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夫子陈州绝粮
公元前489年,孔子在陈州绝粮。
与他一起被围而饿肚子的,还有他的学生,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宰予、子贡、冉有、季路、子游、子夏,共十人,也称孔门十哲。
在《论语》中,关于这件事,有三十三个字的简略记载。“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孔子的意思是:君子陷于困境之中,穷而弥坚,不失志节;而小人到了穷途末路之时,就无所顾忌,什么事情都会做得出来。在陈州的明代古碑《厄台碑》上,将孔子陈州绝粮与“天地厄于晦冥,日月厄于薄蚀……帝舜厄于历山,大禹厄于洪水,成汤厄于夏台,文王厄于羑里”相提并论。由此可证,百炼成钢,不淬火无以锋利坚硬,剖璞为玉,不雕琢很难晶莹剔透。古往今来的先贤绝圣、达者通儒、巨匠国手、仁人志士,无不要经历艰苦卓绝的磨炼,无不要受到生死存亡的考验,才能达到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蜕变。发生在孔子和他门徒身上的这次磨难,也就是所谓的“厄”,对于他们思想境界的提高、精神品质的升华、人生视野的开阔、学问阅历的增长,不但起到飞跃的推动作用,而且,对其一生,都有着很大的影响。
孔夫子一生不算走运,落魄的时候,甚至被人嘲笑为“丧家之狗”。不过,他的志向,他的追求,堪称伟大。其目标是要在广泛和普遍的范围内,贯彻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思想。一般来讲,伟大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其理想难以实现。如果一蹴即就,顷刻间神鬼附体,顿成不朽,如果阿猫阿狗,忽然间人五人六,领袖群伦,如同时下那些一脱而红的过气明星,一炒而火的钻营作家,一抄而名的无聊学者,一炮而响的讲坛才子,像二踢脚那样制造轰动效应以后,随即销声匿迹,也就谈不上什么伟大了。有生之年的孔子,一直为这个理想世界奔走,然而,一、其命不济;二、其时不应;三、小人太多;四、到处碰壁。古往今来,所有应该伟大而没有伟大的人,都因为这四大不顺而埋没一生。孔夫子更惨,差一点饿死在陈州。
孟子说过,孔子乃“圣之时者也”,这话是有一定道理的。“圣之时者也”这句话,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被鲁迅翻成“摩登圣人”,不过,他也认为:“孔夫子的做定了‘摩登圣人’是死了以后的事,活着的时候却是颇吃苦头的。”
“颇吃苦头的”孔丘,生于公元前551年,逝于公元前479年,鲁昌平乡陬邑(今山东曲阜东南)人。父早死,寡母持家,艰辛度日。做过委吏(主管会计)和乘田(看管牛羊),相当于区乡干部,待遇一般,勉强糊口。直到鲁定公十年(前500)才出现转机,因为在中都宰(熬到区长一级)很卖力气,擢任小司寇,随后就发达了,也许是大器晚成吧,竟然做到鲁国的大司寇,这年他五十二岁。鲁定公十一年(前499),“由大司寇行摄相事”。相,乃主宰一国之总理,圣人的仕途达到最高峰,没想到“面有喜色”的他,还未来得及得意,官运到此戛然止步。不过也好,多少尝到一点成功的味道,能够在发号施令的位置上,得以实践他的理想抱负。这一点很重要,从此,信心十足,只要给他以权力,他就能做到他想做的一切。
《史记·孔子世家》称他在这短暂的辉煌中,也曾大刀阔斧干成几件事,很是了得,很是神气。“诛鲁大夫乱政者少正卯。与闻国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饰贾……途不拾遗,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归”,可以说一百天左右的新政,是他一生中最为“牛”的日子。鲁定公十三年(前497),鲁国的利益阶层跟他闹翻,他想给特权人物以颜色,没想到对手早就要收拾他。加之齐国挑拨离间其中,美女也来了,骏马也来了。子路一看来势凶猛的糖衣炮弹,便替圣人担忧,劝说他:“夫子可以行矣!”不要再恋栈了。孔子说且慢,“鲁今且郊,如致膰乎大夫,则吾犹可以止。”知识分子处事,总是把事情往好处想,结果,当年郊祭,居然连祭祀的祭肉,也未照例送给孔子一份,这实在太不给面了。
要面子的圣人只有离开鲁国,好在有一大帮门生跟随着他,虽然有的中途退出,有的半路参加,但始终坚持下来的铁杆,有十数人,抱着传道的决心,拥有必胜的信念,迈着整齐的步伐,鼓起无比的勇气,开始周游列国。希望能找到接受其政治主张和儒家思想的国度,好继续实现其以仁为本的治国理念。由于走得仓促,也没有进行必要的调查研究,因此撞了好多的锁,尝了好多的闭门羹,好不容易敲开的门,还没转身,人家马上就关上了。再接着走下去,热情开始下降,劲头逐渐衰减,这支队伍的行进速度,日见缓慢。
最最主要的原因,春秋末期,当时的大形势是礼崩乐坏,各自为政,互相倾轧,纲纪不存。诸侯崇信森林法则,不是弱肉强食,就是强衰弱食,怎么想办法食人而不被人食,自己的国不灭而能灭别人的国,是生存的第一要务。孔圣人提倡克己复礼,跟人家南辕北辙,背道而驰,温良恭俭让那一套,嘴上标榜,倒也无妨,真正实行,坐等倒霉。所以,从鲁定公十三年(前497)到鲁哀公十一年(前484),共十四年间,孔子和他的门生,一直马不停蹄地东奔西走,讲道理,做工作,硬是无人搭理,更谈不到赏识。最初出发前的动员会上,何其信心满满,以为一出鲁国国门,鲜花铺路,红毡迎宾,马上就会有人延之为客卿,待之若上宾,提供政治试验田,由着你施展雄才大略,此刻来看,只是一个破灭的梦了。
那时的道路很糟糕,在秦始皇以前,各诸侯国的统治者修长城积极,修路不积极,对行路人来说,那可真是辛苦劳累。鲁迅就考证出来,圣人所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就是因为这十四年的行路难,颠簸出来胃下垂的病,才不得不如此讲究,而并非老人家摆什么穷谱。据《史记》,他至少周游了大半个中国,这其中包括卫、陈、匡、蒲、曹、宋、郑、蔡、叶、楚等诸侯国,行程数千里,木屐磨穿不知多少双,牛车坐坏不知多少辆,那都是圣人之所以成为圣人,其让后人肃然起敬的地方。孔子周游列国,自带干粮不说,还得背上铺盖巻。一路上,东碰钉子,西招不是,不是惹非议,就是受辱骂。尽管如此,九死不悔,百折不回,非要找到得以施行其治国理念和仁政思想的下脚之地,师生们就不信,天下这么大,没有明智的君主。但行路之人,有目的地,走一步,少一步,脚底有劲;这支队伍,无目的地,总是走不到终点,精神全无。但师生们不停地走,有一条可以肯定,他们决不回头。夫子这份执着,让人敬重;而他的主要弟子,鞍前马后,追随左右,不离不弃,不开小差,他老人家的这份魅力,就尤其令人钦佩了。
不过,我一直妄自判断,孔夫子离开他的发源地鲁国,是最大错。鲁国再不济,经营多年,有关系基础,有故土情谊,有家族信誉,有乡亲支持,这等资源何其可贵?一个人要是丢了根本,以为他的名望、学问、人品、政绩,走到哪儿都能够受人景仰,舍本逐末,大谬而特谬矣!所谓品牌效应,系对熟知的消费群体而言。所谓名人效应,系对特定的环境空间而言,距离根本越远,知名度越低。再加上贸贸然愤而出走,事先准备不足,匆促上路,很难找到一个十分理想的落脚之地。第一,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第二,远水近火,救不得急。第三,陈、蔡、卫、叶,皆处于大国夹缝中,仰人鼻息都来不及,哪敢接纳孔夫子这样的庞然大物呀!
