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洞悉内幕
在荣华富贵的环境里,她在经历一场特殊的测试。在这场测试中,她洞悉了一切残忍、荒淫无度、挥金如土……放肆的母亲、固执的父亲、玩弄权术的廷臣,都成为她在政治前途中的障碍,她必须全力化解障碍,等待伊丽莎白女皇最神圣的裁决。
来自什切青城堡的两位德国公主已经正式作为主人之一在克里姆林宫安顿下来。她们母女继续受到女皇陛下的恩典和各方面的关照。约翰娜的大面积套房和院落里派进了专供她个人使唤的八名内侍宫女和年轻的侍从,还有管家、厨师和保卫人员数名。这时候的约翰娜对这种超规格的待遇已经不感到心里不安了。相反,她渐渐心安理得起来。连日来,她不断应邀参加各种宴会、舞会和礼节性活动,到处是豪华而热烈的场面,这倒使这位未来大公的丈母娘有了些怠倦。她觉得单是参加这些活动就跟女皇陛下差不多忙了。她又一次有了当女皇的感觉。
与母亲相反,索菲亚在获得比母亲更优厚的待遇以后,把自己当作是在经历一场考试。毕竟还没有举行正式的仪式确立她与彼得大公的婚姻关系。因此她在参加任何一场活动时都小心谨慎,以清醒的头脑对待一切,审视和处理在她面前不断闪现过的各种人物。她很注意观察和了解每一个接触过的廷臣和贵族的情况,进而掌握他们的过去和现在的人际关系,弄清他们在各方面的来龙去脉。在这个时期里,她告诫自己对任何人都不要过分信任,也不要轻易冷落他们。她不大讲话,更不愿意就实质性问题表明态度。她把自己当成了新来的观察家。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业已懂得:假如她希望有朝一日在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皇宫里为所欲为、呼风唤雨的话,她现在必须甘当小学生,向别人学习,以此洞悉克里姆林宫的奥秘。正所谓先当孙子,后当爷爷。
索菲亚首先十分用心了解的不是她未来的丈夫,而是她未来的婆婆。对于这位女皇,早在什切青时她就有了感受了。现在佩戴在她胸前的这个服饰华丽、胸部丰满、长着一对又蓝又黑眼睛的女皇肖像其实早已对她有所警告了。她母亲不知用了多少话语一再教导她要十分崇敬这位肖像中的君主。因此可以这么说:在未见其人之前,伊丽莎白已成为她心目中的偶像了。可惜的是自打进了克里姆林宫之后,从旁人的一些窃窃私语中她似乎感到,女皇或许不是那么高尚而又令人崇敬。从表象上看起来,她的确是一个美女,一个有智有勇的不同凡响的女皇。但一些人的私下议论已表明:女皇也是一颗多情的种子,寻欢纵欲无度,同床的情人满天飞。从宫廷的达官显贵、外国使节,到车夫、歌手、仆役、军中人士等,只要可能,都可以上她的龙床。这一点已人所共知。漫长而复杂的俄罗斯历史使索菲亚深深陷入迷惘中。18世纪的俄国,在女皇的统治下长达六十六年之久。从1725年彼得大帝逝世到1741年伊丽莎白·叶丽扎维塔政变登基,短短的十六年间,俄罗斯的皇宫里曾发生了五次政变。五位沙皇大多来去匆匆,转瞬即逝。其中女性沙皇就出现了三位,即叶卡特琳娜一世、安娜·伊凡诺夫娜和现在这位漂亮而又荒淫无度的伊丽莎白。这位女皇作为彼得大帝和叶卡特琳娜一世的女儿,一当上女皇便大力恢复彼得大帝的传统,注重海军建设,发展教育和艺术事业,分别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创办了全俄第一所大学及艺术学院。在这一点上,女皇是有发展眼光的。但宫中的群臣所更强烈感觉到的却是女皇的另一面:她通常的主要精力不是花在有关国家前途和命运的政务大事上。也就是说:她是拿正业当“副业”,以“副业”当主业。她的大多数时间是用在频频举办化装舞会、宴会和不同形式的娱乐活动上。有两个大臣在谈心说话时不慎让索菲亚听到,说女皇对有关国家的正式经济计划及远景规划可以不看,但每一台文艺晚会和舞会的参加人员、项目表、节目单等,她是必须要过目的。对有的活动她甚至还挥笔批示。于是,克里姆林宫经常通宵达旦地举行歌舞饮宴,俄国宫廷实际上变成了一座奢侈无度的不夜城了。据说这位女皇特别喜欢“艺术家”这个美名,不仅亲自挑选歌手,而且亲临现场为他们指导排练。她还不惜挥霍国家巨资把自己的宫殿装修一新,还到处收集价值连城的名人字画、古董等艺术品,来装饰她的宫室。她听说有一个叫张中伟的中国收藏家有一幅古画,竟不远万里派人去购买。有一个可以隐约感到有不满情绪的内务官员悄悄对索菲亚说:“亲爱的公主,您将可能接任的是一个负债累累的政权。因为俄国的国库里差不多没有一个卢布了。”又一个军官对索菲亚说:“我们上月拿到的军饷,是用废旧大炮改铸而成的铜币。刚领到手时,我发现铸造的余热还未散尽。”
女皇统治下的经济状况是否真的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了,索菲亚当然还不清楚。但从那些只言片语中听来的评介之中,她已感受到其中许多真实可信的概况了。女皇在她自己扮演的角色中,已经使自己变成了一个懒散与固执、风骚与残忍、虔诚与淫荡相混合的怪女人了。她把这互相矛盾、互相抵触的奇怪特征莫名其妙地糅合在一起了。有一点使宫中群臣们又是不解:女皇虽然荒淫无度、讲究上等服饰、爱好美味佳肴,但却也十分虔诚地信奉上帝、敬畏鬼神、崇拜圣像。她头发和眉毛的要求是黑色,甚至连发髻上用来装饰的羽毛也要黑色的。因此她经常染发和染眉毛,唯恐它们黑得不彻底。她所佩戴的各式珠宝,也决不允许其他女人与之相同,一定要略胜一筹。为此,宫中的许多达官显贵们的夫人在她的面前是不敢张扬服饰的,弄不好会招来大麻烦。有一位大臣的夫人在化装舞会上见到伊丽莎白那晚穿的服装十分好看,回家后偷偷定做了一套。消息传到女皇的耳朵里,女皇差点儿把她全家逐出莫斯科。
人们在公认女皇学识比较渊博的同时,还看到了她粗俗不堪、缺乏教养的另一面。就语言来说,她是多面手。她不仅会讲一口流利的法语、意大利语和德语,对本身的俄国语言文化似乎也很有研究。她曾多次发现呈递给她审阅的歌单上有了错字。她毫不客气的指正使文娱活动组织者汗颜。但同样是她,竟在公开场合动辄出口伤人,有时甚至像泼妇似的张口骂人,骂得还非常难听。出于女人所特有的某种仁慈的考虑,在刚刚当上女皇不久她便废除了死刑。就在人们为女皇的慈善心怀而深为感动的同时,女皇却又大开杀戒,动用了更残忍的行刑手段处置了相当一批反对派。一些有违她的清规戒律的大臣们被她模拟世界上最高刑罚严加惩处,她甚至还亲临现场,以观看别人受刑而自得其乐。有好几个经过此类刑罚后依然不死的大臣,她还是不放过,下令将他们流放到西伯利亚。就在索菲亚和她母亲进宫的不久前,她还下令割了洛普金伯爵夫人和别斯杜捷夫伯爵夫人的舌头。同作为女人,这两位夫人领受到了女人惩处女人最残暴的手段。伊丽莎白当时加在这两位夫人头上的罪名是:“她俩与一桩阴谋案有关,我是这样估计的!”
