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偶书
张静
不惑之年过后,恋家的情结一日胜似一日。
那日,从弟妹电话里听说母亲的老毛病又犯了,虽然不打紧,可心里总是惦记着,挨到周末,安顿好身边的琐事之后,赶紧踏上回家的路。
记得上一次回家是在繁忙的秋收时。母亲坐在院子里,一堆堆随意散落的玉米缨子和玉米线将她埋没其中,她的身后,是一堆堆剥好的玉米棒子,整整齐齐地摆放着,阳光下,黄灿灿的衬人眼。
时隔两月,当我再次踏上这片熟悉而亲切的土地时,已是寒霜满天。我的眼眸间除了一眼望不到头的麦田,像绿色的毯子一样绵延着,村子里随处可见的核桃树和柿子树,叶子几乎掉光了,枯萎的枝条孤零零地戳向高高的天空。倒是村口四伯家墙外顺着水渠生长的一棵老柳树,因为平日里灌溉渠里储水充分,这不,都立冬了,还稀稀拉拉地挂着几片枯萎的叶子,迎风轻舞着从树梢上飘落下来,划出很美的弧线。偶有几只麻雀正在树丫上飞来飞去,除此之外,整个村子是安静而萧条的。
待走到村子中间,碰上四婆、五婶、六伯、七叔等,都是如我父母一般年纪的迟暮老人,或靠在门前晒太阳,或拿着扫帚清扫落叶,还有的忙着晒萝卜干、柿子饼,做辣子酱,一个个忙得不亦乐乎。
他们也看见了我,朝我喜滋滋地问候一声,红丫头回来了。
嗯,回来了,多日不见了,四婆、六伯你们身体可好?
呵呵,好,好着呢!
看着这一张张熟悉的脸和那满溢而出的亲切笑容,一股子热乎乎的暖流瞬间遍及我身。多少年了,时光一天天流逝,村庄一年年变老,而他们像缠绕在房前屋后的一棵棵老树,将根深深而牢牢地扎在这里,给后辈儿孙们一饭一粥、一衣一袜的妥帖和温暖。如今,儿女们像一朵朵蒲公英散落天涯,而他们和村子一样,也老了,却固执地守候在这里,任时光和岁月在身上、脸上刻下一道道苍老的印记。我亲眼瞧见,七婆脸上爬满了一条条细密的褶褶皱皱,八爷手上磨出了一个个干裂的老茧,粗糙得瘆人,却依然弓着腰,驼着背,将白菜腌进缸里,将辣椒穿在屋檐下,将一盏盏灯火亮在清寒的夜里,成为儿女心中永远的向往和回忆!
母亲见我归来,自然满心欢喜,病也貌似好了一大半,急忙下了热炕,裹了一身厚棉衣,一头钻进厨房,烙油饼、切臊子、压面条、炒底菜,直到锅里翻滚着香喷喷的臊子汤水。连父亲也被母亲唤来唤去的,一会儿去后院墙角的深坑里刨萝卜和红薯,一会儿到自留地里摘蒜苗和青菜,脸上始终漾着一抹微笑。
两月不见,母亲的手和脸有些浮肿,这是胆囊炎引起的。上半年,母亲又查出患有动脉硬化,动不动就胸闷和手臂酸胀。农闲时也接母亲和父亲来城里小住,可总是不到一个礼拜,他们就坚决要回老家。尤其是父亲,在地里忙惯了,一两天见不到土渣渣,蔫头耷脑的浑身不自在。带他们逛公园,父亲盯着那一丛丛五颜六色、开得繁盛的菊花说,城里的菊花都带些妖气,哪有咱水渠和田垄上的野菊生得素净,开得养眼;去楼下散步,没几圈就回来,说胸闷眼晕,车流声,脚步声,吵闹声,还有一股又一股的汽油味,蹿得人肚子和肠子都憋得难受,哪如和村里的二伯一起背靠土墙,卷根纸烟抽得滋润?即便蹲在自家门口的土堆上,吸溜一碗热面也是舒坦呢。拗不过,只好让他们回来。后来父亲直截了当地说,以后别提去城里住的事了,家里什么都不缺,你们工作忙,把自己和孩子照顾好,比啥都强。
