,她开始了深夜食堂明信片的绘画。

起初,我觉得食堂空间太小,没有几个角度可画,想着四张就好了。Y小姐思索很久,觉得六张会更有分量,我问她:“你好画吗?”“应该没问题。”

还记得画第一张的时候,已经是下午5点了,Y小姐提着画箱,在院子里来回转了转,一会侧头,一会抬头,选定了画“46号”大门的位置。待她在小板凳上坐定,我问她要不要喝茶,她说不方便喝,一瓶水就好。于是我在门口卖酸梅汤的梅姐那买了一瓶水放她旁边,就回屋子备菜去了。临近6点时,我出去看,画中已经显出大概的轮廓了。她戴着耳机,问我有没有花露水之类,说蚊子太多。我连忙回房间拿了花露水出来。路上游客三三两两,都会驻足看她画画,楼上邻居的小孙女也一直在她身边,时而蹲着,时而蹦跳,时而哼唱着什么。

夏天的天黑得晚,6点开始营业,她还在大门外继续画着,我忙完两桌客人的饭菜之后,就从窗户往外问她要不要先进来,她说再等等。

没过多久,她拿着画板和几盒笔进了屋,然后又出去拎了板凳进来,坐在观音画像下的书桌前,继续摊开工具画着。客人都在看着她,我看到画面已经黑白分明,节奏有序,心里很开心。我问她想吃什么,“随便吃点吧,还不饿。”于是我给她做了一碗猫饭,就着酱油吃。

“今天这张能画完吗?”我问她。

“可以的,线稿画好了,待会上点颜色,收拾一下就好了。”

而后,我一直接待着一拨拨的客人,来来去去。书桌的烛火荧荧,衬着袅袅香烟,那黑白的“照片”也慢慢被赋予了颜色。

待到10点,人尽散去,“46号”大门的画作已经完成,看了令人欢喜。

Y小姐说:“今天状态好,待会再画一张。”

“不累吗?刚完成一张了。”

“不会。倒是风吹着有点冷了。”她说。

“这老房子通风,我拿件长袖给你先穿着?”

“好。”

我拿出白色长袖衣服,她已经找好位置,马上投入到新画作中。我在一边思索着做点什么事好,便烧水泡茶,拿出Z先生送来的滇红,看了看,估计是最后一泡了,于是全部倒进盖碗。出汤,奉茶。我拿起来喝,口腔顿时充满苦味,便很不好意思地说:“完了,泡坏了。”

Y小姐说:“估计是茶叶下太多,没事,加点水稀释一下就好了。”

慢慢地,我看出了画的轮廓,老油画和墙上的字画慢慢地呈现出来,还有桌上的一副碗筷,还有猫咪的饭碗……画到墙上那三幅食堂菜品制作图时,她走近看看,竟把墙上画的字也一笔一画地搬到了画里,比如“黄油拌饭”“红皮香肠”。我说:“太细致了吧。”“这样好玩,有意思。”画里红红的印章怎么办?她思索了很久,最后问我要牙签。

“要牙签干什么?”我问。

“牙签的头可以沾上印泥,盖在画上,就是缩小版的印章了。”

哈哈,太精致了。

那晚画到凌晨3点多,我送她到门口,她说:“晚安,早点睡。”

第二天她发了朋友圈,以下一段摘自Y小姐的随笔《略记》。

昨天在路边画画,楼房里的三岁女孩在旁打扰我,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语言,心想小孩的世界我真不懂,只好点头称是。

然后她说:“你妈妈在哪?”

