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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童贞夫人

北方女人:叶卡特琳娜大传 作者:裴章传 著


第六章 童贞夫人

含恨蒙冤,走进历史的神秘的府第,她在幽禁的现实中苦苦等待。丈夫的性的错位,叩击着娇美的童贞夫人的心。一个年轻的男人向她走来,又一个英俊的伯爵向她走来。一对夫妇的监护各偷各的情,也想打她的主意。未遂的政变,克制着肉欲的冲动。一部风流史的后面,演绎着新的转机。

早晨方醒,叶卡特琳娜听见她卧室以外的人在无理由地高兴,无目的地说笑。她的心由于一夜睡去的忘却,似乎减轻了重量,有点发飘的感觉。待稍微清醒一些的时候,一种茫然若失的惆怅又使她不安。她很想起来去活动一下身子,却使不出劲来,好比落叶在秋风里飘荡而身轻无力。醒来以后,她觉得这个可怕的世界又回来了,因此不知不觉在大清早就流开了眼泪。眼泪不是携来安慰的。当眼泪在胸口中抽汲了许久之后,总要急骤地流淌出来的。叶卡特琳娜一段时间来已经懂得了眼泪的特殊含义。

对于伊丽莎白女皇,她现在的心中只有怨恨了。她恨这个女人太残忍,恨她太自私,恨她太高傲,恨她太心狠,恨她太武断……然而除恨以外,她又似乎掺杂了一些身处逆境的别样的情绪。她仿佛已跌入一个深深的土坑,感到腐朽的窒息的昏迷。她的心只是愈来愈重地往下沉。她真盼望宁可一个天崩地塌的大变动将她,也将伊丽莎白,将别斯杜捷夫一伙,将整个俄罗斯一起埋在土里,永远死去!

叶卡特琳娜离开普鲁士那个小城堡,迄今已四年多了,她由一个少女变成了名义上的少妇。时光的流逝使她经历了痛苦,也看透了那个自诩高大完美的伊丽莎白女皇的真面目,看透了这座宫廷,也看透了披着文明外衣下的那个野蛮、残忍和贫穷的俄罗斯。在这个国家里,形式与内容的极度反差令人吃惊,而她身边所出现的一切事情好像都在为了遮人耳目,内里却照样一派黑暗。四年多来,叶卡特琳娜对俄罗斯这种满是血风腥雨的历史已了如指掌。

俄罗斯最早的血泪史起自公元9世纪。也就是在公元882年,诺夫戈罗德大公奥列格率兵占领基辅,征服远近诸族,宣布基辅为俄罗斯各城市之母。这个被称作“圣城”的地方叶卡特琳娜去过,也隐约可见它那现代建筑下埋藏的暴力与阴谋。10世纪前期,统治基辅罗斯的大公是伊戈尔。他曾率八万大军和两千艘战船从海路讨伐拜占庭帝国。伊戈尔的妻子奥加列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女人。丈夫死后,她曾代替年幼的儿子斯维雅托斯拉夫执政,成为基辅罗斯第一个强有力的女统治者。女大公继位后的第一件事是向杀死丈夫的德列夫利安人复仇。伊戈尔大公生前每年都要派部下去臣属于基辅罗斯的各个部族索取毛皮、蜂蜜、猎物和甜酒等贡物,任何人不得抗缴贡品。公元945年秋,伊戈尔带着一队亲兵到德列夫利安人部落索取贡品。在他们携带大量贡品返回基辅途中,贪得无厌的大公忽然决定再去征收一次。愤怒的德烈夫利安人忍无可忍地奋起反抗,捕杀了伊戈尔和他的亲兵。奥列加闻讯后,迅速派军队镇压了德列夫利安人的起义,将其首府依斯科洛斯坦付之一炬,当地居民或被杀戮,或被充为奴隶,其余的被迫缴纳更多的贡品。除此之外,女大公还强迫德列夫利安人部落割让了大片土地。奥列加在位二十四年,其间不断四处征战。当时基辅罗斯的军力已相当强大,连拜占庭帝国都不是它的对手。基辅罗斯的侵略行径激起了各地的反抗,位于东南部的佩彻涅格人把前来征战的女大公的儿子斯维雅托斯拉夫杀死,并把他的头盖做成器皿,专供饮酒时使用。

公元13世纪,基辅罗斯分裂为许多独立的封建国家。15世纪末,伊凡三世以莫斯科为中心,建立了莫斯科大公国。自此,统一的多民族的中央集权国家开始在俄罗斯出现。1533年,伊凡三世之子、大公瓦西里三世死了,由他三岁的儿子继位,称伊凡四世。伊凡四世登基后,他的生母、平时从不过问朝政的叶莲娜·格林斯长娅突然活跃起来。她接管了政权,任命宠臣奥鲍莲斯基为宫廷总管,委托格林斯基和别利斯基等王公、贵族治理朝政。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她还监禁了不愿效忠伊凡四世的已故大公的两个亲兄弟。叶莲娜曾采用许多措施加强中央集权,如下令限制修道院和大贵族的世袭领地以及纳税特权;设立地方长官审理案件制度;回收旧币,统一币制,严惩私自造币者。她还请建筑师弗利亚津在莫斯科修基泰伊城堡,加固城防工事。叶莲娜时期,俄罗斯国家领土从原来的四十三万平方公里猛增到二百八十万平方公里。北起白海,南至奥卡河,西抵第聂伯河上游,东临乌拉尔山脉,其面积之大居欧洲之首。但从这时开始,昔日顺从于莫斯科大公的各地王公和大贵族对叶莲娜加强中央集权的做法极为反感。1537年4月底,前大公的兄弟安德烈逃至诺夫哥罗德,企图与大贵族们勾结策划反叛,叶莲娜毫不手软,立即派亲兵逮捕安德烈及其同伙,给予他们严厉的惩罚。从此大贵族势力更加痛恨叶莲娜。1538年4月2日,叶莲娜突然去世,据说她是被大贵族们下毒药毒死的。此后政权落入叔伊斯基家族手中。1547年1月19日,叶莲娜的儿子伊凡四世将大公称号改为沙皇,即古罗马皇帝的称号,此后“沙皇”的称谓一直沿用下去。1682年,沙皇费奥多尔·亚历修叶维奇去世,那个兵败以后曾当过修女的索菲亚当上了摄政王。对于这个女人,如今的伊丽莎白女皇是不屑一顾的。所以对叶卡特琳娜,女皇不许沿用过去“索菲亚”的原名,道理就在这里。索菲亚的政权落入彼得家族以后,伊丽莎白女皇的父亲——那位令女儿崇拜不已的彼得大帝为了“欧化”他的俄罗斯,曾费尽心思地为此奋斗终生,但到头来却收效甚微。不管女皇怎样吹嘘她的父亲,现在伊丽莎白自己和那些身边的达官显贵们的放荡生活,只不过是她父亲时期的一个反射。彼得大帝在位时,他与第一个妻子所生的儿子阿列克塞因鼓动士兵叛乱,反对父皇革命而被最终处死。这么一个被后来的伊丽莎白称为“父亲的逆子”的其实不是女皇的同母兄弟。伊丽莎白女皇的母亲叶卡特琳娜·阿列克谢耶芙娜生于1684年,是立陶宛一位农民的女儿,年轻时当过一位牧师的家庭奴仆,从未接受过正规教育。1712年她正式成为彼得大帝的第二位妻子,四十岁时被立为皇后。1725年1月28日彼得大帝去世,由于彼得大帝与第一位妻子生过男孩,而第一位妻子所生的男孩又被彼得大帝以“逆子”之罪杀掉,妻子叶卡特琳娜、女儿伊丽莎白以及前妻的女儿安娜便成了继承人。伊丽莎白当时就拥有皇位继承权,但母亲还健在,以缅什科夫为代表的出身低微、在彼得大帝生前就很有势力的大臣们一致拥护叶卡特琳娜即位。而出身王公世家的贵族官员们则表示反对,双方各执一端,争执不下。在决定皇位继承人的宫廷会议上,与会的禁卫军军官以两个荷枪实弹的兵团压阵,支持伊丽莎白母亲继承,声称谁反对她,就打碎谁的脑袋。面对这一军事威胁,那些贵族官员才放弃反对意见。叶卡特琳娜靠着禁卫军的参与才终于登上皇位。为了巩固来之不易的地位,叶卡特琳娜于1726年2月18日签署谕令成立最高枢密院,兼容并蓄地使用王公世族的代表和彼得提拔的显要大臣,以此维持她在两大集团之间的权力平衡。她还规定只有征得最高枢密院的许可才能发布各种敕谕。参政院所属外交、军事、海军委员会直接隶属最高枢密院管理。实际上控制国务大权的还是她的宠臣缅什科夫。为了维护家族的势力,缅什科夫试图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阿列克塞之子彼得,并劝叶卡特琳娜立彼得为继承人。这个计划便于将拥有继承权的现女皇伊丽莎白排除在外。1727年5月6日,伊丽莎白母亲去世,根据缅什科夫逼她留下的遗嘱,几岁的彼得被带到缅什科夫府中立为沙皇。此后缅什科夫大权独揽,假彼得二世名义实行统治,终于激起其他贵族的不满。仅过了四个月,他就和全家一起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去了。此后不久,安娜·伊凡诺夫娜,这个沉湎于纸醉金迷之中的女沙皇即位。然而又好景不长,1740年10月,安娜女皇病死,刚满三个月的伊凡六世上台。其母安娜·利奥普尔多夫娜终于栽在了一个荒唐女人的手中,她,伊丽莎白·叶丽扎纸塔在几番轮回之后,才登上了女皇的宝座。