索菲亚通过一个偶然的机会还听说:女皇酗酒成性。这是路易十五的密使埃翁骑士告诉索菲亚的。有一位曾被女皇残酷毒打过的侍女哭泣着跟索菲亚诉说道:那晚是她登基一周年的纪念日,达官显贵、宫廷大臣们上千人应邀参加酒会。女皇酒瘾大发,一连狂饮了数杯,午夜时分便酩酊大醉,完全不省人事了。侍从们慌了,赶快受命割断她的长裙,在仍然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又解开了她的紧身褡,以便进行紧急抢救,终于使她苏醒过来。但待她醒来后发现有人解开了她的内衣,她顿时凶相毕露,起身抓住那侍女的头就往门框上撞,还用手指掐侍女娇嫩的皮肤,直到把侍女弄昏过去。这侍女边说着边揭开衣袖给索菲亚看伤痕。索菲亚呢?虽有同情之心,但没有表态。
索菲亚还了解到:她未来的长辈是一个极爱虚荣又十分敏感的女人。平日里,她特别易怒,容不得半点有违她想法的意见出现。许多廷臣对此都有领教。人们都对她望而生畏,敬而远之,生怕麻烦惹到自己头上,见她不高兴时绝不敢向她请示问题,马上躲得远远的。以致许多廷臣在进入她的宫室时,首先要通过女皇贴身的内臣私下探听她的心情如何。如逢到女皇“天阴”了,就赶快跑开,待她高兴时再来登门。对此,吃亏最多的恐怕要数驻俄罗斯的外国使节们了。他们中的多数人不了解女皇的这一特性,不分境地,直闯宫门,结果把事情办砸锅了。因此一些外国大使对她评价道:“她是一个最难以了解和笼络的女皇。”尽管女皇在性格特征上存在许多矛盾点,尽管专横而又残酷无情,但她却一刻也不怀疑自己对俄罗斯拥有的神圣的合法的权利。正如索菲亚和许多人都已了解的那样,伊丽莎白自始至终没有结过婚。她丧失最中意的未婚夫后就拒绝和一切男人正式结为夫妻。没有结婚也就没有孩子。因此从她登基后,她最关心的事就是谁来接她班的问题。身为女人,她对她前面的所有女皇都持怀疑甚至是否定态度,所以她最希望自己未来的接班人应该是一位男性继承人。但是,伊丽莎白恰恰在这个问题上陷入了困境。当时俄国国内尚存的唯一皇位继承人是伊凡六世。但伊凡智力愚钝,还在婴儿时期就曾“掌权”一年,而他又被伊丽莎白在策划的那次政变中废黜。她的上台得益于当时的俄国人民对她父亲彼得大帝的怀念,伊丽莎白受到人们的拥戴,人们愿意让彼得大帝的家族继续统治俄罗斯。
在她成为女皇后,她马上就把寻找继承人列为头等大事。她并没有因此而到处寻找。她一下子就想到了她的已故姐姐,那个也叫安娜的亲人有一个儿子。他就是现在的大公彼得·乌尔里希。这个彼得大帝的亲外孙当时已是一个德国王国荷尔斯泰因的公爵。由于错综复杂的王族通婚的原因,在伊丽莎白还没有条件考虑他的时候,他已是瑞典王位的合法继承人了。但伊丽莎白抢先一步使之到位,宣布立她的外甥彼得为俄国大公、俄罗斯王位的继承人。这在当时的家族看来,俄国的王冠当然要比瑞典的王冠来得贵重。于是他在年满十五岁时,就被伊丽莎白接到了俄国,作为反复无常的伊丽莎白女皇的合法继承人和心爱的外甥生活在那儿。
彼得三世最终将成为俄国的不幸,唯一能为他辩解的理由即是他童年的生活充满着不幸。他身材矮小,体质瘦弱,性格内向,似乎长大后学上一门手艺而成为艺术家更为合适一些。然而他被迫参加那种德国君主认为最可能培养孩子的男子汉气质的严格的身体素质训练。彼得从七岁开始就整天身着戎装,手持比他个头还高的长枪和宝剑,一天数小时地参加规定的军事训练,还像其他普通士兵一样站岗放哨、行军拉练。九岁那年,他被晋升为中士。有一天,他父亲宴请宾朋,他奉命手执武器把守在客厅大门口长达几小时。可怜的孩子口干舌燥,肚子饿得咕咕叫。可是大厅里面一道道美味佳肴从他面前来往端过,使他垂涎欲滴,馋得他无法忍受。就这样,这么一个皇家子弟还是挺过去了。又一次执勤时,他父亲在中途似乎想到了自己的儿子还在受饿,派人接替他去站岗。小家伙奉命下岗后仍不敢进入大厅要吃要喝的,此事得到他父亲朋友们的夸奖。他父亲一激动,当众晋升小彼得为中尉军官,并请他入席,与大家同席进餐。小伙子在这一严一宠的急转弯中,久久地发呆。有人说小彼得受宠若惊了,只见他顿时失去了食欲,只知望着饭菜怔怔的,许久吃不下去,甚至滴水难咽。一连几天里,他都处于抗食状态,吓坏了所有的人。但他自己事后说,他被晋升为中尉并被请进去进餐的那天,是他一生中感觉最美妙的时刻。因为除了那天父亲把他当儿子看了以外,其他时候他觉得自己与最可怜的士兵们没有差别。
