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魏晋风流
本该秋高气爽的天气却遇上了连绵阴雨,缠缠绵绵仿佛是初春,一杯清茶,一卷书,听窗外淅淅沥沥空阶滴到明,有一种怅然若失的迷惘之感。
推窗而立,凉风卷带着细雨扑面而来,窗外只有入秋的景,却没有入秋的寒,秋风温凉而细腻。在这样的季节里,觅一段史,念一个人,仿佛连灵魂也踏入得格外清晰。
漫长的岁月里,浩瀚的史书中,皮影戏般滑过的又岂止几个英雄、几位佳人?跨越滔滔江水,在重峦叠嶂的密林间找寻,碧水清流,谁又是那个立于水畔等待的人?
没有绝世容颜,没有红缨盔甲,不妖不魅,“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隔岸相望沉鱼落雁、巾帼须眉、庭阶玉树、珠玉满堂,她在其中翩然而立。她便是谢道韫,东晋名相谢安的侄女,名满天下、千古流芳的才女。
隔着东晋这条暗潮汹涌、血腥浮躁的河,她的家族如同岸芷汀兰,郁郁青青,她便摇曳其中。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本该是一朵被呵护的春花,却飘摇于风雨如晦的冬日,伤痕累累之后,留给我们的是一段寒梅傲雪的顽强之姿。
谢道韫是一个名字、一个符号,代表着繁盛一时的谢氏家族曾经有这么一位姑娘,姓谢名道韫,被历史铭记。
道,“自然,自然即道”;韫,“收藏,蕴藏”。似乎冥冥之中已注定,她这一生如韫椟藏珠,期待光芒万丈却又宝匣深藏,可惜待千帆看尽,波澜不惊时方醍醐灌顶,这世间浮光掠影,原来不过一个“道”字,万法归宗。
记得谢道韫便记得那样一个时代,记得那样瑰奇而混乱的一段史,成就了她的千古英名,也给了她一世伤痛。何其不幸,又何其幸哉。如若有来生,渴求国泰民安,小女子一生碌碌,不求显达于世,但求岁月静好,一世长安。
推开那扇满目疮痍的大门,踏着历史的烟尘,在江南的雨幕中细细找寻,眉眼清丽,秀外慧中,史册上的墨迹堆砌着对那个风骨非凡的女子的赞美,却总觉得有些疏离而遥远,有一种冷冰冰的生硬僵直。她该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子,美丽而温婉,不急不躁,微微如风,才华横溢。她立在湖畔岸边,如一竿青竹,又如一株玉兰,亭亭而立。
想走近她,听她娓娓而述王朝兴衰,欣赏她如蛟龙出海般的书法,“雍容和雅,芬馥可玩”,看她意气风发,口若悬河,清谈玄辩,如出鞘的宝剑,秋虹似水。与她讲闺房密语,怅然感叹夫君没有双飞翼,心意难通。
史册总是热闹的,记录着枭雄豪杰,记录着英雄侠客,记录着美女如云,也记录着烈女贞妇。掩卷而叹命运之不公,世事变幻莫测,高山是一景,小溪也是美不胜收,只是更多的人去仰望高山时,谁还曾记得那些零落成泥碾作尘的卑微灵魂。
漫卷诗书,繁花缭乱,魏晋时代造就了一个奇异的社会现象。一边是追求自由率真个性的文化,一边是动荡不安的社会,仿佛一个人格分裂的精神病人,忽左忽右,时而残虐疯狂,时而开阔博大。
这是一个瑰丽而妖异的时代,有着与众不同的基调。她亦正亦邪,任性狷狂,而又真诚可爱,与她相遇,莫问是缘是劫。
魏晋南北朝的朝代特征如此之多,与当时的政治风气有关。曹丕于220年代汉称帝,建立了魏国。四十五年后,265年,司马家族秉承曹家得天下的手法夺了这天下大权,建立了晋王朝。然而短短五十二年后,政坛再起纷乱,统一的王朝如大厦倾倒,土崩瓦解,安定平稳的生活仅仅是昙花一现,便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
失了北方国土,晋室只得南渡,琅玡王司马睿在建康建立了东晋。偏安一隅的东晋王朝也没能让朝局安稳下来,建立在士族门阀支撑基础上的政权危如累卵,有着“王与马,共天下”之称。皇权弱,士族强,势必产生权力之争,在东晋王朝统治的一百多年里,各种篡权、起义不休,动荡的朝局使这个时代纷杂混乱、号角声不断。
政治的混浊黑暗,国家的分裂对峙,却造就了文化的融合促进。不同民族、不同地域的文化相互撞击,相互妥协调和,终于融成特立独行的文化氛围。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个时代,有着漆黑的政治,却有着光彩的文化。
这是一个士族当权的时代,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贵族时代,皇权没落,士族豪门风涌崛起。他们左右着整个王朝的政治、经济、文化,从魏时开始渐渐壮大,至东晋时期已到顶峰。王、谢、庾、桓四大家族与司马氏皇权同生共息,此消彼长而平衡。谢道韫是陈郡谢家之女、王家之媳,显赫的出身给予她的不是飞扬跋扈,而是诗书字赋样样出众的才气,是有着林下之风的名士风范。
从元康名士到“竹林七贤”,再到江左八达,魏晋的风气已然与前朝不同。不再是儒家独霸天下,老庄的思想渐渐走入朝堂,士族名流们开始重才气,重艺术,重感情,重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这是一个相对于前朝而言人性开始觉醒的时代,他们不再被教条约束,渴望探视内心,寻找心底深处的真情。
他们开始相信,这世间一切皆有情,情义之深不亚于理之重,是人才会有情,有情才能算一个真名士。名士王衍丧子,悲痛不已,山简安慰他不要太过伤心,他痛哭道:“情之所钟,正是我辈。”圣人可以忘情,我辈岂敢?情到深处自然涌出,不压抑,不克制,情到深处无法自拔。这世间最真切的正是用情至深之辈,他们在那样一个动荡不安、战乱频繁的时代里深情以待。