伊丽莎白的宝座来之不易,因而现在的情况愈来愈表明,她比前几任沙皇们更霸道,更荒唐而又糜烂。欧洲之大,别的宫廷里虽然也是纸醉金迷,但纵情声色还有其风雅的一面。而在俄罗斯伊丽莎白的皇宫里,却全是一番粗俗的光荣。以女皇为代表的贵妇人们一个个浓妆斗艳,而其中多数人却目不识丁。不学无术的女人们津津乐道的是宫廷艳事,整天只知道卖弄风骚和花天酒地。她们对侍从宫女横眉冷眼,而对做伴的男人们却媚态横生。在伊丽莎白所统治的皇宫里,不论是她的禁卫军军官,还是政府的文职官员,没有多少人会读书,更没有人愿意读书。除伊丽莎白自己标榜自己酷爱艺术、唱歌、跳舞外,其他人也无意于读书著文。他们的全部喜好都转向了酗酒、女人、赌博和争权夺利。女皇一再声称俄罗斯是向西方文明开放的,但在整个圣彼得堡、莫斯科,法、德文书籍如凤毛麟角。叶卡特琳娜苦闷之时曾托人到处找书看,可除了从驻俄使节那里能借到几本外文书籍外,找她身边的达官显贵们是绝难求得的。在这样一个只知道狂饮、滥赌、纵情的统治阶层里,没有文学,甚至也没有上档次的俄文图书。伊丽莎白总算顺应仁人志士的呼声成立了唯一一所艺术学士院,但培养的目标最后也还是为她们的兴趣服务。至于真正的民族文学,既没有人感兴趣,也不会得到皇宫的支持。再说,围绕在伊丽莎白身旁的那些被晋升为王公贵族的人们,大多数都像她母亲的出身一样,既出身低微又没有受过正规教育。她的父亲彼得大帝在批判俄罗斯传统——古老虔诚的仪式、严厉古朴的伦理的同时,却把贵族阶级引向了歧途。人们无须再蓄长须,他们头戴假发,身穿奇装异服,嗅鼻烟,模仿维也纳和凡尔赛人的舞步,一个个都沉溺于放荡的生活之中。如今,彼得大帝以前的特权贵族已不复存在了。他们都成了政府官员。从此,不管是谁,他在俄罗斯的庞大行政机构中的地位便由他的“官职待级表”来确定:伯爵、男爵,甚至是亲王的头衔都可以授予那些沙皇所喜爱的人。阿列克谢·拉祖莫夫斯基伯爵就曾是乌克兰的一介田夫。库尔兰公爵比伦以前也只是一个可怜的马倌,但猛然间能亲吻女皇的嘴唇了,他一夜之间也就发迹了。对此,那些自认为正统的贵族世家,如:特鲁别茨科耶、沃尔贡斯基、列宾、戈里津、奥波莲斯基、道尔戈鲁基等等古老的贵族世家的人们,便从心底里蔑视这批靠阴谋和肉欲的欢心而富足、骄横起来的宫廷暴发户。叶卡特琳娜此时也站在了正统贵族们的一边,因为她自己虽不算出身十分高贵,但毕竟在很小时就在贵族学校里接受过熏陶。因此她也极其蔑视女皇身边那些不学无术、举止粗俗、靠床上功夫发迹起来的人。她认为这些人就像一块已经腐朽的木板,虽然外面涂上了油彩,而内里却已变质了。当时有一位眼光敏锐、思维发达的高布伦写道:“在俄罗斯这块土地上似乎生活着两种人,两个迥然不同的民族。你好像是生活在14世纪,又像是在18世纪。即使那些有教养的人也只不过是受过形式上的教育。这是一个不讲究穿着的民族,有些人穿着漂亮的套衣,却不穿衬衣,穿着长裙却不穿裤衩。仿佛是一个由于人们的过错而过于挤压了的又青又烂的苹果摊。人们只注重形式而不管内容,人们喜欢表面的装饰,而很少关注实质。”这就是伊丽莎白女皇所创造出来的上流社会。实际上,虽然讲排场、摆阔气已经成为女皇宫中所有活动的惯例,虽然女皇拥有在欧洲各国君王中相比数量最多、穿着最考究的庞大的侍从队伍,虽然那些富丽堂皇的大厅里摆放着大量镀金器皿、玻璃制品和壁画使外国客人看得眼花缭乱,但在俄国廷臣的卧室内却连最起码的起居设备都不齐全。在那些女皇一声令下而匆匆建造起来的各种宫殿内,大门关不严、窗户透风、楼梯摇晃、墙壁渗水、壁炉冒烟,施工质量相当差。北方严寒的风雪来临,整个城市里就弥漫着一种刺鼻难忍的烟炭味。由于大家都必须依靠火炉取暖,质量低劣的火炉常常引起火灾。还由于大多数房子都是由木板建造的,火灾一旦形成,一片房子甚至半座城市顿时就能被无情的大火化为焦土。伊丽莎白的臣民们对此已习以为常。在他们看来,任何人也休想住上一劳永逸的房子。火灾过后,人们扫尽灰烬,再在原地上建一所同样低劣的房屋。女皇在莫斯科花费巨资兴建了一座夏宫,专供她夏天时享用,但也因一把大火,仅三个小时就让熊熊烈火把它化为灰烬。夏宫遭火后,正值酷暑又要到来,她下令在六个星期内重建夏宫。成千上万的人为了女皇的一句话出力流汗去了。叶卡特琳娜所下榻的暂时住所的教堂里又发生了火灾。而在没有暂住到这儿之前,该教堂已经两次失火。在莫斯科城里,叶卡特琳娜注意到:这里没有一天不发生火灾,最多一天内五处大火席卷而来。

