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被“抛弃”的村庄

多年离家已成客 作者:张金刚 著


被“抛弃”的村庄

院内疯长的树木,台阶翠绿的青苔,院旁空荡的猪圈,似乎告诉人们:这家没人了!

本家侄子考上了大学,一时在故乡的小村庄传得很火。他爸走在村里,腰板也直了,脖子也梗了;遇人夸赞,他总故作谦虚:这小子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但笑眯的眼、乐歪的嘴,昭示着满心的骄傲。乡亲祝贺:这下不用再回村种地喽。他爸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侄子如当年的我,他爸如当年的我爹。父亲每遇干活累得直不起腰,或见我贪玩,就会唠叨:儿呀,将来不要学你爹,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地里刨食吃;咱一定要考上学,离开这穷山沟。

我也算争气,实现了父亲的愿望,在城里工作、安家,再也不会回到村里种地谋生。

可眼见得,一批批上学的料,考上学,飞走了;一批批不是上学的料,进城打工、参军入伍,也飞走了;一批批在村里打拼的,也盘算着挣点钱,赶紧在城里买房,很快也是要飞走的。想来,心中不由一阵凄凉,难道生我、养我的村庄,注定是要被她的儿女们“抛弃”的吗?但事实确实如此。

那次回村,邻居大婶家的大门紧锁着。问过才知,自从大叔患胃癌去世后,大婶因受不了儿女不在身旁、整日田里劳累的孤苦,不久前改嫁到了城里。望着那曾经一直敞开的大门,恍然看到大婶亲切地唤我:小刚回来了?然后捧着一瓢黄杏送给我尝鲜,身后跟着摇头摆尾的小狗“板凳儿”。可一眨眼,门闭着,院内熟透的杏子无人摘食。不由怅然若失,大婶一家是不会再回来了。

与母亲聊天得知,村里一年又过世了几位乡亲。独自留守村里多年的鳏寡老人,永远地闭上了那扇房门;没了老伴的孤独老人,依旧不离不弃地守着那扇门,但注定也要迟早闭上。每过世一位,母亲就叹气许久,时不时地嘟囔几句:看见没,终有一天我和你爹也会像他们一样的。说时,眼圈泛红。我虽嘴上数落母亲不要乱说,可眼见父母一天天老去,心里还是一阵慌乱,担心没了父母,便没了家。

来串门的二婶,话语一会儿喜一会儿忧。喜的是,从小跟我一起光屁股长大的他的儿子,我的兄弟,在北京找了份工作,娶了个漂亮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忧的是,儿子儿媳工作忙,要让她搬进城里帮忙带孩子,一带就是好几年;不得不将未熟的庄稼转给他人,将久不住人的房子托邻居照看,将猪、鸡变卖处理,不日就要启程。料想,丧夫多年的二婶,估计也会被孝顺的儿子留在北京,难回故土了。

在村里溜达转了一圈,昔日孩子满街跑、喧嚷惹人烦的村庄,鲜有年轻人的身影,变得异常安静;偶有鸡鸣、狗叫,分外清晰。走村串巷的小贩车前,寥寥凑来几位步履蹒跚、身影佝偻的老人,用豁牙露风的话语砍着价。曾经一地地的庄稼,大都撂荒了,只剩零星点缀的一片片菜园。

最让我心酸的是,那一座座大门紧闭的院落。一把生锈的铁锁不知何时再将打开,即便打开,怕是院中已乱草丛生、屋内一地尘土;一堵剥落的土墙不知何人再来修缮,即便修缮,怕是也不会有人居住,只是思乡的游子想要留住曾经的家的符号。院内疯长的树木,台阶翠绿的青苔,院旁空荡的猪圈,似乎告诉人们:这家没人了!

突然跑来一个小孩,我甚是欢喜。随后孩子奶奶追来,说:过几天,孙子就要回城上幼儿园了,不知何时再回来,这心里空落落的。是呀,送回村庄让老人带的孩子,只是过客,住几年也会抛弃他的祖籍村庄。可悲的是,这村庄断不会在他的记忆里留下多少。

如今,那个被称作故乡的村庄,年轻人有走无回、老年人终将逝去、幼子们来了又走,陷入“光去人、不添人”的苍凉境地。不敢想象,这村庄,怕是要终将被永远地“抛弃”,永远留在身在异乡的村里人的记忆里;怕是有人回村,也只是意味着上坟,且这传统又能沿袭几辈,很难说!

(刊于北京《新华每日电讯》2013年8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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