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边走边唱:花儿歌手马风山

四个中国人Ⅲ 作者:萧璇,杨宇菲,杨静,雷建军


边走边唱:花儿歌手马风山

杨宇菲

马风山爱花儿,打五岁起,爱了四十年。

黝黑的脸庞,中等的个子,穿着绿色冲锋衣,戴着迷彩渔夫帽,马风山在村里挺鲜亮的。

如果马风山生活在大城市里,也许会被称为文艺男中年,一个爱唱情歌的中年男人。然而,马风山生活在固原惠德村,这里的人称他是个“不正经”的人。

黄河沿上长出的水冰草,它把根苗儿扎在这树旁。

大地上迟迟的花儿不开也没有结果,你把冰雪盖在了身上。

漫过赶路人他的脚印啊,你在迷途上那么匆忙。

谁把那花儿的歌不停地唱,不停地唱,你把行囊慢慢地放下。

谁陪他走过漫长的荆棘啊,才把他心上的刺儿拔。

谁把那妈妈的歌不停唱,不停地唱,你把冰雪慢慢地融化。

——苏阳《水冰草》

马风山的生活,就如水冰草一般:在苍茫的大地上行进,在城市与村庄间跌宕,跑西口漫花儿于荒野,一路把心上的歌儿唱,把生活的冰雪化。马风山有担当,却更爱自由。他说自己是一个已经汉化了的穆斯林。村里人都会说,马风山,那是一个汉族。在马风山看来,伊斯兰教也是跟着社会走的。

还是自由一点好

固原市原州区彭堡镇惠德村,马风山一家2015年从老家搬迁后落户的地方。

固原,因古城大原、原州而得名,位于西安、兰州、银川三省会城市所构成的三角地带中心;宁夏五个地级市中,唯一一个黄河没有穿过的城市。“十年九旱”,缺水的高原,庄稼种下也只能靠天吃饭。耐得住考验的,是扎在地里的土豆,西北人爱称洋芋。马风山说,这里家家户户种洋芋,亩产能到两千公斤,每家能有几十亩地,洋芋是庄稼人的主要经济来源。

土豆的“洋气”,来自古老的丝绸之路。作为丝绸之路上的商贸重镇,固原曾是中西文化交会的国际都市。今日,站在高处俯瞰全城,以古雁岭为界,能看到新城与老城之间的清晰划分。新城规划整齐,楼房工厂摊煎饼似的扩张着;老城中还残存着一些老城门和土城墙,隐没在市井熙攘声中。

固原的地理位置,注定了它动荡无常的命运。早在仰韶文化的器物中便有记载:“左控五原,右带兰会,黄流绕北,崆峒阻南,据八郡之肩背,绾三镇之要膂”,“回中道路险,萧关烽堠多”;公元前114年建城,汉代以来丝绸之路必经之地。魏晋时期,随着大量的波斯钱币、器物涌入的,还有佛教;须弥山石窟的万千佛像安抚了多少边关烽火地的生灵。唐末以来,契丹、党项、女真和蒙古民族相继崛起,纷争不断。元代六盘山成为蒙古军在西北的军事战略基地。大量蒙古人、中亚人、西亚人前来,伊斯兰教随之传入。今日固原,仍是全国最大的回族聚居地。

移民新村里,豆腐块格局把村子划得规整,日子也被规矩地过着。一天五次的广播,清真寺里播着诵经声,“正经”的回民理应做着礼拜,而马风山和身边年轻一代的回民一样,继续忙碌着手头的活计。

是的,马风山是回民,哲合忍耶门宦的回民。

他一直觉得,只要真主在心中就是信仰,干出来的都是给别人看的。他抽烟,他喝酒,他唱歌,但他也在每周五主麻日小净后戴上六角帽去寺里,认真做礼拜。(1)对着镜子梳好头发之后,马风山拿出一顶黑色帽子,仔细地戴在头上。与其他回族小圆帽不同,马风山的帽子有六个面,每个面的交界处有一个尖尖的小角,帽子顶上也有一个小角。马风山说这是他们哲合忍耶教派特有的“六角帽”,不管什么颜色,只要戴这个形状的帽子,那定是哲合忍耶派的穆斯林。

哲合忍耶,是中国伊斯兰教苏菲派四大门宦之一。原为中亚伊斯兰苏菲派纳什班迪耶教团的一个分支,盛行于中亚、西亚、南亚和北非一带,公元18世纪中叶,由清代西北的马明心传入中国。马明心成为该门宦始祖,教内尊称道祖太爷。哲合忍耶是中国伊斯兰教苏菲门宦中人数最多、传播区域最广、教权最为集中的门宦之一。

张承志在《心灵史》里讲述了哲合忍耶的悲壮历史。在信仰需要昂贵进贡的年代,生长于这片穷山恶水的人们除了虔诚的心,再无所有。在这片苍凉悲苦的土地上,一个“底层穷人的教派”破土而出。道祖马明心靠苦修和品行而得到拥护,不要施舍,不要进贡,一心传道。他们认为五百年才有一个富人能进天堂,而穷人进天堂的每天都有。所以哲合忍耶的教门形成了一个守贫的传统。在门宦斗争中,穷苦的信徒一次次遭打压,又一次次反抗,烈性决绝,视死如归。于是一代代流血厮杀过来,落脚于穷乡僻壤休养生息。这些宁死都要护教的人哪里还会怕这穷山恶水的贫瘠。

由于历史上的境遇,哲合忍耶每年都要去各地的拱北(圣徒墓)上坟,有银川、临夏、甘肃、新疆、吉林、云南、贵州好几条路线。农历三月二十七,是道祖马明心的忌日,是哲合忍耶最重要的日子,十几万人聚集到兰州去上坟。马风山每年的三、四、五月都会开车,拉上村里的要去上坟的人,往返四五天。只要到兰州,马风山都会去见教主。教主是第八代导师的看门人,也是他的孙子。在惠德村,教主只信任马风山和开学阿訇。因为教主曾跟着马风山的父亲学经,自幼对马风山照顾有加。作为新的移民村,惠德村没有清真寺。马风山四处筹钱张罗,教主每次见面都特别关照这事。

也许在宗教的悲情氛围下,唱花儿在这里是不符合教法的,尤其是马风山,这样一位大阿訇的儿子、教主的关照对象。有一段时间,马风山在惠德村的清真寺里当寺委会主任,村里传起风言风语。

马风山一点不在意,说:“对我来说不是事儿,我喜欢唱,村里也有人骂我,马风山唱花儿。但是没关系,还是照唱。阿訇就骂我,说我上戏台着呢,不能管寺。我们俩闹了矛盾,他也不开学了,我也不管寺了。信仰在人心里面呢,干出来的是做给别人看的。心里面有就行了,人还是自由一点好。”

消化苦难、直面惨淡的,除了信仰,马风山还有他那自由的艺术。马风山说:“打小时候喜欢,唱花儿本身唱的就是心里面的话,你心里想啥你就唱个啥。”

去了几个花儿会,让马风山不满的,是回族女人唱花儿的特别少。在教法上,成家后男人可以“放音”,女人不可以“放音”,“放音”就是大声说话、唱歌,尤其公共场合不允许。回族女人一结婚就戴白帽子。一次花儿会上,一个戴白帽子女人,周围人都劝她,你唱得好得很,你上去给咱们唱两首去。女人一直推辞说,唉,不敢唱,不敢唱,回去家里人要知道就骂死了,还打呢。

“回族女人一结婚就不敢唱了,有人把花儿叫作骚花儿,就是把花儿理解成谈情说爱的,害怕媳妇子跟人唱花儿唱到一起了,(被人)领上跑了。”马风山说,如果在这西海子办花儿会的时候,电视台要来拍摄,他就专门叫几个回民媳妇子来唱,拍了在电视上播。“对我们以后传承花儿有作用呢,作用相当大。反正回民不让唱,回民还是有人唱,这个事情谁也管不了,你还是要让人自由一点好。”无论少年郎,还是文艺男,马风山身上始终带着一股自由浪漫劲儿。

花儿与少年

马风山与花儿的故事,得从固原张易红庄乡黎套村三组说起——那是整村搬迁之前的老家,1973年马风山出生的地方。那里有妈妈在炕上唱的花儿,有马风山放羊时的吟唱。

黎套村三组,马风山的老家。这里也即将种上生态林,人类定居的痕迹也将抹平

同治“回乱”年间,马风山的太爷爷兄弟六个一路从甘肃走到固原的黎套,走不动了,见这山大沟深好藏人,六兄弟就地安了家落了户。每一户都在门口种了一株牡丹,红红火火了一百多年。