回想起四年多来所居住过的场所,很少有几处让她舒心满意过。在圣彼得堡,她居住的那间屋子一面对着当时只是一潭死水的喷水池,另一边对着一个狭小的庭院。在莫斯科,各种虫害泛滥成灾,蚊虫扑面,让人无处躲藏。她曾经和十七名宫中的伴娘与宫女们挤在一间房子里住过,当时连叶卡特琳娜的卫生间里也要住上人。女皇要外出巡游,叶卡特琳娜伴驾而行通常是活受罪。因为几乎所有好一点的房子都被女皇睡觉、会见、娱乐等而占用了。叶卡特琳娜等人却只好在帐篷里过夜。她在《回忆录》中写道:“我记得有一次曾在人家刚烤过面包的火炉旁穿衣梳妆。还有一次,我的床铺被安置在一块洼地上。当我进去就寝时,里面已经水深齐腰了。”女皇自己却不会遭罪。只要她出去巡游,总是车水马龙,随行带上一切可能需要的物品。连女皇所用的桌、椅、餐具、内外衣裤、化妆用品等也一应俱全,不许少带一样。所以,只要女皇动身之日,宛如一支庞大的游牧民族在搬迁。女皇到达一个地方,要临时搭建行宫,一长串马车运载着地毯、镜子、安乐椅、床和其他物品,按照她喜欢的式样在她到达之前摆放到位。从冬宫到夏宫,从彼得霍夫到基辅圣城,从圣彼得堡到莫斯科,女皇只要心血来潮就要远行。殊不知这一次远行将花费贫穷的俄罗斯民众的多少血汗。叶卡特琳娜写道:“女皇外出,相当一批家具用品被碰坏了,或打碎了,或丢失了。只要这些东西残缺不全了,便下令分送给我们,送到我们的住处让大家凑合着用,还美其名曰:‘女皇赏赐。’”女皇曾花大价钱从法国进口一套高档红木家具,也由一帮人马来回搬运,供她巡游时享用,但很快,这套被风吹日晒、不停搬运的家具已经缺这坏那了。女皇见有了破损便不再使用,要求重新置办,而把这套够上千位老百姓生活一年的家具扔进了宫殿的废旧仓库里了。外出巡游往往非女皇一人浪费惊人,那些手中掌权的宠臣和亲信们也跟着享用。每到一地,他们就换上华丽的服装,围坐在几张摆放在大厅中央的跷腿餐桌前,拿起黄金制成的餐具,吃着随车运来的各地美味佳肴。吃过喝过之后,男人们戴上已扑了香粉的假发,女人们在嘴角上边点上一颗美人痣,一同拥向舞场。又是一夜打情骂俏,一派乌烟瘴气。

四年多了,叶卡特琳娜迫不得已坐下来好好地从历史到现实地回顾这些往事,心中不是滋味。这种豪华与匮乏混杂、宫廷与平民同在的不同情景向叶卡特琳娜初步展示了女皇统治的这个国家的主要特征。她写道:“人们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情景,一个装束入时的妇人乘坐一辆由六匹鞍辔肮脏的劣马牵引的豪华马车,进出这样的人家:宽敞的庭院里尽是污泥垃圾,屋舍也是用木板搭建起来的简陋的房子。她的仆从,一个个蓬头垢面,披头散发,不修边幅,然而却穿着极为讲究的制服。他们的粗鲁的举止同身上那套制服极不协调。在地球上,没有任何地方能像这个国家那样表里不一,矛盾重重……”她继续写道,“这个国家仿佛是专门培养人的专横禀性的场所。当他们还在孩提时期,他们就亲眼看见自己的父母是怎样残酷地对待家里的仆从,张口就骂,举手就打。这些都在他们幼小的心灵中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因为,哪一个家庭里没有枷锁、锁链、皮鞭或者其他刑具,用来折磨由老天爷安排到这个悲惨阶层中的人?如果哪一个家庭中没有被欺压的暴力,那他们连同孩子一起,必定在被别人欺压。他们稍有不慎,便受到严刑拷打。有谁敢偷偷砸开自己身上的锁链,对待他的将是更为严厉的惩罚直至死亡,且打死也没人过问。”

叶卡特琳娜已经亲眼看见了许多真实的场景。虽然她还不太了解这个由于宗教和辛劳交迫而整天死气沉沉的人民,但她猜测和估计到了皇宫以及地方官府以外的人们的悲惨处境。在每一次伴驾巡访中,她总是尽可能地去看看这真实的阴暗角落。她得出的结论是:俄罗斯历史上的皇权频出,女皇也一个接一个,但老百姓千百年来是没有多少变化的,而且受到的非人待遇还日渐严重。大抵要从伊丽莎白的父亲彼得大帝开始,所谓“改革”使农奴们更是活不下去,他们没有土地,没有行动的自由,甚至也没有起码的生存权。达官显贵们一句话或一个卢布,就能把一个人甚至一批人变作他们的奴隶,女皇的宫廷里还不断把这些人当作牲口一样赠送给亲朋好友或所谓的有功之臣。在这个国家里,死了一个奴隶还不如像杀死一只羊羔那样引人注目。在女皇及她的庞大的官员队伍看来,少数人富有而大多数人贫穷才能维持这个社会的稳定欺压百姓,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是天经地义的。叶卡特琳娜曾请教过了解俄罗斯历史与现状的老师:“农民有多少?”回答是肯定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所有的农民都是奴隶,也就是说,都是不如牲口的穷人。不仅如此,在几万、十几万人口的城市里,能够骑在人头上屙屎撒尿的也只是极少数人。也就是说,在俄罗斯这个黑暗的土地上,百分之九十九以上都是穷人。大量拥有穷人似乎也是女皇的专利之一。在了解和掌握了这些情况之后,她觉得她所在的皇宫倒退了几个世纪。她为此惶恐不安。她后悔自己离开了可爱的普鲁士那个什切青的小城堡,后悔自己包括父母在内一时间鬼迷心窍,离开了普鲁士家园,抛弃了幼时的小朋友和巴贝·卡德尔小姐。后悔自己本可以获得许多追随者的机会而嫁给了一个丑陋无比的傻瓜。后悔自己一别亲生父母而在另一个荒唐女皇的淫威下度日如年。

