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贰 男士多情

彼年红豆——中国古代爱情诗歌漫谈 作者:高峰 著


贰 男士多情

倜傥风流的才子被理想佳偶吸引得心驰神荡、意乱情迷。他们如饥似渴地慕恋绝色美人,为之浪漫痴想、神魂颠倒;单相思的结果,往往就是求之不得的惆怅怨恼。

中国古代诗词中的文人才士大多风流倜傥、潇洒多情。与少女怀春的含蓄羞涩相比,对于男士单相思情态的描摹则更多神魂颠倒、痴迷狂热的风味。

理想佳偶

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情人眼里看到的是心上人的秀丽、完美,无与伦比的人品和德行。他们非常着意描摹女性的眉、唇、口、眼,捕捉稍纵即逝的魅力。早在《诗·卫风·硕人》当中,作者不厌其烦地采用比喻的手法,表现健硕美人的手指、肌肤、颈项、牙齿、额头、眉毛:“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但是写得最传神的还是后面两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轻巧的笑意流动在她的嘴角,水灵灵的大眼睛神色飘飞。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往往能够最为传神地流露人物内在的情意,刘义庆《世说新语·巧艺》即载:“顾长康画人,或数年不点目精,人问其故,顾曰:四体妍媸,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美女明眸善睐,临去秋波,回眸一笑,眉目传情,往往彰显出倾国倾城的无限魅力。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赋》中通过层层烘托的手法,渲染出东邻美人的秀色:

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作者不仅通过大量的侧面描写,展现了东邻女子修短合度、自然秀美的姿态,而且最后这富有动感的嫣然一笑尤其迷倒众生。此后描写郊外游春之佳丽:“意密体疏,俯仰异观,含喜微笑,窃视流眄。”同样是那样欲亲还拒、色授神予、含情脉脉、暗送秋波。如此迷人的暗示与诱惑自然令人心驰神荡、意乱情迷。秦观的《南乡子》词写道:

妙手写徽真,水剪双眸点绛唇。疑是昔年窥宋玉,东邻,只露墙头一半身。

这里化用《登徒子好色赋》中东邻女登墙偷窥宋玉的典故,着意刻画她清澈传神的眼睛,以及活泼灵动的姿态,充满着青春可人的气息。

文士心中的理想配偶,不但要有夺目的美貌,更须具备娴静的性情和雅致的风度。他们多以月、花、柳、水等柔性之物比拟女性,明人吴从先《小窗自纪》载:“客曰:‘山水花月之际看美人,更觉多韵。’是美人借韵于山水花月也。”[1]清人张潮在《幽梦影》中更加形象地指出:

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吾无间然矣。[2]

如此诸多的比喻,统统体现了文人雅士对于佳偶气质、风韵的理想追求。晚清文人王韬《言志》一文也描绘出自己心目中的理想配偶形象:

娶一旧家女郎,容不必艳,而自有一种妩媚,不胜顾影自怜之态。性情尤须和婉,明慧柔顺而不妒,居家无疾言遽色。女红细巧,烹饪精洁,倘能作诗作字更佳。薄能饮酒,粗解音律。每值花晨月夕,啜茗相对,茶香入牖,炉篆萦帘,时与鬓影萧疏相间,是亦闺中之乐事,而人生之一快也。[3]

王韬设定的理想配偶标准,符合对于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的要求,不仅体现女性的才情和妩媚,而且特具文人士大夫的闲雅趣味。因此,“红袖添香夜读书”常常成为风雅文士的理想生活,恰如《红楼梦》第二回载甄宝玉对冷子兴所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上也明白。不然,我心里自己糊涂。”据宋人朱弁《曲洧旧闻》记载:

宋子京修唐书。尝一日逢大雪,添帟幕,燃椽烛一,秉烛二,左右炽炭两巨炉。诸姬环侍,方磨墨濡毫,以澄心堂纸草某人传。未成,顾诸姬曰:“汝辈俱曾在人家,曾见主人如此否?可谓清矣。”皆曰:“实无有也。”[4]

