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天竺心影 作者:季羡林 著


天竺心影

楔子

我走在罗湖桥上。

这是一座非常普普通通的桥,如果它坐落在其他地方,决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甚至不会令人感到它的存在。何况我走过这座桥,至少已经有三四次了。因此,当我踏上桥头的时候,我的心情是很平静的,平静得有如古井静水,没有任何涟漪。

然而,却出现了我意想不到的情况。

我猛然一抬头,看到十几米以外,对面桥头上站着一位解放军。草绿色的军帽,草绿色的军衣,整洁朴素,雍容大方,同国内天天见到的成千上万的解放军一样,也没有什么特异之处;而且就在一个月以前我还是天天看到他们的,当时,对他们简直可说是视若无睹。然而,此时此地,军帽上那一颗红星,领子上那两块红色领章,却闪出了异样的光彩,赫然像一团烈火,照亮了我的眼睛,照亮了我的心。我心里猛然一震动,泪水立刻夺眶而出:我最可爱的祖国,我又踏上你的土地了,又走到你的怀抱里来了。我很想俯下身去,吻一吻祖国的土地,但我终于控制住了自己,仍然走上前去。

更令我吃惊的是,在这无比快乐的心潮中,却有一点淡淡的哀愁在。这是什么原因呢?刚分手不久的印度人民、印度朋友的音容笑貌又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回荡在我的耳边。其中有老人,也有青年;有工人,也有农民;有大学生,也有大学教授;有政府官员,也有全印柯棣华大夫纪念委员会和印中友好协会的领导人。“印中友好万岁”“印地秦尼巴依巴依”(“印中人民是兄弟”)的喊声我又仿佛能够听到;那种充满了热情的眼神,我又仿佛能够感到;那一双双热乎乎的手,我又仿佛能够握到;老教授朗诵自己作的欢迎诗的声音,年轻的男女大学生致欢迎词的清脆的声音,我又仿佛能够听到;万人大会上人群像汹涌的大海的情景,我又仿佛能够看到。我的脖子上又仿佛感到沉重起来,成串的红色的、黄色的、蓝色的、棕色的花环仿佛又套上我的脖子,花香直刺我的嗅官。

这一切都是说不完道不完的。

然而现在哪里去了呢?

中国古诗上说:“马后桃花马前雪,教我哪得不回头?”我想改一下:“桥前祖国桥后印,教我前后两为难。”杜甫的诗说:“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我也想改一下:“今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印度对我已经有点茫茫了。

我们在印度的时候,经常对印度人民说:“我给你们带来了中国人民的友谊,我也将把你们的友谊带回中国去,带给中国人民。”然而友谊究竟应该怎么个带法呢?友谊确确实实是存在的,但却是我看不到摸不着的,既无形体,又无气味;既无颜色,又无分量。成包地带,论斤地带,都是毫无办法的。唯一的办法,就是用我们的行动带。对我这样喜欢舞笔弄墨的人来说,行动就是用文字写下来,让广大的中国人民都能读到,他们虽然不能每个人都到印度去,可是他们能在中国通过文字来分享我们的快乐,分享印度人民对中国人民的友情。

一说到舞笔弄墨,我就感到内疚于心。我虽然舞得不好,弄得不好,却确实舞过弄过,而且舞弄了已经几十年了。但是到印度来之前,我却一点想舞想弄的意思都没有,我带来了一个笔记本,上面连一个字也没有写。为什么呢?原因很多,我在这里不去谈它了,总之是什么也不想写。

在印度过了半个多月以后,今天又回到祖国。我现在走在罗湖桥上,一时万感交集,奔突脑海。我深深地感觉到,如果我不把我的经历写下来,那就好像是对印度人民犯了罪,也好像是对中国人民犯了罪,至少也是自私自利的行为。我的内心在催促着我,在驱策着我。不管舞弄得好或坏,我只好舞弄它一下子了。于是过去三十年来积压在心头的东西一下子腾涌起来。我自己也难以说明白,为什么在过去这样长的时间竟基本上什么也没有写。写成的一点点东西,竟也没有拿出去发表——论中印友好的文章,我确实还是写了一些,但是我自己的亲身感受却是没有去碰。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我说不出。

我现在脑海里乱得很,里面好像在过电影。这些电影片有旧的、有新的。按理说,新的总应该比旧的清晰一些。但是有时候也不尽然,有的旧的比新的还要清晰,还要色彩绚丽。有时候我自己也分不出哪新哪旧。既然这些影片非要转变成文字不可,那就让它们转一转吧。至于是新是旧,那是无关重要的,我也不去伤那个脑筋加以分辨。反正都是发生在印度大地上,发生在我的眼前,反映到我的心中,现在又在我笔下转变成了文字。

《儒林外史》上有一个回目叫“说楔子敷陈大义”,我也在这里敷陈大义。什么是我的大义呢?我的大义就是中印两国人民的传统的、既古老又崭新的友谊。下面的故事和经历,虽然有前有后,而且中间相距将近三十个年头。时移世变,沧海桑田,难免有一些变化,但是哪一个也离不开这个“大义”。而且这个“大义”不但在眼前起作用,在将来也还要起作用,要永远地起作用,这就是我坚定的信念。我相信,这也会是印度人民的坚定的信念。

1979年10月11日

初抵德里

机外是茫茫的夜空,从机窗里看出去,什么东西也看不见。黑暗仿佛凝结了起来,凝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黑色的大石块。飞机就以每小时二千多里的速度向前猛冲。

但是,在机下二十多里的黑暗的深处,逐渐闪出了几星火光,稀疏,暗淡,像是寥落的晨星。一转眼间,火光大了起来,多了起来,仿佛寥落的晨星一变而为夏夜的繁星。这一大片繁星像火红的珍珠,有的错落重叠,有的成串成行,有的方方正正,有的又形成了圆圈,像一大串火红的珍珠项链。

我知道,德里到了。

德里到了,我这一次远游的目的地到了。我有点高兴,但又有点紧张,心里像开了锅似的翻腾起来。我自己已经有二十三年的时间没有到印度来了,中间又经历了一段对中印两国人民来说都是不愉快的时期,虽然这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在中印文化交流的长河中只能算是一个泡沫,虽然我相信我们的印度朋友决不会为这点小小的不愉快所影响;但是到了此时此刻,当我们乘坐的飞机就要降落到印度土地上的时候,我脑筋里的问号一下子多了起来。印度人民现在究竟想些什么呢?我不知道。他们怎样看待中国人民呢?我不知道。我本来认为非常熟悉的印度,一下子陌生起来了。

这不是我第一次访问印度,我以前已经来过两次了。即使我现在对印度似乎感到陌生,即使我对将要碰到的事情感到有点没有把握;但是我对过去的印度是很熟悉的,对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是很有把握的。

我第一次到印度来,已经是二十七年前的事情了。同样乘坐的是飞机,但却不是从巴基斯坦起飞,而是从缅甸;第一站不是新德里,而是加尔各答;不是在夜里,而是在白天。因此,我从飞机上看到的不是黑暗的夜空,而是绿地毯似的原野。当时飞机还不能飞得像现在这样高,机下大地上的一切都历历如在目前。河流交错,树木蓊郁,稻田棋布,小村点点,好一片锦绣山河。有时甚至能看到在田地里劳动的印度农民,虽然只像一个小点,但却清清楚楚,连妇女们穿的红绿沙丽都清晰可见。我虽然还没有踏上印度土地,但却似乎已经熟悉了印度,印度对于我已经不陌生了。

不陌生中毕竟还是有点陌生。一下飞机,我就吃了一惊。机场上人山人海,红旗如林。我们伸出去的手握的是一双双温暖的手。我们伸长的脖子戴的是一串串红色、黄色、紫色、绿色的鲜艳的花环。我这一生还是第一次戴上这样多的花环,花环一直戴到遮住我的鼻子和眼睛。各色的花瓣把我的衣服也染成各种颜色。有人又向我的双眉之间、双肩之上,涂上、洒上香油,芬芳扑鼻的香气长时间地在我周围飘浮。花香和油香汇成了一个终生难忘的印象。

即使是终生难忘吧,反正是已经过去的事了。我第二次到印度来只参加了一个国际会议,不算是印度人民的客人。停留时间短,访问地区少,同印度人民接触不多,没有多少切身的感受。现在我又来到了印度,时间隔得长,中间又几经沧桑,世局多变。印度对于我就成了一个谜一样的国家。我对于印度曾有过一段从陌生到熟悉的过程,现在又从熟悉转向陌生了。

我就是带着这样一种陌生的感觉走下了飞机。因为我们是先遣队,印度人民不知道我们已经来了,因此不会到机场上来欢迎我们,我们也就无从验证他们对我们的态度。我们在冷冷清清的气氛中随着我们驻印度使馆的同志们住进了那花园般的美丽的大使馆。

我们的大使馆确实非常美丽。庭院宽敞,楼台壮丽,绿草如茵,繁花似锦。我们安闲地住了下来。每天一大早,起来到院子里去跑步或者散步。从院子的一端到另一端恐怕有一两千米。据说此地原是一片密林,林子里有狼,有蛇,有猴子,也有孔雀。最近才砍伐了密林,清除了杂草,准备修路盖房子。有几家修路的印度工人就住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我们散步走到那里,就看到他们在草地上升上炉子,煮着早饭,小孩子就在火旁游戏。此外,还有几家长期甚至几代在中国使馆工作的印度清扫工人,养花护草的工人,见到我们,彼此就互相举手致敬。最使我感兴趣的是一对孔雀,它们原来是住在那一片密林中的。密林清除以后,它们无家可归,夜里不知道住在什么地方。可是每天早晨,还飞回使馆来,或者栖息在高大的开着红花的木棉树上,或者停留在一座小楼的阳台上。见到我们,仿佛吃了一惊,连忙拖着沉重的身体缓慢地飞到楼上,一转眼,就不见了。但是,当我们第二天跑步或散步到那里的时候,又看到它们蹲在小楼的栏杆上了。

日子就这样悠闲地过去。我们的团长在访问了孟加拉国之后终于来到德里。当我到飞机场去迎接他们的时候,我的心情仍然是非常悠闲的,我丝毫也没有就要紧张起来的思想准备。但是,一走近机场,我眼前一下子亮了起来:二十七年前在加尔各答机场的情景又出现在眼前了。二十七年好像只是一刹那,中间那些沧海桑田,那些多变的世局,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我看到的是高举红旗的印度青年,一个劲地高喊“印中是兄弟”的口号。恍惚间,仿佛有什么人施展了仙术,让我一下子返回到二十七年以前去。我心里那些对印度从陌生到熟悉又从熟悉到陌生的感觉顿时涣然冰释。我多少年来向往的印度不正是眼前的这个样子吗?