午饭后,母亲去厢房歇着了,我陪父亲坐在后院里唠嗑。父亲对于后院里的杂沓物件,有一种无法诠释的情怀,那些挂在柴棚里好久不用的锄头、头、犁耙和麻绳,曾经是父亲的命根子,父亲扛着它们,把日头从东头背到西头。秋收过后,父亲一头扎下去,一犁耙刨过去,硬邦邦的土地似波浪一般翻滚过后,变得松软了,土里钻出嫩绿的麦芽和菜苗。那芽儿和苗儿,绿油油的,一场雨一阵风后,渐渐成片成行,直到爬满了一地。暮春时分,父亲用锄头锄草松土,碰上干旱需要浇地时,还要用铁锨把庄稼苗拥住,担心水太大了将苗的根系冲断。至于那挂在砖墙上的几捆麻绳,是住在沟底旧村子的那些年用过的。那个时候,我们姊妹三个还小,家里有几片坡地,麦子割倒了,父亲和母亲要用麻绳将它们一捆捆绑好,扛到肩膀上,一直扛到大路上,再用架子车拉回家。我清晰地记得,父亲和母亲,扛着沉重的麦捆,歪歪斜斜地蹒跚在南面的土坡上,黑色的影子越来越近,越来越大。远远地,我会端着温热的水壶和毛巾,迎向他们……那些和贫瘠有关的年月里,这些丑陋而简单的农具,在父亲手里不停地变着花样使唤着:春天来了,麦苗青青;立秋过后,玉米拔节,所有丰收的希望也一步步近了,近了……
如今,乡村里的农机多了,翻地、下种、锄草、打药,收割都是机械化,三十出头的弟弟和弟媳,很少用后院那些老掉牙的农具,嫌它们太占地方,几次想偷偷处理掉,父亲知道了,铁青着脸,大发雷霆,弟弟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弟弟告诉我,父亲空闲的时候,总要坐在后院里,拿出磨石碎片,蘸着清水,一下一下地将头、镰刀、锄头和犁耙的面磨得油光生亮,一边磨一边拿一根麦秆在明晃晃的刃口上划一下,长长细细的麦秆“噌”地成了两半,完了再在地上使劲蹾几下,直到楔子插紧为止。做完这一切,父亲会坐在地上,咧开嘴巴,满意地笑。父亲三天两头从墙上取下它们,在果园里这儿刨刨,那儿挖挖,多少年过去了,这些粗制滥造的土农具,在父亲的手里和怀里,从未生锈,完好无损。
正浸在回忆中,父亲擦火柴点烟的声音打断了我,回神看,他老人家嘴上叼着旱烟,正埋头擦拭和打磨农具。他的身上混合着杂草和泥土的气息,连那顽固不化的旱烟味道,也是我熟悉而难忘的。
看他专注的模样,我在想,父亲大抵和这些青草植物一样,舍不得脚下的泥土,时间久了,会连同自己的呼吸一起紧紧贴着上面,一起生长和老去吧?也正是这一件件农具、一块块厚土,将我淳厚善良的父亲从朗朗少年催老成垂暮之躯,在这些泥土蔓延的氤氲中,父亲的眼神逐渐温润而坚强。这种感觉,在我步入不惑之年后更清晰了,尤其是这两年,当我挤出时间,卸掉烦冗,回到这一片故土时,我身上带着的那些城市里的喧嚣、浮躁和怅惘,自会渐渐褪去,一种豁然、妥帖和清宁,如同屋顶的青苔一样,翠生生地爬满了心房。
拾掇完后院里的家什,父亲要去桃树地里剪枝,我自然相伴而去。距离桃树地十米之远,是村里的坟场。远远地,一座光秃秃的新坟立起来,父亲说,那里埋着比我大五六岁的村长平娃哥。
哦,我心里怔了一下,忽而想起,他不在的那天,母亲一大早急急给我打了电话的,说虎子他爹不在了。我说,怎会呢?那么年轻。母亲在电话里反复强调,是不在了,突发脑出血,走得太急,村里人都不忍心。过了三天,母亲又打电话说,虎子他爹被埋了,年迈的四伯步履踉跄,老泪纵横,全村人都为之落泪,毕竟,白发人送黑发人,割不断的血脉情深,上苍不眷顾,又能怎样呢?那场面,生生戳疼人,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