我愣住,第一次被人这么问。我说:“在家。”

她说:“不对,你妈妈在上班,你爸爸也在上班。”

“喔,是的是的。”我懒得费口舌,说,“你快回家找爷爷。”

楼上的一个阿伯出门倒垃圾,顺道走过来和我聊聊。他说以前工艺美院还在岛上的时候,还有很多学生画画,这两年特别少了,鼓浪屿不一样了。

夜里又继续弄笔。食堂的客人都走完了,我一边画,一边和小野聊着。他说之前总是和喜欢的人为了小事吵架,因为不愿意再吵架就不再相见了。对于爱情,每个人当然有自己的理解和追求。末了,时间已是半夜三更,我搁笔回了家,海边安静得没人看得见。

昨天早上熬的汤没来得及喝,保温到今天就苦得难以下咽。打扫,晾衣,泡茶,休养,一个人其实也挺容易的,想着想着,泪就下来了。

因为Y小姐的身体需要休养数天,六张画前后历时一个多月完成。完成的那一天,她告诉我,这一套画全部送给我,我非常感恩。后来我们把原画装裱了木框,刻版送去印刷厂,印刷了四千套明信片。而后,我和Y小姐一起从市区搬了六大箱子的明信片,坐船回“46号”。谁曾想,在两个月后,“46号”被政府征作博物馆,食堂搬迁。现在这六张原画静静地在新址“81号”摆放着,让人依然可以感受到“46号”时,那暖黄的灯光、阵阵梵乐和淡淡的檀香味,还有一个个简短的故事。

昨日雨后,我沿着海边走回“46号”,眼前的一切让我吃惊。我按着脑海里的记忆,对比着现在。工人们正在小心地打墙,凿出原有建筑的拱窗,还有雕花的回廊栏杆——这以前是我使用的厨房,现在它似乎回到了70年前的模样。我分明是高兴的,但同时还有着不舍和怀念。事情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什么都无所隐藏啊。

Y小姐最近去山上闭关创作,她的身体状态似乎一直不佳。去年因为在鼓浪屿找不到合适的房子,无奈地将工作室搬去了沙坡尾,也因此欠了许多房租。她是热爱画画的,那是她的使命、生命。认识她是我的福报,我感恩她在食堂留下的浓墨重彩的一笔。所以,我想把第二张画拿出来卖掉,以此抵掉她部分债务。(作品保留出版权,并无条件支持日后Y小姐办展之用。)对一切,我唯有感恩。

今天阳光很好,我觉得你是另一个我,静静的,很美好。

我感恩在鼓浪屿的每一天,谢谢有你们在我的生命里出现。


小野

2016.4.26


·初九

自你来到我生活中的那一天,我就做好了你要离开的准备。

前些日,我正盘腿坐在大厅里看书,初九很自然地跳上来,蜷在我的腿上。当时我放着音乐,它时不时跟着鼓点摇下尾巴,那一小段扭曲的黑色尾巴,慢慢地、静静地摆着。我也跟着节奏拍着它毛茸茸的肚子,突然,我很想用它的尾巴来写字,记录这个瞬间。

于是我在长桌上铺开宣纸,把它抱在怀里,对它说:“乖,一会就好。”我捏着它的尾巴,在砚台蘸了一下墨,它全身抖了一下。我迅速写着,它可能还没反应过来,在我写完“馋”字时,它开始有点反抗了。我摸摸它的头,说:“马上就好了。”然后蘸墨,没有犹豫地下笔写着。完成的瞬间,它跳出了我的怀抱,蹲在桌上舔尾巴。我笑着抽了一张纸巾,给它擦尾巴。于是,就有了唯一一张“丙申初九”落款的字,写着“馋猫”。

它一直都是馋猫,在我把它从外面大街抱回来的那天晚上,它就一口气吃了一碗猫粮。那时它只有很小的一团,看起来就两个月大的样子。那一天,是农历正月初九——月饼(我养的第一只猫)失踪的一个半月后。

而后,它慢慢熟悉了“46号”的环境,从食堂、屋子到厨房。它蹲在厨房的窗户前,关注外面的世界,最后也学会了从窗户跳出去,躺在院子的地上晒太阳。

我知道,它总有一天会离开。我们互相陪伴的日子,我有吃,它就有吃。我没有用链子拴它,我睡觉时,也会开着窗户给它“留门”。它很爱吃花蛤。我从市场买了花蛤回来,用热水煮开的时候,都会扔几个花蛤肉给它吃。慢慢地,我每次在水池里清洗时,它一听到花蛤壳碰撞的声音,不管当时是在院子里乘凉还是在沙发上睡觉,都会冲过来,朝我“喵”。每次客人点了花蛤吃,它都在一边卖乖,想讨几个花蛤吃。