因为飞机误了点,我们在贵宾室里待的时间就长了起来。这让我非常高兴,我可以有机会同迎接中国代表团的印度朋友们尽兴畅叙。朋友中有旧知,也有新交。对旧知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对新交是“乐莫乐兮新相知”。各有千秋,各极其妙。但是,站在机场外面的印度人民,特别是德里大学和尼赫鲁大学的教师和学生,也不时要求我们出去见面。当然又是戴花环,又是涂香油。一回到贵宾室,印度的新闻记者、日本的新闻记者,还有一些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新闻记者,以及电台录音记者、摄影记者,又一拥而上,相机重重,镁光闪闪,一个个录音喇叭伸向我们嘴前,一团热烈紧张的气氛。刚才在汽车上还保留的那种悠闲自在的心情一下子消逝得无影无踪了。对我来说,这真好像是一场遭遇战,然而这又是多么愉快而兴奋的遭遇战啊!回想几天前从巴基斯坦乘飞机来印度时那种狐疑犹豫的心情,简直觉得非常好笑了。我的精神一下子抖擞起来,投入了十分紧张、十分兴奋、十分动人、十分愉快的对印度的正式的访问。

1979年10月

在德里大学和尼赫鲁大学

我一生都在大学中工作,对大学有兴趣,是理所当然的,而别人也认为我是大学里的人。因此,我同大学,不管是国内的,还是国外的,发生联系,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这也就决定了我到德里后一定要同那里的大学发生一些关系。

但我却绝没有想到,素昧平生的德里大学和尼赫鲁大学竟然先对我发出了邀请。我当然更不会想到,德里大学和尼赫鲁大学会用这样热情隆重到超出我一切想象的方式来欢迎我这个微不足道的人物。也许是因为我懂一点梵文和巴利文,翻译过几本印度古典文学作品,在印度有不少的朋友,又到过印度几次,因此就有一些人知道我的名字。但是实际上,尽管我对印度人民和印度文化怀有深厚的敬意,我对印度的了解却是非常肤浅的。

二十七年前,当我第一次访问印度的时候,尼赫鲁大学还没有建立,德里大学我曾来过一次。当时来的人很多,又是一个非常正式的场合,所以见的人多,认识的人少。加之停留时间非常短,又相隔了这样许多年,除了记得非常热闹以外,德里大学在我的印象中已颇为模糊了。

这一次旧地重游,到的地方好像是语言学科和社会科学学科所在地。因为怕我对这里不熟悉,拉吉波特•雷易教授特地亲自到我国驻印度大使馆来接我,并陪我参观。在门口欢迎我们的人并不多,我心里感到有点释然。因为事前我只知道,是请我到大学里来参观,没有讲到开会,更没有讲到要演讲,现在似乎证实了。然而一走进会场,却使我吃了一惊,那里完完全全是另一番景象。会场里坐满了人,门外和过道还有许多人站在那里,男、女、老、少都有。里面显然还有不少的外国人,不知道是教员还是学生。佛学研究系的系主任和中文、日文系的系主任陪我坐在主席台上。我心里有点打起鼓来。但是,中国古语说: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安排了这样一个环境,也就只好接受下来,不管我事前是怎样想的,到了此刻都无济于事。我的心一下子平静下来。

首先由学生代表致欢迎词。一个女学生用印地语读欢迎词,一个男学生用中文读。欢迎词中说:

在德里大学的历史上,这是我们第一次欢迎北京大学的教授来访问。我们都知道,北京大学是中国主要的大学之一,也是世界闻名的大学之一。它曾经得到“民主堡垒”的盛名。我们希望通过季羡林教授的访问,在北京大学和德里大学之间建立一座友谊的桥梁。我们希望从今以后会有更多的北京大学的学者来访问德里大学。我们也希望能有机会到北京大学去参观、学习。

欢迎词中还说:

中国跟印度有两千年的友好往来。印度佛教徒图澄、鸠摩罗什、普提达摩和成百的其他印度人把印度文化的精华传播到中国。四十年前,印度医生柯棣华、巴苏华和其他医生,不远千里来到中国抗日战争前线治疗伤病员。柯棣华大夫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贡献出自己的生命。同样,中国的佛教徒法显、玄奘与义净已经变成印度老幼皆知的名字。他们留下的记载对印度历史的研究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这些话使我们在座的中国同志都感到很亲切,使我们很感动。长达几千年的传统的友谊一下子把我们的心灵拉到一起来了。

学生代表致过欢迎词以后,佛学研究系系主任辛格教授又代表教员致词。他首先用英文讲话,表示对我们的欢迎,接着又特地用梵文写了一首欢迎我的诗。在这里,我感觉到,所有这一切都不只是对北京大学的敬意,而是对中国所有大学的敬意,北京大学只不过偶尔作为象征而已。当然更不是对我个人的欢迎,而是对新中国所有大学教员和学员的欢迎,我只不过是偶尔作为他们的象征而已。

然而,当这样一个象征,却也并非易事。主人致过欢迎词以后,按照国际上的不成文法,应该我说话了。我的心情虽然说是平静了下来,但是要说些什么,却是毫无准备。当主人们讲话的时候,我是一方面注意地听,一方面又紧张地想。在这样一个场合,应该说些什么呢?说什么才算是适宜得体呢?我对于中印文化交流的历史曾做过一些研究,积累过一些资料。我也知道,印度朋友最喜欢听的也是这样的历史。我临时心血来潮,决定讲一讲中印文化交流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问题。这是一个争论颇多的问题。我有我自己的一套看法,我就借这个机会讲了出来。我不同意那种认为中印文化交流开始于佛教的传入的说法,也就是说,中印文化交流始于公元一世纪。我认为要早得多,至少要追溯到公元前三四世纪的屈原时代。在屈原的《天问》中有“顾菟在腹”这样一句话。“顾菟”虽然有人解释为“蟾蜍”,但汉以来的注释都说是兔子。月亮里有兔子的神话在印度极为流行。唐玄奘《大唐西域记》卷第七婆罗痆斯国就有三兽窣堵波的记载:

劫初时,于此林野,有狐、兔、猿,异类相悦。时天帝释欲验修菩萨行者,降灵应化为一老夫,谓三兽曰:“二三子善安隐乎?无惊惧耶?”曰:“涉丰草,游茂林,异类同欢,既安且乐。”老夫曰:“闻二三子情厚意密,忘其老弊,故此远寻。今正饥乏,何以馈食?”曰:“幸少留此,我躬驰访。”于是同心虚己,分路营求。狐沿水滨,衔一鲜鲤,猿于林树,采异花果,俱来至止,同进老夫。惟兔空还,游跃左右。老夫谓曰:“以吾观之,尔曹未和。猿、狐同志,各能役心,惟兔空还,独无相馈。以此言之,诚可知也。”兔闻讥议,谓狐、猿曰:“多聚樵苏,方有所作。”狐、猿竞驰,衔草曳木,既已蕰崇,猛焰将炽。兔曰:“仁者:我身卑劣,所求难遂,敢以微躬,充此一餐。”辞毕入火,寻即致死。是时老夫复帝释身,除烬收骸,伤叹良久,谓狐、猿曰:“一何至此!吾感其心,不泯其迹,寄之月轮,传乎后世。”故彼咸言,月中之兔,自斯而有。

在汉译佛典里面,这个故事还多次出现。根据种种迹象,这个神话可能就源于印度,然后传入中国,写入屈原的著作中。那么中印文化交流至少已有两千三四百年的历史。如果再说到二十八宿,中印都有这个名称,这个历史还可能提前许多年。总之,我们两国的文化交流源远流长,至今益盛,很值得我们两国人民引为骄傲的了。

我这一番简单的讲话显然引起了听众的兴趣。欢迎会开过之后,我满以为可以参观一下,轻松一下了。然而不然。欢迎会并不是高潮,高潮还在后面。许多教员和学生把我围了起来,热烈地谈论中印文化交流的问题。但是他们提出的问题又不限于中印文化交流。有的人问到四声、反切,有的人问到中国古代有关外国的记载,比如《西洋朝贡典录》之类。有的人甚至问到梵文文学作品的翻译。有的人问到佛经的中译文,有的人甚至问到人民公社,问到当前的中国教育制度,等等,等等。实际上我对这些东西都只是一知半解。可能是由于多年没有往来,今天偶尔碰到我这样一个人,印度朋友们就像找到一本破旧的字典,饥不择食地查问起来了。

但是,印度朋友们也并不光是想查字典,他们还做一些别的事情。有的人递给我一杯奶茶,有的人递给我一碟点心,有的人拿着笔记本让我签上名字,有的人拿着照相机来照相。可是,实际却茶也喝不成,点心也吃不成,因为很多人同时挤了上来,许多问题从不同的嘴里,同时提了出来。只有一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才能应付裕如,我却绝非其人。我简直幻想我能够像《西游记》上的孙悟空那样,从身上拔下许多毫毛,吹一口气,变成许许多多的自己,来同时满足许多印度朋友的不同的五花八门的要求。当然这只是一种幻想。我只是一个肉身的人,不是神仙,我只剩下出汗的本领,只有用满头大汗来应付这种局面了。

但是,我心里是愉快的。印度朋友们渴望了解新中国的劲头,他们对中国来宾招待的热情,所有那一天到德里大学去的中国同志都深深地被感动了。我自己是首当其冲,内心的激动更无法细说。但是,我内心里又有点歉然,觉得自己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少,完全不能满足热情的印度朋友对我的要求和期望。拉吉波特•雷易教授很有风趣地说:“整个校园都变得发了疯似的了!”情况确实是这个样子,整个校园都给浓烈的中印友谊的气氛所笼罩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在忙碌了一早晨之后到德里大学餐厅去吃午饭的时候,竟然遇到了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印度著名的经济学家吉安•冒德教授。五十年代初,我们访问印度的时候,他曾招待过我们。在新德里和加尔各答,都受到他热情的欢迎。后来他又曾访问过中国,好像还会见了毛主席和周总理。他一直从事促进中印友好的工作。但是在过去二十多年的漫长的时间内,我几乎没有听到他的消息。说句不好听的话,我以为像他那样大的年龄,恐怕早已不在世上了。谁知道他竟像印度神话里讲的某一个神灵那样,突然从天上降落到人间,今天站在我的面前了。这意外的会面更提高了我本来已经很高的兴致,也使我很激动。以他这样的高龄,腿脚又已经有点不方便,由一个人搀扶着,竟然还赶到大学里来会见我们这些中国朋友,怎能不令人激动?我握住了他的手,笑着问他高寿,他很有风趣地说:“我刚刚才八十六岁。”这话引得旁边的人都大笑起来,他自己也笑了起来,笑得像一个年轻人那样天真,那样有力。我知道,这一位老人并不服老。为了印度人民,为了中印两国人民的友好,他将硬朗地活下去。我们也希望这一位“刚刚才八十六岁”的老而年轻的人活下去,我衷心祝愿他长寿!