这株牡丹目睹了马家这一房的跌宕家族史。马风山的爷爷奶奶,生于清末,都是曾骑马打仗的血性儿女。马风山听奶奶讲故事总是特别羡慕,奶奶爱唱花儿,跟爷爷处对象的时候就是骑马唱花儿,带兵器打仗。爷爷先加入反清阵营,当了民兵团团长,后来又成了回族自治队团长,爷爷的大儿子就死在了战场上。自治队被平定后,爷爷又通过关系谋上了一份税务局的公差。奶奶虽三岁就裹了小脚,却骑马射箭样样了得。奶奶娘家村子叫穆家营,据说是穆桂英的村子,每年要比出个武状元。兄弟姐妹们年年参加,体魄了得,八十岁时仍能骑上高头大马。

父亲马廷秀是当地大阿訇。在马风山大姐两岁的时候,父亲因言获罪被抓入大牢坐了十年,直到1968年才回来。母亲姓王,是西吉一位阿訇的女儿,小时候也裹过脚,父亲跟这位阿訇学经时被看重,老阿訇便将自家女儿嫁给他。作为阿訇的父亲是优秀的,在宁夏、贵州、云南各地开学(2),后来当过政协委员、自治区伊斯兰协会会长,1998年作为出使沙特阿拉伯的中国代表团副团长,得到过沙特国王的接见。母亲的一生几乎都在等待和扶老携幼中度过。等了父亲十年牢狱归来,在1969年生下大儿子。家境稍好后盖起房子,从窑洞中搬出。1973年,马风山出生时,住的已是当时村中最好的房子了。

马风山的三爷爷,一辈子生活在黎套村。和老伴儿搬迁到安置点后几个月就去世了

也正是在这个房子里,马风山第一次听到了花儿。母亲坐在炕头,一边唱着《太平年》,一边做着针线活儿。打那时起,马风山便爱上了花儿。母子俩瞒着父亲,偷偷唱花儿。后来母亲又生下两个妹妹。五个孩子、一位老母亲,衣食起居、养牛种地,全由母亲一人照管,母亲再也无暇唱花儿了。等马风山学会写字时,母亲也不记得歌词了。他常常可惜当时没有记下那些花儿词,也总叮嘱母亲,哪天想起来歌词一定要告诉他。

大哥后来随了父亲,也成为一位阿訇,并在北京的社会主义学院学了三年阿拉伯语。当时想出国深造,但囿于经济原因未能成行。而马风山这位爱花儿的少年,从小便叛逆,不爱念经就爱玩。

黎套村的小学,只剩下一些尚未搬迁的人家送孩子来上学

马风山刚到镇上念初中时,跟不上进度,初一念了两年。就这两年里学了花儿、笛子、象棋。当时村里有老人唱花儿,他就跑去学,上初中时基本上把六盘山花儿的各种调学会了。自家背后的大山坡、放牛放羊的坡上都留下他独自唱的花儿。有时也跟放羊的堂哥马克山一起唱。从那时起,听见老人唱花儿,他都要求人家一句句唱,他就一句句地抄写在本子上。有时也自己写词。马风山整理了厚厚一本歌本,后来几次搬家,歌本也遗失了。

高中考到了固原城里,当年他的成绩在班里还能进前三名,按理是能考上大学的。当时家境好起来了,马风山便成天吃喝玩乐,不仅抽烟喝酒全学会了,还跟着一些拜把兄弟混迹在县城。

马风山常常感叹,如果当年不打架,好好学习,也不至于误了自己的前程。原本他的学习成绩还不错,有一次数学考试的最后一道附加题,全年级只有他一个人做对了。最后,老师还让他上讲台给学生们讲题。马风山得意地说,自己就喜欢钻研这些奇怪的、别人不会的东西。

说起这段往事时,马风山穿了一件黑色皮衣,牛仔裤白板鞋。抽一口烟,还留着几分意气风发的少年气息。过去,这也是风云一方的热血少年。

高中快毕业的时候,不学经也不备战高考了,即将步入社会的马风山跑到新疆投奔大姐,去看看社会的模样。这半年的跑西口给马风山留下了终生难忘的记忆。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出门在外,只能一路问人借宿。一个大嫂也是哲合忍耶,给了他一块大饼、一杯热茶,让他吃好喝好再接着走。一个人走长路,一路上他就唱花儿,一直走,一直唱,既是壮胆,也是陪伴。

大姐跟姐夫在阿尔泰山区种下了千亩油葵。白天,马风山收油葵,几百斤的麻袋往背上扛。也就是在那时落下了腰伤,以致此后都无法干重活。晚上,他一个人住在木头栅栏搭起的小棚子里。孤单寂寞的夜里,陪着他的无外乎几项——花儿、喝酒、写诗。写的诗集在几次搬家中遗失了,唯有对酒当歌的回忆为马风山津津乐道:“那时候一个人孤独呀,经常一个人喝得醉醺醺的,抱着酒瓶子当话筒就唱花儿,大家都不敢靠近我,以为这是个疯子。”那时候他最爱唱起的就是《走西口》:

走(咧)走(咧)走远(咧)

越走(呀)越远了

眼里的花花飘满了

哎嗨的哟

眼泪的花儿把心淹了

走(咧)走(咧)走远(咧)

越走(呀)越远了

褡裢的锅盔(者)轻(吓)了

哎嗨的哟

心里的愁怅(者)重(吓)了

……

当时认识了一位青海的簸箕匠。老汉也会唱花儿,马风山就跟着他学了青海的花儿曲调。老汉有一个闺女,马风山问老汉,是否愿意把闺女给他做媳妇。老汉不愿意,说他是“口里人”(3),都跑到关外来逃难的。

到秋天,牧区的羊下山了,狼也跟着来了。夜里,狼在嚎叫,拴在门口的马被吓跑了。只听见狼在木头栅栏上不停地扒拉着,屋顶上也全是。马风山吓得直哆嗦,壮胆的只有一个收音机,放着各民族的歌儿,开到最大音量。

一个人跑的江湖,有歌作陪,终归是好的。

江湖风云

半年后他从新疆回家,参加了当年待就业青年考试。没想到一考就进了当时的固原印刷厂,一干就是十四年,一直到2007年单位破产,他下岗了。马风山说,直到现在也还常常梦见印刷厂,梦见跟同事聊天,一起做事,感情很深。

宁夏气候干燥适合印刷,马风山也在这里见证了一段印刷行业的兴衰。

20世纪90年代,厂里还用活字印刷排版,一个篮球场大的字印,用查新华字典的方式来查找。当时用丝网印刷,工人把纸蒙在印版上,如拓片一样用油墨刷纸。马风山也刷过,一个小时不停刷也才六十多张纸,可当年手艺高的老师傅一分钟就能刷五六张。那时候上色还是套印,不同颜色要一层一层地上。马风山厂里印的教科书是六层套色,这必须要老师傅才能做好,当年他们出版社就获得了全国印刷出版的大奖。随着手工工艺被机械复制取代,直到2004年才买印刷机和电脑的印刷厂,在现代化的高歌猛进中被抛下了。现在,那个曾占据半条街的印刷大院已经变成了首饰商城和沿街商铺,鲜亮的霓虹灯里容不下过去的影子。

在印刷厂从小保安干到销售科科长的几年,应该是马风山最春风得意的时光。

最初进厂,他只是一个小保安。1999年,老板打了一个官司,对方欠了厂里十万块钱。老板为了要账,每天请法院的人喝酒喝得昏昏沉沉。马风山值夜班送老板回家,就问老板怎么回事。马风山听完老板诉苦后,挺身而出:“我帮你要回来,凭我爸在西吉的名声肯定能要回来。”当时父亲在西吉开学,是大阿訇,马风山带着出纳把欠条带上直奔西吉。

那时小妹夫和小妹正在谈对象。小妹夫在西吉县城开了个武馆,教年轻人武术。马风山找了小妹夫说明情况,小妹夫就带着武馆一百多号人,浩浩荡荡跑去把欠债的老板给吓唬住了。把钱要回来之后,印刷厂老板要给马风山三万元做奖励。马风山不要,就要了一千元,请帮忙的弟兄每个人一碗十块钱的寸节面。老板觉得这小马不错,仗义有能力,就直接让他进了销售科。

马风山到工作岗位后,负责要账。结果六十八万元的陈年老账,一分不少要回来。因为欠账的不少是回族,靠着父亲和哥哥当阿訇的名声,到哪儿说是谁的儿子、弟弟,工作是要账,要不来账就没工资了,所以大家就纷纷把钱还了回来。后来,印刷厂还给了马风山一辆车,让他自己跑销售,跑西安、西吉、兰州。再后来印刷厂破产的时候,单位的三位领导都被审计局查了判刑,唯独马风山没事。他虽然管着单位的钱,但一分钱不少全在账上。