正当叶卡特琳娜陷入极度的懊恼和痛苦之中不能自拔的时候,她最亲爱的父亲在采尔布斯特溘然长逝的噩耗传到俄罗斯她这所等于被监禁的宫室里来了。雪上加霜的不幸令叶卡特琳娜痛不欲生。她的脸色陡然变成灰黄,死了似的。不久她便又苏醒过来,眼睛里发出了稚气的绝望的光泽。这眼光射向四处,在到处寻求。无论是躺着、坐着或站着,在旁人看起来,她好像总是在呆呆地注视着什么。你只需静守她几分钟时间,就可以发现她在这几分钟之内,脸上一会儿呆气、一会儿犹豫、一会儿痛苦。突然,她又如同小孩子一样啊的一声大哭出声来。眼泪流满了两颊,流上了她那薄薄的衣襟。她也不想去擦一擦眼泪,所以一连许多天里,眼泪老是同珍珠一般挂在她的脸上。

现在,她对女皇的憎恨又深了一层。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在心底里诅咒女皇。这个失去人性的女皇阻止她同自己的双亲通讯,连稍微能表达一点思念之情的书信都寄不出去。她满肚子的衷肠和悔恨都憋在肚子里,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女皇的枢密院按照惯例草拟了一份干巴巴的唁电文字,他们强迫她在这份唁电上签了字就发走了。在接到她父亲去世消息的第八天,乔戈洛科娃夫人以女皇的名义对她说:“您不要再痛哭了,您的父亲又不是国王。”叶卡特琳娜一听就不是好话,不客气地回敬她:“是的,他是不是国王,可他是我最值得骄傲的生身之父!”对方还不让步,又提高嗓门说:“女皇认为,作为一个大公夫人,为自己一个不是国王的父亲恸哭是有失身份的!”叶卡特琳娜由此而被激怒,与之大吵。女皇得知后,不得不允许叶卡特琳娜为她的父亲戴孝六周。这六周里,她每天以泪洗面,为父亲的亡灵做祈祷,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叶卡特琳娜又回到了单调又荒诞的宫廷生活中来了。女皇似乎对她有所开恩,要她与大公一起,陪同女皇旅行、参加宴会、舞会、检阅海军、做弥撒等。叶卡特琳娜硬着头皮参加了这些活动,但更多的时候,她却在静坐思考或玩玩纸牌。除此之外,她也还继续读书、骑马、闲谈等,以此消磨难熬的时光。毕竟是合法的大公夫人,由宫廷安排下来的社交活动让她腻烦。她由于熟知情况而看不起一些只知享乐的人。她因此写道:“过多的舞会太枯燥,而且组织得也不好。男人们一个个显得筋疲力尽,缺乏情趣。女人们只知偷情……在宫廷里,人与人之间只有宿怨,而无推心置腹的交谈。谁都想向女皇进谗言诋毁别人。如果有谁贸然说了哪怕一句麻烦话,就可能会招致大祸临头。与人谈话没有涉及艺术和科学。因为与你对话者都是些不学无术之徒。我敢打赌说:在陪侍女皇的近臣中间有一半是目不识丁的。我敢断言,恐怕也没有三分之一的人会写字。”

女皇总是爱心血来潮,不断地搞出新花样来,使得这个到处充满狂妄自大而又随时可见阿谀逢迎的皇宫里鸡犬不宁。比如说,女皇突然想要去外出旅行了,满宫里的所有人一下子都惊慌失措起来。从车辆的准备到生活用品的配备,从人员的选派到安全措施的落实,几乎有上千人几夜不得合眼而加紧准备。再比如说,女皇经常改变用膳的时间,或者刚说好了要吃的东西,而费大力气做好以后,她却又要改吃另一样食品,厨师和侍从们因此而苦恼不已。女皇还有一个毛病,当她辗转反侧不能成眠时,忽然会喊人:“去把他叫来陪我说说话!”而她要找的人这时就必须跑步前往,再疲惫不堪也得尽快赶到。等到了女皇面前时,她并无正经事要交代,而只是没头没尾地讲闲话。这种闲话有时能一讲一个晚上。你再困也要坐以待旦。

那是1747年的冬天,当寒风袭来之时,女皇突然传下一道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决定:宫中所有贵妇、女仆从、宫女、宫娥等必须在两天内全部剃成光头,然后接受由女皇赠送给光头女人们每人一副假发套。荒唐的圣旨下来以后,宫内外乱成了一锅粥,全城的剃头匠都忙不过来。为了赶在规定时间之内,许多人只好用剪子剪去头发。光了头的女人们几天后终于从女皇的管家那儿领到了一副乱蓬蓬的假发立即戴上。如有人嫌难看又戴自己家里的也不行,女皇赏赐的假发要一直要戴到新头发长出来为止。宫廷上下在这场声势浩大的剃头运动中,唯有叶卡特琳娜抗拒了并得到了女皇的恩准。因为就在不久以前,她因不幸患病而失去了一头金发。只有大公夫人可以不剃光头了,倒成了叶卡特琳娜进宫多年来最为开心的一件事。在剃光头的那两天里,她躲在一边看得哭出了眼泪。当成群的理发匠举起他们手中的推子时,各个房间里都传出了由痛苦的呻吟组成的一曲大合唱。看着看着,叶卡特琳娜皱起了深思的眉头:这个荒唐的女皇为何突发这个奇想呢?很快她就得到了准确的消息:女皇最近在梳洗头发后让侍女向她的头发上扑了一点香粉。刚扑上后,她又觉得后悔,决定把香粉洗掉,可是洗了几遍洗不掉,于是干脆把头发染了一下。黑色的头发染了出来后,她又觉得比原来还难看了。她问理发师:“何以能把这染上的黑色褪掉?”理发师摇摇头:“无能为力了。”女皇一怒之下:“那就统统剃掉,剃成光头让它再长!”