客人都会叫它“月饼”,我也不会纠正说它叫初九,因为我也很少叫它“初九”,我一般都叫它“喵喵”或者“喵咪”。

21

22

还记得有次来了一对情侣,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初九。女生问我能不能用毛笔,我说随意使用。她很快就在宣纸上描画了初九的样子,我看到的时候,初九正蹲坐在画旁,对照看看,很是生动。问询得知,他们是中国美院的学生,她邀请我在画上写字,遂提笔写“初玖寫生像”,最后我们一起合影,现在想来,画面依旧清晰愉快。

留言本里还有很多客人给初九画的画像,整理一下估计都可以出个画册了,不过这也是以后的事了。

小时候,在家附近的月亮岛上,我见过山羊生宝宝,它的后蹄在地上上下跳动,慢慢地甩出一只小羊,直接掉在地上。不一会,小羊就可以直立站起来,让我很是吃惊。而我第一次见猫咪生宝宝,是在初九那儿。那段时间,它肚子大得很明显,而且非常贪睡。

突然有一天,它躺在我腿上睡觉,我觉得裤子凉凉的,便把它放在沙发上,起身一看,有一摊黏稠的黄液,我还以为是它尿了。它那天一直和我形影不离,我在厨房烧菜,它就蹲在旁边,我出来接待客人,它马上跟着。后来幸好朋友小鱼来了,小鱼说,初九是不是快生了?于是我们在它睡觉的纸箱子里垫了一层布,布下放了一张《心经》,以安慰它顺产。那晚折腾到深夜,安抚它睡觉后,小鱼回家,我也睡下了。

第二天,我起床看它,它的肚子小了很多,但是纸箱里没有小猫。我问它:“你生的宝宝呢?”它对着我“喵”。我听不懂,在房间里找了很久的小猫,也没见到,于是作罢。

第三天,我看到它钻到院子里搁置的小木船里,于是我跪在地上,侧头往船里看。呀,是小奶猫的声音。我赶紧回房间拿了纸箱出去,慢慢地翻开船板,见到四只毛茸茸的小东西抱成团。初九抬头朝我“喵”。我一只一只地小心地把小猫装到纸箱里,把纸箱抱回房间的时候,我想着,真是大丰收啊。

给四只小猫取名字是个难题。我习惯性地根据毛色来定名,一只全黑、四脚白的,叫它“小黑”;两只毛色酷似老虎纹,就叫“虎皮”

吧;还有一只黑白相间的,遂叫作“黑白”。不过我平时都一律叫它们“喵咪”。初九虽是第一次当妈妈,不过对于喂奶的工作很尽职,还给每一只小猫洗澡。可惜好景不长,第五天的时候,我发现纸箱里有一只“虎皮”不动了,身体冰冷。

那是我第一次触摸如此冰冷的身体,我深深叹一口气,用《心经》把它包好,埋在了院子的含笑树下。

后来三只小猫都顺利长大,它们或抱团行动,一只一只都偷偷溜出去放风;或互相躲猫猫,玩偷袭;或者初九会摇摆着尾巴逗它们,三只小猫便一起扑抓妈妈的尾巴,然后轻轻地咬玩。有一次,我听到厨房玻璃瓶破碎的声音,我赶紧过去看,刚到事发地,就又有两个啤酒瓶碎掉,只见满地的啤酒,空气中还弥漫着泡沫酒味。两只小猫全身湿漉漉地,站在一边瑟瑟发抖。我正拿扫把清扫的时候,又碎掉一瓶……然后小黑从墙角钻了出来,躲到一边。