本来穆斯林是不让喝酒的。但是由于工作需要,马风山在单位学会了喝白酒,更学会了耍滑头。第一次去单位的饭局,当时他从来没喝过白酒,心想就跟喝中药一样灌下去完事,四十分钟喝了两瓶。马风山不敢回家,在宾馆倒头睡了三天。后来老板教他,喝酒之前倒一杯水,喝一口酒喝一口水,把酒吐到白开水里。

以至于多年后,村里来了个厅级干部,看不起村里干部。马风山气不过,请厅级干部吃饭喝酒,从下午五点喝到凌晨三四点,结果把说大话的干部喝得大醉。马风山甚为得意:“只要有人放大话,说自己酒量多大,我就气不过,心想看你多能装,我把你喝趴下再说。”

对于一些权威,老师、领导,甚至阿訇,马风山似乎从来就不带怕的,有理走天下。大儿子出生的时候,马风山也跟领导骂了一仗。那时候还在老家住,媳妇坐月子,家里养了牛、羊、毛驴,种庄稼,全靠媳妇一个人在家操持。媳妇实在忙不过来了,他就回去收庄稼。一个月后回来,单位说要开除他。马风山说自己回家干活,老板不信,对骂了一架。马风山扭头回家待了一个月。后来老板找他回来,说:“小马你是个倔脾气,我喜欢,有个性,不错。”

那几年家里的光景是最好的,每个月一万多元的收入。媳妇在家当家庭主妇,照顾两个儿子。哥哥的几个小孩也都住在他家,靠着他的收入养活了一大家子人。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马风山每天八点上班,六点起来就把电视打开,放下花儿光盘。听够了,把脸一洗牙一刷,上班去。中午一回家又赶紧打开电视听花儿。那时小儿子马如海四五岁,每天跟着马风山听花儿,马如海就问爸爸听下的这是个什么东西。后来马如海听着听着有了味道,听了迷眼。马风山就教小儿子唱花儿,咿咿呀呀甚是热闹。如海上三四年级时,有一回马风山在家唱《尕老汉》,他过来说,爸爸你唱错了。马风山说,哪里错了?小儿子就给唱了一遍,说这是学校音乐老师按着乐谱、弹着电子琴给教下的,让马风山哭笑不得。

回忆过往,他常感叹时运不济,那时把单位当成自己家,全心全意干,可惜2007年印刷厂倒闭了,不然到现在自己也能当个副总了。

单位买断工龄之后,马风山就一直赋闲在家。父亲有几个没开学、混社会的徒弟,来家里拜访,一个个出手阔绰。父亲问他们在哪儿发财了,他们说起在外面开公司包工程。于是,父亲让马风山跟上他们开始跑江湖。到北京、天津、上海跑了一圈,虽然他们确实是有工程,可扛不住一路的大吃大喝。马风山掏钱给大家买车票、管食宿,挣来的钱只够当下开销,不仅攒不下钱还赔上一笔。两年下来,马风山觉得自己一直在上当,就果断回家了。

本想衣锦还乡,不料把多年攒下的十几万元积蓄都花光了。两个儿子都上学需要钱,于是夫妻俩把在固原城的院子卖了,回到黎套村老家。穷途末路,马风山跟朋友借了三千块钱,给媳妇留了两千块钱,在家照顾一家老幼,自己则带着一千块钱又跑了新疆。

在新疆一个煤矿,老板先让他下矿,一个月八千元。上了七天班后,马风山觉得太危险了,不愿意干。他换岗当安检员,一个月三千元。白天干活,晚上不喝酒的时候就一个人唱花儿,仍然是《走西口》《五更月》,一遍一遍唱着,直到把自己唱哭。

干了三个月,难以忍受新疆的寒冬腊月,他回家了。拿着挣下的一万块钱,跟媳妇说,这钱可不能花了,都是血汗钱,要藏起来。现在家里还留有跑新疆前写的一幅字,贴在客厅的墙上:

你是家中梁,生活要思量,

梁折家遭殃,生活无保障。

你是父母心,牵挂重千斤,

儿走他乡路,亲人泪满襟。

你是妻子天,莫让天塌陷,

天塌人心寒,妻儿怎么办。

你是子女山,为儿挡风寒,

山倒无人靠,人见人心酸。

喝着八宝茶,聊起过往,马风山也唏嘘也感叹。他说:就当是体验生活,也知道社会人怎么生存,熟悉一下社会。我现在不愿意跟社会上的人打交道,老家农村人实在,在家待了几年还可以。就这样,马风山结束了闯世界的风云岁月。

小日子

马风山有一辆五菱宏光的小面包车。当年整村搬迁的时候赔偿了八万元,他花了五万元在现在住的小院里盖了一间房,又花了三万元买了车。前几年,整个惠德村就他一辆车,他每天就在村子和市区之间拉着村民往返办事。他在车里不需要广播,只要拉开嗓子,沿路风景都唱进了他的花儿里。

有时候车里拉上几个也会唱花儿的人,因羞怯不敢放声。马风山就开一个头,大家你一段我一段地唱开了。有时候马风山一个人办完事回家,在彭堡镇上买点菜,就美美地唱上一路。直孤烟、圆落日里,载着一车的歌声,驶过原野,大漠与长河也有了生趣。

《尔雅·释地》解:“广平曰原。”六盘山下,清水河畔,陇上高原,地势广阔平坦。目之所及是广阔的黄土坡,延绵不断环绕成背景,沟壑无理地在大地上裂开口子。对于初到西北的人而言,脑子里通常会冒出一个字——“荒”,尤其是在秋冬。偶尔能在几棵胡杨树下看到招着小旗子的龙王庙。黄土坡上黄土房,庄稼地里堆着割完的玉米秆垛,连吃草的绵羊也泛着黄土的尘沙味,一切都显出一副自暴自弃的肆意模样,淡漠荒凉。一路唯一的绿色就是村庄中站立的清真寺塔尖,翠绿在这昏黄的地方真是能让人心头一亮。无望又漫长的荒凉,仿佛被上天遗弃的日子,祖祖辈辈在此生息繁衍的人,骨子里的耐性与心气恐怕得有更强劲的力量来滋养。哲合忍耶的宗教信仰带来了清教徒的圣洁光亮。

而生活,不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生而为人,花儿给了情感一个出口。

马风山的家门一开,迎面而来的是一只小哈巴狗——黑虎。活蹦乱跳,摇着尾巴,围着人转。失去兴致了,黑虎就悄悄趴在院子里晒太阳。

马风山的家,和唱的花儿一样,透着一股爱美的劲儿。一个长方形规整的院子,两扇对开大铁门向南,两边是东西两座房子,中间是一个大院子,北面是菜地。地里还种了两排向日葵。院子中央是一株盘根错节的牡丹树。这是当年太爷爷种下的牡丹,马风山把它从黎套村搬到了惠德村。搬迁的时候,有人开价三千元,要跟马风山买下这株百年牡丹,他没答应。牡丹树依然健硕,只是因为水土不同,原本大红的牡丹,搬迁下来第二年就开出了粉红色的花儿。一如马风山的光景,换了一片土地,换了一种活法,不变的是那股“生”的劲头。

与一般回民家一样,屋子收拾得干净整洁。与众不同的是,家里摆着很多串珠花瓶。塑料珠子串成花瓶,插上一朵晶莹剔透的串珠花儿,看得出主人家对日子的认真劲儿。马风山很自豪地介绍,媳妇手巧,这些串珠花和十字绣的画都是媳妇自己做的。农闲时,村里的女人们都爱聚到家里来,跟着媳妇学做工艺品。有时村里办花儿会——其实是唱歌的小型聚会,大家简单把音响话筒支上,认识的人就来唱,形式如同露天卡拉OK——为了让女人们也热闹热闹,就在旁边办个工艺花展览,看谁家媳妇手巧。

马风山的媳妇叫王淑萍,这个名字还是马风山给她起的。由于娘家孩子多,女孩没上学,只有一出生时阿訇从《古兰经》中取的经名。为了办理证件,马风山就给她起了个汉语名字,并教会了她写自己名字。

淑萍长得美,是远近村里有名的。一米七的个子,鹅蛋脸上一双大眼睛,高鼻梁小嘴唇,脸颊红扑扑的,爽朗大方,笑起来很甜。当年,马风山的母亲去说媒时,就让马风山别出面了,生怕人家看不上。淑萍的娘家在西吉,是马风山母亲的堂侄女,也是马风山大妹夫的亲妹妹。亲上加亲,父母说媒,两人在婚前只见过三面:第一面是马风山给妹妹送嫁,第二面定亲,第三面婚礼。十六岁的姑娘嫁给了二十二岁的少年。

