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宫人传[42]

宫人世居湖州南门外道场山中。乃父若祖名号、职业均未之知。宫人名亦未悉；惟以应选入宫，咸以宫人称之焉。姿容丽都，秉性灵绝，工诗谙画，且善优于词令。入宫以后，经时未几，即为怀宗所爱悦，命侍公主。

公主得[43]之，倾盖如故。出入寝膳，莫不与俱。感情固结，如漆如胶。形影相依，不使偶离。两小无猜，固为人间乐事。不意宫人于此，与公主俱，虽似十分快乐；偶一相离，辄[44]披发大叫，痛苦不已。

小家碧玉，燕处深宫，既得怀宗之欢心，又与公主深相契合，彼独何心，背人号哭？讵以“深宫恒寂寞，无计度芳春”，万斛深情，心头忐忑，有“无语怨东风”之意[45]，不禁洒此冷泪欤？抑以身列宫娥，一切举止，不甚自在，有“寄人篱下总低头”之感慨，不禁为之呜咽欤？亦以流寇猖獗，小丑跳梁，廷臣昏愦，国几沦于异族，不忍见亡国灭种之惨剧，满腔牢怨，无处发泄，悲从中来，爰为啜泣？观其对王承恩所言：“文武官员，徒耗国家饷糈，徒负封疆重任，非特不能报效同胞，任彼宵小，倚[46]赖他族，倒戈相向，无上可恶，较彼狼虎，毒亦加甚。恨我身为妇人，又乏尺寸权利，不克效死疆场，为民请命；然矢志弥坚，誓不作异族仆妾，贻祖宗羞，却非彼气焰赫赫，身膺重任，天生一副奴隶根性不知忠孝廉耻为何物者所得相比拟。设一旦事急，我必以身殉国，不使负七尺躯。王公，王公，牢记我言，伫看我伏剑之日！”等语，爱国热诚，直溢于辞吐间矣。呜呼，伟哉！

□（原文此处为□）具灵敏之神经球，放活泼之哀的罗，精密观察，料事如神，曾不几时，果有三月十九之变。悲夫！悲夫！我国民对之，当起何种之感情乎？

是日也，李贼等众攻陷京城，怀宗见势不佳，计无所出，既不能摧彼暴徒，又不忍为彼凌辱，爰使子女、妻妾，皆以身殉，而自缢于梅山。呜呼！明太祖数年血战方得夺回之一片锦绣山河，至此复丧失矣！无上凄惨，即今思之，不禁为之心裂焉！宫人于此，目睹种种惨状，热血团结，势必除此公敌，拯救同胞。心绪万端，殚思良策。正踌躇间，忽闻公主呼曰：“父皇欲命我死，斫我左臂，一时昏去，不意睫下竟苏。尔等速即刃我，免致为贼所害。”乃即生一计，曰：“公主勿尔，请以衣服易我，我当替公主死。”又曰：“事不宜迟，勿稍因循坐误。”且嘱何新负公主走，再三叮嘱，语极诚挚。公主亦无如何，尊彼而行，乃衣公主衣，遂避入于井中。

时李氏之兵，蜂拥入宫，猝见井中有人，便即吊出，观其衣服华美，不敢慢侮，献之自成；自成悦甚，拟以为妾，既复送于罗将军。

罗将军者，自成之心腹人也。当时自成以宫人与彼，寸衷喜悦，达于极点；而同营诸人，咸为设酒庆贺。席上种种恭维语，或则赞伊忠勇，或则夸伊幸福，此唱彼和，充填耳窍。罗将益喜，开怀畅饮，不觉酩酊大醉。既而散席入房，又为宫人缠住，连进数觞，使之脑热骤增，神经昏乱，和衣倒睡。

宫人见罗睡倒，屏除仆人，扃闭门户，潜将酒菜几品，陈设桌上，以祭先帝及王公之灵，下拜挥泪曰：“我所以冒为公主，本欲蛊惑李贼，便即歼除，藉为我帝报仇；不意是志莫偿，今至于此！”一语一泪，痛哭逾时。迨祭毕，时已夜半，营中寂静，鸦雀[47]无声，启帐视罗，鼾声隆隆，十分酣睡。因即卷袖携刀，刺彼喉际。罗既受刺，犹能跃身而起，大声呼救。宫人恐不能敌，致为彼制，骈刀乱戳，直至头落方罢。洎众贼闻声来救，破门入室，痛骂一番，举刀自刎。

伟哉宫人！其爱国之热心也[48]如此！其思想之毅烈也如此！其魄力之圆满也如此！彼李贼既坠术中，旋复变计，宫人之志，抵死莫偿；致一片锦绣山河，间接而沦于异族，神明圣胄，悉为他家奴隶，万劫不复，迄于今兹。呜呼哀哉！胡天不吊，事至于此？虽然，天道无剥而不复，吾人无困而难亨，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同胞姊妹，联袂而起，勿使宫人专美于前焉可也。竟宫人志，责在后死，吾辈青年，其可放弃厥责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