我一时气昏了,拈起小猫就往房间地上扔。初九在一边大声“喵”,赶紧跑去舔小猫。我想,那是一个很糟糕的上午。我清理了很久的厨房,出去时,发现三只小猫都蜷缩在初九怀里吸着奶,大猫一直在舔舐它们。两个月后,虎皮和小黑都被朋友要去喂养。我继续养着初九和小猫黑白。

去年11月,因政府回收房子作博物馆,食堂无奈关门谢幕。事发突然,初九和黑白我就托付给了好友独立摄影师麦克喂养。那晚他们带着大笼子来,我小心地把两只猫放进去,作了告别。第二日早上,我发现初九回来了,我想它还是喜欢这里。后来麦克告诉我,那晚初九跳窗逃脱,黑白在新家却很适应。我想,不强求了吧。我最后离开“46号”时,给初九准备了一大盆猫粮在厨房。它躺在沙发上睡觉,过来清理房间、回收旧物的女人说:“这只猫死了吧?一动不动。”

我拖着行李箱,又和它作了告别。

离开鼓浪屿,在北京学习的时日是富足快乐的,只是我心里放不下厦门的人、事、物。半个月后,小朋友专程去“46号”看望初九,发现它仍在院中,只是“46号”已满目疮痍,大门处安装了铁门,像是要把这段记忆尘封一般。小朋友把带的鱿鱼丝给它吃,它一下吃了半袋,哽咽处,它又吐了出来。最后,它从窗户跳回了原来的房间。我想,终究是我抛弃了你。

临近元旦,我最终“逃”下了山,似两年前一般信心满满地回了鼓浪屿。再去“46号”找寻初九的时候,我发现它已不在。我绕着船屋三角形的围墙走了一圈,也未发现它。我“喵喵”地叫着它,突然它从船屋的铁门钻了出来。我一眼就认出了它,吃惊又欣喜。它消瘦了许多,颧骨突出。我蹲下身,想摸它,结果它躲避了一下。我知道这些时日它吃了很多苦。我又伸出手,它便凑近了。

这时候,我不知道说什么,只有对它念着“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我抱着它,感谢它。

后来我每天都去“46号”附近给它喂食,同时我也找寻着合适的场地作为食堂。半个月后,我找到了新的驻地——乌棣路18号。搬家完毕后,我接回了初九。它终日都蜷在坐垫上睡觉。我们吃饭的时候,它会马上冲上桌来,似野猫一般,全然没有以前的温顺。我理解它,告诉它要听话。没过多久,它肚子慢慢大了,我想着,难道又怀孕了?

我想,我和初九的连接是很深的。由于乌棣路18号邻居的不理解,我被迫关闭了只营业了四天的食堂,继续每天找寻着心里的院子。这时候,初九早产了。依旧是四只小猫,红红的小身体像老鼠一般。我把它们安置在纸箱里,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冬季的海岛,非常湿冷,加上阴雨绵绵,整个世界都处在水汽之中。小猫出生五日,仍未长毛发。

慢慢地,初九开始独自睡觉,不去喂奶了。我探头去看小猫,发现已有一只去世,另三只小猫身体冰冷。我念着“阿弥陀佛”,拿《心经》包好去世的那只,到院中掩埋,又找了干的布垫,将另三只放在上面,用灯泡作热源,把初九抱进纸箱。只见它站着舔了舔小猫,然后才慢慢蹲身躺下,把小猫护在身下。我想,这下应该有救了。

但过一日,死去一只,再过一日,窝里只剩一只了,另一只消失了。

那段时间,是我的低谷,也是初九的低谷。它依旧每日吃猫粮、睡觉、“喵喵”。

我搬来“81号”后,天空转晴。小院里阳光明媚,草长莺飞。

初九现在长了一点肉,晴时它在花草间小憩,雨时它蹲在门口发呆。朋友和我说,带它去做绝育。我笑笑,想着师父和我说过的话:“佛祖家当……八面玲珑……动物任其孕子,植物随其流香。”我拿出以前给“月饼”做的猫粮钱罐,换上了“筹钱买猫粮,初九留”的字样。

现在来的客人,应该都知道它就是“初九”,是我正月初九从外面捡回来的。


小野

2016.5.2


·卿姐

收到你的消息:“祝深夜食堂两周岁快乐,我们去年的今天去的,今年我们一行人打算去青岛崂山玩。小野最近好吗?”