王淑萍笑着打趣说,只怪那时候年龄小,稀里糊涂就嫁了。当年有个大她两岁的初恋情人,在她出嫁前在水泉边挽留她,等他念完两年书回来娶她。可她觉得自己没念过书,配不上人家,转身离开了。后来,也埋怨,也想念,但看着一家子和和乐乐也算心满意足。我问她,马风山知道这个初恋吗?她笑着说,我们俩无话不谈,都知道的。她拿着手机给我看用自拍照做成的相册,羞涩地问,是不是很臭美。

淑萍爱美,却从不给自己买衣服,给家人买东西倒从不省钱。当年结婚时,淑萍也没办首饰新衣。直到有一年,淑萍从老家来单位看风山,说想买一件衣服,五六十元就可以。马风山立马领着她去,买了一件两百多元的上衣和一条裤子。马风山心疼媳妇,打那以后只要出门,回来一定给媳妇带礼物。马风山说:“媳妇对谁都大方,就是对自己很抠,这两年可以了,会自己买了衣服问我好不好看,我什么都说好看。”只要有淑萍在,马风山说啥好时,都不忘带上句“跟媳妇一样”,逗得她直乐。马风山说淑萍从来生不起他的气,就因为他总能把她逗乐。

现在两个儿子都在外上学。大儿子马如龙上高二,在银川住校。小儿子马如海上初一,住在市区的爷爷奶奶家里。淑萍说,现在孩子自己就压力大,我们啥都不说,让他自己学。马如龙中考时,淑萍以为也就考个两三百分吧,没想到考了六百多分,考到银川六盘中学,当地重点高中。她当时不相信,儿子生气地说:“妈妈你怎么不相信你儿子呢?”作为父母,当然也希望孩子能考个好大学。淑萍跟儿子也说,你考个不好的学校,媳妇也不好,好媳妇都看不上你。大儿子也听了就乐,说:“那我就跟你过。”

为人父母都盼着孩子长大。可是淑萍担心儿子大了,要媳妇不要妈,不值得。转念一乐:“什么是值,什么是不值,也说不清楚。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

平时家里就是风山和淑萍夫妇俩,带上活蹦乱跳的黑虎,日子倒是过得悠游。搬到惠德村,每户都分了一块地。马风山种上几排玉米当饲料养鸡。春种秋收,马风山掰棒子很是麻利。小面包车拉上几大袋玉米回到院子,整个院子一下子变得金灿灿的。淑萍摘了个小向日葵,坐在玉米堆旁边晒着太阳嗑瓜子,跟一旁修车的马风山唠着嗑。黑虎躺在玉米堆的另一边,红艳艳的牡丹花也一起晒着太阳,小日子美好惬意。

平日里,淑萍在村里干着两份环卫工人的工作,早晚两班,挣上两份工资,一个月一千六百元。早晨六点上班,八九点回来,给马风山做上早饭。到傍晚三四点再去清扫一趟,回来做上晚饭。有时候淑萍累了,或不想吃自己做的饭了,马风山就开车带她去镇上。淑萍爱吃麻辣烫,美美吃上一顿,再乘着夕阳回家。看见天上的大雁,马风山即兴唱起花儿“天上飞过呼噜雁……”换了几个调儿唱了一路,淑萍一脸嫌弃,说不喜欢听,带着一脸甜甜的笑。马风山说:“她一定觉得我是个疯子。”又乐着唱开了。伴着余晖,一路回来有歌有情有风景。

跟媳妇比起来,这几年的马风山确实是个自由自在的文艺男中年。闲来无事,马风山爱到村支部广场上蹲着下象棋,一下就是一下午。象棋用网兜装着藏在大门背后,约上两个人,马风山就在村支部门口摆开阵势。经了些年月的棋子包了浆似的光滑。直径五厘米的象棋,砸下去吃掉对方时,特别得劲。村里没有人能下得过马风山,老头们轮番上阵,是输是赢就看马风山的拿捏了。

午后,马风山在村委会门口跟人下棋,一下就是一下午

有个刘老汉象棋下得不错,马风山每次都先故意让他赢一局、和一局,再认真下一局赢他。有一次刘老汉不礼貌把马风山惹毛了,马风山那天下棋一局没让他赢,就故意气他。在黎套老家时,老头们蹲在村头小卖部门口下了几十年象棋。搬过来后,马风山闲了就陪着村里老汉们下棋玩,大家都找点乐子。马风山说,有时候可能某件事情上亏了谁了,下棋时就让他输一局再让他赢上几局,让他赢个心里痛快,事情也就容易过去了。“象棋社交”里藏着智慧,方寸棋盘里能平一村人心。

下棋回来,吃罢晚饭,不出门的晚上院子里总飘着乐声。微信,在马风山的生活中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花儿歌手们分散在各地,他们组建微信群,在微信语音中过把瘾,分享花儿曲调的各种唱法,有时你一句我一句地即兴对唱,热闹有趣。有时兴起,马老师让媳妇摁住语音键,用笛子吹上一曲发给群友,又大声放出笛声给自己伴个奏,唱一段花儿用媳妇的手机录下来,再转发给群友们。后来,马风山又玩起了直播。吹笛子、唱花儿,一有朋友进来,马风山就热情打招呼:“欢迎来我这聊一聊坐一坐,喝杯茶咯。”淑萍在一旁抿着嘴乐呵,念叨着:“瞎臭美呢。”嘴角上扬,美滋滋地听着。

其实,淑萍也爱唱歌。只是她不爱花儿,爱流行歌曲。对于唱歌,她的认真程度并不亚于马风山。她没上过学,好多字不认识,就一遍一遍听歌,一个字一个字学着发音唱。她在手机上下载了个“全民K歌”的App,录上自己唱的版本分享到朋友圈。这年大街小巷都流行“凤飞飞”,她拿着手机学了一个月。平淡的日子因着高高低低的歌声过得有滋有味。

有时侄子或者朋友们来,会邀请马风山夫妇俩去镇上玩。所谓的“玩”,就是去KTV。淑萍点着会唱的歌,认真地唱着,《小小新娘花》《闯码头》,还有军旅歌。她说自己就爱那一身军装,特别帅。男人们喝酒划拳,等酒劲儿上来才开始唱歌。西北汉子唱歌就爱吼出一股豪气。《一壶老酒》《黄土高坡》,个个唱得劲头十足,血脉贲张。马风山唱了一首《假行僧》,那是二十年前他最爱的歌。一群人喝着酒,唱着歌,跳着舞,流着汗。到最后一帮人脱掉了上衣,伴着迪斯科的音乐摇摆了起来,肆意发泄着平日里压抑的情绪。

夜晚闲来无事,马风山喜欢在微信群里跟其他花儿歌手们互动。让媳妇摁住录音键,马风山吹上一曲分享到花儿群,或再播放出来给自己唱花儿当伴奏

他爱跟媳妇合唱《牡丹花与放羊娃》,一唱一和眉目传情。在固原住时,马风山下了班会带上淑萍,到街边的小KTV唱上三四块钱的歌。那时,一首歌五毛钱。很多花儿曲子KTV没有,马风山索性直接按了暂停,拿着话筒清唱,吼得激昂高亢才过瘾。

爱乐之友

不仅在家,在村里,马风山也有一帮爱乐之友。

一开始,马风山也只是在家自己唱着玩,以为村里除开老人,年轻人都不唱花儿了。有一回饭局上,马风山喝了酒就开口唱了几句,这下热闹了,原来大家都会唱,一句接一句唱开了。回到村子里,一传开,远近爱唱花儿的人就都聚到了一起。马风山还因此收了八个徒弟。

马风山说:“心里都想唱,哪个人不想唱。大家都从年轻过来,过来人。但凡青年男女都回春。”

最常到家里来的是堂哥马克山。马克山个子很小,一直咧嘴笑,是一个憨实小老头。十六七岁放牛放羊的时候学会唱花儿,一晃已经六十七岁了。一天傍晚吃饭的时候,马克山拖着小音响过来了。马风山两口子在夕阳下吃着饭,马克山双手握着麦克风,站在一边唱了几首花儿。吃罢,马风山跟他一人一个话筒,合唱了《农家十二月》,把一年的光景都唱了进去。意犹未尽,马风山又拉着在一边洗碗的淑萍合唱了一曲。淑萍笑着说:“现在我也跟着傻了,有病了。”