北宋文学家、史学家宋祁妻妾成群,他大雪之夜于府邸修《新唐书》,诸多娇美妻妾环侍左右,一改人们传统印象中史官皓首穷经的清苦形象,而是尽显风流倜傥的格调情趣。美人相伴往往令男士文思泉涌、才情勃发。晚明新安某少年热衷狎妓,担心兄长责备其荒废学业,便请袁中道捉刀代写家书。袁中道即作有《代少年谢狎妓书》,其中有云:

文有仗景生情,托物寄兴,丽人燃烛,远山磨墨,千古一遗也。弟不幸,每遇枯坐,文思不属。微闻香泽,倚马万言;出神入鬼,惊天动地。两仪发耀于行中,列星迸落于纸上。[5]

丽人相伴,触发文士的才思,“微闻香泽,倚马万言”,极其形象地展现出理想佳偶对于才子创造能力的诱发、刺激作用。

热切思慕

爱情是一种激情,它是“像一道看不见的强劲电弧一样在男女之间产生的那种精神和肉体的强烈倾慕之情”[6]。年轻小伙儿一见到青春靓丽的女性,立刻目瞪口呆、心跳加速,产生热切思慕的愿望。《诗·陈风·宛丘》首章写道:“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男性诗人表达了对一位宛丘巫女舞者的爱慕之情。他陶醉于巫女优美奔放的舞姿,内心的爱恋之意不可遏止。但是他又怨叹自己对巫女倾心慕恋,由于身份、地位的种种现实原因,不敢存有结成连理的奢望,只得将这份刻骨铭心的情感深藏在胸,流露出徒唤奈何的怅望。

相比《宛丘》诗中男子的难以表白,更多的诗词作品则非常直白地袒露出男子相思之意。北宋词人贺铸《青玉案》词就表现了自己对一位美人的思慕之情: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桥花榭,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这首词创作于贺铸晚年退居苏州期间。他在横塘附近修筑了“企鸿居”,这个名称得自曹植《洛神赋》;他所企盼的“鸿”,实则应该是理想当中“美人”的代称。作品运用香草美人之辞,流露对意中情人的思念、倾慕之意,以及愿望难以实现的绵绵幽绪。上片开头化用了曹植《洛神赋》中的“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是说理想的美人可望而不可即,她不到横塘这边来,自己只能目送她飘然远去。“锦瑟年华”四句化用李商隐《锦瑟》诗中的“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想象这美人儿居住在一个人迹罕至的神仙洞府,“只有春知处”,就是无人知其处的委婉说法。显然这不是纪实,而有志趣高洁、落拓孤寂的内在寓意。过片“碧云冉冉”两句出自江淹《杂体诗》“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是说等待美人而终至失望,于是写出感伤断肠的诗句。最后又以博喻的修辞手法形容“闲愁”:“一川烟草”表现愁绪之多,“满城风絮”表现愁思之乱,“梅子黄时雨”表现愁情的绵绵不断,由此写出了闲愁的长度、广度和密度,似乎天地之间都充斥着无限惆怅的情愫,“三叠笔写愁,如三叠《阳关》,令人凄绝”[7]。黄庭坚《寄方回诗》称许道:“解道江南断肠句,只今惟有贺方回。”

歌德在自传性著作《诗与真》中写道:“萌动的春情之所以美好,就在于它既不意识自己的产生,也不考虑自己的终结,它是那么欢乐而明朗,竟察觉不到它会酿成灾祸。”痴情男子的单相思经常采用内心独白的方式,刻画出男性主人公神魂颠倒的情态。晚唐诗人韩偓偶遇绝色美人,她的秋波暗传、嫣然一笑令诗人兴奋异常;她的猝然离去又使他失魂落魄:“信知尤物必牵情,一顾难酬觉命轻”(《病忆》)、“眼波向我无端艳,心火因君特地燃”(《偶见背面是夕兼梦》)、“此时欲别魂俱断,自后相逢眼更狂”(《五更》)。美色的魔力撩拨人心,尽显诗人痴迷、沉溺的情状。花间词人毛熙震《浣溪沙》词同样叙述一位男子沉迷于美艳女子的情态:

云薄罗裙绶带长,满身新裛瑞龙香,翠钿斜映艳梅妆。佯不觑人空婉约,笑和娇语太猖狂,忍教牵恨暗形相。

作品上片描摹女子妆饰之美:她穿着云薄罗裙,浑身散发出馥郁的香气,额间的梅花妆饰明艳照人,如此的风姿美态自然令男性词人心驰神荡。下片转写女子娇娆的风情:她假装不曾看见,更显娇嗔妖娆,让男子欲爱不能、欲舍不得,明人沈际飞《草堂诗馀别集》卷一评之曰:“说风骚,千真万真。”他越是把女子的打扮、服饰以及娇嗔的情态写得栩栩如生、明艳动人,也就越发牵惹出内心可望不可即的惆怅。这种写法与李商隐《无题》诗中“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那样令人心焦的描摹异曲而同工。

不少民歌表达男性的爱情则更加直率爽朗。北朝乐府民歌《捉搦歌》开头两句写一个男子走在路上,看见一位步伐矫健、反穿单衣的女子,立刻被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天真爽朗的气质和青春活力所吸引,于是不由得突发奇想:“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竟然一下子就想到要和她结为夫妻、白头偕老。这样的表达直截了当,无所顾忌,酣畅淋漓。受到民歌的影响,元人白朴的【双调】《得胜乐》也表现男主人公急切盼望与情人欢会的情态:“独自走,踏成道,空走了千遭万遭。肯不肯疾些儿通报,休直到教担搁得天明了。”月色下,小伙子在姑娘的绣楼外来回徘徊,焦心等待;由于踱来踱去走了上万遍,以致地上都踏成了一条小道。他望眼欲穿,期待女子答应他的求爱,前来幽会。但是女子犹豫再三,始终没有现身,使得小伙儿心急如焚。他心里嘀咕:你肯不肯和我好,撂下一句明白话;再这么端着架子,天可就要亮了。这样的动作描写、心理活动,都非常生动细腻地展现出如饥似渴的痴情男子形象。

浪漫痴想

多情男子出于对绝色美人的慕恋,往往做起“白日梦”,流露出对于“梦幻型女人”的遐想。“梦幻型女人也即和男人建立诗性关系的女人,这种关系的建立得益于她和男人保持了一定的时空距离。……在对女性美的判断中,男人必须从琐碎的现实生活中跳出来,才能恢复对女性的神秘感受,进而产生审美渴望,并用丰富的想象力为女人穿上美丽的衣裳,将她打扮得完美无缺。”[8]这种“梦幻型女人”的形象在中国古代文人创作中以所谓的“高唐神女”为代表。在宋玉的《高唐赋》中,巫山神女采取主动姿态,“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由此引发千百年来风流文士对于“巫山云雨”的企慕渴求。在宋玉的《神女赋》中,神女依然光彩照人、华丽端庄:“眸子炯其精朗兮,瞭多美而可观。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的其若丹。”她亲近楚襄王,不断刺激他的渴望,令其情不自已。但是当襄王意欲与其交欢时,神女却矜持地谢绝了他的非礼要求,整衣敛容,起身告辞;然于临别之际,仍对襄王眷眷相顾:“似逝未行,中若相首。目略微眄,精采相授。志态横出,不可胜记。意离未绝,神心怖覆。”其实,襄王梦中的所谓神女乃是由于痴想思念而自造出来的幻象,即如蔡邕《检逸赋》所云:“昼驰情以舒爱,夜托梦以交灵。”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指出:“梦的世界基本上是一种性爱力的结构。舞蹈技巧经常仅仅为了建立自由的、非物理性力量的基本幻象而发挥作用,以致通过舞蹈者从现实中销魂荡魄地诱发即可‘引出’白天的梦境。”[9]楚襄王欣赏完宫廷舞蹈演出后,沉迷于舞蹈者轻盈秀美的形貌;“怠而昼寝”,遂将耽于声色的欲念移植进旖旎梦境中,虚造出风情万种的神女意象。