频繁的战乱和动荡的朝局,无法释放的家国之情、故土之恋,太过压抑的仕途前景,让士人们如同落入黑暗的深渊,需要伸展的心性只得在老庄的飘逸思想中一展双翅,放纵任达,率真任性。
追求美色、玄学清谈、服药之习、饮酒成风、任诞率直等迥异于其他封建王朝的风气,带着魏晋时期独有的风采扑面而来。青山绿水间,文人墨客三两成行,或坐于曲水之畔,或散衣而卧,洒脱不羁,“斗酒十千恣欢谑”,画轴半卷描史册。
江南王朝内斗不断,江北更是战火弥漫,汉、羌、匈奴、鲜卑等各族之间的摩擦不断,王权更迭频繁,你方唱罢我登场,狼烟四起,民不聊生。乱世治兵,盛世治典,群狼环伺的权力之争使当权者们在短暂的统一中来不及建立自己的文化体系,江北、江南在纷乱中寻找自己独有的平衡,在民族差异、地域差异的碰撞和挤压中催生出了一种绝世独立的文化风貌。
在失去半边国土的东晋,玄学有了自己的新核心——如何超生死、得解脱。动荡的王朝让士人们觉得生死无常,所有美好不过是稍纵即逝的烟花,生命亦不过是大梦一场。由此,他们提倡“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观,追求个体人性解放,纵情放欲。
永嘉之乱后,中原沦落,山河已破,朝局动荡,政权频繁更迭,士人南迁,这一切使得他们对于国家的感情越来越淡薄,而家族的观念越发浓厚。他们远离家国故土,面对的虽是江南的秀丽江山,然而想到江北还在动荡离乱中,故土难回,家园不再,无法割舍的落叶归根之情终于喷薄而出。
厌倦了无休止的战乱,厌倦了朝堂之上的波诡云谲,他们自绝望中生出新的感情寄托,他们抛弃实用功利,轻视世俗礼法,超越玄远,向往精神的纯净。如嵇康爱打铁,不是为生计,只因喜爱;阮孚制屐,神色悠然。他们所求只是心中所爱,因为爱而去做,没有目的,没有算计,所凭只是一颗心而已。
他们纵情山水,寻找安乐之所,放浪形骸,以酒精麻痹神志以求忘怀或自保,以隐逸山林为乐土。
儒家那些三纲五常的理论,“以经义决狱”的烦琐经学,还有谶纬怪诞的神学,到了这个时期都如同美人迟暮,光环泯灭,魅力不再。士人们厌倦了政治斗争的残忍黑暗,转而开始关注个人的修为,醉心于形而上的哲学论辩,名人雅士攒三集五地谈玄说理成为一种时尚,世人称为清谈或玄谈。
清谈是将人性和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做了形而上的认知,思考来去有无这样无法参透的玄理来进行辩解,士人们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当时的士人皆爱此道,文人墨客们聚在一起,饮酒清谈,有时会就一个论题辩论不休,遇到高手,甚至可以通宵达旦。
美人卫玠便是此中高手,虽然有“看杀卫玠”的说法,但还是有部分史学家认为,卫玠是因身体羸弱,又彻夜清谈,以至于累死,可见清谈的魅力之大。
陈郡谢氏也深爱此道,谢道韫的叔伯和兄弟们都是此道中人。谢安是清谈高手,侄儿谢玄、谢朗也是少年时便名扬天下,谢道韫自幼受叔父谢安影响,又才学过人,加上日常里来往的皆是风流名士,才学深厚,辩识机敏,都是清谈高手,她自然也成了此道中人。
如果说清谈玄学是魏晋的主导思想,饮酒长啸便是日常行为。魏晋时期士人爱酒,上至帝王,下至士人,皆嗜酒如命,尤以“竹林七贤”为代表。刘伶更是酒中仙,他曾乘鹿车,携酒壶,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可见他爱酒甚于爱自己的生命。不仅如此,他还把自己对酒的喜好写成文字,作了一篇《酒德颂》来阐述自己饮酒的原因和酒后的感知,所谓“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如江汉之载浮萍……”这也许便是当时爱酒的士人们共同的心声。借酒避世,借酒放达,醺醺然而自得。
饮酒不过是魏晋士人任诞之风中的一种,各种越出当时礼教的事例不胜枚举,例如阮咸人猪共饮、阮籍居丧无礼、王羲之东床坦腹、王徽之雪夜访戴等。乘兴而来,兴尽而返,这正是魏晋名士们追求遵循内心的行为方式,放达率性。
如果这些行为还不够让人瞠目结舌,那么服食五石散才真是任性到怪诞的地步。食药之习大约是从“美人”何晏而来,何晏吃五石散治病,病好后称此药便是不治病也能让人神清明朗。在那样一个跟风的时代,此论一出,世人纷纷尝试,后渐渐成为上层社会的一种风气,一代名流王羲之也服用此药。
五石散的药性很烈,吃过后需要散发,以至魏晋士人都喜爱衣袖宽博的服装样式,褒衣博带,行动之时衣袂飘飘,恍若谪仙。士人们以此为风尚,行动中自带一股翩然之态。
欣赏世间一切美好,不论是对物还是对人,敢于直接表达自己的喜恶,真诚而不做作,是这时期独有的一种风景。譬如当时的女子看到美男便围观,将果子抛入车中以示欣赏,这种纯真而美好的喜爱之情,率直得可爱。嵇康在山中徘徊,猎户夸赞他为神人;谢安有鼻炎,说话鼻音重浊,世人于是皆捏着鼻子说话,跟风的狂热程度甚至导致满城洛下之音。
率性而为,行为怪诞,只是这魏晋风度中的一种表象,后世的文人墨客真心钦慕的是名士们风流蕴藉的才情,是他们的放达而不放纵,率直而不鲁莽,真性情而不淫乱。阮籍别嫂,虽无视礼教,却重亲情;嵇康刑场上让弟子送来自己的琴,从容弹一曲《广陵散》,长叹一声此曲终要消亡,其淡定放达之态,世人皆感怀;谢安会桓温,被满帐刀斧手合围而不变色,谈笑风生,于不动声色中化险为夷。如此种种,后人岂能企及?