哎啦哎嗨呦 哎来哎嗨哟 哎来哎嗨

西里里里 索罗罗罗 西里里里呔呀 哥哥你就听我说

男:正月里冻冰立春消 哎立呀立春消

二月里鱼仔水上漂 水呀水上漂 小哥哥

哎呀我的哥哥哎啦哎嗨哟 哎来哎嗨哟 哎来哎嗨

西里里里 索罗罗罗 西里里里呔呀 哥哥你就听我说

女:三月里桃花满园红 哎满呀满园红

四月里杨柳青呀又青 青呀青又青 小哥哥

哎呀我的哥哥哎啦哎嗨哟 哎来哎嗨哟 哎来哎嗨

西里里里 索罗罗罗 西里里里呔呀 哥哥你就听我说

男:五月里家家插秧忙 哎插呀插秧忙

六月里小麦上了场 上呀上了场 小哥哥

哎呀我的哥哥哎啦哎嗨哟 哎来哎嗨哟 哎来哎嗨

西里里里 索罗罗罗 西里里里呔呀 哥哥你就听我说

女:七月里葡萄搭上架……

八月里西瓜弯月牙……

……

男:九月里稻谷赛黄金……

十月里荞麦三个棱……

……

女:十一月里柳叶风飘零……

十二月里社火要龙灯……

唱了一会儿后,马克山说今天得早点回去,媳妇跟儿媳妇闹矛盾,心情不好,怕回去挨骂。马风山在门口即兴唱了几句花儿送他。马克山拖着小音响,《神奇的天路》震天响,小身影融进了金灿灿的夕阳里。马风山说,马克山是真喜欢,自己花了三百元买了个小音响,走哪儿唱哪儿。

天气好时,马老师拉上几个徒弟就一起“浪去”。马克山拖着自己的小音响和话筒,一路踏着《神奇的天路》,优哉游哉过来。马有国是个大高个,带来了他的16孔中音口琴,一连吹了《妈妈的吻》《十五的月亮》《世上只有妈妈好》好几曲,款款深情。他说自己这么多年一个人跑新疆打工,闲来就爱吹个口琴。苏小军在固原县城打工,看上去是个帅气小伙子,对起歌来中气十足。四个人在村里的玉米地里唱罢,没过瘾,马风山开车拉着大伙儿,到县城的东岳山继续放歌。

一个小时的路程,马有国吹口琴、马克山唱歌,累了就用音响放“天路”,热闹得一塌糊涂。东岳山是固原市里有名的佛道融合的寺院,从山底到山顶形成了“九台十八院,七十二座大殿”的建设格局。鲁班、孔子、地藏菩萨、观音菩萨、天王神佛各自坐拥着自己的道场。每年农历三月二十八,东岳山庙会也是热闹非凡。

然而,对于来漫花儿的人而言,意义仅是一个能够放歌的山坡头而已。每年各地办的花儿会往往也是如此,汉人的庙会就是他们的花儿会。神仙居处,花草树木自不会少,也给花儿歌手留下了触景生情、以物比兴的素材。

马风山说,在西海固地区,相互有联系的花儿歌手有三四十个。平日里,他们各谋生计。在政府组织的演出、花儿会、文联开会的时候相会,就约着有空时一起去唱花儿。大家坐到一起分享彼此采风收集到的民间曲词,分享各地不同的唱法,讨论哪种唱腔更好表达情感。就会的调子和词的数量而言,马风山自信宁夏无出其右者。

在村里,爱花儿的人还是多的,只是碍于教规,隐于江湖之外。马风山在河川花儿会上认识了一个老爷子。老爷子很痴迷于花儿。因为上了年纪,不管村里人怎么说他,他就爱唱。马风山去老爷子家收集老花儿词。老爷子一首首地给马风山说着歌词,马风山一首首记下来。最后老爷子说,我们老了,这些词你记下来,之后你们年轻人去唱吧。

到牡丹开花的季节,就是这帮爱乐之友们最活跃的季节了。河川乡有一个牡丹种植基地办花儿会,一大早,马风山和伙伴们在固原市集合后兴冲冲地奔赴河川。山顶上几排牡丹热闹地开着,马克山的小音响往地上一放,伙伴们拿起话筒,一人一首唱了起来。围观的观众慢慢多了起来,马风山喝了啤酒,状态自如了许多。几个老爷们儿坐在地上把花儿漫开了,兴致所至,一起唱起《雪白的鸽子》:

左边的黄河(嘛噢哟)

右面的石崖(么噢哟)

雪白的鸽子(么)

噌愣愣愣愣愣

仓啷啷啷啷啷

扑噜噜噜噜噜

啪啦啦啦啦啦地飞呀

水面上飞来(嘛噢哟)

阿哥连尕妹俩(噢哟)

一对的鸽子(嘛噢哟)

尾巴上连的是

噌愣愣愣愣愣

仓啷啷啷啷啷

扑噜噜噜噜噜

啪啦啦啦啦啦地响呀

惹人的哨子(么噢哟)

一对对鸽子(么噢哟)

青天里飞来(么噢哟)

他俩是天世着

噌愣愣愣愣愣

仓啷啷啷啷啷

扑噜噜噜噜噜

啪啦啦啦啦啦地飞呀

下来的对对(么噢哟)

一首仓啷啷令的青海花儿,把鸽子唱活了。这首歌词是有“西北花儿王”之称的朱仲禄所填,流传广泛,成为众多唱家的保留曲目。曲调结构和流行于西北地区的宴席曲《尕老汉》以及流行于甘肃陇东一带的《推炒面》等极为相似,也许它们之间有某种传承关系。但快乐的曲调总是受人欢迎的,气氛一下子高涨起来。一唱唱到下午三点,马风山和伙伴们心满意足地下了山。

关于花儿会,有一个美丽的传说。传说在一处开满牡丹的河滩上,一位猎人经过时看见一位美丽的姑娘在河边洗浴。姑娘唱着歌儿,时而婉转甜美如流淌的河水,时而高耸入云如雄伟的山峰。猎人被歌声迷住了,躲在树林中悄悄地学,情不自禁地唱出声来。姑娘听见有人,急忙披衣向山上跑去,猎人紧跟在后面。整个山间,歌声袅袅,猎人依歌而行,四处寻找,始终没有见到姑娘。直到天晚时,猎人唱着学下的歌回到了村庄。猎人把这奇遇告诉给乡亲们,把学到的歌教唱给众人。大家都认为是天仙女下凡传歌,便在山上修了菩萨大殿。每年在猎人遇仙的日子,来到菩萨大殿下面的山坡上,唱仙女传下的歌作纪念。山成了“唱山”,农历四月廿六日至廿八定为“龙华歌会”,又叫“四月八花儿会”。人们想用花儿敬仙女,讨得仙女欢心,求得保佑安康。这里的庙会,可以不烧香、不磕头,但不能不唱花儿。

这座“唱山”,便是松鸣岩。这片牡丹遍野的地方位于甘肃临夏和政县郊区,人们一直流传着“松鸣岩的神仙爱唱歌,端爱听人们的牡丹”的说法。作为河州花儿的起源地、花儿会三大会场之一,一年一度的花儿会可谓是个狂欢节。马风山和爱乐伙伴们自然也不愿错过。花儿会前一天,早上五点,天刚蒙蒙亮,外面下着小雨。睡梦中的黑虎刚惊醒,迷糊着,马风山开车出了门。接上马克山、马有国,路上捎带上俩徒弟,一行人兴致高昂地唱着笑着,花儿撒在开往临夏的路上。

马风山和爱花儿的伙伴们走哪儿唱哪儿,拉上小音响,田间地头就能开演唱会

第二天一早,爱乐之友们早早地上了松鸣岩。松鸣岩因每当风起,松涛大作,奔腾砰訇,如战鼓擂擂、似马奔腾而得名。三座山峰耸立在河滩边,作为松鸣岩景区开发的一部分,河上修了一条崭新的三拱桥。唱花儿的地方在景区的最里面,马风山和伙伴们坐着观光车进去。清风拂面,阳光和煦,翠绿的山嶂迎接着漫花儿的人。

花儿有河州花儿与洮岷花儿之分。松鸣岩花儿会是河州花儿的起源地,一年一度热闹非凡。一大早,牵马的,遛狗的,一家老小的,都已经在山坡上、河滩边溜达开了。山上,汉人在庙里烧香、烧纸;山下,老头老太们在凉亭里已经不紧不慢地漫起来了,不时引发围观者的笑声。老年人的花儿多是拉家常,说心事。农家日常,养猪喂鸡,给儿孙说媳妇,跟老伴儿吵架,朴素的日子也唱出骨子里的幽默快乐。

无论男女老少,来到花儿会的,就是痛痛快快唱几天,解个乏气,图个高兴。鲜绿的大草地,五颜六色的衣服,回民白色帽子,色彩斑斓。上午,人已经一圈一圈聚起来了,就像大地上盛开的一朵朵大牡丹。中心是花儿歌手,听的人围在周围。马风山和伙伴们被这阵势吓到了,全都不敢唱了,围坐一圈,四处打量,光看着别人唱。

马风山喝了一罐凉啤酒,打算壮壮胆,结果却拉了肚子。苏小军是个胆儿大的,马风山问他,你唱吗?苏小军说:“唱!管他呢,没人认得咱们。唱错了就唱错了,声音放开,都要唱一下呢,唱!”

