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啊,母亲
马俊茹
北方的大地在四月才渐渐复苏。它像我的母亲一样,经历了漫长的严冬,终于迎来了生命里的春天。
1
黄昏,北风萧瑟。有人告诉我要到村北边上学。那一刻,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只想着跑去找母亲!我在风中狂奔,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母亲正帮二婶家干活,忙得满头大汗。听我断断续续地说完,她一脸温和地对我说:“去吧,妈给你做双新棉鞋。”她塞给我一个热乎乎的红皮鸡蛋就又开始忙碌起来。她刚一转身,我就又狂奔起来,脸上滑下两股热乎乎的东西。我再也不能坐在教室里看着母亲扛着锄头从窗口经过,回头冲我微笑;再也不能望着母亲的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田野尽头;再也不能下课后跑回家跟母亲要一块饼子吃……可是母亲竟说得那样轻松。母亲啊母亲,你怎么能理解孩子对你的那份深深依恋呢?
夜晚,母亲坐在角落里,就着昏黄的灯光为我赶制棉鞋。我缩在被窝里紧紧挨着母亲。一句句轻柔的叮咛随着一针针细密的针眼,被母亲牢牢地缝进鞋底,也伴随着风声进入我的梦乡。在梦里我似乎闻到了母亲身上的味道。
早上我穿着暖和的棉鞋去了新学校。穿过几条小胡同,再经过一条小河,母亲终于松开我的小手。她微笑地望着慢慢走进教室的我……
母亲用线穿起一个个的秫秸秆帮助我数数;母亲边拉着风箱边笑呵呵地看着我们在大槐树下跳绳;母亲守在火炉前给我烤干尿湿的棉裤;母亲在没膝的积雪中用锹帮我铲出上学的路;母亲及时为我交上订校服的钱;母亲还在全班都吃冰棍时悄悄过来递给我五分钱……儿时的记忆像一块块支离破碎的拼图。可是母亲留给我的印象永远是瘦瘦高高的,带着微笑的,就像门口的那棵大白杨。
寒冷的冬天使得我像只病猫一样,常常咳嗽。于是母亲背着我去赤脚医生家打针。胖胖的我懒洋洋地趴在母亲瘦弱的背上。乡村土路十分坎坷,母亲吭哧吭哧地走得很吃力。我伏在母亲的肩头,听到她两膝关节来回摩擦的声音。来回有几里地,母亲总是走得很快。她怕我睡着后感染风寒,答应回去给我买罐头吃。因为我生病多,所以得到母亲的关爱也多。姐姐常常撇着嘴表示不满,此时母亲会说:“大的要让着小的。”我一直睡在母亲身边。母亲怕我蹬了被子咳嗽,夜里一直留心给我盖被子。我也习惯了摸着母亲的大手睡觉。
有一天放学回来,我委屈地问母亲:“别的同学的妈都比你小,你怎么这么老了?”母亲笑而不答。“傻丫头啊傻丫头,你妈为了生你吃了不少苦,三伏天你一出生你妈就落下了风湿。”邻居婶子听了道。
相框里最早的一张黑白照片上,高高大大的母亲坐在中间,我和姐姐站在她两旁,像两只小老鼠。我们身后是那间老屋,可照片上的人和物都很年轻。
2
考上高中时,哥哥要去送我。母亲将我的行李卷好,叮嘱我:“住校不比在家,要吃饱,别省着。”母亲一字一句地说。我低着头,一滴一滴的泪像断线的珠子。母亲笑着打趣:“总守在妈身边长不了本事,小燕子总要出去闯练一番才能飞高。”
母亲不会骑自行车,每次家里做了换样的饭菜她都会叫人给我送来。若是没法送,母亲就会坐在桌前默默地念叨:要是三儿在家该多好。她埋怨自己不会骑车,要不就可以去看三儿了。