隔了一天,我们又应邀到尼赫鲁大学去参观访问。情况同在德里大学差不多,也是先开一个欢迎会,同大家见见面。礼堂里挤了大概有千把人,掌声不断,情绪很高昂。所不同的只是,这里的学生用中文唱了中国歌。在万里之外,竟能听到中国歌,仿佛又回到了祖国,我们当然感到很亲切,兴致一下子就高涨了起来。同我一起坐在主席台上的除了学校领导和教授之外,还有学生会主席,他是一个年纪不到二十岁的男孩子。别人告诉我,他已经是第三次连选连任学生会主席了。这个大孩子,英俊、热情、机敏、和蔼。他似乎是无拘无束地陪我们坐在那里,微笑从来没有离开他的脸。主人们致词以后,又轮到我讲话。然后是赠送礼物,鼓掌散会,进行参观。学校里刚进行过学生会改选工作,他们所到之处,墙上都贴满了标语、传单,上面写着:“选某某人!”“反对某某人!”看来这里的民主气氛还是比较浓的。我们会见了许多领导人,什么副校长,什么系主任,都是亲切、和蔼、热情、友好。我们参观了许多高楼大厦,许多部门,其中包括图书馆。馆中藏有不少的中文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有不少的微型胶卷。据说全套的《人民日报》和其他一些中国报刊,他们都有。中国古代的典籍他们收藏也很丰富。总之,图书馆的收藏与设备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们所到之处,也都受到热情友好的招待。大学的几位领导人,一直陪同我们参观。那一位年轻的学生会主席也是寸步不离,一直陪同我们。到了将要分手的时候,他悄悄地对我说:“我真是非常想到中国去看上一看!”我觉得,这决不是他一个人的愿望,而是广大印度青年的共同愿望。在以后的访问过程中,我在印度许多城市,遇到了无数的印度男女青年,他们都表示了同样的愿望。正如我国的青年也愿意访问印度、了解印度一样,印度青年的这种愿望,我是完全能理解的。我衷心祝愿这位年轻的学生会主席的愿望能够早日实现!

又隔了一天,我又应邀到尼赫鲁大学去参加现代中国研究会的成立典礼。

我又万没有想到,在这时竟然遇到了另一位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印中友好协会的主席、已达耄耋高龄的九十四岁的森德拉尔先生。他曾多次访问过中国,受到过毛主席的接见。他把毛主席接见他时合影的照片视若珍宝。回印后翻印了数万张,广为散发。1955年我第二次访问印度的时候,他那时已届七十高龄,然而仍然拄着拐杖亲自到机场去迎接我们。他一生为促进中印友好而努力。在中印友谊的天空里暂时出现乌云的日子,这一位老人始终没有动摇过。“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他经受住了考验,他坚信中印友好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总有一天会拨开浓雾见青天的。他胜利了。今天我们中国友好代表团又到了印度。当我在尼赫鲁大学见到他的时候,虽然我自己也已经有了一把子年纪,但是同他比起来还要小几乎三十岁,无怪在他的眼中我只能算是一个小孩子。他搂住我的脖子,摸着我的下巴颏儿,竟像一个小孩一般呜呜哭起来。我们的团长王炳南同志到他家里去拜望他的时候,他也曾哭过,他说:“我今年九十多岁了。但请朋友们相信,在印中两国没有建立完全的友好关系之前,我是决不会死去的!”如果我也像问吉安•冒德教授那样问他的年龄,他大概也会说:“我刚刚才九十四岁。”以后我在德里的日子里,曾多次遇到这一位老人,他每会必到,每到必发言,每发言必如悬河泻水,滔滔不绝。如果没有人请他休息,他会不停地说下去的。我真不知道,这个个儿不大的小老头心中蕴藏了多少对中国人民的友谊,蕴藏着多少刚毅不屈的精神。他在我眼中真仿佛成了印度人民的化身,中印友好的化身。我也祝愿他长寿,超过一百岁。即使中印完全建立了友好关系,他也不会死去。

总之,我在德里大学和尼赫鲁大学不但遇到了对中国热情友好的年轻人,也遇到了对中国友好的,多次访问过中国的,为中印友好而坚贞不屈的老年人。老年人让我们回忆到过去,回忆起两千多年的历史;年轻人让我们看到未来,看到我们的友谊将会持续下去,再来一个两千多年,甚至比两千多年更长的时间。

1979年2月24日

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阿格拉是有名的地方,有名就有在泰姬陵。世界舆论说,泰姬陵是不朽的,它是世界上多少多少奇之一。而印度朋友则说:“谁要是来到印度而不去看泰姬陵,那么就等于没有来。”

我前两次访问印度,都到泰姬陵来过,而且两次都在这里过了夜。我曾在朦胧的月色中来探望过泰姬陵。整个陵寝在月光下幻成了一个白色的奇迹。我也曾在朝暾的微光中来探望过泰姬陵,白色大理石的墙壁上成千上万块的红绿宝石闪出万点金光,幻成了一个五光十色的奇迹。总之,我两次都是名副其实地来到了印度。这一次我也决心再来,否则,我的三访印度,在印度朋友心目中就成了两访印度了。

同前两次一样,这一次也是乘汽车来的。车子下午从德里出发,一直到黄昏时分,才到了阿格拉。泰姬陵的白色的圆顶已经混入暮色苍茫之中。我们也就在苍茫的暮色中找到了我们的旅馆。从外面看上去,这旅馆砖墙剥落,宛如年久失修的莫卧儿王朝的废宫。但是里面却是灯光明亮,金碧辉煌,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房间都用与莫卧儿王朝有关的一些名字标出,使人一进去,就仿佛到了莫卧儿王朝;使人一睡下,就能够做起莫卧儿的梦来。

我真的做了一夜莫卧儿的梦。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赶到泰姬陵门外。门还没有开。院子里,大树下,弥漫着一团雾气,掺杂着淡淡的花香。夜里下过雨,现在还没有晴开。我心里稍有懊恼之意:泰姬陵的真面目这一次恐怕看不到了。

但是,突然间,雨过天晴云破处,流出来了一缕金色的阳光,照在泰姬陵的圆顶上,只照亮一小块,其余的地方都暗淡无光,独有这一小块却亮得耀眼。我们的眼睛立刻明亮起来:难道这不就是泰姬陵的真面目吗?

我们走了进去,从映着泰姬陵倒影的小水池旁走向泰姬陵,登上了一层楼高的平台,绕着泰姬陵走了一周,到处瞭望了一番。平台的四个角上,各有一座高塔,尖尖地刺入灰暗的天空。四个尖尖的东西,衬托着中间泰姬陵的圆顶那个圆圆的东西,两相对比,给人一种奇特的美。我想不出一个适当的名词来表达这种美,就叫它几何的美吧。后面下临阎牟那河。河里水流平缓,有一个不知什么东西漂在水里面,一群秃鹫和乌鸦趴在上面啄食碎肉。秃鹫们吃饱了就飞上栏杆,成排地蹲在那里休息,傲然四顾,旁若无人。

我们就带着这些斑驳陆离的印象,回头来看泰姬陵本身。我怎样来描述这个白色的奇迹呢?我脑筋里所储存的一切词汇都毫无用处。我从小念的所有的描绘雄伟的陵墓的诗文,也都毫无用处。“碧瓦初寒外,金茎一气旁。山河扶绣户,日月近雕梁。”多么雄伟的诗句呀!然而,到了这里却丝毫也用不上。这里既无绣户,也无雕梁。这陵墓是用一块块白色大理石堆砌起来的。但是,无论从远处看,还是从近处看,却丝毫也看不出堆砌的痕迹,它浑然一体,好像是一块完整的大理石。多少年来,我看过无数的泰姬陵的照片和绘画;但是却没有看到有任何一幅真正的照出、画出泰姬陵的气势来的。只有你到了泰姬陵跟前,站在白色大理石铺的地上,眼里看到的是纯白的大理石,脚下踩的是纯白的大理石;陵墓是纯白的大理石,栏杆是纯白的大理石,四个高塔也是纯白的大理石。你被裹在一片纯白的光辉中,翘首仰望,纯白的大理石墙壁有几十米高,仿佛上达苍穹。在这时候,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我不知道。反正我自己仿佛给这个白色的奇迹压住了,给这纯白的光辉网牢了,我想到了苏东坡的词:“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我自己仿佛已经离开了人间,置身于琼楼玉宇之中。有人主张,世界上只有阴柔之美与阳刚之美。把二者融合起来成为浑然一体的那种美,只应天上有。我眼前看到的就是这种天上的美。我完全沉浸在这种美的享受中,忘记了时间的推移。等到我从这琼楼玉宇中回转来时,已经是我们应该离开的时候了。

从泰姬陵到红堡是一条必由之路,我们也不例外。到了红堡,限于时间我们只匆匆地走了一转。莫卧儿王朝的这一座故宫,完全是用红砂岩筑成的。如果说泰姬陵是白色的奇迹的话,那么这里就是红色的奇迹。但是,我到了这里,最关心的却是一块小小的水晶。据说,下令修建泰姬陵的沙扎汗,晚年被儿子囚了起来。他本来还准备在阎牟那河这一边同河对岸泰姬陵遥遥相对的地方,修建一座完全用黑色大理石砌成的陵墓,如果建成的话,那将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黑色的奇迹。然而在这黑色的奇迹出现以前,他就失去了自由,成为自己儿子的阶下囚。他天天坐在红堡的一个走廊上,背对着泰姬陵,凝神潜思,忍忧含悲,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镶嵌在一个柱子上的那一块水晶,里面反映出整个泰姬陵的影像。月月如此,天天如此,这位孤独的老皇帝就这样度过了他的残生。

这个故事很有些浪漫气息。几百年来,也打动了千千万万好心人的心弦,滴下了无数的同情之泪。但是,我却是无泪可滴。我上一次来的时候,印度朋友曾告诉过我,就在这走廊下面那一片空地上,莫卧儿皇帝把囚犯弄了来,然后放出老虎,让老虎把人活活地吃掉。他们坐在走廊上怡然欣赏这一幕奇景。这样的人,即使被儿子囚了起来,我难道还能为他流下什么同情之泪吗?这样的人,即使对死去的爱姬有那么一点情意,这种情意还值得几文钱呢?我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红堡城墙下长着肥大的绿叶子的树丛中,虎皮鹦鹉又吱吱喳喳叫了起来。这种鸟在中国是会被当作珍禽装在精致的笼子里来养育的。但是在阿格拉,却多得像麻雀。有那么一个皇帝,再加上这些吱吱喳喳的虎皮鹦鹉,我的游兴已经索然了。那些充满了浪漫气氛的故事对于我已经毫无吸引力了。

我走下了天堂,回到了现实。人间和现实是充满了矛盾的,但是它们又确实是美的。就是在阿格拉也并非例外。二十七年前,当我第一次到阿格拉来的时候,我在旅馆中遇到的一件小事,却使我忆念难忘。现在,当我离开了泰姬陵走下天堂的时候,我不由得又回忆起来。