后来马风山几人试着唱了几段,毕竟不在自己地盘上,不那么自如。虽然也没有吸引来什么观众,他们就自顾自地唱起来,面部表情慢慢舒展开来,就像绽放的花儿一样,有了光彩。抛开旁人,在自己的歌声里,他们是安全又痛快的。

马风山的八个徒弟里头,马克山和苏小军是最投入的。用马风山的话说,这两个人就是疯了,走火入魔了。马克山就爱大声唱,不放声不舒服。不论什么场合,在车上他能唱一路;在家里他不管媳妇在、儿子在、叔叔伯伯在,他都要唱。苏小军则是热心肠,在一圈一圈的人堆里,他能从腿里面挤着进去,一直坐到中间唱歌人跟前,录音录像,直到整个手机录满为止。马风山佩服他,人群里脚下的味道,换了他根本待不下去。

人头攒动中,一张张黝黑质朴的脸庞上漾起开怀的笑。男人女人,都是这片土地上勤勤恳恳的庄稼人。他们在天地万物中看到了诗,唱还给青山白云间。一年一度,酣畅淋漓。生活担子越沉,绽放芳华的模样越是动人。那是生命释放的快乐天性、爱与赤诚。

漫闻花儿续短长

青柳垂丝夹野塘,农夫村女锄田忙。

轻鞭一挥芳径去,漫闻花儿续短长。

这是最早出现“花儿”一词的文献。明代文人高洪,万历年间在河州(今甘肃临夏)走马上任;漫游春山间,想必也为农夫村女的情致所动,写下这首《古鄯行吟》。人们据此认为,花儿的诞生不晚于明代。

其实,花儿的传唱分为平日与赶会。平日里,农人田头劳作、牧人放牧时漫唱,旅人赶路时行吟,独自陶醉,对唱问答,毫无拘束。见啥唱啥,走哪儿唱哪儿,自由烂漫。赶会则到一年一度的花儿会上,与花儿歌手们一较高下,比着谁的调子、唱段多,比着随机应变的机智。

说起花儿的传唱,马风山肚子里装着老人们讲的故事。在乾隆年间,据说是当兵的人在部队上唱花儿,排解戍边之苦,慢慢流传到青海、甘肃、宁夏。同治“回乱”,陕西的白彦虎、杜文秀一路打到新疆,边走边唱。民国时,朱仲禄收集了出来。花儿都是以地名命名,如六盘山花儿、河州花儿。如六盘山小调讲的是故事,像《太平年》《五更月》,是叙事性的,篇幅都比较长。“文革”时,花儿的词被认为不良,多半是男女关系,被禁止了。

马风山说:“之所以成为‘非遗’,就是中间停了。没人敢唱,我很小的时候听到他们唱,都不敢大声唱。到80年代就不唱了,都去挣钱了。后来,村里就听不到花儿。我找磁带、光盘,觉得这么好的调子咋没人唱,我就开始学。”

黎套村1991年才通电。在那之前几年,马风山听哪儿有花儿就往哪儿凑。距离老家近十公里路的地方,有一个汉人村子。正月里过大年,马风山还上初中,正好骑自行车路过。汉人村子的树杈上挂了个大喇叭,放个磁带,唱的是河州花儿。马风山听着,一阵风顺过来,声音大得不行,一阵风逆着吹,就听不见了。马风山索性把自行车放下,坐那儿听。放了一两个小时,一直唱着,他觉得调子好听。一抬头天已经黑了,回家还有十公里路,赶紧骑车赶路,耳朵却一直在风里找那花儿声。

这几年人们开始办花儿赛。一个朋友临时替马风山报了名。当天晚上八点演出,七点节目单上还没马风山的名字。马风山有点不解,朋友说你别管,到时喊你上去你就上。参加的花儿赛多了,马风山才知道,唱花儿也是有人好有人不好的。马风山说,自己从没拿过一等奖、二等奖,有些小伙子嗓音特别洪亮,但他们就只会一两首,长年反复练,奔着比赛去的,不像他这样会很多种调。马风山一直希望有一个专业老师给他指点一下换气、发声,他只是凭着感觉唱。

马风山的歌本,有根据老人唱的花儿整理的,也有自己写的

马风山平时爱唱六盘山小调。他有一本歌本,里面是一百多段花儿的歌词,有的是自己写的,有的是去采风是跟老人问的,有的是平时听到合心意的。

马风山原创的词写得很有意思,关于爱情的词写得既含蓄又浪漫:

翻过了一山又一山

山连着山

走过了一川又一川

走道的路儿把花漫

花种子撒到了天边

刚翻到过了高高的六盘山

脚户哥

又来到了宁夏的固原县

从大湾来到了南河滩

又听到了尕妹的少年

桃者花开红了三月天

艳阳天

春风吹绿了黄草滩

山前的杨柳树把头美

桃杏花绣红了脸蛋

青苗地里的白牡丹

你把花儿漫

歌声儿穿透了云端

穿到了脚户哥哥的心尖尖

迎来了花儿的春天

除了与尕妹妹的情意绵绵之外,关于现实的调侃也很有趣:

汉族人有钱了买楼房

老回回

有钱了搬的是二房

我们两教信仰不一样

图疯狂

各人有各人的活方

上了嘛QQ上微信

种上瘾

心里头产生了感情

没定没了的手不停

枉费心

从天黑聊到了五更

马风山说,有时刻意想写词,反而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有时候晚上两三点,睡不着觉的时候会突然有想法,炕上爬起来还能写上几句。马风山说这边唱花儿不说唱,而是说漫,漫花儿。一个“漫”字,足以展现创作和演唱花儿时的那种状态,演唱者诉说着内心丰厚的情感,如水波一般漫开。

2015年马风山被评为原州区六盘山花儿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每年政府两千元的补助。马风山说,在固原有七个花儿传承人,西吉有两个。到春节联欢晚会要出节目,他就自己写一些应景的六盘山花儿:

尕连手令

阴山里拉雾阳山里开,平川里下者雨来

尕妹是牡丹园子里开,阿哥是蜜蜂者探来

白杨树高来着三丈三,风刮者栽了个倒杆

青苗地里的白牡丹,过路人漫了个少年

原州张易的好地方,西海子是我的家乡

小城镇建设搞得强,繁荣了张易的市场

马铃薯变成了金疙瘩,农民们花儿者笑了

生态移民的好政策,改变了贫困的家乡。

直令

六盘山的拉雾须弥山开,固原城下者雨来

尕妹是牡丹经泾源开,阿哥是蜜蜂探来

魏石窟高来六丈三,雕在四口子的路边

黑城的西瓜沙又甜,过路人见了口干

其实,在花儿传承上,马风山想做的事很多。2016年6月,他在原州区申请在惠德村建一个文化大院,用作传承花儿的活动场地。作为一个花儿传承人,要传承就要有徒弟,而且每年都要拿出节目来。徒弟倒是收了八个,可出节目少不了场地。

没有活动场地,只好在马风山家里排练。每到春节前一个月冬闲的时候,徒弟们、一起唱花儿的伙伴们就会聚到马风山家排练节目。爱听花儿的村民也会聚过来,有时候家里能来三十多人,位置不够了就到炕上满满地坐着。在房子里只能教唱,也不敢放声,担心搅扰了邻居。每到要走位彩排,就到村委会篮球场去。晚上村委会的灯光一亮,村里人就知道今晚在排练,寒冬腊月也都凑过来听他们唱。有一次,在村委会排练来了一百多人,男女老少济济一堂,围着中间的火炉,兴致高了每个人都唱上一两句。原来大伙儿都会唱。当时的场景,从马风山神采飞扬的神情里都能感受到那股热乎劲儿。

这几年,固原市大力发展旅游业。他希望在文化大院的基础上,开一个农家乐或者茶馆,外地游客可以一边吃着农家饭,一边听他们唱花儿。自己能挣上钱,花儿也能传承着。马风山说,这是他一直想做的事,又感叹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了,没有资金办不起来。