正所谓,真名士,自风流。
张扬的个性背后是对精神世界的纯净的追求,任诞放肆背后是不同流合污的铮铮铁骨。
谢道韫便生在这样一个思想开放、追求自然美、崇尚玄风、清谈盛行的王朝。
谢道韫出生在一个富庶的门阀世家之中,被娇养长大,文采斐然,才华横溢,在当时不知被多少士人倾慕。
茂林修竹间,亭台楼榭深处,阳光透过檐角洒入庭院,层累的紫藤萝架下,不谙世事的少女拈花而笑,一生如若画卷初展,怀揣美好的憧憬,只盼此生遇一良人,“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然而冰冷的史实总让人措手不及,即使超凡脱俗如星子般的他们,也难抵粗野的金刀铁马,所有的情感和矛盾在家国天下的面前渺小如一粒尘埃,历史的车轮倾轧着血肉之躯轰轰而行。“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谁曾记得车轮下的尘埃中曾经开放过的花儿?阿基米德倒在野蛮的血泊中,谢道韫怀抱小外孙独面钢刀血雨。
血腥推进的历史进程将这个热闹的时代渲染成另一种风景,如同地狱中的彼岸花,绝望中开出的艳色,妖异无双。咨经诹史,这一世的悲欢离合、欢喜凄凉,都凝成墨落于纸上,不过是几笔墨迹,凭记一生。
纵使她千古留名,风骨铮然,我们甚至连她的出生之日也无从追寻,能记得的大约就是那年那岁,她还是“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豆蔻少女,秋千架前立,白果树下舞,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派少年不知愁滋味时浑然天成的纯真。随着岁月的浸润,白纸一样的人生便轻易地被这样热闹而繁芜的时代培育成毛竹一般的秀挺。
墨色中依稀可辨她衣袂飘飘、面目清丽、形容开阔,有着君子般的洒脱,但终是落入这凡尘世间,身心疲惫,伤痕累累。
春雨如幕,夏日如花,秋凉若霜,冬雪绵绵,人生一幕如这四季,少年时的美好,成年后的烦恼,中年后的遭遇,朝而欢,暮而寂。
多希望这一世不过是庄周一梦,石入水中激起碧湖波澜,惊醒梦中人,再抬头,庭院深深,绿肥红瘦,微风吹拂,秋千依旧。
翻开泛黄的史料,相悖于她千百年来的名气,有关谢道韫的资料屈指可数。浩瀚如垠的字海里,觅迹寻踪,点点滴滴被尘封的往事,如若昙花般幽然开在寂寂的黑夜,执起的烛火还未燃尽,花已谢去,只余下淡淡的香气萦绕心间,如隔湖而望的一朵白莲,如深山幽谷那枝寒梅,不待你的到来,便已过了花期,空余怅然漫山谷。临水凭吊,碧空余鸟痕,清波舟影远,心中唯余那个踏波而来的仙子,空灵飘逸,仙踪难觅。
2.风起青
大风起于青之末,江湖潮汐起伏,动静皆有因,看似平常的事件下是涌动的机缘。陈郡谢氏祖辈生活于江北,最终在江南成就一世盛名,本该是江北崖上白玉兰的谢道韫,由此而成为江南的一棵木棉树,花开锦绣,钟灵毓秀。
西晋王朝的巨轮在风雨刚歇的晦涩天幕下缓缓滑行,没有罗盘的指引,不知道如何加固船身,贝阙珠宫、金玉满堂也不过是燕巢基上,社稷如累卵之危,苍生有倒悬之苦。海面风雨交加,船内刀剑相向,王朝不可避免地再次驰入风浪区。
西晋从曹魏手中接过江山大任后,来不及整顿就开始庆贺,从奢华糜烂到一步步走向深渊,直至覆灭。北方大片江山已落入他人之手,东晋只是晋王朝大乱后南移的政权,也是依赖和猜忌交织中的政权,生存得格外战战兢兢。
从最初在贫瘠的花园里种下那颗生存的种子开始,这棵王朝之树的生存之路就注定会格外艰难,风雨如晦,刀光剑影,它孤寂无助却又热闹喧哗,无暇关注生存之源,它更急切的是想得到树上的果子。正因为如此,方有了魏晋乱世,有了“竹林七贤”,有了魏晋风流,有了魏晋风骨,有了琅玡王氏,有了陈郡谢氏,也有了拥有咏絮之才的谢道韫。
西晋如若依旧如日中天,根基在陈郡的谢氏不会乔迁至江南,琅玡王氏不会与司马家共天下,王谢不会携手共游东山,曲水流觞集一册《兰亭集》,谢道韫也许就不会嫁给王凝之,也许这一生可以爱恋无绝期,共剪西窗烛。偏偏王朝覆灭,人事变迁,短短几十年,一切变得面目全非。都说前世五百年的回眸才换今生的擦肩而过,谢道韫的姻缘也好,王谢两家的联姻也罢,或许都是前世已定下的缘吧。也许这轰轰隆隆的王朝剧变,只是为了赴一场他们相会的盛宴。
无法猜想当年晋武帝内心的考量,为何最终将锦绣河山交给自己痴傻的儿子,以致贾后弄权,引出八王之乱,将西晋王朝拖下无间地狱。鲜血的味道唤醒了司马氏骨肉血亲们内心深处的魔,让他们一个个踏着尸山血海狰狞而来。最是薄情帝王家,为了那至尊的高位,无数英雄竞折腰,亲情泯灭,道德沦丧,余下的只有僵尸般的肉体,撕咬吞噬,任由邪恶之火吞噬天地。
风雨飘摇的西晋被蹂躏撕扯,终于被碾成齑粉,任由北方的大军潮水般涌入,铁蹄踏碎残梦,惊醒了满城士族。自曹氏手中掠夺的王朝轻易地便被付出一半给予了新的掠夺者,司马氏抛下半壁江山,逃避江南,自此残缺成了晋人心头永远的伤。
北方的士族们没有想到会有一天举族南迁,别离故土,于青山绿水间再觅根基。即便是再华丽显赫的家族,也不过是国家怀中的雏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国破家亡,国土已失,何处为家?战争的烈焰舔舐着每个东晋子民,轻易地将他们灼伤。
来到他人的梓里,王导采取的是忍让之策,以求各方势力平衡。他采取了“镇之以静,群情自安”的政策,只为让东晋这艘已是积重难返的巨轮先稳稳地靠岸。
江南是另一片天地,有着自己的豪族门阀,他们有引以为傲的家族史,有江东的富饶之土,又有名士风范,不趋利求势,即使是皇家也不在他们的眼中。初来江左,无人相迎,豪门士族皆摆出观望之态。朝局不平衡,即便是已停了岸,依旧无法抵挡风浪。
江南士族并不认可仓皇而来的江北士族,称他们为“荒伧”或“伧父”等,意思是边远粗鄙之人。江北士族多为朝堂之上的重臣,自视甚高,即使北方故乡已失,士人骨子里的傲气还是让他们无法弯下腰去,对待南方士族的蔑视只回以不屑,仍以中原望族自我标榜,傲然不融。