公元前489年(鲁哀公六年),“吴伐陈。楚救陈,军于城父。闻孔子在陈蔡之间,楚使人聘孔子。”楚,春秋五霸之一,大国礼请,夫子觉得很有面子,弟子们也都扬眉吐气,再次踏上征程。告别的时候,主客双方假惺惺的惜别场面是少不了的。我估计,离去的一方,未免春风得意,露于形色,送行的一方,自然是陈、蔡两国的上层,脸上五官挪位,心底五味杂陈,大不得劲。孔夫子一生犯小人,而陈、蔡这些小诸侯国的小官僚,一个个小屁虫子,比小人还小人。他们很担心这支团队,抵达楚国以后,得到重用,夫子手下,文有颜渊,武有子路,理财有子贡,外交有宰予,这样一个领导班子,掌握实权,绝对不会对陈、蔡持友好态度。他们说:“孔子圣贤,其所刺讥皆中诸侯之病,若用于楚,则陈、蔡危矣!”因此,一致决议,不能放虎归山,不能纵龙下海,他们要在楚国得意,我们就得饱受凌辱。这帮虫子商量好久,杀和关,都不是最好办法,只有发动群众,围住他们,困死他们,饿死他们。将来楚国要人的话,唯老百姓是问好了。
陈、蔡两国的卿大夫够卑鄙,躲在幕后当黑手,挑起这场绝粮事件。凡浪荡于江湖、混迹于官场、厮混于市井、裹乱于文坛的中国人,正经本领,通常不大,挑拨离间,无不一等。在他们的教唆煽动下,那些起哄架秧、啸聚好事之辈,那些趁火打劫、泼皮亡命之徒,那些寻衅找碴、无恶不作之流,那些唯恐不乱、心性歹毒之人,也就是孔子所说的“群氓”“小人儒”,蜂拥而至,吆五喝六,层层包围,水泄不通;挡住去路,堵住来路,前进不得,后退不成。
若围夫子一个人,三五壮汉足矣,而要围夫子及其弟子,没有三五十人,百儿八十人,恐怕不易奏效。因此,面对其势汹汹的数百愚民,孔子相当镇静,还能够抚琴弄弦,歌之咏之,这也就是“厄于陈、蔡,弦歌不绝”的由来。
陈州,即今周口市淮阳县,县城里至今犹有一座四合院式的古建筑,为该地观光名胜,即夫子临危不惧,临难不苟,体现出万世师表风范的弦歌台。
我是不大相信精神至上主义的,吃饱了可以精神变物质,肚子里没有食,饿得咕咕叫,绝对是一个唯物主义者。所以对夫子又拉又唱,或又弹又唱的弦歌行为,持怀疑态度。第一,绝粮一周,夫子有没有力气弦歌?第二,面对暴徒,夫子有没有勇气弦歌?第三,弟子反感,夫子有没有心气弦歌?都是值得打个问号的。而绝粮事件的最早版本《论语》,那三十三个字中,未见“厄于陈、蔡,弦歌不绝”字样,这本由孔门弟子编纂的典籍,其具有的权威性无可置疑。“弦歌”说,显然,这是后来人的演义了。
孔子陈州绝粮,除《论语》外,还在其他古籍中出现过,如《庄子》中的《让王》《山木》,如《孔子家语》中的《困誓》《困厄》,如《荀子》中的《宥坐》,如《墨子》中的《非儒下》,如《史记》中的《孔子世家》,如《孔丛子》中的《诘墨》,如《吕氏春秋》中的《任数》等等。
庄周(前369—前286)的《让王》就是从孔子的弦歌说起: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不加热而食),藜(野菜)羹不糁(连小米粒也没有),颜色甚惫,而弦歌于室。颜回(掌厨)择菜,子路、子贡相与言曰:“夫子再逐于鲁,削迹于卫(在卫国受到铲除足迹的侮辱),伐树于宋(在宋国连他休息遮阴的大树也被砍掉),穷于商周,(一系列的倒霉碰壁之后)围于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无禁。(这算是一个什么世界啊?可我们夫子却若无其事地)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君子之无耻(这两个字可真是说重了,说狠了)也若此乎?”颜回无以应,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叹曰:“由与赐,细(见识短浅)人也。召而来,吾语之。”子路、子贡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谓穷矣(混到如此穷途末路的地步,先生怎么还有心思弦歌)!”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于道之谓通,穷于道之谓穷(一个人大方向明确就是通,大方向不明确才是穷)。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故内省(头脑保持清醒)而不穷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操守坚定不变),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陈蔡之隘(隘即厄难),(这种磨炼)于丘其幸乎!”孔子削然(悄然)反琴而弦歌,(终于明白事理的)子路扢然(用力地)执干(盾牌)而舞。(终于觉悟的)子贡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庄周总结说)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德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庄周是持出世观点的,在他看来,穷和通乃是一种有规律的变化。庄周不赞成持积极入世观点的孔子,把穷、通看得太重。他认为,因为能够适应这种穷通之变化)故许由(古隐士虽穷而)娱于颍阳,而共伯(即共伯和,曾一度被推为西周执政)得志乎共首。
荀况(约前313—前238)的《宥坐》,则继续他们师生间的这个穷和通,达和不遇的话题:
孔子南适楚,厄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糂(同糁),弟子皆有饥色。子路进问之曰:“由(子路自称)闻之,为善者天报之以福,为不善者天报之以祸,今夫子累德积义怀美,行之日久矣,奚(为什么)居(处)之隐(困顿状态)也?”孔子曰:“由不识,吾语女(汝)。女以知者为必用邪?王子比干不见剖心乎!女以忠者为必用邪?关龙逢(夏之大臣,因正直而为桀所杀)不见刑乎!女以谏者为必用邪?伍子胥不磔于姑苏东门外乎!夫遇不遇(得不得到重用)者,时(时机)也;贤不肖(能力的大和小)者,材(才能)也;君子博学深谋不遇时者多矣!由是观之,不遇世者众矣,何独丘也哉?”且夫芷兰生于深林,非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之学,非为通也,为穷而不困,忧而意不衰也,知祸福终始而心不惑也。夫贤不肖者,材也;为不为(做不做)者,人也;遇不遇者,时也;死生者,命也。今有其人不遇其时,虽贤其能行乎?苟遇其时,何难之有?故君子博学、深谋、修身、端行以俟其时。孔子曰:“由!居(坐下来)!吾语女。昔晋公子重耳霸心生于曹,越王勾践霸心生于会稽,齐桓公小白霸心生于莒,故居(所处的环境)不隐(穷困没落)者思不远,身不佚(通逸,奔走逃亡状态下)者志不广,女庸安(怎么)知吾不得之桑落(残秋败落,喻窘迫不堪)之下!”
《孔子家语》的《困誓》则把这支遭遇绝粮的队伍,在夫子的循循善诱下,全部成员都在思想上得到提升的过程写了出来。
孔子遭厄于陈蔡之间,绝粮七日,弟子绥(通馁,即饥饿)病,孔子弦歌。子路入见曰:“夫子之歌,礼乎?”孔子弗应。曲终而曰:“由(子路)来!吾语汝。君子好乐,为无骄(防止骄傲)也;小人好乐,为无慑(消除惧怕)也。其谁之子不我知而从我者乎(你是谁家的孩子,不了解我,却跟从着我呀)?”子路悦,援(持)戚(兵器,斧之一种,亦作舞具)而舞,三终而出。明日,免于厄,子贡执辔,曰:“二三子从夫子而遭此难也,其弗忘矣!”孔子曰:“善恶何也,夫陈蔡之间,丘之幸也。二三子从丘者,皆幸也。吾闻之,君不困不成王,烈士不困行不彰,庸知其非激愤厉志之始于是乎在。”
磨难不可怕,可怕是在磨难面前跌倒趴下。而经过陈、蔡绝粮的考验,肚子饿了,精神不垮,身体弱了,气势不竭,生命危殆,雄心犹在,刀枪威慑,凛然不屈,由此所激发出来的非凡能量,才是圣人和他门徒这一行的最大收获。
人称为“西方孔子”的苏格拉底,有句名言:“逆境是磨炼人的最高学府。”自古以来,中国文人所受到的磨难,可谓多矣,虽然,磨难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但是不经磨难,哪能造就中国文学的辉煌,这也是历史证明了的真理。太快活了,太惬意了,太舒适了,太幸福了,就必然“好吃不过饺子,坐着不如躺着”地懒下来,就必然不想去奋斗、去争取、去发奋、去努力了。《国语·鲁语下》:“沃土之民不材,淫也;瘠土之民莫不向义,劳也。”这恐怕也是时下出不了大文人和大作品的缘故。尽管放眼文坛,大师满街走,其实,这种热闹的背后,不过是一堆泡沫而已。
屈原之死
在中国非正常死亡的文人名单上,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屈原。
可有史以来,文人能够享受到将其忌辰列为全国性节日,全民为之年年纪念,获此殊荣者,只有屈原。
中国老百姓对于文人的敬重,以此为最,这也说明中国文化传统精神之根深蒂固,之历史久远。也许某一个朝代,某一段岁月,灭绝文化的沙尘暴会刮得乌天黑日,万马俱喑,然而,值得我们为之额手称庆的,中国文化生命力之顽强,世所罕见,史所罕见。即使书焚尽,儒坑尽,即使“四旧”皆除尽,然而,云消雾散,霁天空阔,春风润泽,万物复苏,依旧是朗朗乾坤,文化中华。到了端阳这天,高悬艾叶,遍洒雄黄,龙舟竞渡,米粽飘香。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这是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的第一句。所谓“楚之同姓”,因为他和楚王一样,原先都姓芈。这个稀见字读mǐ,字典上的解释为“羊的叫声”和“姓氏”。芈姓,熊氏,后来改为昭、屈、景三姓,为楚国三大族。管理这三姓事务的官,就是三闾大夫。屈原被免掉左徒以后,一直到死,担任着这个类似清朝宗人府的长官。第一,绝对的闲差;第二,绝对的清水衙门。这使出身于贵族门第、担任过政府要职、操作过国家大事的屈原有点郁闷。
文人分两种,一种得意,一种不得意。得意者,怕郁闷;不得意者,也就无所谓郁闷了。屈原相当得意过,所以感到相当郁闷。
其实,“左徒”,不过是谏议国政的高官而已,政府的一个职能部门,但屈原的实际权力还要更大一点,国事、外交一身挑,能起到左右楚怀王的作用。那时,楚国的都城在郢(今湖北荆州),城不大,人不多,前呼后拥的屈原,出现在街头,这个既风流又潇洒、领导时代潮流的明星人物,很引人瞩目。何况他是一个如兰似芷、洁身自好的男子汉呢!连楚怀王都十分欣赏他的风度和气派。
后来,诗人碰上了小人,最大的小人就是这个楚怀王了,不幸也就随之而来,左徒免了,去做三闾大夫,失落是当然的。任何人,再有涵养,再有胸怀,都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降职遭遇,比降职更糟的是冷落。昨天还门庭若市,今天就门可罗雀。屈原是诗人,诗人的感情本来要比常人丰富,那澎湃的、洋溢的、泛滥的、汹涌的感情,更是不可抑制,唯其难以忍受这种云泥之分的冷热、天渊之别的跌宕,感到受不了,是可想而知的事,写出不朽之作《离骚》,抒发满腔悲愤,也是可以理解的。
司马迁说:“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太史公本人也是经历过由沸点到冰点的人生体验,对于碧落黄泉式的命运安排有过极深刻的体会,一个“怨”字,正好说到了点子上。
屈平(约前340—前278),字原。虽然,他在《离骚》中称自己“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但是,数千年来,公众习惯称作屈原。他是楚国丹阳(今湖北秭归)人,最早的祖先为有熊氏,从北方迁徙到楚地。《史记》称他“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