我们在旅馆里看一个贫苦的印度艺人让小黄鸟表演识字的本领。又看另一个艺人让眼镜蛇与獴决斗。两个小动物都拼上命互相搏斗,大战了几十回合,还不分胜负。正在看得入神的时候,我瞥见一个印度青年在外面探头探脑。他的衣着不像一个学生,而像一个学徒工。我没有多加注意,仍然继续观战。又过了不知多少时候,我又一抬头,看到那个青年仍然站在那里,我立刻走出去。那个青年猛跑了几步,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我感觉到他的手有点颤抖。他递给我一个极小的小盒,透过玻璃罩可以看到,里面铺的棉花上有一粒大米。我真有点吃惊了,这一粒大米有什么意义呢?青年打开小盒,把大米送到我眼底下,大米上写着“印中友谊万岁”几个字,只能用放大镜才能看得清楚。他告诉我,他是一个学徒工,最热爱新中国,但却从来没有机会接触一个中国人。听说我们来了,他便带了大米来看我们。从早晨等到现在,中午早已过了,但是几次被人撵走。现在终于见到中国朋友了,他是多么兴奋啊!我接过了小盒,深深地被这个淳朴的青年感动了。我握住了他的手,心里面思绪万千,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我一直目送这个青年的背影消失在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才转回身来。

泰姬陵是美的,是不朽的。然而,人们心里的真挚感情不是比泰姬陵更美、更不朽吗?上面说的这件小事,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七年,在人的一生中,二十七年是一段漫长的时间。可是,不管我什么时候想起这件小事,那个学徒工的影像就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的眼前。现在他大概都有四五十岁了吧。中间沧海桑田,世间多变。但是我却不相信,他会忘掉我,会忘掉中国,正如我不会忘掉他一样。据我看,这才是真正的美,真正的不朽。是美的、不朽的泰姬陵无法比拟的美,无法比拟的不朽。

1978年

难忘的一家人

三月初的德里,已经是春末夏初时分。北京此时恐怕还会飘起雪花吧。而在这里,却已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月季花、玫瑰花、茉莉花、石竹花,还有其他许多不知名的鲜花,纷红骇绿,开得正猛。木棉那大得像碗口的红花,开在凌云的高枝上,发出了异样的光彩,特别引起了我这个异乡人的惊奇。

就正在这繁花似锦的时刻,我会见了将近二十年没有见面的印度老朋友普拉萨德先生。

当时,我刚从巴基斯坦来到德里。午饭后,我站在我们的大使馆楼前的草地上,欣赏那一朵朵肥大的月季花。正在出神,冷不防从对面草地上树荫下飞也似的跳出来了一个人,一下子扑了过来,用力搂住我的脖子,拼命吻我的面颊。他眼里泪水潸潸,眉头痛苦地或者是愉快地皱成了一个疙瘩。他就是普拉萨德。他这出乎意料的举动,使得我惊愕,快乐。但是,我的眼里却没有泪水流出,好像是我还没有来得及把泪水酿出。

这自然就使我回忆起过去在北京大学的一些事情。

普拉萨德是在解放初期由印中友协主席、中国人民始终如一的老朋友森德拉尔先生介绍到北大来任教的。他为人正直,坦荡,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从来不弄什么小动作,不耍什么花样。借用德里老百姓的一句口头语:他忠实得像金子一样。在工作方面,他勤勤恳恳,给什么工作,就做什么工作,决不讨价还价。因此,他同中国教师和历届的同学都处得很好,没有人不喜欢他,不尊重他的。他后来回国结了婚,带着夫人普拉巴女士又回到北京。生的第一个男孩,取名就叫做京生。长到三四岁的时候,活泼伶俐,逗人喜爱。每次学校领导宴请外国教员,一个必不可少的节目就是要京生高唱《东方红》。此时宴会厅里,必然是笑声四起,春意盎然,情谊脉脉,喜气融融。

时光就这样流逝过去。他做的事情都是平平常常的事情,过的日子也都是平淡无奇的日子。没有兴奋,没有激动。没有惊人的变化,也没有难忘的伟绩。忘记了是哪一年,他生了肺病,有点紧张。我就想方设法,加以劝慰。我现在已经忘记究竟对他说了些什么话,但是估计像我这样水平低的人,也决不会说出什么精辟的话。他可就信了我的话,情绪逐渐平静了下来。又忘记了是哪一年,他告诉我,想到莫斯科去参加青年联欢节。我通过有关的单位,使他达到了目的。这些都是小事,本来是不足挂齿的。然而他却惦记在心,逢人便说。他还经常说,我是他的长辈,是他的师尊。这很使我感到有点尴尬,觉得受之有愧。

天不会总是晴的,人世间也决不会永远风平浪静。大约是在1959年,中印友谊的天空里突然升起了一团乌云。某一些原来对中国友好的印度人,接踵转向。但是,普拉萨德一家人并没有动摇。他们不相信那一些造谣诬蔑,流言蜚语。他们一直坚持到自己的护照有被吊销的危险的时候,才忍痛离开了中国。

接着来的是一段对中印两国人民都不愉快的时光。我自己毕生研究印度的文化和历史,十分关心中印两国人民的传统友谊。在这一团乌云的遮蔽下,我有说不出来的苦恼,心情很沉重。我不时想到普拉萨德,想到他那一家人。当他们还在北京的时候,我实际上并没有这样想过。现在一旦暌违,却竟如此忆念难置。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其中的原因。难道我也想到“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吗?我不知道,普拉萨德一家人在想些什么,他们在干些什么。但是,我对于他那一家人对中国人民的深厚友谊,是从来没有怀疑的。我相信,他同广大的印度朋友一样,既能同中国人民共安乐,也能同我们共忧患。他们既然能渡过丽日和风,也必然能渡过惊涛骇浪。

事实也正是这个样子。等到天空里的乌云逐渐淡下去的时候,从遥远的西天传来了普拉萨德一家的消息。他确实是没有动摇。在那些日子里,他仍然坚持天天到中国驻印度大使馆去上班。当时大使馆门外驻扎着军警,每一个到中国大使馆来的印度人,都要受到盘问。许多印度朋友,不管内心里多么热爱中国,在这种情况下,也只好望而却步。然而普拉萨德却毅然岿然,决不气馁。当他在中国生肺病的时候,我心里曾闪过一个念头,窃以为他太脆弱。现在才知道,我错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是非常坚强的。我认识到他是这样一个人:在脆弱中有坚强,在简单中有深刻,在淳朴中有繁缛,在平淡中有浓烈。

他的爱人普拉巴是夫唱妇随。有人要她捐献爱国捐,她问为什么,说是为了对付中国。她坚决回答:“爱国人人有份。但是捐了金银首饰去打中国,我宁死不干。我决不相信,中国会侵略印度!”这一番话义正词严,简直可以说是掷地作金石声。在那黑云翻滚的日子里,敢于说这样的话,是需要有点勇气的。普拉巴平常看起来也像她丈夫一样是朴素而安静的。就在这样一个朴素而安静的印度普通妇女的心中,蕴藏着多少对中国兄弟姐妹的爱和信任啊!但是在千千万万印度朋友心中蕴藏着的正是这样的爱和信任。印度古书上有一句话:“真理就是要胜利。”她说的话正是真理,因此就必然会胜利的。

难道说普拉萨德一家人不热爱自己的祖国吗?正相反。我知道,他们是非常热爱自己的祖国的,而他们这样的举动也正是真正热爱祖国的表现。

就这样,我们虽然相别十余年,相隔数万里,其间也没有通过信。但是,我们的心是相通的,我们的心是挨得非常近的。

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有预料到,我们竟然能够在花团锦簇的暮春时分,在德里又会了面。

看样子,这一次意外的会面也给普拉萨德带来了极大的愉快。他告诉我,当他听说我要到印度来的时候曾高兴得几夜睡不着觉。我知道,他确实是非常高兴的。那时候,我们的访问非常紧张,一个会接着一个会,忙得不可开交。但是他却利用一切机会同我会面和交谈。有一天晚上,他还带了另一位印度朋友来看我。刚说了几句话,他们俩突然跪到地上摸我的脚。我知道,这是对最尊敬的人行的礼节。我大吃一惊,觉得真是当之有愧。但是面对着这一位忠实得像金子一般的印度朋友,我有什么办法呢?

普拉萨德再三对我讲,他要把他全家都带来同我会面。这正是我的愿望,我是多么想看一看这一家人啊!但是时间却挤不出。最后商定在使馆招待会前半小时会面。到了时候,他们全家果然来了。当年欢蹦乱跳的京生已经长成了稳重憨厚的青年,大学医学院的毕业生。当年在襁褓中的兰兰也已经长成了中学生。我看到这个情景,心里面思绪万千,半天说不出话来。但是,普拉萨德却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讲他过去十几年的经历。从生活到思想,从个人到全家,不厌其详地讲述。兰兰大概觉得他说话太多了,有点生气似的说道:“爸爸,看你老讲个不停,不让别人说半句话!”普拉萨德马上反驳说:“不行不行,我非向他汇报不行!我的话三天三夜也讲不完。”说完又讲了起来,大有“词源倒流三峡水”的气概,看样子真要讲上三天三夜了。但是,招待会的时间到了,他们才依依不舍地辞别离去。

我们在德里的最后一个节目是印中友协的欢迎会。散会后,也就是我同普拉萨德全家告别的时候。我自然而然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吻他的面颊。好像也用不着去酿出,我的眼里流满了泪水。同这样一位忠诚淳朴,对中国人民始终如一的印度朋友告别,我难道还能无动于衷吗?