王导夹在司马氏和南方旧族间捭阖,同时要保证江北旧族的利益,可谓左支右绌,夹缝求生。为能保证江南的政局平稳,求得江南士族的认可,他曾不怕被人耻笑而学习吴语,并弯下腰向当地门阀陆氏求亲联姻,却被陆玩轻视。陆玩冷笑道:“培塿无松柏,薰莸不同器。玩虽不才,义不能为乱伦之始。”即使王导曾是江北望族,在这里也如同离开家乡的柑橘,早已没了故乡的香气。
王导为了保证南下士族能平稳过渡,采取了侨寄法,在不影响南方士族生存利益的地方设置侨乡、侨郡、侨县,而且多设置成拱卫之势,可以护卫京城。江北的士族在这些地方可以保留原来的姓氏和利益,使这些朝堂上的重臣暂时安下心来,暂时保证了东晋王朝的平稳过渡。
南方的士族也同样面临着许多难以解决的问题,他们是自孙吴以来早已盘踞在江南当地的门阀,分别是吴郡顾氏、陆氏,义兴郡周氏,他们本就瞧不起北方士族,遑论将南方大片田地给予他们。但司马氏是自江北而来,带来的北方士族多在朝堂上手握重权,而南方士族虽在经济上占主导地位,政治上却没有太多的话语权。王导便让朝堂重用江南士族,礼敬优待。几经努力,终至南北士族融合。
每个家族的成长都不是一帆风顺,同样是琅玡王氏的王敦却没有王导的温和态度。政局的动乱对于枭雄来说是一次权力崛起的绝佳机会,手握重兵的他野心勃勃,要取司马氏而代之。作为同族的王朝中流砥柱,王导不仅没有站在自己族人那边,反而坚定地做了保皇派。为了全族的利益和安全,他带领全族兄弟子侄二十余人,每天天亮时到台阁处等待处罚。曾带领着全族人紧跟着司马氏南下建立根基的王导,此时心中是何种感受?只怕他内心深处虽有恨有怨,更坚定的却是儒家的“忠义”两字和全族的性命。长安陷落、王敦专权后,王导并没有因为族人得势而得意,他坚决反对王敦篡权,宣称:“宁为忠臣而死,不为无赖而生。”王敦无法,最后只得退回武昌,一场战事终于无疾而终,同是族人的王敦至死没有越过王导。
流水东去,冲走多少往事。王导立在滔滔江水之畔,心意澎湃起伏。他的身后是数百人的庞大王氏家族,每次站在风口浪尖,面对两难抉择时,他都没有迟疑犹豫,坚定地站在自己的内心认定的方向。无论面对的是何人,他的意志从未有过半点儿改变,刀剑相向亦无悔。王导一生付出良多,一路走来多少艰辛泥泞,所幸命运不负,不论是东晋王朝还是琅玡王氏,皆平安度过了衣冠南渡最初的动荡。
相对于琅玡王氏的崛起,陈郡谢氏就缓和了许多。他们和江北其他跟随着司马氏南下的士族一样,平淡无波地落入青山秀水间。按照王导的侨置法稳稳停下,遵循朝廷规定购置田产,有官职的子弟住入京都秦淮河畔乌衣巷的新居,其余子弟家眷皆在会稽上虞、东山重建了谢氏庄园,自此扎根江南,开始了新一轮的征程。所幸谢氏家风严谨,子弟才俊众多,再加上努力经营,终使谢氏成为水墨江南的明珠一颗。
“道德传家,十代以上,耕读传家次之,诗书传家又次之,富贵传家,不过三代。”传承的是什么,回报便是什么。谢家三百余年风流不绝,正是由于传家以德。东晋时虽然以玄学为主流,但士族门阀在治家上依旧是以儒学为重,重门风、重家学。作为当时一流高门的谢氏,其门风是当世标杆,以老庄精神为主导,率真风流,重情轻礼;家学更是特立独行,注重儒家的礼法,崇尚孝悌忠义,所以他们虽然也会着力维护自己的家族利益,但更会将东晋王朝的利益摆在家族利益的前面。不是愚忠,而是为了整个社会的稳定,同时也是在规避树大招风、圆满则缺的规律。这便是谢安提出的在政治上要采取的素退政策。
谢家也和其他门阀家族一样,如同一棵盘根错节的苍树,根系深深扎在故土之中,枝叶却已远远地伸向皇权所在地,以求获得更充足的阳光雨露来滋润、维持整个家族。
谢安自东山翩然而下,前半生他倾力为谢氏家族培养下一代,后半生他为谢氏家族门阀不倒而努力,无论哪一件他都做得极为成功。他教育的子弟个个出众,他对东晋王朝有不赏之功。他的一生都在为自己的家族努力,也在为东晋王朝而努力,在他手握大权的那些年,东晋暂时得以稳定。
谢安的出现,是谢氏乃至整个东晋王朝之幸。他的光彩宛如明珠般耀眼,他风流蕴藉、放达不羁却又谨慎守身。出世时,他寄情山水,以身作则教导子侄;入世便惊艳天下,举手投足间,前秦数万之众灰飞烟灭。
似水流年偷换,原来东吴的乌衣铁甲的营地,曾几何时已变为东晋风流满天下的王谢门庭。不知道谢家从何时搬入此地,只知谢安东山再起名满天下后,便与这里息息相关,和“王与马,共天下”的王家毗邻而居,从此相守相伴,声名鹊起,联姻、联政,共领士族门阀百年风骚,浓墨重笔,彪炳史册,为后人所忆。
3.缘起江南
择一城终老,遇一人白首。
人生一世,漂泊一生,困累得最快的是肉体,总渴望有一处能避风雨之枝可以将此生栖息;等到肉体不再漂泊,思想却没有停止过流浪,渴望一份正好是自己所喜爱的事业,可以沉浸在其中永不厌倦;便是思想不再流浪,梦想也一直在生长,为那份此生没来得及实现的美好。终此一生,总是漂泊得辛苦而漫长,短暂却又充满期待。
心底深处立着一座城,我小心打扫,细细擦拭,花团锦簇只待你来,希望你便是我等待的那个人,希望你恰好也愿意在此长驻,希望我自此不必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此心安处是吾乡”,望你如我一般心静如水,长日相伴不相厌,此生于此城中共相守,白首话当年。然而……
公元317年,长安失守,西晋灭亡。
世事变迁,际遇难料,梦想和现实总是有差距,曾经固若金汤的城池只不过是战火中的苇箔,沉浸在温柔乡里的士族纷纷逃离故土。国家稳固时,人人为利而谋,一旦国破家亡,战乱四起,无数人流离失所,生死一线。多少有情人被拆散,多少青梅竹马不得不天各一方,终此一生再难相见,同城白首的期望终成一场大梦。
曾经的繁华就此凋零,金戈铁马踏碎残梦无数,故国家园无处话凄凉,明月孤悬下四野孤寂,寒枝栖独鸦。在血腥的碾轧中,中原沦为人间地狱,生命在烈焰中挣扎,化为尘埃中的草芥。