深秋的一天,母亲突然来学校看我。那是她坐三叔的车来集上卖菠菜。站在大门外的母亲,身上穿着哥哥的旧蓝棉袄,头上系着灰头巾,显得很苍老。隔着大门母亲告诉我家里大白菜收了两万多斤,哥哥的婚期也近了,叫我在学校多买菜吃,别舍不得。母亲说着从里兜掏出一卷皱巴巴的毛票,数出二十元给我。她说高三了该加强营养,别惦记家里,家里都好说。母亲紧了紧灰头巾,坐着颠簸的三轮车回去了。我手心里握着那二十元钱,仿佛握住了母亲那双操劳的大手,针刺般的疼痛和心酸像一阵急流似的迅速袭击了我全身的神经。
母亲从不抱怨生活的艰辛,她总是相信日子会越来越好。直到有一天我无意中发现了母亲的记账本,上面清清楚楚地记着我们兄妹三人上学时借的钱。“他二婶200元,老姨300,对门100,干奶50……”她从未提起自己受到过多少冷落,遭了多少拒绝,一次次空手而归时内心又是怎样的煎熬。可是看着她单薄的身子,夜晚听着她悄悄地捶打疼痛的双腿时的叹息,我知道她是以怎样的坚强挑起了这副担子。
3
“等我老了,你们给我买东西就买甜的。”这是母亲常说的一句话。小时候过年,孩子们就盼家里剩一盒点心没送出去,这样我们就可以等父亲回来时,一家人围在一起,看着母亲小心翼翼地拆开点心盒,将点心一块一块地递到我们手中。当我们把各自的点心高举着要分给母亲尝时,母亲就会说起那句“等我老了,你们给我买东西就买甜的”。我们小口地吃着,仿佛在把幸福一点一点吃进嘴里。后来,我看到日本电视连续剧《阿信》中,阿信临出门吃米饭时那香甜的样子时,脑海里马上浮现出了家人分吃点心的情景。父亲总是推让着母亲递过来的点心:“你们吃吧,我不爱吃甜的。”母亲也总固执地将最大的一块放在父亲手上。我们一手拿着点心轻轻咬着,一手在下边接着掉下来的渣,眼睛全都笑眯眯的。小屋里的灯发出轻柔的橘黄色的光,使五个人的脸上都有了生动的光泽。我们互相望着,笑着。大大小小的影子在灰暗的墙上交织成一幅画。
现在母亲的头发变白了,牙齿掉了。老姨从北京带来的稻香村点心,她也吃不动了。但她会留着等我们回来,挑选出一块块花样繁多的点心让我们吃,让给孩子们带回去。老屋老了,村庄的河水也干涸得如同老人枯了的眼底。母亲站在老屋前一次次地送别我们。虽然根还在,可我们却如同大树上的小鸟都飞走了,只剩下了在风中落寞的鸟巢。
天气晴朗,母亲躬身四处寻找着野菜。一场细雨将大地滋润得如同用牛乳洗过一般。遍地金黄的蒲公英,开着白色小花的荠菜,一挤冒出白浆汁的苦妈子,一时叫人眼花缭乱。也许是从小吃惯了的缘故,我们对曲曲菜情有独钟。这些野菜生长在盐碱地里,长着锯齿一般的细长的叶子,颜色青翠,叶子中间是暗红色的脉络,随手抓起一把塞进嘴里,一丝略带苦涩的清香便在口中弥漫开来。母亲采来野菜,择干净,放进冰箱,等我们回来吃。有一次我回去时,正赶上母亲早早地出去采野菜了。我赶到田里找到她时,她已经采了两大把了,上面都带着露水。母亲拿着小铲,顶着灰白的头发,弯着腰仔细地辨认着。母亲说原先成片成片的曲曲菜现在少了,不好采了。说话时我发现母亲走路一瘸一拐,摇摇摆摆得像风中的一片树叶。最近她右腿疼,走起路来不方便,我看得很是心疼。母亲却不在意地说:“吃的时候要先在清水里泡泡,生发一会儿就可以了。”曲曲菜无论是蘸酱吃还是拌豆腐吃,都好吃。她还说:“晒干了泡着喝,还能降血脂呢。”回来我照母亲说的做,青翠的大叶子在清水里伸展开,一片一片十分鲜嫩。我吃到那份浓浓的苦时,就不禁想起母亲。她多像这曲曲菜啊,扎根在贫瘠的土壤中,吸收的是又苦又咸的水分,却仍然生得青翠、舒展、不屈不挠。塞一把大口地嚼着,不知不觉一丝丝的甜便漫过心头。是啊,一个从盐碱地里走出来的人,曲曲菜的苦已不只是肠胃里的记忆,而是早已流淌在血管里。有这些苦味垫底,在生活里经历挣扎、努力、失败和坚持后,还有什么苦不能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