普拉萨德决不是一个个人,而是广大的印度朋友的代表和象征,他也是千千万万善良的印度人的典型。他也绝没有把我看成一个个人,而是看成整个中国人民的代表。他对我流露出来的感情,不是对我一个人的,而是对全体中国人民。正如中印友谊万古长青一样,我们之间的友谊也是长存的。即使我们暂时分别了,我相信,我们有一天总还会会面的,在印度,在中国。

我遥望西天,为普拉萨德全家祝福。

1979年10月

孟买,历史的见证

天下事真有出人意料的巧合:我二十七年前访问孟买时住过的旅馆,这一次来竟又住在那里。这一下子就激发起游兴,没有等到把行李安顿好,我就走到旅馆外面去了。

旅馆外面,只隔一条马路,就是海滨。在海滨与马路之间,是一条铺着石头的宽宽的人行道。人行道上落着一群鸽子——看样子是经常在那里游戏的——红红的眼睛,尖尖的嘴,灰灰的翅膀,细细的腿,在那里拥拥挤挤,熙熙攘攘,啄米粒,拍翅膀,忽然飞上去,忽然又落下来,没有片刻的宁静,却又一点也不令人感到喧哗。马路上车水马龙,人行道上行人摩肩接踵,但却没有人干扰这一小片鸽子的乐园。只是不时地有人停下来买点谷子之类的杂粮,撒到鸽子群中去喂它们。有几个小孩子站在这乐园边上拍手欢跳。卖杂粮的老人坐在旁边,一动也不动,活像一具罗丹雕塑的石像。

从这里再往前走几步,就到了海边。海边巍然耸立着一座极其宏伟壮丽的拱门,这就是英国人建造的著名的印度门。门前是汪洋浩瀚的印度洋,门后是幅员辽阔的印度大地。在这里建这样一座门,是殖民主义者征服印度的象征,是他们耀武扬威的出发点。据说,当年英国派来的总督就都从这里登岸,一过这座门,就算是到了印度。英国的皇太子,所谓威尔士亲王也曾从这里上岸访问印度。当年高车驷马、华盖如云的盛况,依稀还能想象得出。

然而曾几何时,沧海桑田,风云变幻,当年那暴戾恣睢、不可一世的外来侵略者到哪里去了呢?只剩下大海混茫,拱门巍峨,海浪照样拍打着堤岸,涛声依旧震撼着全城。印度人民挺起腰杆走在自己的土地上。群鸽飞鸣,一片生机。这一座印度门就成了历史上兴亡盛衰的见证。

我第一次到孟买来的时候,就曾注意到这一座拱门。我们同殖民主义者相反,不是走进印度门,而是走出印度门。我们从这里乘汽艇到附近的爱里梵陀去看著名的石窟雕刻。石窟并不大,石雕也不多,而且没有任何碑文;但是每一座石雕都是一件珍贵的艺术品,结构谨严,气韵生动,完全可以置于世界名作之林。印度劳动人民的艺术天才留给我们的印象是永世难忘的。

同样使我们难忘的是当年孟买的印度朋友对我们显示的无比的热情。我们到孟买的时候正逢上印度最大的节日点灯节。记得有一天晚上,孟买的许多著名的文学家、艺术家、音乐家、舞蹈家,邀请我们共同欢度节日。我们走进了一座大院子。曲径两旁,草地边上都点满了灯烛,弯弯曲曲的两排,让我立刻想到沿着孟买弧形海岸的那两排电灯,那叫做“公主项链”的著名的奇景。我小时候在中国的某一些名山古刹的庙会上,在夜间,曾见过这样的奇景。我们就在这“项链”的中间走过去,走进一个大厅,厅内也点满了灯烛。虽然电灯都关闭了,但厅内仍然辉煌有如白日。大家都席地而坐,看和听印度第一流的艺术家表演绝技。首先由一个琵琶国手表演琵琶独奏。弹奏之美妙我简直无法描绘,我只好借用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几句诗:“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流泉冰下难。”弹奏快要结束的时候,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打一个比喻的话,就好像暮春的游丝,越来越细,谁也听不出是什么时候结束的。接着是著名的舞蹈家表演舞蹈。最后由著名的乌尔都诗人朗诵自己的歌颂印中友谊的诗篇。我不懂乌尔都语,但是他那抑扬顿挫的声调,激昂动人的表情,特别是那些用三合元音组成的尾韵,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我好像是获得了通灵,一下子精通了乌尔都语,完全理解了颂诗的内容。我的心随着他的诵声而跳动,而兴奋。夜已经很深了,我们几次想走,但是,印度朋友却牢牢地抓住我们不放。他们说:“我们现在不让你们睡觉,我们要让你们在印度留一天就等于留两天。你们疲倦,回国以后再去睡觉吧。我们相信,我们到了中国,你们也不会让我们睡觉的。”我们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印度朋友到了中国,我们不也会同样不让他们睡觉吗?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七年,但是,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如在眼前,朗诵声还回荡在我的耳边。印度人民的这种友谊使我们永生难忘。

一讲到人民的友谊,人们立刻就会想到柯棣华大夫。他的故乡就在孟买附近,他哥哥和几个妹妹一直到现在还住在孟买市内。四十年前,日本侵略者百万大军压境,在我们神圣的国土上狼奔豕突,践踏蹂躏。中华民族正处于风雨如磐的危急存亡之秋。当时,柯棣华大夫刚从大学医学院毕业,他像白求恩大夫一样,毅然决定,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抗日战争的前线,穿上八路军的军服,全心全意为伤病员服务。后来他在中国结了婚,生了孩子。终于积劳成疾,死在离开自己的故乡孟买数万里、中间隔着千山万水的中国。我们不说他病死异乡,因为他并不认为中国是异乡。他是继白求恩之后的另一个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毛主席亲笔为他写了悼词,每个字都像小盆子那样大,气势磅礴,力透纸背。这幅悼词,现在仍然悬挂在孟买他哥哥的家中。二十年前,叶剑英委员长到印度来访问时,曾到过他家,让人把这幅悼词拍了照。我们这一次到孟买来,也到了他家,受到他哥哥和几个妹妹以及所有亲属的极其热烈的款待。我当时坐在那里,注视着墙上毛主席的题词,转眼又看到同样是悬挂在墙上的柯棣华的夭亡了的小孩柯印华的照片,镜框上绕着花环。我真是心潮翻涌,思绪万千,上下古今,浮想联翩。在中印两千多年的友谊史上,无数的硕学高僧、游客、负贩,来往于中印两国之间,共同培育了这万古长青的友谊。但是,像柯棣华这样的人,难道不可以说是空前的吗?毛主席对他作了那样高的评价,真是恰如其分。听说一直到今天,四十年已经过去了,柯棣华生前的许多中国老战友,一提起他来,还禁不住热泪盈眶。什么东西能这样感人至深呢?除了深厚的友谊之外,还能有别的什么呢?我在上面已经说过,孟买的印度门是历史的见证。它告诉我们,腐朽的邪恶的东西必然死亡。柯棣华的例子又告诉我们,新生的正义的东西必然永存。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孟买又成了中印人民友谊的历史的见证。

今天孟买人民完全继承了柯棣华的遗愿,他们竭尽全力来促进中印传统友谊的发展。我们从新德里乘“空中公共汽车”来到孟买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绝大部分居民早已进入睡乡。可是机场外面仍然聚集了一千多人,手举红旗,高呼口号。这是什么精神鼓舞着他们呢?马哈拉施特拉邦的邦长会见了我们。孟买市长会见了我们,并且设宴招待。许多知名人士亲自到旅馆来同我们会面。这又是为了什么呢?特别令人难忘的是那个规模极大的群众欢迎大会,举行的地点是在工人区内一个中学的操场上,在操场中间临时搭了一个主席台。参加大会的据说超过一万人,大部分是工人。操场周围高楼上住的也都是工人,他们的家属就站在阳台上往下看,他们也算是大会的参加者。鞭炮齐鸣,红旗高悬。每一个发言者都热烈歌颂印中友谊,会场上洋溢着热情友好的气氛。散会后,印度青年工人臂挽臂形成了两座人墙,让我们从中间走出去。那出色的组织能力和纪律性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我们乘汽车回到旅馆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们就从“公主项链”下面驶过。那两排电灯,每一盏都像是一颗光辉灿烂的夜明珠,绕着弧形的海岸,亮上去,亮上去,一直亮到遥远的天际。这又让我立刻回想到二十七年前在孟买同印度文学艺术界的朋友共同欢度点灯节时的情景。岁月流逝,而友谊长青。今天我们又到了孟买,受到了同当时一样的甚至是更热烈的款待,我真有点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激动了。

孟买是比较年轻的城市,是一座工业城市。比起科钦来,它只能算是小弟弟。我在过去常常有一种偏见:我愿意访问古老的文化遗迹,而对于新兴工业城市则不太感兴趣。我愿意在断壁颓垣下,古塔佛寺旁,发思古之幽情,怀传统之友谊。顾而乐之,往往流连忘返。然而今天我来到孟买,我发现它同样能够成为历史的见证,同样能让我们怀念古老的友谊。在巍峨的拱门下,在熙攘的马路上,在高矗的大厦旁,在鳞比的商肆间,我们不但可以怀念过去,而且可以瞻望未来。在怀念古老的传统友谊之余,我们看到站起来的印度人民,想到倒下去的老殖民主义者;看到生气勃勃的鸽群,听到混茫的大海的涛声。真禁不住要“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答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作为历史的见证的孟买恰恰就回答了这个问题。

一个抱小孩子的印度人

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但是我常常会回忆起一个抱小孩子的印度人。特别是当我第三次踏上印度国土的时候,我更加强烈地想到了他。我现在一看到印度火车,就痴心妄想地希望在熙攘往来的人流中奇迹般地发现他。他仿佛就站在我眼前,憨厚的面孔上浮着淳朴的微笑,衣着也非常朴素。他怀里抱着的那个三四岁小孩子正在对着我伸出了小手,红润的小脸笑成了一朵花……

当时也正是冬天。当祖国的北方正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时候,我们却在繁花似锦、四季皆夏的印度访问。我们乘坐的火车奔驰在印度北方大平原上。到过印度又乘坐过印度火车的人都知道,印度火车的车厢同中国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们的车厢每一节前后都有门,即使在火车飞奔的时候,我们仍然可以从一个车厢走到另一个车厢,来去自如,毫无阻碍。但是印度的车厢却完全不同,它两端都没有门,只在旁边有门,上下车都得走这个门。因此,只有当火车进站停驶时才能上下。火车一开,每一个车厢就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独立王国,想从一个车厢到另一个车厢去,那就绝无可能了。

我们乘的是一节专车,挂在一列火车的后面。车里面客厅、卧室、洗手间、餐厅,样样俱全。我们所需要的东西一概不缺。火车行驶时,我们就处在这个小天地里,与外界仿佛完全隔绝。当我们面对面坐着的时候,除了几个陪同我们的印度朋友以外,全是中国人,说的是中国话,谈的有时也是中国问题。只有凭窗外眺时,才能看到印度,看到铁路两旁高耸的山峰,蓊郁的树林,潺湲的小溪,汹涌的大河,青青的稻田,盛开的繁花,近处劳动的农民,远处乡村的炊烟。我们也能看到蹲在大树上的孔雀,蹦跳在田间林中的猴子。远处田地里看到似乎有人在耕耘,仔细一看,却全都是猴子。在这时候,只有在这时候,我们才感觉到我们是在印度,我们已经同祖国相隔千山万水了。

我们样样都满足,我们真心实意地感激我们的印度主人。但是我们心里却似乎缺少点什么:我们接触不到印度人民。当然,我们也知道,印度语言特别繁多。我们不可能会所有的语言,即使同印度人民接触,也不一定能够交谈。但是,只要我们看到印度人对我们一点头,一微笑,一握手,一示意,我们就仿佛能够了解彼此的心情,我们就感到无上的满足,简直可以说是赛过千言万语。在这样的时候,语言似乎反而成了累赘,一声不响反而能表达出语言无法表达的东西了。