“王甚任之”的“任”,说明中国文人,像屈原这样在朝当官的,并非他一人。应该看到,三千多年的封建社会里,能够称得上文人者,百分之九十都是在朝的。我们都很熟悉的唐宋八大家,无一不具官员身份。也许所任的官职,可能有大,大如王安石,为当朝参知政事,后又拜相,可能有小,小如苏洵,任文安县主簿职,正科级干部。无论如何,有个官家的差使干干,得到一份吃穿不愁的俸禄,对于文人来说,还是挺有诱惑力的。正因如此,悲剧也就来了,这就注定中国文人无法养成独立生存的能力。
中国古代文人,无论在朝的,在野的,都明白屈原得到“王甚任之”这四个字的斤两。何谓任?第一,责任之任也;第二,任务之任也;第三,信任之任也;第四,也是最能体现这四个字的含金量者,落到实处的任命之任也。反之,若多一个“不”字,“王不甚任之”,就意味着老坐冷板凳,受他人排挤。再反之,如果,“王不待见”,甚至憎你恨你,那你就等着吧,好则扫地出门,充军发配,坏则开刀问斩,脑袋搬家。
诗人屈原,正好亲身经历过从“王甚任之”,到“王不甚任之”,到“王不待见”的三阶段,最后,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投汨罗江了。
楚怀王芈槐,也叫熊槐,是个昏君。中国出过二百多个皇帝,其中一大半属于昏君,熊槐则是其中最自以为是、最乱作主张、最不知深浅、最自取灭亡的一个。昏君的最大特点,都患有一种叫作选择性耳聋的大头病。君子想要陛下听的,他听不进,装疯卖傻,置若罔闻;小人想要陛下听的,他听得进,句句入耳,如闻纶音。这种病的临床症状表现为:只听甜言蜜语,不听直言谠论;只听顺心的话,不听逆耳之言。如果熊槐和他儿子熊横,也就是屈原碰上的楚怀王和楚顷襄王,智商提高一点,头脑清醒一点,屈原在跳江前也许会踯躅一下,楚国还有救吗?楚国还能救吗?一想起他老姐女媭那句绝望的话,本来,听蝲蝲蛄叫唤,你还不种地了呢!可现在,楚国都没有了,老弟啊,你还种个什么啊?于是,走上自沉之路。
战国后期,群雄纷争,七国之中,秦和楚,地盘大,人口多,都是具有相当实力,而且拥有领袖野心的大国。秦国东进,要一统天下,楚国北上,也未尝不想一统天下。
但是,秦为一流强国,楚为二流强国,二流当然赢不过一流。然而,二流加三流加四流,肯定大于一流。“横则秦帝,纵则楚王”,八个字,乃当时的大形势。屈原的政治主张,说来也很简单,对内变法图强,对外联合抗秦。经他反复奔走,多次说服,终于将齐、燕、赵、韩、魏五国首脑集聚于楚国京城郢都,结成反秦联盟,楚怀王被推为盟主。江陵这个城市,现在也不大,那时就更不大,满街都是来自各国的贵宾和他们的侍卫、随从,因为没有实行普通话这一说,作为这个联盟秘书长的屈原,必须精通各地方言,安排吃住,组织观摩,准备礼品,送往迎来。
春秋战国时期,谁要能够一呼百应,纠合诸侯,歃血为盟,谁就是无上荣光的诸侯共主,最为人企羡。熊槐得到了空前的虚荣,马上觉得堪与祖先楚庄王媲美,高兴得挂不住汁,脸上五官挪位,更加赏识和重用屈原,自不用说,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弄得他老婆郑袖,好一个吃醋。此时的郢都,最快活、最得意的人,莫过于屈原,文人快活得意的标志,就是不再用功,不再写作,即或提起笔来,也是游戏笔墨。我记不得是否为老托尔斯泰的名言:一个在赌场得意的人,他在情场必然是要失意的。政治上进步,文学上退步,是自古以来文人难以治愈的痼疾。我在文坛厮混这多年,颇见识一些朋友,自从仕途上一路顺风以后,他们的文学人生,也就迅速进入了更年期。也许还会写,都属无用功。这就是《离骚》中所写的“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时令不饶人,花期不再来,除非发生奇迹,上帝托梦,才能让他回复文学青春。
当上诸侯共主的楚怀王,遂将国家交给屈原全权处理,入则议国事,出则会诸侯,忙得一塌糊涂,那些日子里,他一句诗也写不出来了,作为博导的他,连学生宋玉、唐勒、景差所交的作业,也抽不出工夫批改。中国的文人在政治上得意的时候,文学就会出现短板。相反,在文学上成功的时候,政治就会失聪,这是中国文人很难两全的弊端,也是我们在文学史上常常读到的案例,文学大成功,政治大失败,因而丢了脑袋,送了性命,屈原就是首例。他在“王甚任之”的时候,作为文人所特有超乎常人的品质,如独到的观察角度,如敏锐的感知反应,如提前的预知能力,如应激的防范措施,统统置诸脑后。他不知道他在替楚怀王发布旨令增强国力时,他的敌人在摩拳擦掌;他不知道他在为抗秦联盟的加紧团结而努力时,他的反对派在磨刀霍霍。这个世界上,有益虫,就有害虫;有家畜,就有野兽;有君子,就有小人;有爱国志士,就有汉奸走狗。通常情况下,地球上生物链的构成,维持在一比一的平衡状态,而在诗人屈原的左右,老天爷好像特别眷顾他,一比三,这就是爱打小报告的上官大夫靳尚,专搞小动作的公子子兰,最贪小便宜的王后郑袖,结成一个反屈原的铁三角联盟。
屈原不聋不瞎,自然了解铁三角在他背后搞的一些名堂,但是,诗人的最大疏忽,是对那个昏君耳朵根子软的选择性耳聋毫不戒备。屈原作为楚国的特命全权大使,游说除秦以外的五国,也是纵横捭阖、得心应手、运筹帷幄、决策千里的高段级谋士,但应对这个充满邪恶的铁三角,却无能为力、乏善可陈。既未采取任何防范措施,也未实施有效反击。顶多感叹两声,“何灵魂之信直兮,人之心不与吾心同”,那可真是一点用都不顶的感慨。
诗人宣泄感情的手段,当然就是作诗,其实到了正面冲突的时候,比诗歌更有力的是拳头。可完美主义者屈原,理想主义者屈原,不是该出手时就出手,而是吟诗作赋,这就注定他难逃失败的命运。他不会妥协认输,不会向黑恶势力低头,这是可以肯定的。但是,他也不会采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办法,进行回击。