1739年,他的父亲不幸去世了。公爵院大元帅一个叫布鲁默尔的荷尔斯泰因人受命担任他的首席家庭教师。可恶的布鲁默尔是一个智力有限、粗野而又有怪癖的虐待狂。他很小从事驯马的差事,根本不懂得作为教师应有的品行和风格,只知道野蛮地对待一切。因此对小彼得来说,他等于又掉进了另一个更加难熬的火坑。这家伙不顾小彼得身体羸弱的事实,用不给饭吃和动辄体罚的方法强迫他接受非人的训练。一个动作完成不了,他就找来一些干豌豆撒在地上,让小家伙光着膝盖跪上去。而他自己在一旁又吃又喝,折磨得小家伙几次晕倒。小彼得的另一位家庭教师斯特林都实在看不过去,向这个粗野的教师提出抗议说:“他这不是在接受训练,而是在遭受折磨。”由于斯特林的出面干预,两个家庭教师之间发生了隔阂,布鲁默尔为了向斯特林报复,便更加凶残地对待小彼得。有几次,布鲁默尔还挥起拳头打了自己的学生,吓得彼得·乌尔里希大喊着向不远的卫兵求救,但卫兵们只能在远处静静地看着,没有人敢上来帮忙救助小彼得。在这个残酷的训练阶段里,小彼得喊天不应,入地无门,几乎彻底绝望了。他几次被布鲁默尔打得吓破胆,不知自己是何许人了。在这种粗暴的教育方法和残酷手段的胁迫下,小彼得的性格彻底变得胆怯、阴险、狡诈和虚伪了。1742年2月,当伊丽莎白女皇把他接到自己身边时,布鲁默尔也跟随而来了。在这个凶狠的家庭教师面前,小小年纪的彼得在身体和精神方面都已经变态了。女皇不知底细,见了大失所望。她设想的和喜爱的亲侄儿应该是个血性男儿,而见到后的一切事实使她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严重怀疑。她隐约觉得,靠这么一个变态男儿单独支撑俄罗斯未来的江山是万万靠不住的。他的语言只有德语,他的信仰又是路德派,他来到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国家领导天下,是糟糕透顶的事情。但是,女皇的决定已经做出,旨意已经宣布,女皇没有退路了。她只能就地取材,“因人制宜”了。好在自己还年轻,她目前想要的继承人不是一个实际上的继承人,而是一个假定的、名义上的继承人。她不需要他真正掌权,而只需要他存在,以此通过自己确保罗曼诺夫王朝的继往开来。所以,彼得依然当上了大公。女皇按照东正教的礼仪,给这位大公取的教名叫彼得·费道洛维奇,并正式当众宣布他为自己将来的合法继承人。伊丽莎白是想通过自己以后的全力调教,把一个痴人改变成为一个出色的君王。但事情并非像她想象的那样。这个小家伙虽然胆小怕事,但却固执迂腐。他对什么叫东正教,什么叫路德派的宗教信仰并不了解,更难区别它们之间的实质性差异。但一听说要他改信东正教后,他像吃了苍蝇似的,心中不是滋味。他在公开场合下鄙视自己改信的宗教,嘲弄东正教的荒唐和不科学。尤其是作为俄罗斯人未来的最高领袖,他拒绝学习俄语。进宫多日,仍然用一口典型的德语与人对话。他甚至当着俄罗斯大臣们的面,说俄罗斯这个民族的坏话,说自己永远怀念和忠于自己的祖国。因此,许多俄罗斯皇宫里面的廷臣私下议论:“伊丽莎白女皇把俄罗斯人民看来象征着德国势力的梅克伦堡家族从皇位上撵走之后,却又别出心裁地把一个智力低下的德国人立为皇储,而且还为他选择了一位德国姑娘作为未婚妻!”
说到这位未婚妻索菲亚,彼得大公是打心眼里欢迎的。但他的欢迎还不能表现为深层次的喜爱,而只限于毫无个人目的的热烈的关心、亲切的接待而已。对于进宫以来彼得大公对索菲亚的种种热情,小公主心中是充满感激之情的。然而正像人们预料的那样,姑娘对未婚夫的感激之情也是浅层次的。因为姑娘已看出了他的种种不足,比如言谈无知而幼稚、感情浮泛、缺乏诱惑力等。每当他们见面交谈的时候,彼得之所以经常高兴得手舞足蹈,完全不是因为她作为他未婚妻而存在,恰恰是因为彼得感到:在异国他乡,自己终于遇到了一个来自同一祖国而又年纪相仿的交谈伙伴。也就是说,假使不是索菲亚,而是另一个同样的德国姑娘并且年龄相当,彼得也会有这种感觉的。索菲亚就此在后来的《回忆录》中写道:“同他的短期相处中,我发觉而且懂得了他并不十分关注他将成为统治者的国家,也不关心谁将成为他的妻子。他仍笃信路德教,他不喜欢周围的人,他仍然孩子气十足。”尽管索菲亚从自己的眼里看出了他许多的不足,但她作为完成使命的不可动摇的目标,依然永不偏离那个既定的方针。因此她仍然极有礼貌也极小心谨慎地对待彼得大公。所以,接触一段时间后,彼得感到这个女孩是可以信任的,也是知心的。何况他也知道她最起码是自己的表妹,当然是可以作为朋友交往的。但作为爱情,他似乎从未有过认真的思考,他觉得应该与之相爱的是另一个姑娘。这个姑娘的名字叫洛普金娜。可怜的姑娘的母亲因为涉嫌一桩政治阴谋案而被割去了舌头,被伊丽莎白女皇流放到西伯利亚去了。仅凭这一条,洛普金娜就完全不可能取代索菲亚。但彼得大公却不明底细,也不认为她母亲的事可以成为他们相爱的障碍,所以仍然与之交往。孰料这种交往害了洛普金娜,她很快因此被永久地赶出了宫廷。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彼得还认真地就此跟索菲亚聊天时说:“我本来是准备与这位姑娘结婚的,但不知何故,她离开宫廷了。听别人说,我只有娶你——索菲亚为妻了。因为我姨妈乐意这么安排。”就这段话,索菲亚后来写道:“当我听到他这番不近人情的谈话时,我的脸上泛起了红晕。我感谢他毫无掩饰地吐露了真实情况,也感谢他由此信任了我。”然而,从索菲亚的内心世界来说,她现在也许是永远不会真心爱他的,她只是想做大公名义上的妻子。她认为这是命运的安排,也是自己通向未来顶峰的必需。对于这一点,她在动身来莫斯科之前已有所预测,并且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所以,当她已深知自己未来的丈夫在许多事情上缺乏应有的主见,甚至完全是个傻瓜蛋的时候,索菲亚也从没有动摇过做他妻子的决心。