因此,每到一个车站,不管停车多久,我们总争先恐后地走出车厢,到站台上拥拥挤挤的印度人群中去走上一走,看上一看。我们在这里看到的人当然很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工人、农民、学生、士兵,还有政府官员模样的,大学教授模样的,面型各不相同,衣服也是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给。但他们看到中国朋友都流露出亲切和蔼的笑容,我们也报以会心的微笑,然后怀着满意的心情走回我们的车厢。有时候,也遇到热烈欢迎的场面。印度人民不知从哪里知道我们要来,他们扛着红旗,拿着鲜花,就在站台上举行起欢迎大会来。他们讲话,我们答谢,有时甚至迫使火车误点。在这样的欢迎会之后,我们走回自己的车厢,往往看到地毯上散乱地堆满了玫瑰花瓣,再加上我们脖子上戴的花环,整个车厢就充满了香气。佛教不是常讲“众香界”吗?这地方我没有去过,现在这个车厢大概也就是众香界了。

我们在车上几天的日子就是这样度过的,确实是非常振奋,非常动人。时间一长,好像也就有点司空见惯之感了。

但是,我逐渐发现了一件不寻常、不司空见惯的事。在过去的一两天中,我们每次到车站下车散步时总看到一个印度中年人,穿着一身印度人常穿的白布衣服,朴素大方。面貌也是一般印度人所具有的那种忠厚聪慧的面貌。看起来像一个工人或者小公务员,或者其他劳动人民。他怀里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火车一停,就匆匆忙忙地不知道从哪一个车厢里走出来,走到我们车厢附近,杂在拥挤的人流中,对着我们微笑。当火车快开的时候,我们散步后回到自己的车厢,他又把孩子高高地举在手中,透过玻璃窗,向我们车厢内张望,向我们张望,小孩子对着我们伸出了小手,红润的小脸笑成了一朵花……

他第一次这样做的时候,我并没有注意,也不可能注意。因为类似这样的事情,我们在印度已经遇到多次;而且我们满眼都是印度人,他这个人的容貌和衣着丝毫也没有什么引人注目之处。但是,一次这样,两次这样,每到一站都是这样,这就不能不引起我的注意了:他是什么人呢?他要到哪里去呢?他为什么每一站都来看我们呢?他是不是对我们有什么要求呢?一连串的问号在我脑海里翻腾,我决意自己去解开这个谜。

不久,我们就来到一个车站上。现在我已经忘记了车站的名字,在记忆中反正是一个相当大的站,停车时间比较长。车一停,当那位印度朋友又抱着孩子来到我们车厢旁的时候,我立刻下了车,迎面走上前去,向他合十致敬。这一位憨厚的人有点出乎意外,脸上紧张了一刹那,但立刻又恢复了常态,满脸笑容,对我答礼。我先问他要到什么地方去,他腼腼腆腆地不肯直接答复。我又问他是不是对我们有什么要求,他又腼腆地一笑,不肯回答我的问题。经我再三询问,他才告诉我说:“我实际上早已到了目的地,早就该下车了。但是我在德里上车以后,发现中国文化代表团就在这一列车上。我从小就听人说到中国,说到中国人,知道中国是印度的老朋友。前几年,又听说中国解放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我觉得很好奇,很想了解一下中国。但是连我自己都从来没有见过中国人,更不用说我的小孩子了。我自己是个小职员,怎么能了解中国和中国人呢?现在中国朋友就在眼前,这个机会无论如何不能放过呀!我的小孩子虽然还不懂事,我也要让他见一见中国人,让他在幼小的心灵里埋下印中友好的种子。我于是就补了车票。自己心里想:到下一站为止吧!但是到了下一站,你们好像吸铁石一样,吸引住了我,我又去买了车票。到下一站为止吧!我心里又这样想。就这样一站一站地补下来。自己家里本来不富,根本没有带多少钱出来,现在钱也快花光了。你们又同我谈了话,我的愿望就算是达到了。我现在就到车站上去买回头的票,回到一个车站去,看我的亲戚去了。希望你们再到印度来,我也希望能到中国去。至少我的小孩子能到中国去。祝你幸福!我们暂时告别吧!”

这些话是非常简单朴素的,但是我听完了以后,心里却热乎乎的。我眼前的这个印度朋友形象忽然一下子高大起来,而且身上洋溢着光辉,我只觉得满眼金光闪闪。连车站附近那些高大的木棉树上碗口大的淡红的花朵都变得异样地大,异样地耀眼。他一下子好像变成了中印友谊的化身。我抓住了他的双手,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仍然牢牢地抱住自己的孩子。我用手摸了摸小孩子的脸蛋,他当然还不懂什么是中国人,但他却天真地笑了起来。我祝愿他幸福康宁,祝愿他的小孩子茁壮成长。我对他说,希望能在中国见到他。他似乎也有点激动起来,也祝愿我旅途万福,并再一次希望我再到印度来。开车的时间已到,他匆忙地握了握我的手,便向车站的售票处走去。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还不时回头看,他的小孩子又对着我伸出了一双小手,红润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到现在将近三十年过去了,我当然没能在中国看到他。今天我又来到了印度,仍然看不到他和他的孩子;不管我怎样望眼欲穿,也是徒劳。这个小孩子今年也超过三十岁了吧,是一个大人了。我不知道他们父子今天在什么地方,他们在干什么。这小孩子是否还能回忆起自己三四岁时碰到中国叔叔的情景呢?“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我们古代的诗人这样歌唱过了。我们现在相隔的岂止是山岳?简直是云山茫茫,云天渺渺。恐怕只有出现奇迹我才能再看到他们了。但是世界上能有这样的奇迹吗?

佛教圣迹巡礼

我第二次来到了孟买,想到附近的象岛,由象岛想到阿旃陀,由阿旃陀想到桑其,由桑其想到那烂陀,由那烂陀想到菩提伽耶,一路想了下来,忆想联翩,应接不暇。我的联想和回忆又把我带回到三十年前去了。

那次,我们是乘印度空军的飞机从孟买飞到了一个地方。地名忘记了。然后从那里坐汽车奔波了大约半天整,天已经黑下来了,才到了阿旃陀。我们住在一个颇为古旧的旅馆里,晚饭吃的是印度饭,餐桌上摆着一大盘生辣椒。陪我们来的印度朋友看到我吃印度饼的时候,居然大口大口地吃起辣椒来,他大为吃惊。于是吃辣椒就成了餐桌上闲谈的题目。从吃辣椒谈了开去,又谈到一般的吃饭。印度朋友说,印度人民中间有很多关于中国人民吃东西的传说。他们说,中国人使用筷子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用筷子连水都能喝。他们又说,四条腿的东西,除了桌子以外,中国人什么都吃;水里的东西,除了船以外,中国人也什么都吃。这立刻引起我们的哄堂大笑。印度朋友补充说,敢想敢吃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敢吃才能添加营养,增强体质。印度有一些人却是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结果是体质虚弱,寿命不长,反而不如中国人敢想敢吃的好。有关中国人的这些传说虽然有些荒诞不经,但反映出印度老百姓对中国既关心又陌生的情况。于是餐桌上越谈越热烈,有时间杂着大笑。外面是黑暗的寂静的夜,这笑声仿佛震动了外面黑暗的、一点声音都没有的夜空。

我从窗子里看出去,模模糊糊看到一片树的影子,看到一片山陵的影子。在欢笑声中,我又时涉遐想:阿旃陀究竟在什么地方呢?它是在黑暗中哪一个方向呢?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它呢?我真有点望眼欲穿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起身向阿旃陀走去。穿过了许多片树林和山涧,走过一条半山小径,终于到了阿旃陀石窟。一个个的洞子都是在半山上凿成的。山势形成了半圆形,下临深涧,涧中一泓清水。洞子有大有小,有深有浅,有高有低,沿着半山凿过去,一共有二十九个。窟内的壁画、石像,件件精美,因为没有人来破坏,所以保存得都比较完整。印度朋友说,唐朝的中国高僧玄奘曾到这里来过。以后这些石窟就湮没在荒榛丛莽中,久历春秋,几乎没有人知道这里还有这样一些洞子了。一百多年前,有一个什么英国人上山猎虎,偶尔发现了这些洞子,这才引起人们的注意。以后印度政府加以修缮,在洞前凿成了曲曲折折的石径,有点像中国云南昆明的龙门。从此阿旃陀石窟就成了全印度全世界著名的佛教艺术宝库了。

我们走在洞子前窄窄的石径上,边走边谈,边谈边看,注目凝视,潜心遐想。印度朋友告诉我说,深涧对面的山坡上时常有成群成群的孔雀在那里游戏、舞蹈,早晨晚上孔雀出巢归巢时鸣声响彻整个山涧。我随着印度朋友的叙述,心潮腾涌,浮想联翩。我仿佛看到玄奘就踽踽地走在这条石径上,在阴森黑暗的洞子中出出进进,时而跪下拜佛,时而喃喃诵经。对面山坡上成群的孔雀好像能知人意,对着这位不远万里而来的异国高僧舞蹈致敬。天上落下了一阵阵的花雨,把整个山麓和洞子照耀得光辉闪闪。

“小心!”印度朋友这样喊了一声,我才从梦幻中走了出来。眼前没有了玄奘,也没有了孔雀。盼望玄奘出现,那当然是完全不可能的。但是,盼望对面山坡上出现一群孔雀总是可能的吧。我于是眼巴巴地望着山涧彼岸的山坡,山坡上绿树成荫,杂草丛生,榛莽中一片寂静,郁郁苍苍,却也明露荒寒之意。大概因为不是清晨黄昏,孔雀还没有出巢归巢,所以只是空望了一番而已。我们这样就离开了阿旃陀。石壁上绚丽的壁画,跪拜诵经的玄奘的姿态,对面山坡上跳舞的孔雀的形象,印度朋友的音容笑貌,在我眼前织成一幅迷离恍惚的幻影。

离开阿旃陀,我们怎样又到了桑其的,我现在已经完全记不清楚了。在我的记忆里,这一段经过好像成了一段曝了光的底片。

越过了这一段,我们已经到了一个临时搭成的帐篷里,在吃着什么,或喝着什么。然后是乘坐吉普车沿着看样子是新修补的山路,盘旋驶上山去。走了多久,拐了多少弯,现在也都记不清楚了。总之是到了山顶上,站在举世闻名的桑其大塔的门前。说是塔,实际上同中国的塔是很不一样的。它是一个大冢模样的东西,北海的白塔约略似之。周围绕着石头雕成的栏杆,四面石门上雕着许多佛教的故事。主要是佛本生的故事。大塔的来源据说可以追溯到公元前阿育王时代,无论如何这座塔总是很古很古的了。据说,它是同释迦牟尼的大弟子大目犍连的舍利有联系的。现在印度学者和世界其他国家学者之所以重视它,还是由于它的美术价值。这一点我似乎也能了解一点。我看到石头浮雕上那些仙人、隐士、老虎、猴子、花朵、草叶、大树、丛林,都雕得形象逼真,生动饱满,简简单单的几个人和物就能充分表达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内行的人可以指出哪一块浮雕表现的是哪一个故事。艺术概括的手段确实是非常高明的。我完全沉浸在艺术享受中了。