在动物世界里,弱肉强食,物竞天择。而在人类社会里,除此之外,更有阴谋暗算、挑拨离间、欺骗诱惑、阿谀奉承等统称为卑鄙的行径。中国知识分子最了不起的品质,就是清高,然而,害了中国知识分子终于做不成大事的,也是这个清高。凡清高者,不能降尊纡贵,不能营私逐利,不能藏污纳垢,不能低级趣味,因之贱不可为,俗不可为,浊不可为,恶不可为……当铁三角一心一意以除掉他为快时,主张孤高、主张洁净、主张纯真、主张正直的他,也只能毫无作为,毫不作为,唯有以诗明志,以诗感言:“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对诗人的书生气,真有夫复何言之感。
屈原之所以还能沉得住气,因为他对这个楚怀王抱有信心,“王甚任之”这四个字,给了他勇气和力量。
司马迁在《屈原列传》中记述诗人由“王甚任之”,到“王不甚任之”的过程,只是极其简单的两行字。为什么如此草草,因为他很气愤,靳尚编造谎言,太低级,挑拨手段,太拙劣,而熊槐信之不疑,太离谱,断然处置,太幼稚。大臣混账,国王更混账,太史公大概觉得不值得为这一对混账多费文墨,故而一笔带过。“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
于是,屈原降为三闾大夫,开始郁闷。
话说回来,郁闷对诗人来讲,并非坏事,不正好是创作冲动的最好契机吗?尤其进了这个坐冷板凳的清水衙门,连创作假也不用请,还不笔走龙蛇、神驰八极,作你的诗赋。然而,屈原却写不出一行字,整日忧心忡忡。连他老姐女媭也劝他,你不要再对他们抱有什么指望了。屈原说,老姐啊老姐,我是觉得楚国快要完蛋了,才坐立不安的呀!其实,那时的楚国离灭亡还远,但诗人先知先觉的神经,已经预感到祸祟将临,灾难即至,似乎危机就在眼前。中国文人也许确如人所形容:百无一用乃书生。其实,最挂牵大地山河的,是文人,最惦记祖国母亲的,是文人。历朝历代,当父老乡亲,陷于水深火热,当同胞兄弟,沦为刀俎鱼肉,站出来投笔从戎、救亡奋斗、为国为民、杀身成仁的文人,不知有几多。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当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时,多少大师、学者,多少名流、教授,多少作家、诗人,乃至多少文学青年,走向延安重庆,奔赴抗日前线。中国文人对于祖国的热爱,对于土地的眷恋,从屈原开始,从来就是历史的主流。
果然,诗人不幸而言中,秦国的谋士张仪,出现在郢都的迎宾馆,楚国从此江河日下,国将不国。
怀王十五年(前314),熊槐再一次出现严重的选择性耳聋,竟然不听谏阻,糊涂到了不可救药的程度,相信张仪的鬼话。“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於之地六百里。”“齐楚联盟”是屈原多年来苦心经营的政治规划,也是常保楚地安泰的国策,秦国之所以千方百计地加以离间,正因为一加一等于二,甚至大于二,令其望而生畏。正因为二比一,强秦不敢轻举妄动。《史记》写道:“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楚使怒去,归告怀王。怀王怒,大兴师伐秦。”
结果,熊槐被秦国打得灰头土脸,原来被屈原做了工作,成为其盟友的国家,也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一番。“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斩首八万,虏楚将屈匄,遂取楚之汉中地。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魏闻之,袭楚至邓。楚兵惧,自秦归。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现在弄不清楚是熊槐觉悟到齐楚联盟的重要性,指派屈原使齐呢?还是心急如焚的屈原说服熊槐,由他出使齐国恢复联盟呢?秦国很在意楚国的这个动向,马上表示,将所侵占的汉中地还给楚国,表示友好。“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汉中地,臣请往如楚。’”张仪,是何许人也?他和苏秦,乃中国历史上最古老的两张名嘴,可以毫不夸大地说,凡战国时期所有大大小小的战争,无不经由这两张嘴的挑拨、调唆、忽悠、撺掇而打得不亦乐乎的。他俩而后,中国再无一张嘴具有如此大的法力,所向披靡,无往不胜。
张仪“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是时屈原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顾反,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怀王悔,追张仪不及。”这就是为什么屈原总是输给张仪的缘故了,因为文学家玩政治,哪能玩得过真正的政治家呢?据说,张仪初到郢都,观察到“王甚任之”的屈原,便对郑袖说:南后啊,您真是天下第一、世间无二的美人,然而,您知道吗,齐国通过屈左徒,正准备献给怀王陛下一打或者两打,不一定有您漂亮但一定比您年轻的姑娘,以示两国通好呢!可想而知,熊槐尽管非常赏识屈原,但哪禁得起铁三角的联合攻势。略施小计的张仪,就把诗人摆平了。
怀王二十四年(前305),秦楚签订“黄棘之盟”,本来与齐为盟,转而向秦靠拢,基本国策的改变,屈原当然是要竭力反对的。楚国的有识之士,也认为这是不平等条约,如果说过去的齐楚联盟是兄弟关系,那么现在的秦楚联盟则绝对是主从关系,这不是卖国吗?一时舆论大哗。楚怀王也好,铁三角也好,都觉得将屈原留在郢都,碍手碍脚,于是将他流放到汉北。
