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地与自己交谈(代序)
胡抗美
诗最早是与歌同行的,诗歌在和谐的韵律美中抒发人们内心的情感。“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诗经》中寥寥数字,把心中的爱恋与矛盾刻划得生动活泼。语言文字的魅力竟是这般神奇!
而在把现实生活转化为文字乃至诗歌,其间确有着一种跨度,即把现实的具象转换为艺术的抽象,这需要心灵的敏感与驾驭文字的能力。我觉得写诗就是“现实的贴近,自由的游曳”,必须充分贴近现实生活,在现实生活中找寻诗源,然后于心灵发酵、孕育,在抽象的文字艺术中自由的游曳,生发成诗。
我在《志外吟》的自序中说过:“兴来之时,我常常写些格律诗,但我不是诗人,爱好而已。诗对于我来说,是生活,平常而须臾不可以没有。月亮、小溪、清露、微霜、鸟鸣虫语、春花秋叶,还有田埂、河塘、小草什么的,一触即发。”我从没有认为自己是个诗人,但有一颗诗心去面对世界,这世界便也有了诗意,才有了诗性的人生——诗的定义在每个人内心。“语言有两种功能:与他人交谈和与自己交谈……语言被看作是一个人自己的过去到一个人自己的现在的表达。”(英·怀特海《思维方式》)很多人知道语言的前一种功能——信息沟通,与他人交谈;却往往忽视第二种功能——与自己交谈。每当对生活中的所见所闻、所思所历有所触动时,我便静静地与自己交谈,在文字的世界徜徉,把流动的情绪凝固成文,便有了这些所谓的诗词。
早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美国就有诗歌治疗运动,与职业疗法、音乐疗法与艺术疗法一样作为一种辅助性心理治疗的方法。为何诗歌能心理治疗?因为诗歌发于心而能改造心。写诗往往也是涤荡心灵的良药。“烦恼时逗我愉悦,急躁时省我沉稳,灰心时催我昂扬,虚伪时警我诚实。”(《志外吟》自序)情绪的排遣与情感的升华,带给作者的是无比愉悦的文字之旅和艺术体验。所以,我享受着这样静静与自己交谈的快乐与知足!在点点滴滴的叙谈中,不知不觉积累了些许文字,攒在一起,倒成了我心灵的记忆,写诗是“一个人自己的过去到一个人自己的现在的表达”,读诗即成了“一个人当时的表达到一个人过去的记忆”的过程。
早年读严羽《沧浪诗话》,对“无迹可寻”的理解比较片面,甚至跑调。严羽说:“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原来只知道“诗言志”,“惟在兴趣”岂不违古训吗?原来只知道作品来源生活与自然,“无迹可寻”岂不从天而降,不着边际吗?我们这代人受的就是这教育,位卑未敢忘忧国,自己对事业有强烈的责任心,要求别人包括古人在内也要有。后来,环境让人活得实际了些,蓦然觉得“惟在兴趣”说的是真话,兴趣是一个人内心的真实,一旦他对某一件事产生兴趣,不装、不假、不饰,真心热爱,真心投入。如果他是诗人,这种投入与热爱,极可能换得神来之笔。被当代戏说文学神化的纪晓岚在评点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说:“一起意境阔远,倒摄四州,有神无迹。通篇情景俱包得起,三、四赋中之比,不露痕迹,旧说谓借寓震撼危疑之意,好不着相。”纪昀在赞赏柳诗整体意象构造时,借用“无迹可求”,提炼为“有神无迹”。纪昀在评点中还有一个关键词——意境。追溯纪昀对意境的认识,于诗人提高自己的诗品很有帮助。纪昀评崔颢的《登鹳雀楼》为“意境宽然有余”;评陈与义的《登岳阳楼》和《雨中》分别为“意境雄阔”、“意境深阔”;评贾岛的《寄韩潮州愈》为“意境宏阔”等。纪昀着眼于意境,看的是这些诗作的时空体验,而不是自然、生活中那些具象、有限的东西。看得出来,纪昀尽量想把意境描写得离我们距离更近一些,因此他用了“宽、雄、深、宏”等形容字眼,但喻体无论如何也代替不了本体。其实,意境不是实有之境,不是客观认知的实体。此境无常境,如同道,“道可道,非常道”,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意境之境与情景、物景相关联,却又复归于无景;意境之境乃为心景,但又不是纯粹的虚无,却是千姿百态、出神入化。
由诗的意境使我想到意象这个概念。很有趣,有人说,中国人只讲意境,意象是西方的东西。这个人甚为生气地说这话的时候我在场,而且那几天我正在看纪晓岚的《唐人诗律说》和《灜奎律髓刊误》。纪晓岚在评陈羽《春日晴原野望》一诗时说:“起四句极有意象”。顺着纪晓岚的意象,我发现意象的概念最早出自于《周易·系辞》,之后世代相传,不断丰富,到了明、清两代,已经成为艺术评论的重要思想。意象是艺术家创造的艺术形象,这个艺术形象是客观物象经过艺术家独特的情感活动而产生的。也可以说是客观的象与主观的意的结合。我不愿再想“意象”的籍贯何处,我只担心艺术作品离开了意象,将会成为什么样子。连“三句半”、“二人转”也讲意象,中国诗词、中国书法艺术怎么能不讲意象呢?
此册诗集是从以前出版的诗集和近期所写的诗词中遴选出来的。回味创作过程中,曾经为了斟字酌句而苦苦冥想,为了得一佳句而欢欣鼓舞,深深痴迷于诗词的魅力中。但近几年潜心于书法探索渐渐疏淡了诗词创作,以前一天能写几首诗词,现在几个月才写几首诗词。虽说数量上远不及从前,但心里的那份挂念时时刻刻萦绕,这种若即若离的状态倒是让我对诗词有了另一种眷恋的情愫,似“小楼风月,两处一般心”的思苦。
或许,书法思考沉重了一些,沉重得力所不能及;沉重得呕心沥血;如再沉重,甚至众叛亲离。可是,现在依然沉重着,将来也不可能轻松。何以如此?因为,砝码的另一端比“泰山”还沉重!时间与精力不容许再像过去那样写诗,哪怕是陶冶般的休闲,也以为是对书法思考的分心。诚然,当一个人内心世界波澜起伏、或不吐不快时需要表达,诗是一种表达方式,书法也是一种表达方式。无论什么方式,表达了就放松了。诗书相通,都可表情达意。不过有可能,沉重到不能承受时会写诗,让自己从沉重中解放出来。诗是痛苦的笑,是噙着眼泪的笑。因此,还有可能虽然沉重着,却仍然写诗,把沉重写作诗。
诗词字句的锤炼与诗意的提炼需要老师的指引,感谢得到了沈鹏、文怀沙老师的指导;感谢钟陵、何永康、钟振振老师的具体教诲;感谢李松兄和谢柏梁老师与我的多次切磋与沟通,使我受益良多。特别是钟陵和何永康老师曾为我《志外吟》诗集作序。钟陵老师为当代词学大师唐圭璋先生弟子,钟先生虽已仙逝,但永远忘不了他为我悉心修改诗词的教化之恩。在我的诗词生涯中,何师永康率众多弟子师生唱和是一段佳话。当时积极参与者有师兄骆冬青、吴新江和我,零星参与者多达十余人,并于2011年元月出版《平上去入》诗集。何师及冬青、新江兄的诗词对我产生很大影响,使我进步和提高,这是我极为珍惜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