伊丽莎白女皇成了光头,她再也无法忍受那些宫廷中贵妇、宫女们的满头秀发存在了。不,在她的周围,一切人们尤其是女性必须以自己的君主为楷模。她们的美丽也绝不能超过君主。于是才有了许多贵妇、宫女们的美丽被牺牲。叶卡特琳娜对女皇特许她免遭剃发之苦而暗暗庆幸,甚至有了些许感激之情。她以为女皇开始宽厚待她了,但事情很快否定了她的猜想。那是在庆祝圣亚历山大节的时候,叶卡特琳娜身穿一件素白色的长裙出现在庆祝活动现场。她对这条裙子非常喜爱,因为裙子接缝处饰有西班牙式金丝线钩花的裙边,做工也极其考究。当她出现在人们中间时,许多宫廷贵妇纷纷把赞赏的目光投向她。这时的女皇也发现了,立即派人跑步过来传话:请殿下马上换装。因为这种服装很容易使人联想起圣亚历山大·涅夫斯基骑兵团的服装。传话人道出这个理由时,叶卡特琳娜哭笑不得,在场的人们也惊诧不已。因为她们的裙装与所谓的士兵服风马牛不相及,纯属女皇在找碴儿。这件事使叶卡特琳娜更进一步看清了女皇异常的忌妒心理和不可一世的霸道作风。她之所以要叶卡特琳娜换装,真正的理由就是女皇不许任何女人比她穿得漂亮,任何在她面前恭维另一个女人的言行都是她永远不能接受的。叶卡特琳娜也由此发现:为什么宫中那么多达官显贵的夫人、小姐们从不敢穿出具有特色的衣服或佩戴与女皇拥有的同样的首饰在宫中出现呢?原因就出在女皇身上。她不允许任何人与她平起平坐。那位秀美的纳里希金夫人为此就曾吃过苦头,并且让霸道的女皇杀鸡给猴看了:这位高雅漂亮、光彩照人的纳里希金夫人常常引起女皇的不快。女皇曾不止一次地警告她:“你漂亮的身材和服饰常令我自愧不如,因而令我心烦意乱!”纳里希金夫人也是深知女皇在这方面的霸道的,平时在宫中出没十分小心谨慎,从不敢显示自己。但是她万万没想到,仅那么一点点小小的疏忽就招惹了女皇当场让她难堪。那是在宫廷举行的一次招待会上,纳里希金夫人特意选穿了一件过时的旧装出席。谁知她刚一到场,怒火正盛的女皇径直向她走过来,手持一把剪刀站在她的面前,把这位美貌的夫人吓得屁滚尿流。女皇拿眼瞪着她,并不是要刺死她,而是满怀仇恨地剪去了旧服装胸前的一根锦饰带。女皇说:“夫人,您这根艳丽撩人的锦饰带让我见了刺眼,所以我不允许它挂在您的胸前!”类似这样的遭遇连无名的宫娥们都经常碰到。一个宫娥跟叶卡特琳娜哭诉道:“我刚进宫时长着一头优美的卷曲的秀发,女皇第一眼见到我就表示了愤怒:不许你长这么一头秀发,它们卷曲着让我不自在。说着,她亲自抓过一把剪刀,连扯带剪地把我多年养成的头发除了。由于她带着气下手,竟连头发一起扯下了我的一块头皮。”这些且便听起来,也让叶卡特琳娜胆战心惊。

伊丽莎白,这个让叶卡特琳娜恨透的女皇,随着自己的自私与霸道恶性膨胀地不断扩大,也变本加厉地继续着对两位年轻人的控制和“调教”。关于这一点,女皇授权枢密院那个独揽大权的一号人物做过一个全面的计划安排。女皇现在是在严格按照计划行事了。那些对叶卡特琳娜和彼得大公抱有好感并暗中帮助过他们的廷臣、侍从们一个一个被调走了。女皇称:“看来大公及夫人那里不是他们该蹲的地方。”所以被调走的人在离开岗位之前就受到了严格的盘查,并受到了严厉的处罚。彼得大公被“贵人”们实施控制以后,有三个年轻的侍臣非常让大公喜爱。他们曾替大公做过许多有益于大公心情舒畅的事情。为此,这三个侍从被毫不手软地逮捕后押送到地堡里去了。彼得刚想亲自请求女皇放他们一马,哪知他的叔叔、主教、卢卑克亲王等也被打发回了老家。他身边所有从荷尔斯泰因来的侍从们也一块儿被清洗干净。自从大公诞生之日一直跟着大公的管家科位默尔倒是一个极忠顺规矩的人,女皇也没有抓住他什么把柄,但还是被她辞退了,理由是“到了告老还乡的年龄了”。另一个侍从罗姆巴希来的时候也是女皇亲选的,但无一例外地遭到了处罚,被投入大牢。彼得感到自己完了。至于妻子叶卡特琳娜,不仅劝慰不了日渐消沉的大公,而且自己也难保自身。按照女皇旨意,她必须同她喜爱的,每天早晨为她梳妆的侍女小卡尔穆科分手。还有几个女佣及忠厚老实的叶夫列诺夫也自然被“请”出宫门。苦恼又无情地向她袭来了,而且一次比一次难忍。当她身边所有的可信任的人都被调走或下大牢以后,她一连许多晚上睡不好。她神经不安,常常突然之间身子抽搐,像触电似的。梦里有一种恶狠狠的叫喊跟她纠缠不清。她经常半夜里惊醒过来。白天受到的斥责仍在耳边轰轰地响,整个卧室都有女皇发怒的声音。她索性坐起来,揉揉眼睛,弄清自己是不是睡着。看着蜷缩在一边的彼得也在梦中呻吟,她才清楚:自己现在是醒着的,但她又觉得的确听见了那女人疯狂的叫吼。她听到自己的心在胸中忐忑跳抖,血液在那里沸腾,怨恨在那里燃烧……

对两位年轻人的惩处和迫害,倒使彼得与妻子在逆境中更接近一些了。彼得再没有好朋友可以玩耍,油嘴饶舌的机会也消失了,他只有把叶卡特琳娜当作朋友。他可怜但又真心地对妻子说:“我在您面前是敢于信口开河的,因为我知道您是不会把它传到女皇那儿去的。”空空的房子里,仅他们两个人在你望我,我望你。彼得这时便要挥动手臂唠叨一些连他自己也搞不清的话。他还不管妻子听不听,只顾说自己的。叶卡特琳娜此时对他的心情是复杂的,既厌烦又怜悯。所以她不想听他无用的闲扯,又不得不听。她后来写道:“在那段日子里,他常常一讲就是几小时,我真烦透了,而且也累人。他很少坐着说话,而是在大房子里走来走去,步子迈得也大。我还得跟着他走,简直是活受罪。他讲些什么呀,都是些杂乱无章的战争故事。他喜欢讲这些劳什子,而且讲起来没完没了、津津有味。”叶卡特琳娜很想与他谈点读书的事情,讲一点对现实的感受。每当妻子提出这个建议时,他就把眼睁得老大,不知是说什么。他说,他感兴趣的是讲述江洋大盗的书,但这种书能见到的很少。由于文字的原因,他谈起来也困难,只能懂个大概。彼得这些日子是他最苦恼的日子,因此开始对叶卡特琳娜言听计从起来。他胆子很小,又很脆弱。在他的好友和亲信被抓起来之后,他吓得浑身发抖,然后见人们走了只会哭。这些天来,彼得除缠住叶卡特琳娜讲讲话以外,还经常把他烦恼的事情讲出来请妻子帮忙出主意。他说他非常害怕女皇,常常做梦被送到地堡里去了。有好几次,他梦见女皇把他的朋友吊起来,递给彼得一条鞭子叫他打朋友,他都吓晕了。他还告诉妻子他常常梦见被外祖父处死的皇太子阿历克塞,还梦见那个被伊丽莎白监禁起来的小沙皇伊凡六世。他们老是浮现在自己脑海里,推都推不走。因此彼得一本正经地发表了自己的推断:“我的周围存在着种种阴谋,他们想害死我,抢夺我大公的位置。”