在封建社会里,处置异议文人,无非杀、关、管三道。杀,即杀头;关,即坐牢;管,即流放。关是要供给人犯吃喝的,管则是限定在一定区域之内,允许自由行动,吃喝政府不管,是生是死,全看流放者的命大还是福薄了。也许因为流放,从经济角度看,省钱,从管理角度看,省事,所以,中国的清朝,俄国的沙皇,都热衷于将异议文人流放到人烟稀少、荒凉偏僻之地。清朝为乌苏里江,沙皇为西伯利亚,那都是不死也得脱层皮的地狱绝境,文人发配到了那儿,基本上很难活着回来。
屈原比较走运,六年以后,怀王三十年(前299),他从汉北回到郢都。让所有他的朋友、他的敌人惊讶的,他还是他,还是那个毫不顾惜自己的安危,敢于犯颜直谏的诗人,虽然他早就不再是“左徒”,官职让楚怀王免去多年,但一日“左徒”,终身谏诤。第一,他忠君;第二,他爱国。有话不说,有言不发,那不是屈原的性格。大家这才明白,汉北的流放,不是挫折了他,而是锻炼了他。他请求面见熊槐,对这位正兴冲冲要赴秦王“武关之会”的怀王,提出谏阻的意见。秦国乃背信弃义之国,武关乃权谋苟且之会,陛下已经上过当,为什么不接受教训,还要自投罗网呢?《史记》载:“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毋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怀王卒行。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怀王怒,不听。亡走赵,赵不内。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
“身死而天下笑”,就是这位极糊涂、极白痴、极混账、极愚蠢的昏君下场。
怀王死,其子熊横继位,是为顷襄王。六年(前293),秦将白起扬言讨伐楚国,熊横计穷,无奈,只有向杀父之国告饶。屈原写诗反对再度向秦求和,并表明他尽管受到迫害打击,无论何时,无论何地,眷恋楚国,心系怀王,不忘欲返的忠诚感情,至死不渝。他提醒顷襄王熊横,王考所以落得尸横外国的结果,是由于“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楚国的老百姓也认为,如果不是子兰的催促,如果听信屈原的劝阻,怀王不会死在异国他乡,这对令尹子兰构成很大压力。于是,这个坏蛋唆使另一个坏蛋,也就是靳尚,在顷襄王面前谗害屈原,铁三角再次发挥作用,置屈原于死地而不复,更何况熊横与他老子熊槐,可谓一丘之貉,于是,一纸诏令,永远流放,不得再进国门,从此,屈原再也没有回到郢都,他老姐女媭天天倚门等待,直到泪尽,直到老迈,也未能盼到她弟弟归来。
如果说,他的第一次流放是对楚怀王的完全绝望,那么,他的第二次流放,则是对楚国的完全绝望。
顷襄王二十一年(前278),秦将白起攻破楚都,满城都是兵马俑般的枭悍秦兵,楚国臣民哪见过这等阵仗,只有拱手降服。次年,消息传到流放途中的屈原耳边,这位爱国诗人终于舍不得离开故土,也不愿意他心爱的故国灭亡在他眼前,悲愤交加,自沉汨罗,以死殉国。
司马迁在这篇列传的最后,这样写道:“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读《鵩鸟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同死生,轻去就”,就是中国文人对于生养自己的土地,那一份眷顾之情,也是中国文人对于抚育自己的祖国,那一份热爱之心。此情,此心,便是中国文人的精神所在,也是我们至今每年的端午节,都要向爱国诗人屈原,肃然致敬的理由。
嵇康和阮籍
鲁迅先生认为,嵇康和阮籍这两位文人脾气都很大,阮籍老年时改得很好,嵇康就始终都是极坏的。后来阮籍竟做到“口不臧否人物”的地步,嵇康却全不改变。结果阮得终其天年,而嵇竟丧于司马氏之手,这大概是吃药和吃酒之分的缘故:吃药可以成仙,仙是可以骄视俗人的,饮酒不会成仙,所以敷衍了事。
骄视俗人,当然是无所谓的;骄视当朝执政,就有吃不了兜着走的结果。
“竹林七贤”中的这两位文人,阮籍的佯狂,似是南人所说的“捣糨糊”“无厘头”,而嵇康的刚肠疾恶,锋芒毕露,抵抗到底,不逊不让,则是北人所说的“较真”“别扭”“犯嘎”“杠头”。
当时,司马氏当政,这两位文人不开心。因为“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要篡夺曹魏政权。虽然,阮籍于高贵乡公在位时,封过关内侯这个虚位,任过散骑侍郎这个闲差,虽然,嵇康娶了长乐亭主,与魏宗室有姻亲关系,还任过中散大夫,但是,阮和嵇,并非特别坚定的、要誓死捍卫曹氏帝王的勇敢者。
应该说,谁来当皇帝,这两位已经享有盛名的文人,既好不到哪里去,也坏不到哪里去。可他们是有头脑的文人,不能不对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置若罔闻。第一,司马氏之迫不及待,之步步进逼,之欺软凌弱,之凶相毕露,让苟延残喘的魏主,度日如年。太过分了,太不像样子了,因此,很是看不过去。第二,司马氏大权在握,钳制舆论,镇压异己,不择手段,弄得社会紧张,气氛恐怖,道路以目,宵小得逞。太嚣张了,太过分了,所以,很心烦,很厌嫌,这两位很有点脾气的文人,便产生出来这种对立甚至对抗的情绪。
大多数中国文人,在统治者的高压政策下,常常采取既不敢正面抵抗,也不敢公然唱反调的态度,以不回应、不合作、不支持、不买账的消极精神,也就是鲁迅诗中所写的“躲进小楼成一统”那样,尽量逃避现实。
但是,逃避,谈何容易,文人在这个世界上,又没有得了自闭症,怎么可能感官在受到外部声音、颜色、气味的刺激,了无反应呢?现在来看魏晋时期的这两位大师,阮籍在反应的反应方面,掌控得较为适度,而嵇康在反应的反应方面,则掌控得往往过度。于是,在这两位身上,聪明的人不吃亏,不太聪明而且固执的人常吃亏,便有区别和不同了。