在古代诗歌中,多情男子思慕心爱的女性,往往充分调动自己的感官,展开浪漫的痴想。《诗·陈风·月出》首章寄情于月,描摹月下的情思:“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痴情男子在皎洁的月光下,想起那漂亮的美人。她是那样的端庄文静,走起路来体态轻盈。思念那美丽的人啊,伤透了他的心。余冠英《诗经选》将这章诗歌翻译为:“月儿出来亮晶晶啊,照着美人儿多么俊啊,安闲的步儿苗条的影啊。我的心儿不安宁啊。”[10]作品望月怀人,清人方玉润《诗经原始》说它“情念虽深,心非淫荡,且从男意虚想,活现出一月下美人”[11]。想象中的月下美人如梦如幻,令人心驰神往;然而这思念的煎熬又让人惆怅不已。整首诗歌也就弥漫着惝恍迷离的意境和婉约感伤的情调。

南朝梁代刘孝威的小诗《望隔墙花》又因花起兴,触景生情:“隔墙花半隐,犹见动花枝。当由美人摘,讵止春风吹。”诗人从一户人家花园的高墙外经过,墙头的花朵半隐半现,使他难以窥见园内的芳景。此时墙头的花枝受到牵动而摇晃了起来,他就立刻驰骋想象,那一定不止是春风吹拂所致,想必是那户人家的小姐正在花园内攀摘花朵,而使得花枝袅袅颤动。那攀摘花枝的美人姿容如何?她摘花自戴,一定是心性活泼、天真可爱的。想到这里,诗人的内心充满着邂逅的欲望、美好的憧憬。王实甫《西厢记》中崔莺莺约会张生的《明月三五夜》诗中的“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就是受到刘孝威此诗的影响,通过浪漫的想象,创造出别样的神采。

如果说刘孝威是未见其人而展开痴想,关汉卿杂剧《温太真玉镜台》第二折【牧羊关】曲子则细腻描摹出才子温峤观赏表妹弹琴时的情态:

纵然道肌如雪,腕似冰,虽是一段玉,却是几样磨成:指头是三节儿琼瑶,指甲似十颗水晶。稳坐的有那稳坐堪人敬,但举动有那举动可人憎。他兀自未揎起金衫袖,我又早先听的玉钏鸣。

温峤痴痴地凝视着表妹弹琴的臂腕、手指,运用了一连串优美比喻:她的手指简直就是美玉雕成的,十个指甲就像是十颗晶莹剔透的水晶。表妹娴静地端坐在那儿,令人由衷钦敬;专注地抚琴奏曲,姿态优雅婀娜,惹人怜爱不已。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充满着青春的诱惑,使得温峤为之全神贯注、神魂颠倒,进而产生了想入非非的欲望。

花间词人阎选的词作多抒写对美貌歌妓的单相思,且擅长运用想象,竭力描摹梦中情人的娇艳明丽,其《虞美人》词写道:

楚腰蛴领团香玉,鬓叠深深绿。月蛾星眼笑微颦,柳夭桃艳不胜春,晚妆匀。水纹簟映青纱帐,雾罩秋波上。一枝娇卧醉芙蓉,良宵不得与君同,恨忡忡。

此词上片摹写想象中女子的细腰、白颈、乌衣、美目、艳妆,体态娉婷窈窕,气质淑静娴雅,完全是一幅细腻传神的工笔仕女图。“笑微颦”三字将美女端庄典雅的笑容和微露娇嗔的神态形象恰当地表现了出来,既像中国古代的捧心西子、林黛玉,又有达·芬奇笔下蒙娜丽莎的迷人神韵。下片转写美女的醉卧娇容,如同缥缈仙境中的杨玉环。作者运用典故、白描、比喻等多种手法,活画出美女的天生丽质和优雅气质,也由此生发出强烈的欲望。词中的女子越娇艳,越撩人心魄,也就越能勾起可望而不可即的怨恼。在失恋者的心目中,不可轻易获致的情爱会变得更具诱惑,更加令人神往。

贺铸《梦相亲》(清琴再鼓求凰弄)词上片同样描摹词人被一位美人所吸引,从而滋生出爱恋之意,展开对伊人的追求。作品化用了西汉才子司马相如以《凤求凰》曲琴挑卓文君的典故,并且由于那女子的惊鸿一瞥,更加令人心驰神荡。下片表现他深夜之中忍受相思之苦,空房独宿,借酒浇愁,彻夜难眠。最后两句感叹道:“此欢只许梦相亲,每向梦中还说梦。”他的情爱表达只有借助于梦境实现与伊人的欢会;然而梦中一切的温情缱绻,梦醒时分只能倍感冷落凄凉,正如韦庄《女冠子》词所云“觉来知是梦,不胜悲”。词人由此感慨这相思情爱原本就是虚幻不经、“梦中说梦”,这样的艺术表达又造成了空幻缥缈的人生意味、哀感顽艳的美学效果。

求之不得

男性单相思的结果,往往就是求之不得的痛苦。《诗·周南·关雎》非常真切地刻画一位男子对淑女的慕恋相思。闻一多《风诗类钞》云:“《关雎》,女子采荇于河滨,君子见而悦之。”[12]青年男子由水边雎鸠鸟的雌雄和鸣,兴起对美丽女子的爱慕之情,进而希望她成为自己的配偶:“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接下来,表现男子求而不得的痛苦和无穷无尽的思念。“写荇菜在水中飘荡不定的状态,也是兴欲求不遂之情。淑女的不可径取愈益增加了‘君子’的悦慕之情,于是他‘寤寐思服’呀,‘辗转反侧’呀,希望把她娶过来”[13]。这个男子思念至极,甚至产生了幻觉,幻想自己与那女子在一起的欢乐生活:如果赢得美人的芳心,一定会“琴瑟友之”,向她倾诉衷肠;一定会“钟鼓乐之”,使她幸福安康!

这首诗歌描写“君子”对“窈窕淑女”的思恋之情,有求之不得的痛苦,也有幻想中的美满和幸福,显得波澜起伏、真幻结合,富有趣味性。诗歌当中四次重复“窈窕淑女”,进一步突出表现了男子对那位美人的反复叨念,就像是金代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里的“锦笺本传自吟诗,张张写遍莺莺字”。

受到《关雎》的影响,南朝宋代谢惠连的《秋胡行二首》其二也表现出诗人被缥缈佳人深深吸引的意乱神迷的情态:

系风捕影,诚知不得。念彼奔波,意虑回惑。

汉女倏忽,洛神飘扬。空勤交甫,徒劳陈王。

诗歌开头两句叙述作者邂逅一位青春美人,明知无法接近,仍然不懈追求。接下来所写都是诗人的浮想联翩:他看见眼前的流水,联系自己爱情失落的愁苦,不由得内心迷乱、神思恍惚,很自然地联想到发生在汉水和洛水之上的两则爱情典故。据《韩诗内传》记载,郑交甫在汉水边偶遇两位年轻女子,得到她们所赠玉珮,将其藏入怀里;然而刚走了十步,玉珮却倏然不见,再回头寻觅那两位女子,也已踪影全无。她们就是汉水女神,显得缥缈神奇、转瞬即逝,所以诗中说“汉女倏忽”;郑交甫白白欢喜了一场,故称“空勤交甫”。曹植在《洛神赋》里又记载了洛水女神的故事。相传陈思王(简称陈王)曹植经过洛水时,巧遇洛水女神。洛神美艳之极,令曹植神魂颠倒;但她“体迅飞凫,飘忽若神”,转眼间就不见了踪迹。因而诗中说“洛神飘扬”、“徒劳陈王”。这里诗人以郑交甫、陈思王自喻,抒写自己失去美好追求对象时恍惚迷惘、幽恨难平的意绪。