江北已被铁蹄踏碎,千里沃野狼烟四起,曾经的华丽庭院已陷入敌手,隔江相望,此生只能遥寄故乡情,借月亮的清辉照一照旧时家园。由于隔着长江天堑,战火还未燃至江南,司马睿听从了王导的劝解南下建康,从此开启了一百多年的东晋王朝。虽然其间依旧战乱不断,又有北方政权的攻打,但总算是暂时安定下来,江北的士人和流民会聚在一起,借地理优势避祸,偏安一隅。
当冰雪消融、江南再逢春时,已添了许多陌生的面孔。无论是簪缨世家,还是平民百姓,都纷纷背井离乡,满面风尘,如潮水般涌向平稳的江南,只为寻一处安身之所,渴望一世安宁。
烟花金陵,风情秦淮,江南总是带着几分温润的烟柳旖旎,便是霸道的帝王之气在这里似乎也平添了几分平缓柔美。江南之城向来是诗人口中的梦回之处,烟树迷离,水汽氤氲,月色溶溶,道不尽江南的旖旎风光,数不尽江左风流人物。江南的温润让一切慢了下来,金戈铁马、号角嘶鸣的混乱王朝到了这里似乎也不由自主地缓了下来。
踏上拱桥扁舟,迎面是薄雾迷蒙的江南细雨,于雾气氤氲中遥望青山耸立、碧水东流,一路风尘仆仆的江北士人被新奇和惊艳缓和了心中的仓皇感,如同激流行至平滩,缓了下来,慢了下来。
江南温润的山水,不仅抚去了南迁士人的伤痛,天然的屏障还为他们遮去了一蓑风雨,让他们忘却了江北的战火和皇权纷争。他们仿佛落入了桃花源,贪婪地徜徉在青山碧水间。
阳春三月下江南,是畅游的期盼,是远游的新奇,但落脚此处又是另一种感叹。回首北望,有家不能回的怅然油然而生,游历和远离毕竟是两种感受。作为一个王朝,在另一片土地上站稳脚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春风送暖,燕子归来,回到曾经的庭院建筑家园,而新燕来到,却是另一番景象,选择地址,寻找落脚之地,步步都要慎重。
故土难离,初到江南的士族有一种流离失所的孤寂感,如同在黑暗里行走的旅客,终于找到可以歇脚的旅店,却被告知身后浓黑的夜色里家园已崩塌毁灭,没了回头路的旅程变得格外漫长难耐。天气晴好时还能安慰自己这里山水秀丽,如遇到凄风冷雨,则最难将息,每每临窗独坐,总忍不住遥想,家乡庭院内的大树是否依旧青翠?门前的杏树是否已是满枝硕果?想着想着,悲伤便溢满心胸,即使踏遍满城锦绣也无法抚慰。长此以往,故乡成了一个梦,成了心底不能碰触的伤,只有在明月夜、秋凉时,才会卸下伪装放肆地痛哭一场。
江北的士族无法割舍的故国情和失去家园的伤痛,让他们精神颓废,心情沉重。又因在江南是侨居,被当地士族轻视,原来引以为傲的洛阳语在这里也无法沟通,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难免顾影自怜,叹惜命运不公。于是每有闲暇时光,他们便相聚在一起,似乎只有如此才能感到一丝熟悉的暖意。
江南天气晴好,失了魂的江北士人相约到城外长江边的新亭饮宴,与往常一般饮酒观景,畅谈时政,清谈玄理。周突然悲叹道:“风景不殊,举目有江河之异!”风景不变,江山已变,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悲伤早就浸入他们的骨子里,只要一滴水便能激起千层浪。在座的士人们闻言纷纷落泪痛哭,一向宽厚忍让的王导却沉了脸。不能抵敌保国,不能北伐复国,对待南方士族不能宽容,只会在这里伤春悲秋地哭泣,岂是大丈夫所为?他拍案而起,喝道:“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泣邪!”一语喝醒梦中人。悲伤难过对于既成的事实无济于事,专心去做一件事可以使人忘却心底的伤痛,将这些难以放下的故国情怀化为北伐之力。
谢安在东山逍遥畅游,姿态也好,拿势也罢,都让时人无可指摘。谢安其人,若是要稳,便稳若磐石;若放浪形骸,洒脱行事,便活脱儿一个魏晋名士的模样。那时,他也许存着报国之心,但始终认为家族的发展和延续应以平稳守中为准,只怕他也未曾想到,后世子弟济济一堂,名满天下,便是自己的侄女也同样如星辰般闪耀。
有人一生爱游却不得不守一方家园,有人喜爱宅在家里,却不得不四处奔波,寻找一片安家之所。琅玡王导为家族丢弃雄霸天下的王敦,陈郡谢安为家族放弃隐逸之志。人之一生,有所为有所不为,只要得其所,青山绿水自在心底,磅礴泥丸也是江南最好春景。
安稳的生活让士人们渐渐落地生根,重拾旧时风采。江北的第二代士族也已渐渐走上政坛,对于战乱,他们的伤痛少于上一辈,他们已融入江南的山水中,衣着华丽,风度翩翩,与这景色一样绮丽。
谢道韫出生时东晋已立国二十余载,初时的混乱和士族们的争斗已渐趋平稳,迁至江南的各士族均爱会稽的风景,认为此处山水绝佳,所以多居于此,谢氏也同样在此建立了自己的庄园。一切似乎恢复了江北时的模样,甚至比江北时更加广阔华丽。
始宁别墅还未建成,谢道韫还是牙牙学语的稚子,究竟处于剡县还是乌衣巷,史料中没有更多的记载。唯有沿着桂花满坡的山阴道,或踏着热闹繁华的金陵城找寻她留下的芳踪,曾经四季分明的江北的家族庭院已只是她阿母或阿婆口中的回忆了。
陈郡阳夏是今天的河南省太康县,地处中原腹地,没有群山环抱,唯有一马平川的沃野,清澈的涡河从城中穿过,谢缵便出生在这里。他后来长驻长安任职,晚年寓居洛阳,逝世后归故土安葬。从此,士族门阀里便有了一个新的家族——陈郡谢氏。
谢道韫终其一生也未能看一眼祖辈口中的陈郡阳夏是什么模样,虽背负着陈郡谢氏的名头,对于他们这些南渡后才出生的小辈而言,心中的故土只是那东山上的一株金桂,乌衣巷口的一抹斜阳。
“洛阳春日最繁华,红绿荫中十万家。”江北对于谢道韫来说也是一个梦,是一个遥远且只闻名却未曾谋面的梦。“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洛水之畔是否真的有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的伊人?不能回归原籍的遗憾,她从书中、诗中和老人们的传说中点点滴滴地窥见。洛川清碧如缎,伊水山中流,伊阙相对开,清水北流,山木葱郁,山涧的鸟鸣婉转,白马寺的钟声悠远,声声叩响半个洛阳城,传至深宅后院,落入不谙世事的少女们的耳中,古朴中蕴含着凝重。彼时这些少女做梦也不曾想到,这安稳美好的生活会突然被战火葬送。诗书中的深意至此方有一丝触动,花蝶相嬉的欢乐多了一分不曾有的思量。
