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眼睛

刘秋绿

很小的时候，我喜欢看着爸爸的眼睛，听他说话，听他给我唱歌，讲故事。爸爸的眼睛很迷人、眼珠乌溜溜的；他的眼睛炯炯有神，眼里总带着笑意和慈爱，还有成功男人所特有的自信和满足。那时他是单位里的才子，能文善画。领导非常赏识他，同事们都很敬佩他，很多人请他帮忙写对联、画肖像、做编辑……他们用世上最美好的语言称赞他，并说他的眼睛很有灵性，看什么就能学会什么，同时也夸奖我妈妈贤惠。然后他们会拍拍我和弟弟妹妹的小脑袋，说我们可爱极了。那时，我为拥有这样受欢迎的爸爸而感到自豪。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爸爸正春风得意，打算在岗位中大显身手之时，却在一次为单位画广告画的过程中被松节油和二甲苯弄伤了左眼。他不得不带着忧愁离开心爱的工作岗位，踏上求医之路。从乡镇医院到市级医院，从市级医院再到省级眼科医院，最后得到的诊断结果是视网膜剥离，爸爸必须做手术。而那时我家并不富裕，一家五口就靠着爸爸的工资维持生计。这笔数目庞大的医疗费让我们愁眉不展，我们开始过起了酱油拌稀粥吃的日子。

为了治好爸爸的眼睛，外婆带着我们四处求神拜佛，妈妈则为借钱四处奔波。而那些经常找我爸爸画画、写字并对他赞不绝口的“朋友”一下子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一个个不见踪影。当妈妈走投无路，不得不向单位领导求助时，那个在我心目中一向慈爱的经理竟然数落起爸爸的不是。看着泪流满面的妈妈，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变了样？

后来，在爸爸的几位较少联络的朋友的帮助下，我们终于凑齐了医治爸爸眼睛的钱。

当爸爸妈妈不在我们身边时，我学会了照看弟弟妹妹，做饭、烧菜、洗衣服，并懂得了什么是坚强和忍耐。那时的我才十岁，梦里总会看到爸爸那清澈明亮、又饱含喜悦和满足的眼睛。

再后来，爸爸在经过两次手术之后，左眼宣告彻底失明。他再也不能画画，写字，做他所喜欢的工作了。而那时他才三十多岁，他那原本明亮的眼睛变得毫无神气，眼里只有忧伤、愤怒和绝望。领导给他换了工作，专门管理水电的收费问题。除此之外他整天还得冲洗厕所，并且忍受一些势利小人的冷嘲热讽。我们的家也忽然间清静了很多。

爸爸的眼睛失去了光泽，人也变得不再慈爱，动不动就朝我们发脾气，家里经常响起他的咆哮声。爸爸的烟越抽越多，酒越喝越烈。醉眼蒙眬之时便向我们倾诉他的落魄和无奈。他说他有好多梦想，他幻想过当作家、画家、书法家……可是命运却让他瞎了一只眼睛。那时我和弟弟妹妹总会拉紧手，望着爸爸那受伤的眼睛暗暗约定：每人帮爸爸圆一个梦。

转眼间，十多年过去了。爸爸似乎习惯了只有一只眼睛的生活。他是个坚强的人，在这四千多个落寞的日日夜夜，在别人骂他“独眼狗”的时光里，他默默地承受命运赐予他的痛苦，依然潇洒地与命运搏斗。他学会了很多知识，天文地理无所不精。同时，他把所有的知识和技艺都传授给了我和弟弟妹妹。我们都很争气，在别人的嘲笑声中帮爸爸圆了他的梦。

现在我是一名中学教师，在教学之余从事写作；弟弟在美术方面很出色，毕业后自己办了一家设计公司；妹妹选择了装潢设计专业，她的愿望是当一名优秀的设计师。

爸爸依然用一只眼睛看世界，但他不再叹息，不再愤怒。他说上天是公平的，它带走了一种东西，就会用另一种东西来补偿。我们是爸爸生命的延续，也是爸爸的骄傲。爸爸圆不了的梦，我们替他圆。

如今我们家又是门庭若市。当我再看爸爸的眼睛时，发现他的眼里除了有久违的喜悦和慈爱之外，还多了一份平静与淡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