《世说新语》载:“晋文王(即司马昭)称阮嗣宗至慎,每与之言,言皆玄远,未尝臧否人物。”注引《魏氏春秋》:“阮籍……宏达不羁,不拘礼俗。兖州刺史王昶请与相见,终日不得与言。昶愧叹之,自以不能测也。口不论事,自然高迈。”
其实,嵇康与阮籍,是极好的朋友。《晋书》载嵇康“以高契难期,每思郢质,所与神交者,惟陈留阮籍,河内山涛”。但他对山涛承认:“阮嗣宗口不言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很是羡慕,很是想学习这位小他一岁的神交之友,很是希望自己聪明而不吃亏,但好像总是学不到位,总是把不住嘴,总是要反应出来。
这两位的分野,也就成为后来中国文人延续下来的生存方式。
一是像阮籍这样,不去找死,在统治者划定的圈子里,尽量写到极致。一是像嵇康这样,不怕找死,想方设法,要把一只脚踩到圈外,哪怕为此付出代价。前者,我佩服,因为与强权周旋,如走钢丝,那需要极高的智慧。后者,我钦佩,因为这种以卵击石的游戏,敢于挑战必输的结果,那需要极强的勇气。
生存的智慧,战斗的勇气,是除了才华和想象力以外,中国文人最宝贵的财富。若既无智慧,又无勇气的碌碌之辈,只有期望一位与你同样平庸的君主,网开一面,度过一生了。嵇中散先生的不幸,有智慧,更有勇气,偏偏生在了魏末,偏偏碰上了那个司马昭,这真得感谢老天爷给他安排的好命了。
司马昭干掉高贵乡公曹髦以后,又不能马上下手再干掉元帝曹奂。因为曹魏政权,还没有到了摧枯拉朽、一触即溃的地步。因此,司马昭仍需继续积蓄力量,扩大地盘,继续组织队伍,制造声势,继续招降纳叛,削弱对手,继续将社会名流、上层人士、豪门贵族、文坛高手,拉到自己的阵营里来。
于是,大将军授意嵇康的好友山巨源,动员这位著名作家,出来做官,纳入自己的体系。但嵇康,断然拒绝了。
司马昭的这种拉拢手法,同样也施之于阮籍。阮籍当然与嵇康一样,也是要拒绝的。不过,他拒绝的办法,不是像嵇康那样公开表示不尿,而是一个月醉了二十九天,剩下的一天还总是睡不醒。《世说新语》载:“晋文王功德盛大,坐席严敬,拟于王者。唯阮籍在坐,箕踞啸歌,酣放自若。”司马昭对他哭笑不得,跟醉鬼计较,岂不要被人笑话?
嵇康不会喝酒,也不愿这样耍奸脱滑,非要让人家尝他的闭门羹。按说,不想干,就算了,或者,婉谢一下,也就拉倒。他不但不稀罕司马昭给的官,还写了一封绝交书,寄给山巨源,公开亮出观点。显示出他的不阿附于世俗,不屈从于金钱,不依赖于强势,不取媚于权力的坚贞刚直、冰清玉洁的品格。这样,他不仅把老朋友山涛得罪了,把期望他投其麾下的大将军司马昭,也得罪了。
这篇《与山巨源绝交书》,在《古文观止》里可以读到。他把绝交书公开出来,等于发布他的战斗宣言。嵇康告诉世人,我为什么不当司马昭的官,就因为当他这个官,我不快活。这篇书信,写得淋漓尽致,精彩万分。读起来无比过瘾,无比痛快。尽管我们未必能做到嵇康那样决绝,那样勇敢,但不妨碍我们对其人格的光明磊落,坦荡自然,表示衷心钦佩。
鲁迅一生除写作外,研究过许多中国文人及其作品,多有著述。但下功夫最多,花时间最长,来剔微钩沉者,就是他刚到北平教育部当佥事,住在绍兴会馆,亲自辑校的《嵇康集》,这大约就是文化巨人在心灵上的呼应了。
他说:“阮籍做文章和诗都很好,他的诗文虽然也很慷慨激昂,但许多意思都是隐而不显的。……嵇康的论文,比阮籍更好,思想新颖,往往与古时旧说反对。”所以,含糊其辞,语焉不详,顾左右而言他,最好了,后来的聪明人,都这样写文章的。而针砭王纲,议论朝政,直书史实,布露民瘼,就是那些不聪明的文人,最犯统治者忌的地方。
而嵇中散的死,最根本的原因,正是鲁迅所指出的,是他文章中那种不以传统为然的叛逆精神。任何一个帝王,最不能容忍的,除了推翻他的宝座,莫过于否定他赖以安身立命的纲常伦理了。司马昭虽然还未篡魏为晋,还未当上帝王,但只不过是时间问题,江山早就姓司马了。他自然不能容忍这个中散大夫,挑战他的权威。
嵇康在给山巨源的信中,提出了“非汤武而薄周孔”的口号,司马昭一看,这还得了,不是动摇国之根本嘛,当时是要把他干掉的。第一,山涛保护了嵇康,说,书生之见,一家之言,大将军何必介意?第二,司马昭也不愿太早露出狰狞面目,没有马上下刀子。按下不表,但不等于他从此拉倒,只是看时机、等借口罢了。
鲁迅分析:“非薄了汤武周孔,在现时代是不要紧的,但在当时却关系非小。汤武是以武定天下的;周公是辅成王的;孔子是祖述尧舜的,而尧舜是禅让天下的。嵇康都说不好,那么,教司马懿(这是鲁迅先生的笔误,应是司马昭,但真正坐上帝位的,却是白痴司马炎)篡位的时候,怎么办才是好呢?没有办法。在这一点上,嵇康于司马氏的办事上有了直接的影响,因此就非死不可了。”
在司马昭的眼中,凡与曹魏王朝有联系的人,都是他不能掉以轻心的敌对势力。何况嵇康的太太,还是曹操的曾孙女长乐亭主呢!这门婚姻的结合,使一个贫家出身的文人,娶了一位公主,已无可知悉细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位金枝玉叶,看中嵇康并嫁给他,还使他得到一个中散大夫的闲差,很大程度上,由于嵇康是当时大家公认的美男子。
古代作家有许多风流倜傥的人物,现在,作家能称得上美男子者,几乎没有,而歪瓜裂枣、獐头鼠目者,倒不乏人,真是令后来人愧对先辈。史称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按近代出土的魏晋时的骨尺,1尺约合23—24厘米计算,嵇康该是一米八几的高个子。史称他“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雕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长乐亭主能不为之倾心吗?何况那是一个持性解放观念的社会,她的曾祖父曹操,在平袁绍的官渡大战中,还不忘寻欢作乐呢!