作为固原市文联音乐家协会的四分之一,马风山每年还到文联开会。有一回学习习总书记的文艺座谈会讲话。领导念完习总书记讲话之后,请各协会成员发言。轮到马风山的时候,领导说你在村里带领群众搞文艺,这正是习总书记所倡导的,如果之后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助的,可以跟我们说。马风山在会议上显得腼腆,默默点头,不太讲话。

出了政协大楼上了车,马风山说文联是个没什么钱的单位,也不会给什么支持,真要问他们的话可能也就五百元。之前在老家的时候自己忙活了半天,给张易镇申请了花儿传承基地,每年有一万元用来办活动。结果现在搬迁了,自己白忙活了,反而便宜了现在老家那边的人。

每年,马风山会到各地参加政府组织的文艺演出。舞台上,除了花儿,各种文艺节目轮番上演,一片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这种场合,马风山兴致也不高,倒是打扮得闪亮。一身绣满亮片、绣着红花的蓝色马甲,套在白色的回族衬衣上,和镶满了装饰的蓝白帽子配成一套,腰间别了个塑料红宝石坠子。有时也有记者来采访作为非遗传承人的马风山,他简单地聊聊花儿、自己要唱的歌曲。一切都熟悉地上演,没有太多的波澜。

中年危机

有时候,淑萍也抱怨着老马整日“闲浪”,不挣钱,可看着这日子过得乐乐呵呵也是知足的。直到5月的一天,淑萍的母亲去世了。作为女儿,她要拿出一万元的丧葬费给家里。这让夫妇俩犯了难。

“算了一笔账,得十二万元,我听着呢,他们说哥你咋不发话,我没钱嘛,要钱发话呢嘛。”马风山跟伙计抱怨。当时,马风山正在承包下植树工程的山上。固原市计划发展旅游业,从固原市区到六盘山的荒山要做绿化。马风山说,从山上看的航拍图显示这一片山上都是荒的,所以林业局要求在这个地方种树,说着他还拿出手机给伙计看航拍图。

他和侄子两人承包下来挖坑植树的活儿。马风山在这个工程中属于“丁”方,甲方是固原市林业局,乙方是招标公司,丙方是一个工头。他负责的就是帮人找民工,组织并监督民工上山种树。一个树坑的价格是一块钱,其中农民分到五毛钱,马风山提成两毛钱,工头提成三毛钱。所以农民越多,挖的树坑数量越多,马风山挣的钱就越多。

这活儿前两年马风山也干过。过去,带着大伙儿上山种树,他就给一车子人唱花儿,中午吃饭坐在草地上吃馍馍,他也给大家唱花儿解乏。但是今年他怎么也乐不起来了。工程质量太差,工头要求返工。返工就意味着耽误半天的工期,马风山就得损失半天的“窝子”。马风山跟工头坐在地上聊着。马风山说,现在这个价格太低了,农民赚不到钱,每个坑最好再多给民工涨三毛钱,这样农民工积极性才会更高,才会有更多的农民工来干活,这样他俩也能多赚一些。马风山建议工头去和招标公司的人谈一谈,看看能不能涨价。

恰在同一天,有几个工人要求结账。马风山眼见这几个最不卖力的工人要钱,心里着实不想给,让他们找侄子要钱去。无奈几个人一直围着马风山,争论不休,马风山只好先给了工人一千元。等傍晚下山时下起了雨,马风山冒雨去银行取了钱,给工人们结了账。马风山又给工头打了个电话,工头说跟领导交流了,价格应该是涨不上去了。

回程路上马风山说,花儿有忧伤的,有快乐的,开心的时候就唱快乐的花儿,不开心的时候就唱忧伤的花儿。但总之,只要唱了花儿,人就会开心一些。

其实,马风山心里有一本账:子女都没有欠下账的情况下,两家四个老人的丧葬费就是二十万元。现在大儿子高中一年一万五千元,到大学毕业,七年下来是十万元,两个娃娃就二十万元。然后就要说媳妇了,两个娃娃说媳妇盖房还不算,至少四十万元是自己必须掏的。

回忆过去,马风山后悔了。三十岁的时候,马风山在固原城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那时候穿的袜子都没有低于十五块钱的。他跟一同种树的兄弟老杨说:“十几年前,手上土都不沾,出门还打个伞呢,皮鞋也不沾土。出门都是马科长喝茶喝酒来嘛。固原城所有的酒吧,我都知道,所有老板都认得我。就说活该,那时候都花完了,电话费一个月一千块钱。新出的手机,老板拿什么手机,我也要,就是门面一个。印刷厂出来之后,存下的钱用了四年。最后还有一点钱,没想到打了两圈麻将输光光了。”

那是马风山最低落的一段时间。当时二儿子给他写了一封信,马风山聊起这事就直乐:“只当儿子批评我呢。他不敢骂我,等我去开家长会,桌上放着给爸爸的一封信,写希望爸爸重新做人,努力工作,再不要睡懒觉,从此做一个优秀的爸爸。总体是给我上了一堂政治课。”

5月的固原还是天寒地冻,工人们忙活着挖洞,好暖身子。马风山坐在地上发愁,盘算着可能要找他大哥借五千元。马风山跟大哥平时联系得比较少,毕竟哥哥是个阿訇,他是个唱花儿的。但是之前他富裕的时候资助过哥哥的两个儿子读书,现在哥哥应该也会帮自己。

他掰着手指算,自己没有固定收入,前几年自己在老家当村干部一年能领上一万五千元;母牛下崽养一年去卖,能收入一万;种洋芋能卖一万元,媳妇打工能挣上一万元,在村里就算是非常好的了。可是现在搬到新村子,就种了两亩玉米当饲料。2016年11月中旬选举之后换届,村干部的工资就没有了,只多了花儿传承人补贴两千元;山上种树,两三个月能挣上一万元。媳妇每个月的工资一千六百元,刚够基本生活花销,存不下来。现在植树工程才开干几天,工人的工钱还得先垫着,手头确实不宽裕。

上有老下有小,文艺男中年遭遇中年危机了。干完植树的活儿,马风山开始跟着侄儿一起开大车跑长途运输,半年跑了宁夏、甘肃、青海、陕西、山西、四川、贵州,西边的国土转了一圈。在贵州时,行进的车里发了一条朋友圈,改编了《上了高山看平川》:

到了贵州看平川,山连着山,

没有一处是放羊娃的草山。

我有心站在山顶把花儿漫,气喘者,

汗水儿洗了个脸了。

仍旧是走哪儿唱哪儿的马风山。一路上也不忘享受旅途,感叹秀美风景,参观个博物馆看个展。正如他的微信签名:“在这个世界上,就得潇洒地活着,笑着面对生活。”

马风山家梳妆台上的墙面挂着一幅海报,印着拼接的豪车和别墅。也许这是他向往的生活,只是距离有点远。就像院子里开成粉红色的百年牡丹树一般,日子随着时空推移而变换色彩。只是不论如何变化,生活的旋涡里,谁也停不下来。

村主任的日常

马风山种树的山头离老家黎套村不远。种树间隙,马风山也到那片熟悉的山头走一走,唱一唱。马风山说,没人的时候,他能一个人在山坡上唱上一天。对于老家,这个山头是马风山最有感情的地方了。唱起《索菲亚诉苦》,马风山常常把自己唱哭。

只剩下残垣断壁的黎套村

东方呀亮了着城门开

十八岁的阿姐们担水来

出了个城门上南的坡呀

南坡上遇见了娘家的哥哟

泉边里遇见了娘家的哥

小妹妹给你哈说难过

一天里挑水五十的担呀

一晚上磋磨三更天哟

石板的火炕上没被褥

左面烙来着右面烙

四更里婆婆叫我来呀

手拿上扫帚着上房里跑哟

先叠了被子着后扫炕

尘土么落在个我身上

公公过来蛮骂我呀

小姑子过来着撕耳朵

我丈夫见我着看不起

头发里抓住着毒打我

四股子麻绳大堂上挂啊

浑身么打下的青疙瘩呀

一家人商量着把我么磋

不给我吃来着不给我喝

左思右想活不成呀

立逼着尕妹妹跳黄河哟

庄子里劝来着老人们说

尽说是娘家人哈叫着来

疼烂了肝花想烂了心呀

望麻了一对大眼睛呀

唱的虽是小媳妇给家人诉苦,可每每唱到苦处,马风山想着受人白眼的自己,步步紧逼的生活压力,心也跟着苦了。对着大山,唱上一嗓子,哭上一气儿,心里就舒坦了。回到家日子该咋着还咋着,只是心里不难受了。