事隔这样许多年,我们在那座小山上待的时间又非常短,我现在再三努力搅动我的回忆,但是除了那一座圆圆的所谓塔和周围的石雕栏杆以外,什么东西也搅动不出。山势是什么样子?我说不出。塔的附近是什么样子?我说不出。那里的山、水、树、木都是什么样子?我也说不出。现在在我的记忆里,就只剩下一座圆圆的、光秃秃的、周围绕着石栏杆、栏杆上有着世界著名的石雕的大塔,矗立在荒烟蔓草之间……

我们怎样到的那烂陀,现在也记不清楚了。对于这个地方我真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在长达几百年的时间内,这地方不仅是佛学的中心,而且是印度学术中心。从晋代一直到唐代,中国许多高僧如法显、玄奘、义净等都到过这里,在这里求学。玄奘在《大唐西域记》里面对那烂陀有生动的描述。《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玄奘传》里对那烂陀的描述更是详尽:

六帝相承,各加营造,又以砖垒其外,合为一寺,都建一门。庭序别开,中分八院。宝台星列,琼楼岳峙;观竦烟中,殿飞霞上。生风云于户牖,交日月于轩檐。加以渌水逶迤,青莲菡萏,羯尼花树,晖焕其间。庵没罗林,森竦其外。诸院僧室,皆四重重阁。虬栋虹梁,绿栌朱柱,雕楹镂槛,玉础文。甍接瑶晖,榱连绳彩。印度伽蓝,数乃万千;壮丽崇高,此为其极。僧徒主客,常有万人。

对于玄奘来到这里的情况,这书中也有详尽生动的叙述:

向幼日王院安置于觉贤房第四重阁。七日供养己,更安置上房,在护法菩萨房北,加诸供给。日得赡步罗果一百二十枚,槟榔子二十颗,豆蔻二十颗,龙脑香一两,供大人米一升。其米大于乌豆,作饭香鲜,余米不及。唯摩揭陀国有此粳米,余处更无。独供国王及多闻大德,故号为供大人米。月给油三升,酥乳等随日取足,净人一人,婆罗门一人,免诸僧事,行乘象舆。

除了玄奘以外,还有别的一些印度本地的大师。《大唐西域记》里写道:

至如护法、护月,振芳尘于遗教;德慧、坚慧,流雅誉于当时。光友之清论,胜友之高谈,智月则风鉴明敏,戒贤乃至德幽邃。

看了这段描述,我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座极其壮丽宏伟的寺院兼大学。四层高楼直刺入印度那晴朗悠远的蓝天。周围是碧绿的流水,水里面开满了荷花。和煦的微风把荷香吹入我的鼻中。我仿佛看到了上万人的和尚大学生,不远千里万里而来,聚集在这里,攻读佛教经典和印度传统的科学宗教理论,以及哲学理论。其中有几位名扬国内外的大师,都享受特殊的待遇。这些大师都峨冠博带,姿态肃穆。或登坛授业,或伏案著书。整个那烂陀寺远远超过今天的牛津、剑桥、巴黎、柏林等等著名的大学。梵呗之声逖云霄,檀香木的香烟缭绕檐际。夜间则灯烛辉煌,通宵达旦。节日则帝王驾临,慷慨布施。我眼前是一派堂皇富丽、雍容华贵的景象。

我仿佛看到玄奘也居于这些大师之中,住在崇高的四层楼上,吃着供大人米,出门则乘着大象。我甚至仿佛看到玄奘参加印度当时召开辩论大会的情况。他在辩论中出言锋利,如悬河泻水,使他那辩论的对手无所措手足,终至伏地认输。输掉的一方,甚至抽出宝剑,砍掉自己的脑袋。我仿佛看到玄奘参加戒日王举行的大会,他被奉为首座。原野上毡帐如云,象马如雨,兵卒多如恒河沙数,刀光剑影,上冲云霄。戒日王高踞在宝帐中的宝座上,玄奘就坐在他的身旁……

所有这一些幻象都是非常美妙动人的。但幻象毕竟是幻象,一转瞬间,就消逝了。书上描绘的那种豪华的景象早已荡然无存,我眼前看到的只是一片废墟,连断壁颓垣都没有,只有从地里挖掘出来的一些墙壁的残迹。“庭序别开,中分八院”,约略可以看出来。至于崇楼峻阁,则只能相寻于幻想中。如果借用旧诗词的话,那就是“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我们在这一片废墟中徘徊瞻望。抚今追昔,感慨万端。虽然眼前已没有什么东西可看,但是又觉得这地方很亲切,而为之流连忘返。为了弥补我们幻想之不足,我们去参观了旁边的那烂陀展览馆。那是一座不算太大的楼房,里面陈列着一些从那烂陀遗址中挖掘出来的文物。还陈列着一些佛典,记得还有不少是从斯里兰卡送来的东西。所有这一切,似乎也没能给我们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只有玄奘的影子好像总不肯离开我们。中国唐代的这一位高僧不远万里,九死一生,来到了印度,在那烂陀住了相当长的时间,攻读佛典和印度其他的一些古典。他受到了印度人民和帝王的极其优渥的礼遇。他回国以后完成了名著《大唐西域记》,给当时的印度留下极其翔实的记载,至今被印度学者和全世界学者视为稀世珍宝。在印度人民中,一直到今天,玄奘这名字几乎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我们在印度到处都听到有人提到他。在中国,伟大的文学家鲁迅在他的《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这篇文章中,列举了埋头苦干的人,拼命硬干的人,为民请命的人,舍身求法的人,明白地说这些人都是“中国的脊梁”。他虽然没有提到玄奘的名字,但在“舍身求法的人”中显然有玄奘在。我们同鲁迅一样,对宗教并不欣赏,也不宣扬,但玄奘却不仅仅是一个宗教家。对于这样一位高僧,我平常也是非常崇敬的。今天来到印度,来到了他长期学习生活过的地方,回想到他不是很自然的吗?他的影子不肯离开我们不也是很容易理解的吗?我们抚今追昔,把当时印度人民对待玄奘的情况,同今天印度人民热情款待我们的情况联想起来,对比起来,看到了中印友谊的源远流长;看到这友谊还会长期存在下去,发展下去,我们心里就会热乎乎的,不也是很自然的吗?我们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那烂陀。回望那些废墟又陡然化成了崇楼峻阁,画栋雕梁,在我们眼里闪出异样的光芒。

我们从巴特那,乘坐印度空军的飞机,飞到菩提伽耶,在一个小小的比较简陋的飞机场上降落,好像没用了多少时间。

这里是佛教史上最著名的圣迹。根据古代佛典的记载,释迦牟尼看破红尘出家以后,曾到处游行,寻求大道。碰了许多钉子,曾一度修过苦行,饿得眼看就要活不了了,于是决定改弦更张,喝了一个村女献给他的粥,身体和精神都恢复了一下。最后来到菩提伽耶这个地方,坐在菩提树下,发下宏愿大誓:如果不成正道,就决不离开这个地方。

这个故事究竟可靠到什么程度,今天的佛教学者哪一个也不敢确说。究竟有没有一个释迦牟尼?释迦牟尼是否真到这里来过呢?这些问题学者们都提起过。我们来到这里参观访问,对这些传说都只能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听一听的话,也会觉得很好玩,很有趣,也可以为之解颐。至于追根究底去研究,那是专家学者的事,我们眼前没有那个余裕,没有那个兴趣。就让这个地方涂上一些神话的虹彩,又何尝不可呢?眼前的青山、绿水、竹篱、茅舍,比那些宗教祖师爷对我更有内容,更有吸引力。

同在那烂陀寺一样,法显、玄奘和义净等等著名的中国和尚都是到这里来过的。他们留下的记载都很生动、翔实,又很有趣。当然他们都是虔诚的佛教信徒,对这一切神话,他们都是坚信不疑的。我们没有也不可能有那种坚定的信仰。我们只是踏在印度土地上,想看一看印度土地上的一切现实情况,了解一下印度人民的生活情况,如此而已。对于菩提伽耶,我们也不例外。

我们于是就到处游逛,到处参观。现在回想起来,这里的宝塔、寺庙,好像是非常多。详细的情景,现在已经无从回忆起。在我的记忆里,只是横七竖八地矗立着一些巍峨古老的殿堂,大大小小的宝塔,个个都是古色斑斓,说明了它们已久历春秋。其中最突出的一座,就是紧靠金刚座的大塔。我已经不记得有关这座大塔的神话传说,我也不太关心那些东西,我只觉得这座塔非常古朴可爱而已。

紧靠这大塔的后墙,就是那一棵闻名世界的菩提树。玄奘《大唐西域记》卷第八说:

金刚座上菩提树者,即毕钵罗之树也。昔佛在世,高数百尺,屡经残伐,犹高四五丈。佛坐其下成等正觉,因而谓之菩提树焉。茎干黄白,枝叶青翠,冬夏不凋,光鲜无变。每至如来涅槃之日,叶皆凋落,顷之复故。是日也,诸国君王,异方法俗,数千万众,不召而集,香水香乳,以溉以洗。于是奏音乐,列香花,灯炬继日,竞修供养。

今天我们看到的菩提树大概也只高四五丈,同玄奘看到的差不多,至多不过有一二百年的寿命。从玄奘到现在,又已经历了一千多年。这一棵菩提树恐怕也已经历了几番的“屡经残伐”了。不过玄奘描绘的“茎干黄白,枝叶青翠,冬夏不凋,光鲜无变”,今天依然如故。在虔诚的佛教徒眼中,这是一棵神树。他们一定会肃然起敬,说不定还要跪下,大磕其头;然而在我眼中,它只不过是一棵枝叶青翠、叶子肥绿的树,觉得它非常可喜可爱而已。

树下就是那有名的金刚座。据佛典上说,这个地方“贤劫初成,与土地俱起,据三千大干之中,下极金轮,上齐地际,金刚所成”,世界动摇,独此地不动,简直说得神乎其神。前几年,唐山地震,波及北京,我脑海里曾有过一闪念:现在如果坐在金刚座上,该多么美呀!这当然只是开开玩笑,我们是决不会相信那神话的。

但是我们也有人,为了纪念,在地上捡起几片掉落下来的叶片。当时给我们驾驶飞机的一位印度空军军官,看到我们对树叶这样感兴趣,出于好心,走上前去,伸手抓住一条树枝,从上面把一串串的小树枝条折了下来,让我们尽情地摘取树叶。他甚至自己摘落一些叶片,硬塞到我们手里。我们虽然知道这棵树的叶片是不能随便摘取的,但是这位军官的厚意难却,我们只好每个人摘取几片,带回国来,做一个很有意义的纪念品了。