索菲亚已过早地成熟了。长途跋涉来到异国他乡,她是为了完成一种政治业绩而来的。在独自一人暗暗替自己盘算的时候,她对自己已有了公正的估价。虽然年纪还不满十五岁,但她对自己的过去是问心无愧的。她没有向自己的母亲学习,没有在上流社会中不断地卖弄风情。她虽然也像其他女孩一样喜欢玩耍,喜欢旅游,但她毕竟一刻也没有放弃过攻读学问。一直到现在,为了做好应付新情况的准备,她对克里姆林宫的一切也还在洗耳恭听。为了取悦女皇,赢得大公的信任,慑服宫廷要员,获得大小廷官们的理解和同情,她处处表现出谦虚、谨慎。她所做的这一切都无疑地表明:她有决心变得如同诞生在这块土地上的俄罗斯人一样。对彼得大公,他是他那一套,自己是自己的做法。因此每当那位痴呆的表兄经常把德国那些做法挂到嘴上去念经,从而引起俄罗斯宫廷官员们的不愉快时,她却十分用心地在加速学习俄罗斯的文字和语言,甚至背弃父亲的竭力主张,全神贯注地在接受和模拟东正教礼仪了。她进宫不久,便主动向女皇提出请求,希望派一名教义老师为她传授东正教。女皇很快派来了西蒙·肖多斯基来担任她的传授人。此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被俄罗斯廷臣们所欣赏。西蒙·肖多斯基是一个非常精明、博学和思想开阔的一流牧师。他竟然也会德语,而且德国话讲得非常地道,这使索菲亚学习起来容易多了。从他的解说中索菲亚才得以知道:东正教和路德教之间并不如同人们所说的那样存在着种种抵触,在某种内容和形式上,不仅没有隔阂,甚至还有许多共同之处。索菲亚非常高兴听到这种分析,因为假如真的是这样,她现在所改信的宗教信仰,并不违背她向父亲已经做过的许诺。当父亲真正弄通这一切时,也会原谅女儿改变信仰的决定的。每当想到这个事情的时候,她也感到自己过于没有原则和圆滑了,但转念又一想:这是前途的必需,何况不存在道义上的差异。当俄罗斯帝国把全部赌注都押在自己宗教皈依上时,上帝应该会原谅自己的,父亲也不会责备女儿的。为此,她给父亲写了封长信,认真解释道:在这两个教派之间,其实并不存在教义上的冲突。东正教与路德派之间的不同之处仅在于“表面祭仪”。显然,这种“表面祭仪”以其东方特有的盛况使索菲亚迷惑不解。在自己祖国时,她是在严肃的路德教的熏陶下长大的。而在俄罗斯这个白雪覆盖的天地里,她所看到的却是香火、圣像和蜡台。所见之处,尽是一些屈膝跪拜的教徒,而听到的都是哼哼呀呀的神秘的圣歌。渐渐地,索菲亚甚至有了尖锐的感受:所谓这派那教的,都是为了征服“不听话的百姓”而编造、设计的一种空洞无物的排演。索菲亚以为,在社会信仰方面,最重要的是打开人们的心扉,让人们有一个适当的场所诉说真情,而不是追求伴随宗教狂热而进行的盛典。却说什切青的凯斯帝昂·奥古斯特接到女儿亲笔信后,对索菲亚如此迅速地皈依十分惊诧。他抱怨女儿不守信用,辜负了他的殷切希望。因此,他动真情地立即给女儿写了回信,表明了自己依然坚持的态度,他要求女儿决不可以放弃祖国的宗教信仰。可惜的是,奥古斯特的回信是徒劳的自作多情。因为索菲亚早已做出了自己的抉择。她写信告诉父亲,仅是对自己违背父亲意志以后的一种申辩,并不指望父亲真的支持自己的决定。写信给父亲仅仅是一种“通知”,而不是请求裁决。
连日来,索菲亚试图使自己彻底“俄罗斯化”的愿望愈来愈强烈。就像当初从圣彼得堡紧急赶往莫斯科一样,她认为自己俄罗斯化的进程必须加快,因此她十分刻苦,绝不偷懒。女皇为她安排的俄语教师是阿道都洛夫。刚教学没有几天,老师就对索菲亚赞不绝口。这教师激动地向女皇说:“多少年来,我从未遇到过一个像索菲亚这样刻苦用功的学生。”每天,规定的课时上完了,她还要求加时间、加内容。老师有时都熬不住了,索菲亚就自己去干。深更半夜,索菲亚经常早已穿着内衣,光着双脚,坐在屋里捧着笔记本背诵俄语词汇表。整个早晨,她在那房间里动也不动,别人还以为她正在睡大觉,殊不知她已经学习几个小时了。她因此而伤风感冒了。起先只是鼻子感到不通气,接着打喷嚏,而且喷嚏越打越糟糕,伴着讨厌的鼻涕流个没完。不到几个小时的工夫,侍从们已明显感到小公主在发烧,而且烧的度数可能还不低。约翰娜闻讯赶来,她用手一摸索菲亚的额头,吓得一声惊叫:索菲亚的身体烧得烫手。于是她抱怨索菲亚不注意保重,又说她太娇气。索菲亚迷迷糊糊,并不答话。约翰娜又严厉地责怪侍女、随从们没有关照好,让小公主身体不爽是要造成严重后果的。约翰娜自言自语道:有人正想对大公未婚妻的健康状况吹毛求疵呢!