叶卡特琳娜见他如此胆战心惊,便真诚地安慰他,给他大讲特讲“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道理,叫他多读一些长学问的书,少想一点没有用的事,那样便可能好些。其实叶卡特琳娜在劝慰丈夫的同时,自己心中也充满了恐慌和不解。只不过她不说而已,而是尽可能在丈夫面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甚至装出天真的笑脸,像哄孩子一样启发他恢复正常情绪。她对他说:“女皇毕竟是你的亲姨妈,她不会对你下毒手,她只是脾气不好罢了。她是喜欢你的。”彼得不以为然,说彼得大帝就曾杀了他自己的亲儿子。而且女皇也曾在他面前说过“杀逆子”这件事。叶卡特琳娜被彼得这一句提醒怔住了,看来彼得的担心太深太重了。于是还是劝慰他,说他总体上还是听话的,女皇是不会杀掉一个亲外甥的。她真心提醒彼得:你姨妈没有孩子,是拿你当儿子看的呀。眼前是对我们要求的苛刻一些,但为的是调教,是培养,以便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哩。彼得觉得妻子讲得确有道理,很快就不再坚持了。叶卡特琳娜还在郁闷之中,彼得却完全没事一样又笑又叫地玩去了。他对任何女性的肉体的魅力却无动于衷。十八岁的小伙子了,说到高兴时,玩到高兴时,也绝无对妻子的其他要求,好像根本不知道夫妻间还有另外一种天伦之乐似的。他在思想疙瘩被解开以后,只知道像顽童一样去玩木偶兵、玩具炮和微型地堡。而且玩得也没有思想,只会轰地、啪地叫,完全缺乏战斗常识。宫中有一位女廷臣叫克鲁泽太太,见了十八岁的彼得还是如此贪玩,怪可怜他的,便背着“贵人”乔戈洛科娃夫人,给彼得新增添了一些玩具。他高兴极了,直给人家跪下磕头,把克鲁泽太太吓跑了。白天有人来了,他不敢玩这些玩具,怕让没收了。只有等到晚饭后,克鲁泽太太为大公及夫人关好门以后,他就来了精神,立即把藏在床底下的玩具统统扒出来。他的一场挑灯夜战的游戏开始了,叶卡特琳娜可是遭了殃。大公披衣服坐在床上,以床当战场,一玩就忘了时间,只知道“战斗”还没有结束。旁边是他年轻漂亮的妻子,是一位至今还保持着女性童贞的大公夫人,身上散发着令正常男性心旌摇荡的青春温馨的气味,他却视而不见。突然他有时会想到她了,不是与她亲昵爱抚,而是要她把晨衣穿起来,为自己“助战”。他眼睛只盯住玩具,在一张床上调兵遣将。他像以往有过的那样,要妻子手拿着一两件玩具充当一个角色,与妻子对阵,叭叭地开火。妻子为让他早点睡觉,以便自己也安身,有时太晚了便装作被彼得的“部队”打败了,她身子往后一仰,说是中弹身亡了。彼得固然得意极了,但仍不罢休要求再来一场“战斗”。于是“战斗”又重新开始,与前一次一样,完全是同样的玩法,同样的动作和语言,重复着一次又一次没有任何变化的“战斗”。就这样,直到他自己困得一头栽倒在床上时,“战斗”才算结束,叶卡特琳娜才能失望地进入无声无息的睡梦之中。

有一天晚上,“贵人”乔戈洛科娃夫人听到他们的房间里有异样声响,好奇心顿时上来,耳朵贴在门上想听个究竟。当听到笑声时,她还以为床上有“戏”呢!可不久又是彼得“轰”“叭”“哒”的叫声,她便皱起眉头了。于是就敲门进去。大公夫妇急忙把玩具藏到被子底下,然后才去开门。“贵人”进门后见两位年轻人都还穿着衣服,知道不是那床上“戏”了,便到处寻找。叶卡特琳娜马上钻进被窝里,“贵人”也不好掀被子看了,于是彼得的玩具保住了。大公很感动,说:“您真聪明!”但仅这句话而已,再无别的温存了。卧室门关上以后,他又开始玩,一直玩到下半夜两三点钟才作罢。

夜夜如此的“战斗”使叶卡特琳娜筋疲力尽。但她又很难承认和接受这个现实:一套木偶兵玩具居然要比她更能吸引自己的丈夫,看起来他虽丑陋,但也的确是一个什么东西也不缺的男人,为何就对如此美貌的妻子无动于衷呢?她心里渐渐有了一种不平衡,但在表面上并未显示出丝毫的情绪。从心里讲,就这么一个丈夫而言,她对自己几年间保持的童贞没有不愉快,只觉得这家伙傻得太厉害,到嘴的肥肉都不吃。其实叶卡特琳娜有一条不清楚,这就是:彼得十八岁起已渐渐知道男女之间的情爱之事了,他至少在很多场合下,听过他的朋友们露骨地介绍过。但他自己已经知道自己有着某种生理上的缺陷,他无法去尽一个丈夫应尽的义务。他也想有一个孩子,但就目前身体上的缺陷来说,他还暂时办不到。而对于这一点,他是最能留住话了。他不愿跟妻子讲明,怕妻子看不起他。其实,彼得生理上的毛病并非不治之症,而只需要一次小小的外科手术便可以从这种阴影中走出来。有的御医已跟他建议过,但他怕开刀,怕因此受了罪还被传扬了出去。彼得考虑再三,他还是宁愿像孩子一样玩他的玩具,玩得让妻子也无心再想那种事,大家便都相安无事了。关于彼得的这个缺陷,以后的文字记录中却有说明。有人在1758年的一份致凡尔赛政府的《备忘录》中这样写道:“彼得大公不能传宗接代。在东方各民族中本来搞一次包皮环割手术就可以解决的问题,而他却认为无可救药了。”另一位法国外交家卡斯特拉写道:“他(大公)觉得这种不幸是自己的奇耻大辱,使他没有了勇气去告诉大公夫人,她在接受大公的爱抚时很反感,她当然和他一样没有经验,既没有想到去安慰他,也没有让他想办法促使他投入自己的怀抱。”