金谷园内当年是何种风景?若溪水能回溯,清泉石上流该是何等的灵动,惊才绝艳的金谷二十四友又是何等的风流蕴藉。香山是否已是香气动人?庭院内是否有采回来的香葛香气四溢?若战火不兴,太平盛世时,洛阳该是一种怎样的繁华喧闹啊。祖籍阳夏的太康陵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古意?是否有槐树立于旁,春来杏花开遍,秋来柿子金黄,冬日冰凌晶莹。不入其境便难领会其景,如若有朝一日中土统一,定要将这些一一踏遍。可惜这期望不过是梦一场,直至东晋灭亡,北伐也未能成功,统一大业终未能完成。而曾经侨迁至江南的旧人均已作古,谁还曾记得祖籍旧宅的风光?那里的一砖一瓦已渐渐湮灭在历史的烟尘中。
她不曾见过战火燎原,不知逃离侨迁之路的艰辛,没有经历过立国的艰难、选址的凌乱。自出生起,她过的便是富庶而安逸的生活,见到的均是与叔父来往的士族高门,个个白衣翩翩、宽衣博带、洒脱率性、跌宕风流,清谈长啸于山林间。山间的青竹给了谢道韫灵骨,叔伯兄弟们给了她温润的情怀,来往的风流士人带给她才情和梦想。
谢道韫足下蹑双履,头上玳瑁光,正是不识人间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岁,在溪水旁踏青游玩,花团锦簇,轻语笑妍,眼波盈盈,眉如远山黛,举手投足间自有爽朗风气。纵是将来傲骨铮铮,儿时也一样会调皮捣乱,也会是阿娘怀中的娇女。她在江南的山水间愉快地生长着,如同谢家庄园内的春笋,一夜春雨便露出尖尖角,娇嫩而秀挺,秉承了谢家的风流才华和卓越风姿。
也许她还曾在东山为斗草四处找寻可以胜利的草柄,满面通红,粉额微汗,灵动的双眸里满满都是顽皮神色,有可能还会冲团子般跟在姐姐身后的谢玄喝一声:“快来,不然,阿娘不要你。”引得谢玄迈开小肉腿边跑边哭。经过小溪边,看见王谢两家的大人在清谈玄论,饮酒赋诗,还望见一脸不屑的小小王献之和一脸端庄的王凝之。
目光自这些人脸上滑过,最后落到叔父谢安的身上。在她小小的心中,叔父是和东山一般高大巍峨的存在,一言一行都有仲山甫般的宽博雅量,是她学习和膜拜的典范。她喜欢停下脚步远远地听他与旁人侃侃而谈,细细揣摩,自己虽不是男儿身,却不愿意只做一个娇滴滴的贵女,谢氏家门的雅量气度要传承下去。
那时,谢道韫和王凝之都是小童,隔着层层人群和曲折的流水相视,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望,对方都是众多孩童中的一个,虽然小小年纪,但已深得家风教育。个个少年老成,以一种成年人的姿态秀挺而立,小嘴紧抿着,只怕落个稚子之名,可爱而又可笑地端着。
谢道韫侧耳倾听,为能听到高水平的辩论而微笑。她未曾想到,曲水那端,神色庄重的小小少年王凝之会是她那个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夫君。如若那时她便知道未来的一切,会不会停下脚步多看那个小少年一眼?会不会告诉他,五斗米教不可信,将来一定不要去信,能救自己的不是仙家神人,只有你自己。能不能像教导谢玄那般指点他多学习一下他父亲王羲之的神韵,或者学学自己叔父谢安的气度学识,不要如老儒一般老气横秋、了无意趣?
王凝之也不曾想到,对面走过的女童是自己将来的妻子,会随他四处奔波,被他拖入战争的血雨腥风。他也不曾想到,在家族最需要他的时候,自己却不能给予她和子孙一丝一毫的保护。若早知如此,他会不会改变自己最初的想法,抛弃五斗米教,做人做事更加率直、洒脱一些?如此,即便不能给她一世长安,至少也能留给她一份美好的回忆。
然而,他们均无从知道命运的安排,就那样懵懂地交错着走开。于他们而言,那只是人世间随意的一瞥,没有一见钟情,内心平淡无波,对方与平常相见之人并无不同。暖风吹过,牵扯衣裙,谁家陌上少年,恰逢佳人如斯。
世间一切皆是有缘,只因为有起因,所以有结果。开始的那一天无人知晓,只有落幕的那一天,才惊觉原来命运之轮早已开启,在不知不觉中轰轰而来,只是一直无人听到它的巨响。就如同初春之至,还未曾从寒风中感到暖意,一觉醒来便已是满庭花木。
若无西晋的日落长河,王导是不是还能左右一个王朝的命运?还有没有“王与马,共天下”之说?若无西晋的穷途末路,谢安还会不会携妓游东山?还会不会与琅玡王氏在永和九年春于会稽修禊?还会不会后来为侄女选婿时不知挑王家哪位少年好?偏偏西晋走入了穷途末路,北边半壁江山战乱频繁,原来是北方三流士族的王谢两家,南迁后大放异彩,一跃成为顶级门阀。看似只是政治潮流,却左右了无数人的命运。其中一条属于谢道韫的命运之线,也许从永嘉之乱便开始被系上,汹涌而来,将这个不知北方故居是何模样的小姑娘层层淹没,直至年华如花般绽放后,走向属于她的归宿。
如若命运之轮不如此安排,陈郡谢氏未曾去过江南,便不会遇到王凝之,那又会遇到谁呢?人生如若早已参透,知道命运的门开向哪里,这一世又将如何选择?
人生大幕拉开,各色人物上场,前途无从得知,你所能做的便是做好自己。谢道韫并不因自己出身显贵而逍遥无为,也不因为自己是女儿身而轻抛岁月。不论是年少时的学习,还是中年后的战祸,当无法改变命运之轮时,她依靠的不是娘家谢氏的名望,不是夫家王氏的豪门巨富,而是自己的一腔才气、胆气和骨气,是如同竹林七贤般透出的浩然正气,凛然不可欺。
4.雅道相传
“谢氏自晋以降,雅道相传。”《南史》一句话,成就陈郡谢氏家族千百年来的盛名,自东晋至南朝,家族地位长期不堕,人才层出不穷,个个怀瑾握瑜,琳琅满目,珠玉在侧。能有如此之致的家族,如何不让人感叹赞赏。
自西晋到南朝,几百年间政局不稳、朝局动荡,不仅未曾使谢氏家族没落,反而促使它生长得越发茁壮。江北时还是三流之家、新出门户,至东晋时已升至顶级门阀、当朝之中枢。后经风沐雨,几经王朝更迭,依旧屹立江左不倒、冠冕不绝。半部《晋书》难描其风采,风头之劲谁与匹比?