医生很快赶来,诊断为急性肺炎。只见她此时已昏迷不醒,唯独能听到索菲亚的声音就只有猛烈的咳嗽了。医生慌得不行,说索菲亚生病虽然起因于着凉,但此时已转化为更麻烦的内脏器官损害了。如果不能及时地退烧,并从根本上铲除炎症,她的病情将会进一步恶化,直接危及生命。约翰娜知道这些后急得团团转,她流着眼泪请求高明的医生救她女儿一命。消息传出,宫中的反对派势力又死灰复燃了。别斯杜捷夫派的一帮人四处游说,说索菲亚得了重病,不久就要病死了。假如索菲亚真的一命呜呼,他们立即就要再次向女皇提出一个有利于奥地利和英国等联盟的婚配对象。又过了两天,索菲亚的病情还不见好转,反对派真的去求见女皇了,公开提出了有利于自己派别的主张。没想到因为索菲亚生病,女皇此时心情不好。这些人找上门来讨了个没趣,差点儿被女皇赶出议事大厅。伊丽莎白斩钉截铁地亮开嗓门,不论索菲亚出现什么不测,对萨克森族的公主她一概不予考虑。她要求反对派们死了这条心。
此时的布鲁默尔也在紧张奔忙,他找到拉谢塔迪,向他交底说:万一索菲亚病死,那么情况就会发生严重变化。因此,现在必须做好准备,即一旦采尔布斯特的公主发生不测,就立即起用普鲁士国王推荐的姿态迷人的达姆斯塔特公主来试探彼得大公的意愿,由他主动向女皇提出新的婚配方案。
正当反对派和拥护派都在紧锣密鼓地筹划自己的预备方案时,索菲亚却正在经历着一场生与死的搏斗。她已经几天茶饭不进,在被窝里忍受着折磨。一会儿她冷得如同掉进了冰窟,牙齿咯咯作响。一会儿她烧得好似紧靠火炉,浑身汗水直冒,软弱无力。这一冷一热交替着的磨难令她实在难以支撑,痛苦得呻吟不止。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丝毫不懂医学的母亲却因为如何治病与医生发生了冲突,两个人都仰起了难看的脸,互不让步。母亲与医生争吵的尖叫声搅得索菲亚用棉被捂住了耳朵。他们争执的焦点是:医生主张立即为索菲亚放血,以抢救她女儿的生命;约翰娜则坚决反对,理由是她自己的哥哥、女皇的未婚夫正是在被医生放血以后不久就离开了人世的。双方就此形成尖锐的对立,医生们只好将争执的情况禀报了伊丽莎白,请求她的裁决。女皇闻讯后大为震怒,立即传唤了约翰娜,指着鼻子骂她竟敢阻止和干预医生做出的治疗决定,说她不懂俄罗斯皇宫里的规矩。女皇当即做出两条决定:第一,赶紧按照医生的方案给索菲亚放血;第二,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顶撞医生的约翰娜关进自己的套房里去,未经允许,不得走出大门一步。
遵照女皇的旨意,医生立即为索菲亚放血了。一针下去,鲜血从索菲亚的皮肉上涌出,索菲亚见了,立即吓昏了过去。醒来时,索菲亚发现自己正躺在伊丽莎白女皇的怀里,顿时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她激动得哭了,还勇敢地搂起了女皇的脖子,把女皇当作妈妈一样去撒娇亲热。这使得从来没有生过孩子的女皇蓦地滋生了一种做母亲的自豪感,切实体验了一次被孩子拥戴的感受。她不禁紧紧地搂住了女儿一般的索菲亚,还下令医生再给她放血。就这样,医生在二十七天内为索菲亚放了十六次血。但由于女皇始终守护在身边,每次放血索菲亚都咬紧牙关,表现出一种坚强,使女皇很感动。约翰娜在这些日子里被当作了上等的囚犯,只管在自己套房里吃喝,失去了来过问女儿病情的自由,她只好敢怒而不敢言。
索菲亚的这场病引起了宫廷上上下下的关注。人们都众口一词,知道索菲亚是因为开夜车学习俄语而着凉生病。这使得土生土长的俄罗斯廷官们对索菲亚大加赞赏,佩服她的真诚和好学精神。一些廷官们还由此吹捧起女皇来,说女皇的决策果断英明,为古老的俄罗斯增添了新的血液,弘扬了可贵的民族精神。女皇对这些议论以及由此而产生的良好效果喜上眉梢,心里舒坦极了。舆论效应虽然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但索菲亚的病情仍不见根本好转。为此约翰娜要求见见女儿,她说:“我再也不敢顶撞女皇派来的医生了。”女皇终于同意约翰娜走出房间来到女儿的床前。约翰娜对女儿说:“我想把一位路德教的牧师请来,为你祷告,保佑你尽快恢复健康。”索菲亚说:“那么妈妈,又何必呢?与其这样,还不如把西蒙·肖多斯基请到这里来,我想听他讲讲东正教。”约翰娜只好传下话去。这位东正教的牧师来了,一连几天讲授,果然为索菲亚带来了东正教的慰藉。伊丽莎白女皇听到这感人的故事后,抑制不住激动,当场热泪滚滚。俄罗斯的东正教使得索菲亚精神明显好转,康复的希望就在眼前。
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就在索菲亚以自己顺应潮流的言行赢得人们一片赞誉声的时候,她母亲却以其笨拙和多事的行为激起了人们越来越多的反感,为索菲亚的前景带来了令人头痛的麻烦。一些人由此断言:索菲亚、约翰娜,你们打起背包回老家去吧!