既然叶卡特琳娜不知道,而大公又不愿意讲出自己的缺陷时,双方只能维持着这种没有情绪也没有活力的婚姻了。彼得从玩具堆里走出来时,又狂热地爱上了养狗。他对训练一些卷毛狗乐此不疲,常用这些狗去围猎。他的时光在养狗和围猎上打发干净了。当叶卡特琳娜收起他那些乱七八糟的各种玩具时,她的屋里又多出了十几条卷毛狗。白天,狗在屋里乱窜乱叫。晚上,这些狗挤在大公夫妇的房间的凹间里躺着,有时也大叫着。彼得把它们用木板围起来,狗们因为拥挤而互相乱咬乱叫。尤其是卷毛狗身上那种难闻的气味让叶卡特琳娜实在忍受不了。在她的卧室又兼成了狗栅的时候,叶卡特琳娜对丈夫说:“人与狗不分了,你干脆跟狗一块儿过算了。”夫人的气话并未能引起彼得大公的气来,他不在乎夫人怎么想,而一心只想把狗养好。以前没养过狗,他倒没有觉得养狗有什么乐趣来。现在养起来了,他觉得好玩得不行。他的最大兴趣是觉得这些狗听话。他叫它们跑就跑,叫跳就跳,叫回来就回来。对狗的指挥自如就与他玩木偶兵一样,兴趣大,自己的权力也充分得到了体现。每当他一声令下,十几条狗同时蜂拥而上时,他的心都醉了,感到自己就是女皇,就是统帅,就是最终胜利的获得者。所以,他不仅把狗们当成了自己的好朋友,更当成了自己的部下、奴仆和勇猛的战士。他对它们发号施令,用皮鞭、木棍教训它们。他为它们都编了号,取了名,甚至按照禁卫军的内部机构做了“任命”。有一天,一个叫“查理国王”的卷毛狗没有听从他“撤回”的命令,他气急败坏地追过去,先是用脚踢它,接着用皮鞭使劲地抽打它。叶卡特琳娜见了,十分怜悯这个也有生命的小东西,上前劝住彼得。孰料这等于在火上浇油,他不但不住手,而且更凶狠地举起了木棍向它的身上砸去,小狗被打得奄奄一息了。叶卡特琳娜哭了,向他跪下求饶,他仍然上前踢了“查理国王”一脚才扬长而去。事后他对叶卡特琳娜说:“我反对怜悯,因为怜悯是一种令人难忍的感情。”妻子说:“你既然这么恨它,就不要养它好了。”彼得说:“不!我养它,正是为了找到一种乐趣和愤怒的发泄。”

彼得惩罚完小狗以后,心情好多了。他丢开那些狗,大步流星地回到卧室,拿起扔在屋角上的小提琴,一边胡乱地拨弄琴弦,一边在室内走来走去。他做什么事情都喜欢走着干,一刻也停不住。其实彼得根本不懂音乐,不识乐谱,也不会拉小提琴。他只是把小提琴当作木偶兵一样的玩具,通过拨动琴弦听它的声音。他拉不出一首完整的歌曲,但他不是在拉歌曲,而是听它那近乎噪音的声响。他说这声响很好玩,有高有低,而且不同的弦,不同的部位,声响都不一样。所以,一把小提琴能让他拨弄几个小时。叶卡特琳娜宁愿忍受这种噪音的折磨,也不愿见他玩木偶兵或狗。彼得酗酒成性,叶卡特琳娜还特别讨厌他喝过酒以后死缠着她,胡言乱语地说个不停。酒后说话,从他嘴里喷出来的气味难闻极了,叶卡特琳娜几次被他折磨得差点儿吐出来,但最终还是彼得自己因过量饮酒而吐在了卧室里,一股酒酸气弥漫着整个房子。用人们进来打扫,叶卡特琳娜冲出门去,宁可站在走廊上受冻,也不愿回房间。大约个把小时过去,房间里仍然有酒气,而彼得却如死猪一样睡去。整个一个冬天,叶卡特琳娜几乎是每隔一天就要忍受一次这样的折磨。为了讨他喜欢,她尽量表现出忍耐,以诱导的方式阻止他那些不良的癖好。比如他又要去喝酒了,叶卡特琳娜便找出玩具,主动和他玩,他便有可能放弃酗酒。有一回他又要去惩罚一条叫贝贝的小白狗,叶卡特琳娜立即拦住他:“我们一起盖一座类似嘉布遣修道院的别墅吧。”她说着就拿来一些小木块,拉着彼得蹲下来搭建,还真的搭成了一所小房子似的,使彼得很高兴。他终于没有去打贝贝,而待在房间玩了一下午。

叶卡特琳娜十八岁了,出落得愈来愈标致,愈来愈动人了。她对自己的美貌充满信心,而对丈夫却失去了信心。在丈夫面前,她尽量以理智来控制自己内心中对他的鄙视。守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年轻妻子,他竟然像没有这个妻子一样。彼得离开房间后,她就是看书。一本书看上十几遍,没有好书看时只得重看旧书。一本书都差不多背下来了,她便走到镜子边,以审视自己的眼光看自己。她在《回忆录》中就此写道:“我眼看着自己一天天好看起来。我纤腰袅娜,亭亭玉立。我只是稍欠丰腴,略嫌清瘦。我喜欢不施粉黛。我的头发是棕色的,浓密动人。”面对自己的美貌,呆呆地坐在梳妆台前,她觉得自己有些难言的渴望。到底渴望什么,她自己也不明白,只觉得是发自内在的、肉体的一种冲动在作怪。老实说,在宫廷里,恭维她甚至想打她主意的人在私下里可真不少。女皇宠臣的弟弟西利里·拉祖莫夫斯基几次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在她的耳边低声倾诉赞美她的话。那些话是求爱,是挑逗。瑞典大使见到她时,一脸忘情的样子,久久地发呆。离开后,他甚至还委托菜斯托克夫人把他仰慕她的感想转达给了叶卡特琳娜,而芳龄十八岁的她对男女之爱已有了自己的理解了。她以为:—个女人的尊严和她生存的意义,全在于获得自由的、高尚而又纯粹的自主。无论人怎样感情用事,性爱总是各种最古老、最污秽的结合和从属状态之一。追求性爱的大多是男人,女人们一向就知道有更好更高尚的东西。现在她更明了,一个女人的美丽纯洁的自由,比任何性爱都可爱,尽管她现在还保持着童贞,但她暂时还必须与内心的冲动斗争,不能去没有目标得像彼得的狗一样只顾满足需要。男人们是嘴馋的,弄不好会把事情搞糟。一个女人是可以有男子,而不能真正地委身、让他支配的,反之,女人可以利用这性爱去支配他。彼得没有这种欲望,所以他不被支配。她倒希望以这种想象去尝试一下,看看最终不可避免的情爱究竟是怎么回事。之所以有了这种想法,是因为最近一段时间开始,她觉得在肉体深处有一种奇特的、美妙的震颤,最后是一种自我决定的痉挛,宛如最后一个跳跃一样。所以,在各种沙龙里打情骂俏已经满足不了叶卡特琳娜的莫名其妙的愿望。实在渴望得难忍时,她便力图以过量的体育活动来消耗一下自己,最后得到放松。夏天了,只要醒来,她便不敢睁着眼躺在床上,那样她便又冲动得难忍了,于是她立即从床上跳下来,穿上男装,带上一名老仆人到沿海的芦苇地里或奥拉宁堡运河两岸去打野鸭子。与她同行的随从必须是年龄大的,最好是老太太,否则,她担心自己在那种场合会胡思乱想。还有一种运动就是骑马。骑马不仅能使她克服冲动,而且还能最大限度地忘却自己目前的不愉快处境。她骑马很久了,也很在行,纵情驰骋能使她贪图到一种奔放、解脱的感觉。于是她一骑就是几个小时,像男人们那样,擒住马儿,一跃骑在马鞍上,扬起一鞭,自己的全部感情和思想便也奔驰起来。几个小时下来,她满头大汗,然后掉头返回,冲上一把热水澡,静静地躺在水池里,什么也不想了。