家传是什么,便收获什么,能把财富、官运、家风、家教传承百年,可见谢氏治家之严谨、教育之成功。
陈郡谢氏自江北迁至江左后,长成一片锦绣,郁郁葱葱,俨然已能覆盖东晋半边天下。如此滔滔之势,应如宝剑出鞘、寒光耀眼,偏偏如同春日雨,绵绵而来,温润了江南,浸透了水乡,在你沉眠的时候随风潜入夜,待到仔细看,江南已是处处春。
谢道韫来到这滚滚红尘之中,便定格在时代的牢笼中,注定此生或在庭院高墙内默默一生,或在战乱中流离失所。所幸她是一个富家贵女,不必为生计发愁;所幸她嫁的也是一个高富帅,婚后同样不必为生计所累。当江北战火燎原、生存艰难,江南政权动荡、无人整饬民生时,她所苦闷的却是丈夫的迂腐。
有人生来锦衣玉带“却笑金笼是羁绊”;有人落拓不羁却有一腔凌云志。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人生并非一路坦途,出身亦无法改变,握在手中的不过是短短数十年光阴,何谓成功,何谓失败,内心深处的湖水如何才能平静无波,便是看你如何看待此生,一生所求为何了。
如若仅是家族豪富,谢道韫也算不得太幸运,但她是出生在赫赫有名的谢氏家族,在文学和艺术上有着卓越的成就,几百年间子弟们卓越之辈众多,且在文学和艺术上影响巨大,用珠玉满堂来描述也不为过。更何况谢家家风严谨,子弟日常行为自有一种风骨在,这些岂是一般的富豪之家可以媲美的?生于此家,即使不是那堂前的芝兰玉树,也会熏染上林间香气。
谢家自魏晋以来渐渐走向政治权力中心。谢安东山夜游时,谢家的其他子弟已在朝中支撑着整个家族的运转。在谢缵这个谢家的开创者之后,他的孙子谢鲲将谢家推向另一条道路。谢鲲放达的性格和当时整个社会的风气促使他由儒改玄,将自己少年时学到的儒家经典和玄学融会贯通,自成风格,由此被世人列为“八达”之一,一时名满天下。如果说谢缵是给谢家盖了房子,那么谢鲲便将之改造成了别墅,而谢安则是将别墅装满了珠宝。
宁康元年,一心想得到东晋王权的桓温引大军围在了建康城外。为得到权势,他想砍杀几个朝中重臣以震慑朝堂,于是在新亭埋伏了兵士,下令召见谢安和王坦之。满朝文武已失了主张,桓温的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一时间人心浮动,满京黑云压顶,人人自危。王坦之惶恐无主,询问谢安该如何。
淡然是谢安的常态,不论对面是高山悬崖斧削四壁还是犬牙交错,这一步终要迈出,便是踏上断头台,也要如嵇康般抚琴一曲,淡然而从容。他告诉王坦之,晋之存亡在此一行。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是何等的孤勇!
戏文上的英雄总让人赞叹感慨,随之升起蓬勃的英勇之气,但这世上面对生死依旧淡然以对的又有几人?褒衣博带、白袍如莲的谢安便这样从容而去,生死早已被他抛到身后,刀山火海也不过是平常。王坦之站在埋伏了刀斧手的大帐中汗流浃背,谢安却神色坦然,随意地指着帐后的人影幢幢问道:“我听说诸侯有道,守卫在四邻,明公何须在墙壁后安置人手呢?”
这是一个讲风骨的时代,一个讲风度的王朝,身体可以倒下,气魄永不能坍塌。本要立威的桓温到底是没敢下手。有这样的臣子,有这样的世家门阀,代表着江南部分士族的利益和方向,架好的刀剑终被收去,预期中的刀光剑影没有来。走出桓温大帐,谢安长出一口气,此躯捐国又何妨?但他身后是整个东晋王朝,门阀士族可以随波逐流,王朝更迭却是国之根本,玄学虽是主流,儒家的忠义却不能抛弃。
立于山崖峭壁之端远眺的谢安眼神坚定,忠义孝悌是立身之根本,不论平素多么风流蕴藉,大是大非面前也容不得半点含糊,国便是国,家便是家,谁要践踏,便先从我身上踏过。不慷慨激昂,不软弱流涕,如春风化雨,润万物于无声,谢安给予我们的永远是如沐春风的感觉。他不曾想到,短短几十年后,他最欣赏的侄女谢道韫遇到了与他相同的际遇,做出了同样的选择,生死面前凛然不惧。如此风骨,是一种延续,也是一种传承,如何不让人感慨至今。
东山葳蕤的青苍,山阴道上夹路的芳菲,乌衣巷内的青石板,秦淮河上的朱雀桥,千年以来,谢家留下的痕迹渐消,踏过每一处遗迹,风雨的洗刷、历史的变迁早已让人无法触摸当初的一鳞半爪。每逢春至燕来,便会想到王谢庭院,会念到山阴小道,青山郁郁,云霭弥漫,这里谢安曾来过。
谢安是谢氏家族盛装出行的功臣,淝水之战一役击退前秦百万大军,力挽狂澜,保住东晋几十年的江左基业。他风神秀彻、沉静机敏、雅量豁然,是千百年来的风流宰相第一人,风流蕴藉世无双。
东晋这样一个政权混乱的王朝却有一种别的封建王朝所没有的开放习气,对待女子也相对其他朝代较为宽松。门阀世家很重视家教,出门在外的言谈举止、待人接物的种种表现都体现着世家的家风。虽然有国子学和太学,但门阀世家一般是以家族教育为主,谢安时,这个教育的任务便落在了他这个一家之主的身上。
当谢氏的其他人承载着整个家族的繁荣任务时,谢安肩负的便是子弟们的教育工作。他无疑是成功的,在他的影响下,以谢玄为首的一代子弟延续了谢氏家族的繁荣,并将其推向了顶峰。
刘夫人曾问过谢安,别的世家子弟都在学习受教,咱们家你也承担着教育的职责,为何不见你有所行动呢?谢安笑着回答,我一直在教育呀。日常的行为便是一种师风,身教高于言传,谢安不是生硬地读经讲史,不让子侄们博闻强记,而用自己的一言一行来教育。
自小的眼界和见识决定了谢道韫的风度和风骨,目睹了伯父叔父们的博学多才,感受到兄弟们的才气逼人、龙章凤姿,使得她也成了雅道相传中的一位,为陈郡谢氏风华添了一抹锦色。
隆冬一日,谢道韫还是扎着总角的小姑娘,谢安聚子弟们于庭内围炉煮酒、吟诗作赋,抬头忽见窗外飞雪纷扬,一时兴起,便要求满屋的小娃娃们来形容一下飞扬的雪花。谢朗回答:“撒盐空中差可拟。”谢道韫思量后回答:“未若柳絮因风起。”一句成就千古名,自此“咏絮之才”便成为女子有才情的代名词,后世启蒙经典《三字经》中有一句:“蔡文姬,能辨琴。谢道韫,能咏吟。”可见其影响之广。
飞雪翩然,柳絮纷纷,都有着同样的洁白无瑕、空灵飘逸。那种灵气和姿态的糅合,正如幼年的谢道韫,聪慧灵敏,如若满室珍宝中带着水汽的一颗灵珠,静静地立于一隅,在那个女子不能出仕的时代里静静地绽放,幽幽香气溢满庭堂。
谢安本人才艺出众,善行书,通音乐,性情娴雅温和,处事清明公允,在子侄面前处处规范自身行为,以求言传身教。后来他虽不得不出仕,以保谢氏之地位,但在朝政上他不专权、不徇私,不居功自傲,玄儒互补以治国,顾全大局以全国家利益,被后世名家称赞有雅量、有胆识,几近“完人”。有这样一位叔父兼老师来教导谢道韫和兄弟们,何愁家风会不正,子弟们会不优秀?