究竟母亲惹出了什么大乱,病中的索菲亚这时还不清楚,但她毫无疑问地给牵连进去了。令人不快的消息传到索菲亚耳朵里不久,她母亲便怒气冲冲地来了,恶狠狠地向索菲亚要一块衣料。就是索菲亚的舅舅乔治·路易在什切青时赠送的那块衣料,索菲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约翰娜只管尖叫,只管要回衣料,一句实质性的话也不说。索菲亚猜不出头绪,只好把衣料还给母亲,扭过头偷偷地流泪。母亲拿着衣料走了,伊丽莎白女皇却来了。当女皇听廷臣和侍女们纷纷诉说原委的时候,她气极了,当即派人去取出一大批高档衣料送来,堆放在索菲亚眼前,说:“约翰娜要走你一块衣料,我给你一堆衣料,而且比她的一定要好!”女皇的慷慨使索菲亚得到了安慰。联想到几天前谣传要把她送回采尔布斯特的事情,索菲亚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了。她看到:女皇依然在关心爱护她。无论她母亲出现了什么差错,女皇的处理方法还是明显有所区别的。也就是说,母亲是母亲,女儿是女儿。她不会受到母亲株连的,也不会被送回采尔布斯特的。如果是那样,她将没脸再见人了。以后的几天里,母亲再也没有来过。只有侍女、用人、廷臣们穿梭似的在她周围忙碌着,时刻听从她的召唤。有时她睡着,在睡梦中隐约听到人们乘机说起悄悄话来,说女皇,说小彼得,说宫廷中的一切。索菲亚正想再多掌握一些情况哩!所以,她干脆佯装睡着了,闭着眼睛、尖起耳朵来听着人们的闲谈。
闭目养神使索菲亚感到身上有了些劲了,在又吃药又放血的治疗以后,索菲亚感到病魔已经离她而去了,她从死亡线上活了过来。女皇见她恢复了健康后十分高兴,提议要摆场酒宴为此庆贺。索菲亚深表感谢,说无论如何不能再给女皇陛下增添麻烦了。女皇听了在理,也就不坚持了。但当女皇听说第二天,也就是1744年4月21日恰是索菲亚的生日了,女皇又一次被索菲亚的善解人意、温顺谦虚的品行深深感动了。她认为像索菲亚这样的姑娘在人世间难找,于是决定庆贺酒宴仍然要举行,一来庆贺她康复,二来庆贺她的生日。酒宴办得很热闹。索菲亚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多日来首次在公开场合露面了。由于久病的折磨,索菲亚已瘦得变了模样,脸长了,眼大了,头发也脱落了一些。她自知十分不中看,这也是她不想举办酒会的原因之一,只不过她不讲明而已。女皇为她送来了一盒高档的口红,并命令她立即染上。双唇上有了鲜艳的颜色,多少弥补了久病后的缺陷。
生日过后,她正式离开了病床,可以抓紧写信了。她想到父亲,决定轻描淡写地把自己生病的事情告诉父亲,以免母亲不知怎么说而使父亲不放心。在信中,她要重点谈论的事情就是自己决定正式皈依东正教,成为东正教的信奉者了。她写道:
“父亲关于宗教信仰的亲切教诲,女儿始终铭记在心。但通过一段时间以来的了解和学习,我确认源于希腊的东正教和家乡的路德教之间是没有根本区别的。所以我不可回避地要正式皈依东正教了。我把自己的这个决定告诉父亲,是想再次请求父亲的谅解。我聊以自慰的是父亲在弄清楚它们间原来都相差无几的时候,一定会对女儿的决定感到满意和表示支持。”
这封信寄出以后,索菲亚其实也知道父亲是不会因为她的花言巧语而原谅女儿的。因为父亲把宗教信仰意识看得比生命还宝贵。明知父亲不会接受而在信上却强加给父亲一个“满意”和“支持”,正是小小年纪的索菲亚的聪明和独到之处。就父亲来说,她现在已顾不上他的感受了。采尔布斯特的什切青城堡已远在天边,父亲的喜怒哀乐也远在天边了。索菲亚觉得,在德国度过的那开心的或不开心的童年已属于父亲了,属于那片土地。于自己只是一种记忆,现在则是重新打锣、重新开张了。她禁不住已将全部理想、信念和全部身心都寄托在她的新国家、新家族、新事业上去了。由父亲她想到了母亲。好些天不见了,她又在干什么?为什么宫廷中的人们还在那里窃窃私语议论她的母亲?看来母亲正在从事一项有可能损害了她梦想的事情。当然,她也确信母亲很可能干了坏事,但对女儿却不是有意的。正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好心办坏事吧。
果然不错,她母亲在有碍她前途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自从跨进克里姆林宫开始,母亲便四处活动,玩弄阴谋,施展诡计并逐步败露。此刻在约翰娜的会客厅里,正坐着女皇的副枢密大臣别斯杜捷夫的最大仇敌们。他们就是约翰娜母女一跨进宫门就感激不尽、以示支持的拥护派莱斯克、拉谢塔迪、马德菲尔特、布鲁默尔等人。这些人好像是以约翰娜为中心的,约翰娜也好像就是他们的女皇。但今天的密谋气氛却完全不同以往。约翰娜显得比任何时候都焦躁不安。只听她喋喋不休地责备这个,埋怨那个,好似她只是上了人家的贼船,与自己全无干系。这女人长期以来一直认为自己最有政治头脑,也最聪明过人。但她万万没有想到或者从一开始就忘记了一句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甚至对一段时期以来女皇对她的异常冷淡,也没有在心里问一个为什么。