同在阿旃陀和那烂陀一样,在这里玄奘的身影又不时浮现到我的眼前。不过在这里,不止是玄奘一个人,还添了法显和义净。我仿佛看到他们穿着黄色的袈裟,跪倒在地上磕头。我仿佛看到他们在这些寺院殿塔之间来往穿行。我仿佛看到他们向那一棵菩提树顶礼膜拜。我仿佛看到他们从金刚座上撮起一小把泥土,小心翼翼地包了起来,准备带回中国。我在这里看到的玄奘似乎同别处不同:他在这里特别虔诚,特别严肃,特别忙碌,特别精进。我小时候阅读《西游记》时已经熟悉了玄奘。当然那是小说家言,不能全信的。现在到了印度,到了菩提伽耶,我对中国这一位舍身求法的高僧,心里不禁油然涌起了无限的敬意。对于增进中印两国人民的友谊,他的作用是不可估量的。在中国人民心目中,在印度人民心目中,他实际上变成了中印友谊的象征,他将长久地活在人民的心中。

我眼前不但有过去的人物的影子,也还有当前的现实的人物。正当我们在参观的时候,好像从地里钻出来一样,突然从远处跑来了一个年老的中国妇女,看样子已经有七十多岁了。她没有削发,却自称是个尼姑。她自己说是湖北人,前清时候来到印度。详细的过程我没有听清楚,也没听清楚她住在什么地方。总之是,她来到了菩提伽耶,朝佛拜祖,在这里带发修行。印度的农民供给她食用之需,待她非常好。看样子她也不懂多少经文,好像连字——不管是中国字还是印度字,也不认识。她缠着小脚,走路一瘸一拐的,却飞也似的冲着我们跑过来,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恐怕她已经好久没有看到祖国来的人了。今天忽然听说祖国人来,她就不顾一切,拼命跑了过来。她劈头第一句话就是:“老爷们的行李下在哪个店里?”我乍听之下,不禁心里一抖,她“不知秦汉,无论魏晋”。我们同她之间的距离已经大到无法想象的程度了,我们好像已经不是同一个世纪的人物了。她对祖国的感情,对祖国来的亲人的感情看样子是非常浓厚的,但是她无法表达。我们对她这样一个桃花源中的人物,也充满了同情。在离开祖国万里之外的异域看到这样一个人物,心里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我们又是吃惊,又是怜悯,又是同情,又是高兴,但是我们也无法表达。我脑海中翻腾出许许多多的问题:在现在这个世界上,怎么还能有这样的人物呢?在过去漫长的四五十年中,她的生活是怎样过的呀!她不懂印度话,同印度人民怎样往来呀?她是住在茅庵里,还是大树上呀!她吃饭穿衣是怎样得来的呀?她形单影孤,心里想些什么呀?西天佛祖真能给她以安慰吗?如果我们现在告诉她祖国的情况,她能够理解吗?如此等等,一系列的问号涌上心头。面对着这样一个诚悫朴实又似乎有点痴呆的老年妇女,我们简直不知说些什么好,简直是无所措手足。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给她一些卢比,期望她的余年过得更好一点,此外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在她那一方面,也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她伸手接过我们给的钱,又激动,又吃惊,又高兴,又悲哀,眼睛里涌出了泪水,说话声音也有些颤抖了。当我们的汽车开动时,她拖着那一双小脚一瘸一拐地跟在我们车后紧跑了一阵。我们从汽车的后窗里看到她的身影,眼睛里也不禁湿润起来……

佛教圣地遍布印度各地,我无法一一回忆。况且事情已经隔了将近三十年,我努力把我的回忆来搅动,目前也只能搅动出这么多来。其余零零碎碎的回忆还多得很,让它们暂且保留在我的记忆中吧!

1979年3月

回到历史中去

一提到科钦,我就浮想联翩,回到悠久的中印两国友谊的历史中去。

中印两国友谊的历史,在印度,我们到处都听人谈到。人们都津津有味地谈到这一篇历史,好像觉得这是一种光荣,一种骄傲。

但是,有什么具体的事例证明这长达两千多年的友谊的历史呢?当然有的。比如唐代的中国和尚玄奘就是一个。无论在哪个集会上,几乎每一位致欢迎词的印度朋友都要提到他的名字,有时候同法显和义净一起提。听说,他的事迹已经写进了印度的小学教科书。在千千万万印度儿童的幼稚的心灵中,也有他这个中国古代高僧的影像。

但是,还有没有活的见证证明我们友谊的历史呢?也当然有的,这就是科钦。而这也就是我同另外一位中国同志冒着酷暑到南印度喀拉拉邦这个滨海城市去访问的缘由。

我原来只想到这个水城本身才是见证。然而,一下飞机,我就知道自己错了。机场门外,红旗如林,迎风招展。大概有上千的人站在那里欢迎我们这两个素昧平生的中国人。“印中友谊万岁”的口号声,此起彼伏,宛如科钦港口外大海中奔腾汹涌的波涛。一双双洋溢着火热的感情的眼睛瞅着我们,一只只温暖的手伸向我们,一个个照相机录音机对准我们,一串串五色缤纷的花环套向我们。科钦市市长穿着大礼服站在欢迎群众的前面,同我们热烈握手,把两束极大的紫红色的溢着浓烈的香味的玫瑰花递到我们手中。

难道还能有比这更好的更适当的中国印度两国友谊的活的见证吗?

但这才刚刚是开始。

我们在飞行了一千多公里以后,只到旅馆里把行李稍一安排,立刻就被领到一个滨海的广场上,去参加科钦市的群众欢迎大会。这是多么动人的场面啊!还没有走到入口处,我们就已经听到人声鼎沸,鞭炮齐鸣,大人小孩,乐成一团。最使我们吃惊的是,我们在离开祖国千山万水遥远的异国,居然看到只有节日才能看到的焰火。随着一声声巨响,焰火飞向夜空,幻化出奇花异草,万紫千红。科钦地处热带,一年四季都是夏天。在大地上看到万紫千红的奇花异草,那就是“司空见惯浑无事”。然而现在那长满了奇花异草的锦绣大地却蓦地飞上天去,谁会不感到吃惊而且狂喜呢?

就在这吃惊而且狂喜的气氛中,我们登上了大会的主席台。市长穿着大礼服坐在中间,大学校长和从邦的首府特里凡得琅赶来参加大会的部长坐在他的身旁。我们当然是坐在贵宾的位子上。大会开始了。只见万头攒动,掌声四起,估计至少也有一万人。八名幼女,穿着色彩鲜艳的衣服,手里拿着一些什么东西,迈着细碎而有节奏的步子,在主席台前缓慢地走了过去,像是一朵朵能走路的鲜花。后面紧跟着八名少女,也穿着色彩鲜艳的衣服,手里拿着烛台和灯,迈着细碎而有节奏的步子,在主席台前缓慢地走了过去,也像是一朵朵能走动的鲜花。我眼花缭乱,恍惚看到一团团大花朵跟着一团团小花朵在那里游动,耳朵里却是“时闻杂佩声珊珊”。最后跟着来的是一头大象,一个手撑遮阳伞的汉子踞坐在它的背上。大象浑身上下披挂着彩饰,黄的是金,白的是银,累累垂垂的是珊瑚珍珠,错彩镂金,辉耀夺目,五色相映,光怪陆离。它简直让人看不出是一头大象,只像是一个神奇的庞然大物,只像是一座七宝楼台,只像是一座嵚崎的山岳,在主席台前巍然地走了过去。在印度神话中,我们有时遇到天帝释出游的场面,难道那场面就是这个样子吗?在梵文史诗和其他著作中,我们常常读到描绘宫廷的篇章,难道那宫廷就是这样富丽堂皇吗?印度的大自然红绿交错,花团锦簇,难道这大象就是大自然的化身吗?我脑海里幻想云涌,联想蜂聚,一时排遣不开。但眼睛还要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情景,我真有点如入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了。

但是,花环又献了上来,究竟有多少人多少单位送了花环,我看谁也说不清楚。我们都不懂马拉雅兰语。主席用马拉雅兰语朗读着献花单位的名称。于是,干部模样的、农民模样的、学生模样的、教员模样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个接一个地走到我们的桌前,往我们脖子上套花环。川流不息,至少有七八十人,或者更多一些。而花环的制作,也都匠心独运。有的长,有的短,有的粗大厚实,有的小巧玲珑,都是用各色各样的鲜花编成:白色的茉莉花和晚香玉,红色的石竹,黄色的月季,紫红色的玫瑰,还有许多不知名的花朵,都是用金线银线穿成了串,编成了团,扎成了球。我简直无法想象,印度朋友在编扎这些花环时用了多少心血,花环里面编织着多少印度人民的深情厚谊。花环套上脖子时,有时浓香扑鼻,有时感到愉快的沉重。在我心里却是思潮翻滚,感动得说不出话来。然而花环却仍然是套呀,套呀,直套到快遮住了我的眼睛,然后轻轻地拿下来,放在桌子上。又有新的花环套呀,套呀。我成了一个花人,一个花堆,一座花山,一片花海。一位印度朋友笑着对我说:“今天晚上套到你们脖子上的花至少有一吨重。”我恨不得像印度神话中的大梵天那样长出四个脑袋,那样就能有四个脖子来承担这些花环,有八只手来接受这些花环。最好是能像《罗摩衍那》中的罗刹王罗波那那样长出十个脑袋,那样脖子就增加到十个,手增加到二十只。这一吨重的花环承担起来也就比较容易了。当然,这些都是幻想。实际上,我们清醒地意识到,这些花环决不是送给我们个人的,送的对象是整个的新中国,全体新中国的人民。我们获得这一份荣誉来接受它们,难道还能有比这更令人欢欣鼓舞的事情吗?

我们就怀着这样的心情,在大会结束后,欣赏了南印度的舞蹈。一直到深夜,才回到旅馆前布置得像阆苑仙境一般的草坪上,参加市长举行的、由4个部长作陪的十分丰盛的晚宴。就这样度过了一个暴风骤雨的夜晚。

我们万没有想到,在第二天,在暴风骤雨之后,又来了一个风和日丽。在极端紧张的访问活动中,主人居然给我们安排了游艇,畅游了科钦港。我们乘一叶游艇,在波平如镜的海面上,慢慢地航行;在错综复杂的渔港中,穿来穿去。我们到处都看到用木架支撑起来的渔网。主人说:“本地人管它叫中国网。”我们走到长满椰林的一个小岛旁,主人问:“你们看小岛上的房屋是不是像中国建筑?”我抬眼一看,果然像中国房屋:中国式的山墙,中国式的屋顶,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那里。我的心忽然一动,眼前恍惚看到四五百年前郑和下西洋乘坐的宝船,一艘艘停泊在那小岛旁边。穿着明代服装的中国水手上上下下,忙忙碌碌,从船上搬下成捆的中国的青花瓷器,就堆在椰子树下。欢迎中国水手的印度朋友也是熙熙攘攘地拥挤在那里。我真的回到历史中去了。但是这一刹那的幻影,稍纵即逝。我在历史中游逛了一阵,终于还是回到了游艇上。艇外风静縠纹平,渔舟正纵横。摩托声响彻了渔港,红色的椰子在浓绿丛中闪着星星般的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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