另外,魏晋时期的嵇康,颇具现代人的健康观念,好运动,喜锻炼,常健身,他擅长的项目,曰“锻”,也就是打铁。“性绝巧而好锻,宅中有一柳树甚茂,乃激水环之,每夏月,居其下以锻。”这个经常抡铁锤的诗人,肯定肌肉发达,体魄健全,比之当今那些贴胸毛、娘娘腔、未老先衰、迎风掉泪的各式作家,要男人气得多。“弹琴咏诗,自足于怀”“学不师受,博览无不该通”。像这样一位真有学问的文人,不是时下那些糠心大萝卜式作家,动不动弄出来低级浅薄的笑话来,令人丧气。加之保持身体健美,一位运动健将式的未婚夫,打着灯笼难寻,自然是一抓住就不会撒手的了。长乐亭主以千金之躯,下嫁这位健美先生,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嵇康讨这个老婆,倒有可能与他跟掌权者的对立情绪有关,是一次很政治化的选择,也说不定的。试想,他的朋友阮籍为摆脱司马氏与之结亲的要求,干脆大醉两月不醒,让对方找不到机会开口。而他却与司马氏的政敌通婚,显然是有意的挑战。他难道会不记取曹魏家另一位女婿,同是美男子的何晏,娶了曹操的女儿金乡公主,最后不也是被司马懿杀掉的教训吗?嵇康就是嵇康,他却偏要这样行事,这正是他的性格悲剧了。
虽然,他写过文章,他很明白,他应该超脱。“夫称君子者,心不措乎是非,而行不违乎道也。何以言之?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乎矜尚,体谅心达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自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物情顺通故大道无违,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也。是故言君子则以无措为主。”实际上,他说得到,却办不到,至少并未完全实行这个正确主张。
他也找到了理论与实践脱节的病根所在,因为他有两点连自己都认为是“甚不可”的“毛病”:一是“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二是“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这是他给山巨源的绝交信中说的,说明他对自己的性格了如指掌。
但由于他对世俗社会、官僚体制、庸俗作风、无聊风气的不习惯,对司马氏统治的不认同,对他们所搞的这一套控制手段的不开心,他就更为顽固地坚持己见,知道是毛病,也不想改掉了。如果说前面的“甚不可”,是他致祸的原因,后面的“甚不可”,就是他惹祸的根苗了。
阮籍,就比嵇康聪明一些,虽然他对于司马昭,跟嵇康一样,不感兴趣,但他懂得如何保全自己的首级,不往大将军的刀口上碰。一是捏住酒葫芦,不撒手。二是写文章时,竭力隐而不显,犹如当代新潮评论家那些佶屈聱牙的高论,说了半天,连他自己也不知梦呓了些什么一样,尽量不让司马昭抓住他的把柄。三是偶尔地随和一下,不必那么寸步不让、针锋相对。
《世说新语》载:“魏朝封晋文王为公,备礼九锡,文王固让不受。公卿将校当诣府敦喻,司空郑冲驰遣信就阮籍求文。籍时在袁孝尼家,宿醉扶起,书札为之,无所点定,乃写付使。时人以为神笔。”而且,不得已时,阮步兵也会给大将军写一篇祝寿文,唱一曲祝寿曲应付差事的。
到了实在勉为其难,不愿太被御用,而推托不了时,索性佯狂一阵,喝得烂醉,像一个大字躺在屋当中,人家笑话他荒唐,他却说我以天地为房舍,以屋宇为衣服。这样一来,司马昭也就只好没脾气。
但嵇康做不到,这是他那悲剧性格所决定的。史称嵇康“直性狭中,多所不堪”,是个“不可强”“不可化”的人物,这就是俗话说的“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了,一个梗惯了脖子的人,要他时不时地低下头来,那是很痛苦的事情。
他想学,学不来,只好认输:“吾不如嗣宗之资,而有慢弛之阙,又不识人情,暗于机宜。”结果,他希望“无措乎是非”,但“是非”却找上门来,非把他搅进“是非”中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凡古今文人,如果他是个真文人,便有真性情,有真性情,便不大可能八面玲珑,四处讨好,也就自然不善于保护自己。
现在只有看着嵇康,一步步走向生命途程的终点。最痛苦的悲剧,就在于知道其为悲剧,还要悲剧下去,能不为悲剧的主人公一恸乎!
嵇康虽然被司马昭引以为患,但忙于篡夺曹魏政权的大将军,不可能全神关注这位皇室驸马,在他全盘的政治角斗中,嵇康终究是个小角色。如果在中国历史上,统治者周围,君子多,小人少,尤其小人加文人者少,那么知识分子的日子可能要好过些。但小人多,君子少,加之文人中的小人,有机会靠近统治者,那就有人要遭殃了。
不幸的是,司马昭极其信任的高级谋士钟会,不是一个好东西,跳出来要算计嵇康,对司马昭来说,是件正中下怀的事情。现在,已经无法了解,究竟是钟会心领神会大将军的旨意,故意制造事端,还是由于嵇康根本不睬他,衔恨在心,予以报复。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总之,不怕贼偷,就怕贼算,从他后来与邓艾一块儿征蜀,整死邓艾接着又背叛作乱,是个货真价实的小人,当无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