“都一年了。你和男朋友还好吗?”

“挺好的,准备互相见家长了。之前你送我的扇子,出租房里灰尘多,一直不敢用。现在搬了新家,可以拿出来用。”

我拿出留言本,翻到你们一年前写下的文字:

二〇一五年六月二十五日  天气晴

老板会记得我们的吧?!

在湿气浓重的深夜里,我们一行八人,组队摸黑来到了深夜食堂。于我,这是一处拐角的惊喜,是山穷水尽之时的清喜水泽。

饥肠辘辘的我们谎称走了五圈,才寻到了这里,敲开木门的一刹那,我们都带着“必须吃到饭”的各种勇气。心软心慈的白衣老板开了门,接纳了我们,也抱歉地说,其实饭菜分量不足八人份。我们央求后,终于得以进入食堂。这儿有个画素描的姐姐,墙上是主人清秀的字体……由于太激动,错别字太多,见谅。

远渡风雨,跨越一千多公里,跌跌撞撞来到此处,愿时光记得这一段珍贵的回忆。感谢老板的收留,今夜的记忆,将历久弥新。

二○一五年六月  青霞

留言本一侧还写了八人的名字。我当然记得你们,来自上海的一群充满激情的少年。

那晚,你坐在两桌中间的书桌上写留言,可能大家只看到你写的这一段话,但后来我在本子的后面,还发现你的另一篇留言:

我知道 时光过去 不再回来

我也知道 这个夏天 将温暖我的生命

我只愿 深夜食堂 生意兴隆

我希望 生命里 收获爱情

与这个人 终止一生

爱情细水长流

另,都茵姐的画很美

2015年6月25日

卿沁

那晚,我已经打烊,Y小姐正在画食堂的明信片,你们的到来,在当时确实有些打扰,不过这也是缘分了。那晚,和你们喝了几盅酒,你们问我开店的经历,也分享了你们的故事。你跟随男友,放弃了自己空姐的工作,来到上海做了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你男友是电台主播,平时喜欢为听众分享故事。后来你们留下了荔枝电台的频道,可惜我已找不到那个笔记本了,未能听到……

自从去年我开放解忧信箱起,就有一些食客和我书信往来。我还记得你给我写的几封信,你告诉我,和我是同姓,是本家,所以后来我写信都叫你“卿姐”。

你寄了一本书给我,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在书末页你写下:“二〇一五年六月夏,赠小野,沪上,何卿。”你告诉我,日后你会再来食堂,届时取回这本书。所以到现在,我也没敢把这本书送人……

说来也有趣,我看完这本书,就坚定了继续写食堂故事的信心,虽然有些故事涉及当事人的隐私,或是其中人事受到当下的道德压迫,但是,我想真实地记录,正如三毛的书一样。

你在信里说,你回去上海,和男友的妈妈分享鼓浪屿的游记,告诉她深夜食堂的小野非常有才,以后一定要来见见。

我回信说,你把我说得太好了。

元旦前我在北京,有一次和我妈妈通完电话,因为钱的问题,妈妈直接拒绝了我的想法。我当时很失落,拿出手机,拨了你的电话。你接电话的那刻,我就在哭,哭了很久,你也听出了我的声音,还有点吃惊。

你安慰完我,我问你最近如何。

你告诉我,你想再去面试航空公司,但男友不支持。

我说,男人应该帮助女人去完成她们的梦想。

你笑笑。

那是我们唯一的一次电话联系。

现在,我每次写故事,你都会看,偶尔会留言评论。

你在朋友圈里记:“爱藏在字里行间,无所谓远方。终其一生,只为找到真正的自己。”


小野

2016.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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