这是1744年5月的一天,伊丽莎白和她的宫廷随从们浩浩荡荡地去特罗依茨科耶修道院,这是女皇要做祈祷。女皇一行人离开不久,就有人快马加鞭赶回宫廷,通知索菲亚、约翰娜和彼得大公立即前往修道院觐见女皇陛下。他们不知是祸是福地及时赶去了。刚刚到达修道院里,约翰娜就被人领走了。一前一后进入女皇在修道院套房里的还有莱斯托克。当他们进去的时候,女皇套房的大门吱呀一声关上了。这显然是不许别人再进。索菲亚与小彼得便只好坐在门外的窗台上聊天。自索菲亚生病以后,他二人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肩并肩、膀挨膀地坐在一起过。小彼得完全不考虑女皇套房里会发生什么事,只顾孩子气十足地跟索菲亚谈心。大病初愈的索菲亚显得比以前更成熟了。她不仅在动嘴说话,而且在动脑子想问题。而彼得表兄呢?张口一个玩具,闭口一个玩具。他见索菲亚不答话了,又傻乎乎地告诉索菲亚:他某月某日听说什么人钻进姨妈卧室里去了,一夜都没有出来。又说某人某天在后花园里把一个宫女强奸了。索菲亚用手捂起耳朵,不愿意再听了,但小彼得依然津津有味地说着。
“说点儿别的吧。”索菲亚淡淡地提议道。小彼得说不出来什么别的,转脸玩起了随身带着的铅铸的土玩具。而对这么一个顽童,索菲亚只有对天长叹。未婚妻的事已讲遍了克里姆林宫,但小彼得从来就没有把索菲亚当未婚妻看过,不会亲热,也没有任何情爱的表示。似乎他压根就不知道索菲亚是男孩还是女孩,他甚至不知道男女的不同在哪里。因此与索菲亚在一起,小彼得只知道胡说八道,只知道玩个痛快。由于他也晓得自己是大公的缘故,他在索菲亚面前还经常出言不逊,对未婚妻一点都不关心,但十分喜欢与她在一起讲话或玩耍。
正当索菲亚准备躲到一边揣测一下女皇与母亲之间可能涉及的谈话内容时,女皇套房的大门打开了。女皇的御医兼顾问莱斯托克几乎是疯了一般地冲出大门来。索菲亚正好站在他的前面,差点儿被他撞倒。莱斯托克一见是索菲亚,不知从哪来的火气又烧起来了。他十分没忍耐性地大喊起来:“看你!还这么人模狗样地站着。你的末日快到了,马上回去准备一下吧,滚回你的德国去!”对如此没头没脑而又十分粗暴的训斥,索菲亚自懂事以来还没有经历过。此时索菲亚两眼一黑,似乎天要塌下来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想问他,但又不敢问。彼得大公走上前来,追问索菲亚到底怎么得罪女皇了。莱斯托克仍然不客气地回答道:“等一会儿您就清楚了,用不着我来禀报。”说完,气呼呼地扬长而去。
索菲亚的思维乱极了,她理不出头绪,忽然想到几天前人们风言风语地议论母亲的事,估计是由母亲的过失引起来的。她把这个估计对正在愕然的彼得大公说了。彼得随口说道:“既然是你母亲的事,那么便与你无关了,你便不要操心了。”索菲亚摇头说:“其他人未必都能这样想。我是她的女儿,母亲有了过错,女儿也一块株连了进去。不是吗?”彼得也把头摇起来:“不会的,不会的。女皇不会赶你回家的。”说到回家,索菲亚此时真有些把小彼得作为依靠了。她希望彼得能出面向女皇求情,千万把自己留下。可是索菲亚只好把已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因为索菲亚清楚,向他要求是不顶用的。他是个智力不健全的废人,不仅不会出面替她或别的什么人求情,即便求情了也不管用。索菲亚在后来的《回忆录》中写道:“事实上彼得对于任何人都是无足轻重的。他没有心思帮我的忙,也没有能力拉我一把。”在这种真相不明的突发情况的打击下,索菲亚心急如焚,上天无门。她把两眼直盯在女皇那紧闭着的大门上。母亲还没有出来。从莱斯托克的怒火里索菲亚已经猜到:母亲在女皇那里一定没有什么甜果子吃的,而且这种麻烦一定也关系到了自己的命运。尽管前两天女皇还在爱护自己,鬼才知道今天呢!想到这个节骨眼上,她真有点痛恨母亲的多事和不知趣了。如不是她在找是非,俄罗斯的皇冠会稳稳当当地戴在自己头上的。但现在不尽然了。
索菲亚还在乱七八糟猜想、埋怨的时候,伊丽莎白女皇终于走出了那间套房。只见她脸色特别难看,怒气冲冲,眼光很使人害怕,仿佛她要把这个世界都打翻似的。她的步履也是不迟疑的,仿佛在跺脚。约翰娜也露面了,她追赶在女皇身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似乎在哀求着女皇。索菲亚见母亲失魂落魄的样子,双腿禁不住发起抖来。但眼下她已顾不上母亲了,因为女皇已经走到了她和彼得面前。两个孩子慌忙给女皇行礼,女皇先是一怔,就像在意料之外突然见到两个孩子似的。孩子们的出现很快抑制了女皇的怒气,她阴沉沉的脸上漾起了微微的笑容。索菲亚异常机灵,又向女皇行了屈膝礼,并大胆地安慰女皇消消气。伊丽莎白摸了摸她的头,又拍拍她的后背,最后竟把两个孩子拥到一起,想同时抱起他们。但她抱不起来,还差点摔了跟头,索菲亚赶忙用身体抗住女皇倾斜的身子,女皇又站起来了。根据女皇分把钟光景的态度变化,索菲亚心中仍然荡起了希望。她感到女皇还是喜欢她的,或许母亲的事根本与索菲亚无关,也或许事情并非像人们传言的那样严重,或许女皇因为偏爱索菲亚的原因此时已原谅了母亲的过错……索菲亚这么想。
伊丽莎白去做祈祷了,彼得也走了。女儿见母亲仍然噙着泪水,上去帮母亲拭眼泪。母亲抑制住了哭泣,在索菲亚的一再追问下,才把近来发生的这场不幸的风波告诉了索菲亚。“事情原来是这样的。”母亲刚刚开口又泪流满面了:自从她母女到达莫斯科时,法国和普鲁士派的朋友们就向约翰娜讲述了副枢密大臣别斯杜捷夫等人是怎样竭力阻挠索菲亚与彼得大公婚事的。约翰娜由此对别斯杜捷夫等人怀恨在心,因而经常把法国、普鲁士派的朋友们请到自己的套房来,共同密谋商量要推翻别斯杜捷夫等人。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当他们密谋的计划刚刚付诸行动时,狡猾的别斯杜捷夫就拦截并破译了他们一伙人送出的密信。这下坏事了。这封密信以极不礼貌的语言无情抨击了伊丽莎白女皇如何发动政变、抢班夺权,当上女皇以后,又是如何地奢侈无度,过着放荡的生活。