这片山头,见证过他在生活面前的“机智”。

2010年,马风山花光积蓄后,回到黎套老家。他在固原申请了一套廉租房,把父母和正在上学的孩子安顿在固原县城,他带着媳妇回了老家。

回到老家,马风山大干了一场。因为他有十四年在固原工作,只要村里有人到固原看病都找他带着去。印刷厂的工作也让他认识固原教育系统的人,村里人上学也都找他,基本都把事情办成了。所以,马风山在村里人缘非常好,邻里有纠纷要协商,也都找他。村里只有一个小小的门市部,平时村民都爱溜达到这里买包烟,蹲着聊聊天下下棋。这门口的小空地就成了村里的公共空间。当年村干部选举的时候,他按往常的惯例在村里门市部买了三包烟,给在场的每个人发一根,说了一声自己要竞选村主任了。结果,全村都一致把票给了他。

“村长干了三年,没意思,比较伤心,不愿意干了,心凉了,老百姓不说好,还以为你都是贪官。我原来是工人,跟农民一样,老实,干了十四年的工人,下岗之后种地种了三年地,又干了村干部三年,乏而无味,不愿意干,净是弄虚作假的事。比如政府让你报表,写的是劳务移民台账,我们村两千多口人几乎没有出门打工的,全是种地,靠天吃饭。他们硬要写八九百人在南方、新疆打工,一年挣多少钱。我说他们根本就没有打工,没有挣多少钱,但是必须这么写。”说起当村主任的经历,马风山一肚子苦水。

在农村,很多孩子出生后没有上户口,到上户时要求缴滞纳金,五十元到三四千元不等。他就到派出所问情况,派出所的人说给你面子,每个就交两百元。来来回回一共给村里七百多个孩子上了户口。最后他就带村民上访,找到固原市和原州区政府上访,说老家环境窘迫,办事要十五公里山路,要走就骑自行车早上走、晚上回,吃不了饭,希望政府帮着调节一下,罚款就不要了。后来区政府开会同意说不收费,把孩子的户口全给上了。

马风山说:“不收费上户的人不说啥,说是我们运气来了,政府政策变了,赶上了免费上户。那些收费上户的人就说马风山坑了我们钱,贪污了。我就不愿意干了,我一个人想干啥干啥,想唱歌唱歌,想玩就玩。”

言语间仍能看到那个热血不羁的少年,那个在KTV里吼着《假行僧》的摇滚男子。马风山厌倦了当村干部,风险太大。现在的他,就想着干好自己的文化大院,卖一碗酸汤面就挣一碗酸汤面的钱,心里踏实。

在村里办事,不管人家心里服不服,但道理上得让人服。马风山感慨,村里工作不好做,特别是穷山恶水出刁民,谁都不愿意吃亏,让别人家得了好。所以,上访、骂人、打架闹事时有发生。他当村主任的三年,从来没有出过闹事的。因为他总能把道理说清楚,别人也告不倒他。三年里,把村里的低保户都给上了,扶贫救济金每年三五百元,都给村上的人每年轮流领上了,村里人也都挺服他。

马风山回到黎套老家,闲聊几句,往地上一坐就跟老乡们唱起了花儿

有时候,马风山去村民家里说事儿,在院子门口聊着聊着,席地而坐也能漫起花儿来。只要一开嗓子,老哥老嫂们就围了过来,地上、柴火上、玉米秆子上坐着乐呵呵听。唱开心了,差不多事儿也就快办成了。跟村委会门口的象棋一样,马风山乘着花儿歌声走到人们心里。

生态移民

2013年开始,政府开始进行生态移民。生态移民便又成了马风山村主任生活的重心。

这一年正是马风山在老家的第三座新房建成的时候。这间房子刚刚装修好,一天都没住上,马风山就身先士卒搬走了。

马风山站在山坡上看着即将逐渐远去的家乡,没有太多留恋,毕竟这里的生活太缺水了

对于马风山来说,动员大家搬迁麻烦着呢,张家长李家短,说不齐全。村里的年轻人都想着搬走,老年人哭哭啼啼不愿意。因为搬走了没有庄稼地,也不能放牛放羊,年轻人可以打工挣钱,但老人不行。也有人考虑到安置房小,只有54平方米,一家六口人的就住不开了,所以好多人不愿意搬。马风山挨家挨户去做思想工作,讲道理,说利弊。村民出十分之一的钱——一万两千元,村委会帮忙给搬迁下来。马风山联系好车队,上百辆大卡车齐刷刷在土路上排了队,村民们把家当打包好装车拉走。

在马风山看来,搬下来之后最大的好处就是生活方便,交通方便,用水也方便,有自来水。大家可以住在移民村,再回老村子种地,也不影响。原本按马风山的计划,他通过朋友关系在惠德村要了三百户的指标,就可以将黎套村的三百户人一起搬迁到惠德村。

然而,马风山遭到的最大阻力来自宗教。当时黎套村清真寺的寺主任,也是马风山的叔叔,认为此举抛弃了祖先的根基和清真寺。他甚至告到了教主那儿,作为阿訇的马风山父亲和哥哥也被教主一通骂,说马风山不仅是个唱花儿的,还要拆散村子了。最后,只有一百多户人搬到了惠德村。后来陆陆续续分批搬迁到了不同的地方,村子真的四分五裂开来。

在黎套村,有一座宏伟的清真寺,碧绿的琉璃瓦与村民的破败土房子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是全村三百户人的寺。这个大寺建了三次:第一次是20世纪40年代,“破四旧”时里头的经书都被没收了,充当库房。到1983年重新盖起,后来木质结构快倒塌了,就在2006年重新盖起。2008年大地震时,新瓦上的白鸽被震下来了。

清真寺对面是一个希望小学,也是马风山上小学的地方。搬迁之前,六个年级有三百多个孩子,现在只留二十八个学生和五个老师。老教师抱怨着村民不重视教育,寺里要多少钱都给,小孩寒假作业十块钱就不肯交,小孩子回家从来不问功课,就问下地干活、放牛放羊去不。当年马风山上到三年级后,四、五、六年级的班上都只有他一个人。

近处红房顶的院子是马风山父亲盖下的,当年是村里最好的房子。红屋顶的房子刚刚建好,没来得及住就生态搬迁搬走了

清真寺里住着一位年轻阿訇,只要还有村民在,他就不能走。阿訇抱怨着这次生态移民,黎套村三百户人搬迁的时候被打散分到了十四个地方,每一个新的落脚点都需要修建一个新的清真寺,这部分资金需要老百姓来承担。而且,当时有钱人都走了,留下了没钱的,交不起住新房的钱。

黎套村还剩四十二户人家了。在马风山看来,他们就是想多要钱,想拖着等政府出台更有利的搬迁政策。马风山在车里聊起来,总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忿忿:“他们想着拿着钱就可以一辈子不用工作了,但是国家凭什么为你们出这些钱,凭什么养着你们。这些人就是懒惰,不爱劳动,不想搬迁就自己在山里住着吧。”

当时他爱唱这一段:

阳世上人们钱财好

钱财本是个杀人的刀

国王们爱财者动兵刀

官宦家们爱财者把民敲

百姓们爱财者四方里跑

父母们爱财者子不孝

弟兄们爱财者舍同胞

朋友们爱财者不来往

千不该来者万不该

不该跑到云南背白面

违背了良心又把法犯

亲戚们就朋友啊离我远

害得自己妻离子散

害得别人家破坏

如今我走到绝路上

都怪我自己坏天良

如今我坐在铁窗边

想起来妻儿和心肝

想起来父母泪不干

劝一声我的世人不要把财贪

想起来父母泪不干

哎!劝一声我的世人不要把财贪

马风山说这歌叫《贪财鬼》,他在固原学的这首曲子。

马风山走到山沟里一处水泉,说过去就是在这个水泉取水上山。一个直径四十厘米左右的小口子,从地底冒出水,混着泥沙杂草。马风山说喝了二十多年这水,每天从半夜三点就有人来取水,还要排队取,走十几二十里地挑水回家。后来用车拉,拉一趟水三个小时,一百元路费,一趟水吃一星期。马风山反问着:“寒酸不?赶紧搬,搬到光光的。”

马风山在老家的山坡上开唱

在山坡上,目之所及便是花儿里唱的“上了高山望平川”。一片连一片的山坡,山沟里是村落。整个村子分了五组,每一组都隔了几座山头的距离。站在山上能清楚看到五组的分布,只是眼前一片荒凉:一组搬迁后只剩下一户人家,一座瓦房,几个窑洞,一个人在山上放着羊;二组都搬走了,房顶也拆了,木头带走当柴火烧,只剩下黄土的断壁残垣;三组是马风山家,远远能看见房顶。大片大片的庄稼地,有的还种着麦子。日子的辛酸,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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