伊丽莎白女皇认为大公夫人之所以嗜好男人喜欢的如骑马一类的事情,原因是她不能生育,所以在需求和心态上都男人化了。叶卡特琳娜对于女皇这种不了解情况的分析保持沉默,她只管骑自己的马,搞自己的运动。她偷偷为自己制作了几副可以变形的马鞍,完全是按照自己的身材需要设计的。这些马鞍都有英国式的小钩,骑马时可以把腿伸过去,像男人一样坐在马背上。这些钩子可以拆下来。拆下来后,另外一个马镫可以随意降低或升高。大公夫人自己设计的马鞍可以侧身坐在马背上而不会掉下来。因为已经有人私下议论并传到女皇那里:“大公夫人整天叉着两腿骑在马背上,实在不雅。”有一回,女皇亲自来看叶卡特琳娜骑马,大公夫人很快一个转身,收回叉过的腿,而腿并腿地侧身坐在马背上跟女皇说话。女皇见这种坐相并非像人们议论的那样难看,也就不说什么了。叶卡特琳娜为了提高技术,专门向一个德国马倌、贵族子弟骑兵团的教官学习骑术。通过又一段时间练习,她进步很快。在不久后举办的骑术比赛上,她荣获了银质的“马刺奖”,而许多男士的名次都排到她后面去了。她骑马很快出了名,说她是优秀的女骑手。而让她又一次大显身手的机会却是在她获奖后参加的一次舞会上。那晚她当着女皇的面,向一个公认的跳舞时旋转时间最长的萨克森公使阿多盖姆夫人发出挑战:看看到底谁能旋转的时间最长。结果她还在急速旋转身体的时候,这位夫人却晕倒在舞池里。全场观众热烈为她欢呼,她得意极了。在另一次招待会上,刚抵达圣彼得堡的萨克洛佐莫借机走近她,热情地吻了她的手,在捏住她的手指时,悄悄塞给她一个便条,并附耳低声说:“这是您母亲给你的。”叶卡特琳娜心情立即紧张起来,急忙把便条藏在手套里。回到卧室后,她慌忙躲进卫生间,借着如厕的机会看着这张便条。这是母亲从另一个世界——自己的故乡给她写来的一封短信,她看了两遍,还动情地吻了母亲的短信。信中没有实际内容,只是表示了思念。但仅这一点就足以让她感受到了母爱的温暖,她禁不住潸然泪下。她马上想到萨克洛佐莫,决定冒着被严惩的风险,以同样的办法给母亲写一封信。她以最简洁的语言表达了对失去父亲的悲痛和对母亲的想念。在又一次音乐演奏会上,萨克洛佐莫与她约好在这个场合见面。为了避免直接的接触被人怀疑,他要她把回信交给一个大提琴手。她找到了这位大提琴手,立即站到了他的身后,装作掏手帕擦手的样子,然后把纸条丢在地上,让大提琴手弯腰去捡。这个动作完成了,终于没有人发现,她松了一口气。她立即走到女皇身边,但依然有些紧张。为了掩饰自己,她又取悦于女皇,她尽可能地讨好女皇。

女皇对她的苛刻态度一天也没有改变。一切如同以前一样让叶卡特琳娜心情不舒畅。为了这个该死的婚姻,她已受够了窝囊气。而女皇则毫不手软,继续怨恨、轻蔑、怀疑她。女皇以一副冷漠的、高高在上的表情,仿佛在说:你神气什么呀?我一句话就可以解除你的婚姻,让你当不成大公夫人!叶卡特琳娜有时倒真希望女皇一气之下解除这该死的婚姻,干脆回到母亲身边去算了。但是回去怎么向人交代呢?人家会说:叶卡特琳娜被赶回来了。她茫然不知到底在期望什么。她也不知道这样忍气吞声、心惊肉跳的日子到底要到什么时候结束。

除巴贝·卡德尔小姐以外,到俄国后的吉朗伯格是她从小以来最崇敬的老师了。他培养了她对读书的兴趣,这在心情不舒畅时最能产生效果。她可以甩开烦恼,一心钻到书本的字里行间去,如饥似渴地从书本里寻找安慰、寄托和教益。现在她开始读小说了。好不容易找到的一批法国作家的小说是她最先读的。其中有拉卡尔普雷内德的小说,斯居代里这位女作家的小说,于尔费·奥诺雷的《阿斯特雷》和德马雷的《克洛维》。但是,读完这些小说后,她又觉得小说中的人物大都理想化了,许多故事平淡无奇。只有《阿斯特雷》这部田园诗式的爱情小说还给她留下了较深的印象。书中描写的塞拉唐与阿斯特雷之间的爱情故事很能打动人,女主人公的言谈举止很具有上流社会中才嫒淑女的高雅气质。她接着读布朗托姆的作品。她觉得这位法国回忆录作家尽管文笔轻浮,但还能引人入胜。尤其是法国侯爵夫人赛维涅的《通信录》使她爱不释手。她希望自己将来也能具备这样辛辣的文笔和才气。书中把观察与讽刺、机锋与雅健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她想,自己将来有条件整理自己的一生经历时,也要以这本书为范本。除了读这些小说以外,她还开始每周读一册普·巴塞的《德国通史》和普·佩雷费克斯的《亨利大帝传》。巴黎大主教笔下的这位亨利四世使她推崇不已。她掩卷所思,有朝一日自己能君临俄国时,一定要像这位亨利四世学习。她还找来了法国政治家博丹的《国家论》,理解了家庭是国家的基础,主权是国家的基本要素这样一些论断。等放下书本时,她又为自己的梦想脸红。因为她越来越不相信自己会有这样尊贵无比的一天了。她还继续读书,不久便发现了伏尔泰的作品,并为之如痴如醉。接着,她又埋头苦读培尔主编的厚厚四册的大辞典。读辞典虽然不是读小说,但却很能使人长进。她一刻不停地把这位百科全书派的先驱者所提供的知识营养尽可能地摄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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