尤其要命的是,在这封密信中还援引了约翰娜在私下里的一些不合适的言论,比如说伊丽莎白早年喜欢她哥哥——女皇喜欢未婚夫是假,想借此与众多男人鬼混是真;说伊丽莎白实际上是普鲁士腓特烈国王的代理人,实际上与腓特烈国王多有暗中勾结,对俄罗斯的廷臣们打击压制,而重用德国和法国的贵族们……别斯杜捷夫在截获这封密信时还正在外地休假。他手下的人把信一拿到手,立即进行了破译。别斯杜捷夫读了这封密信欣喜若狂,快马加鞭赶回莫斯科,把已整理成册的大批证据呈送给女皇亲览。伊丽莎白还没有等到看完信就怒不可遏,发誓要向这些密谋者和诽谤者进行坚决的报复。她在读了全部材料后差点儿气得昏死过去,下令在二十四小时之内,首先将拉谢德塔迪逐出俄国,将其他相关的人也一网打尽了。剩下的便是处置约翰娜了。所以在今天约见来修道院时,女皇本来是要严惩约翰娜的,至少要把她赶出俄国。只有她们俩人在修道院套房里的时候,约翰娜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便把所有的起因和责任一下子推到别人身上,一个劲地向女皇求饶,并说了一大堆恭维女皇的话。女皇仍然很气,把她大骂一通,也不表态便走了。“其后的情形你都看到了。”约翰娜对索菲亚说,“孩子,我看得出女皇陛下是很宠爱你的。你再帮我求个情吧!”索菲亚呆呆的,没有表示答应但也没有拒绝。
自打女皇痛斥了约翰娜之后,虽然女皇还没有把她逐回安哈尔特—采尔布斯特的什切青,甚至仍然让她居住在那套宽敞的宫室里,但约翰娜的门前显然少了来来往往的人们。原先曾表示支持她的朋友们现在也不敢登门了。即便在不远处碰面,许多人都绕着走了,连个招呼都不敢打。约翰娜向来爱热闹、喜交际,这一下子变成孤家寡人,无所事事了。宫廷中许多重要的酒会、舞会、聚会等,也没有人再邀请她,她觉得自己掉到人世间的冰窟窿中去了,心里冷透了,但也只好忍受着。与她的境遇相反,她的不共戴天的敌人别斯杜捷夫却扬扬得意起来,他非但战胜了约翰娜,而且还因为截获和破译有损女皇声誉的密信有功,女皇宣布把他晋升为枢密大臣。去掉了一个“副”字,别斯杜捷夫又官大一级了,他更把约翰娜视为仇敌,想方设法整治她。约翰娜忍受女皇的痛骂尚可,但在这个小人得势的情形下,她实在气不过。没有出气的地方,她只有向女儿找气出了。而索菲亚毕竟是极有教养的,她以令人吃惊的平静态度对待母亲的无事生非,她体谅到母亲受了冷落后的痛苦生活。于是,尽管母亲明显是在向她出气,她也谦让着母亲。没想到这使得约翰娜更为恼火,用最恶毒的语言讽刺挖苦索菲亚,说她变了心,卖身投靠一个傻瓜了,甚至胡说她不认自己母亲了,而把一个没有生过孩子的女人当作母亲。对待约翰娜失去理智的辱骂,索菲亚心里感到很难过,但仍然装作没有听见一般,惹不起躲得起。有一回竟然躲也躲不掉了:约翰娜追赶上就揪女儿的头发,把索菲亚头上的纬纱都扯断了。索菲亚扯起撕断的纬纱,自己举手重新结在头上。
索菲亚太不容易了。她生活在这样一个不谙习俗、缺乏支持的异国宫廷里,身边还伴随着这样一个母亲。她既没有推心置腹的朋友可以沟通,又缺少经常性的亲人的关心爱护,而且到处都有设防,到处都可能让她翻船。身处这种逆境,小小岁数的索菲亚却方向明确,信心坚定,事事小心,避免了许多乱子。未婚夫彼得让她失望,既然无法得宠于他,那只有笼络女皇、依靠女皇了。对待别斯杜捷夫,索菲亚从心里感到母亲等人的报复方法是愚蠢的。对这个拥有许多特权的实力派人物,索菲亚也早知他是自己通往未来宝座的障碍,因而也恨他,也想把他彻底推翻再打进十八层地狱。“但你们的密谋的计划到底有多少把握呢?”索菲亚有一回忍不住抑或还有些生气地问母亲。既然没有把握,那就必须另想对策,就像人们想得到一件东西,明知是不可能的,却伸出手要去拿,这不是愚蠢吗?“软刀子也是很厉害的,杀了人还不见血。”索菲亚想。在硬的办法不行时,为什么不采取软的方法去弱化他呢?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与实权人物公开作对无异于拿鸡蛋碰石头。
自从约翰娜的盲动陷于绝境的危机中以后,索菲亚脑子里想了很多,从中也悟出了许多道理。而约翰娜却在破罐子破摔,没有吸取教训的实际行动,仅在这一点上又不如女儿来得精明了。母亲对索菲亚的辱骂引起了侍女、廷臣们的私下议论,传到女皇的耳朵里以后,女皇对索菲亚的善良和忍让大加赞赏,不断叫人给索菲亚送东西,还经常把小公主叫到自己宫室中来坐坐玩玩。与女皇交往的增多进一步密切了索菲亚与女皇之间的关系。这场暴风雨过去之后,索菲亚的威望和地位没有受到丝毫影响,甚至还有所加强。在女皇不找她的时候,她便抓紧一切时间学习俄语和东正教教义。为此又有人禀报女皇:“小公主又在不分昼夜地用功了。”人们怕她由此而又病倒了。女皇把她叫过去,要求她必须注意身体。索菲亚用一口流利的俄语回答道:“我不加紧学习怎么行呢?但我会按照您的旨意保重身体的。”女皇对此很满意,决定在近期内举行两个仪式。第一个仪式是索菲亚正式皈依东正教,第二个仪式是……当有人把女皇的这两个决定悄悄告诉索菲亚的时候,那人故意隐瞒了的第二个仪式的具体内容,好让索菲亚急得冒汗,再给她一个天大的惊喜。索菲亚其实已经猜着了,只是没有十分的把握,所以苦苦相求,迫使那人终于透露了:订婚!这是索菲亚所盼望已久的,如今开始实现了,索菲亚的心情是激动的。但她一想到与自己订婚的主儿那脸色苍白、胸脯凹陷、学识浅薄的种种情况后,心情的激动是很有限的。她后来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写道:“彼得大公对订亲、结婚就如同穿一件衣服那样漫不经心,我是知道今后与他不会有什么情感上的幸福可言的。我只有早已期待的政治雄心的实现。我预感到,只要勇敢地迈出这一步,我便有了一股力量去实现我的最高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