谢安喜欢从日常的询问中来了解子侄们的心态,从而加以引导指正。一日,他状似随意地询问子侄们:“《诗经》中你们认为哪一句最佳?”谢玄想了想回答:“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即便是将来一手组建北府兵,槊血满袖收复中原诸地的猛将,内心深处也有柔情的一面。诗句中的悲情深深埋在他幼小的心里,同情弱者,感叹战争之残酷。他哪里知道,成年后他也会奔赴战场,以先锋的身份对抗苻坚八十万大军,淝水大捷后,他又一路北上,开始为收复中原浴血奋战,穷其一生都在战火狼烟中度过;中年重病时方解甲归家,回到始宁庄园。冥冥中是否有预示?当谢玄上书要求解去军权回家时,家中兄弟七人除他外皆已凋零殒灭。北伐还未成功,国家还未统一,兄弟们已仙去,自己也是一身病痛,彼时的谢玄内心深处是不是也是漫天的大雪?回想少年初出征时的意气风发,正如春暖之时的翠柳青杨,比照如今英雄暮年和壮志未酬的悲愤,他是否还能记起,儿时绿意晕染的厅堂内叔父的问题和自己的回答?当年叔父是如何品评他的回答的?
谢安没想到,自己最喜爱的侄子对于《诗经》的理解竟是这两句,心中涌动的是一丝担忧。重情重义固然重要,但太过敏感便容易走上狭路,更何况这是他寄予了厚重期望的侄儿,聪慧敏锐,前途不可限量,是将来注定要接他的班、肩承谢氏一族兴旺重任的继承人,当如鸿鹄翔千里,当志存高远虚怀若谷,当宠辱不惊。深思之后,谢安告诉他:“‘谟定命,远猷辰告。’这句更有雅人深致。”谆谆教导,拳拳之心,可见一斑。
同样的问题到了谢道韫这里却是另一种答案,她选择的是:“吉甫作颂,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此句是赞美中华诗祖尹吉甫的,称他和美如清风化雨滋养万物,所以要永远怀念他,以此安慰他的心。谢安同样没想到,小小的侄女表现出来的竟是朗朗的男儿情怀,意外之后便是欣慰。他含笑点头,连连感叹,小小年纪如此思想,人品不俗,将来必是高雅之人,不愧是我们谢氏的孩子。相对于弟弟的心思敏感,谢道韫的心胸更加疏朗。若谢玄是那庭外秀挺的杨树,谢道韫便是寒冬绽放的梅,淡然而坚定,冰雪凝成的肌骨,风霜磨砺的风韵,如同她这个人,纵然人生际遇坎坷,依旧不影响她傲然挺立。
看得到开始却猜不到结局,子侄们人生的终幕是谢安不曾想到的。生在谢家的女儿,不需要为生计奔波,也不会经历战场上的烽火狼烟,她们只需要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教导好下一辈儿孙即可,至于家族的兴旺、朝廷中的担当,自有谢氏男儿们去承担。女儿们就是谢氏这座大山上的灵芝草,小心珍贵地娇养着、教导着就好,也不需要被嫁入皇家来稳固家族的地位,她们只需要嫁入同样的门阀世家,成为另一个世家大族延续血脉的一员。谢安不曾想到,自己这个不小心由一棵深山灵芝长成峰间松柏的侄女,同样经历了血雨腥风、生死别离。
仅是自家的学识还不足以让子侄们全面地成长,不了解时事政事,不了解人情世故,便是学富五车也寸步难行。谢安的教育是两个方面的,一方面在家庭内部常与子侄们讨论学识,另一方面便是常常让子侄们参加各种名士的聚会,常邀请博学名流来自己家清谈,评鉴时事,谈古论今,争辩求证。每逢这种聚会,他不仅让子侄在一旁观看,还让小小年纪的他们加入讨论中,并不以他们年少便轻视他们。这样的氛围对于子侄学识的提升大有裨益。
谢道韫的堂兄谢朗年幼时便才思敏捷、聪慧博学,小小年纪便能和许多名士清谈,辩论玄理。那日,他生病方愈,名僧支道林来访谢安,谢朗也加入了辩论中。支道林没有想到,自己堂堂一代名僧竟会输给一个小孩子,一时兴起,怎么也不愿意停下来,偏偏一时又赢不了小小的谢朗,便不许谢朗离开,一直争辩下去。谢朗的母亲王夫人心疼儿子,便亲自寻到堂上,哭着述说丈夫早逝,膝下只余一孩儿,还指望着他长大成才,把孩子抱走了。本是很尴尬的场面,谢安却被感动,称赞嫂嫂是真性情的人,是该被记入史册的。小小年纪的谢朗可以和一代名僧支道林进行辩论,无论是学识和辩才都可见一斑。由此可见谢安教育方式的开阔大气,他给予了子侄们肥沃而丰厚的学习土壤,将他们培育得个个如山间翠竹般挺拔,能撑起谢氏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