王实甫《西厢记》中,张生在普救寺与崔莺莺青春邂逅,立刻燃烧起爱情之火。他主动与莺莺接近,却遭到了莺莺贴身丫鬟红娘的一番训斥。张生在第一本第二折《借厢》中所唱的【二煞】、【尾】两支小曲表达出男主人公失落、惆怅的心绪:

[二煞]院宇深,枕簟凉,一灯孤影摇书幌。纵然酬得今生志,着甚支吾此夜长。睡不着如翻掌,少可有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捣枕捶床。

[尾]娇羞花解语,温柔玉有香,我和他乍相逢记不真娇模样,则索手抵着牙儿慢慢的想。

张生本来向法本长老借宿一间西厢房,是为了乘机接近崔莺莺,但是自打被红娘猛泼一盆冷水后,心灰意懒,意绪彷徨,借这一间厢房似乎已经失去了意义。他反而觉得“若在店中人闹,倒可消遣;搬在寺中幽静处,怎么捱这凄凉也呵”。于是他不由得设想自己独居深院之内,孤枕难眠、苦夜愁长。“睡不着如翻掌,少可有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捣枕捶床”,这三句描写极其形象,“一万声”、“五千遍”都是夸张的数字,辗转反侧“如翻掌”、“长吁短叹”、“捣枕捶床”的声气动作,都非常逼真地展现出志诚情种备受相思折磨的风魔痴状。他在脑海里时时不忘莺莺小姐的动人身姿,品味她那轻盈的话语、迷人的香气。那美妙的姿态由于时空的阻隔,越发地令人魂牵梦系以致神情恍惚。“则索手抵着牙儿慢慢的想”,这样一个举动,就由刚才的“翻掌”、“捶床”变成了更加深情的痴迷和神往。

正如康德所言:“性的吸引力在动物的身上仅仅是靠一种转瞬即逝的、大部分是周期性的冲动,但它对于人类却有本领通过想象力而加以延长,甚至于增加;对象离开感官越远,想象力就确实越是以更大的节制、然而同时却又更为持久地和一贯地在发挥它那作用,因此便防止了单纯的动物欲望的满足所带来的那种厌倦之感。”[14]常常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距离使得情人眼中的西施愈发完美、更具魅力。曹植有感于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洛神赋》。作者偶遇洛水女神宓妃,惊叹其美艳之姿:“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作者向她表达真情,赠以信物。洛神虽然深受感动,却最终飘然远去。在作者的眼中,这缥缈飞动的洛神形象格外令人神往:“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因此,古代诗歌时常表露出男子对可望不可即的理想幻象的不懈追求。《诗经》中的江水意象往往带有某种象征意味,成为男女爱情的现实阻隔。歌咏青年樵夫钟情美丽女子的《诗·周南·汉广》就抒发慨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渲染出“可见而不可求”的惆怅;《诗·秦风·蒹葭》中“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的反复咏叹,更加表现出水边男子对心上伊人的苦苦期盼和不懈追求,以及可望而不可即的失落怅惘。清人陈启源评析道:“夫悦之必求之,然惟可见而不可求,则慕悦益至。”[15]

西晋诗人傅玄的短诗《吴楚歌》同样抒写此番痴情却又无果的追求:

燕人美兮赵女佳,其室则迩兮限层崖。云为车兮风为马,玉在山兮兰在野。云无期兮风有止,思心多端兮谁能理?

诗歌首先借助古来“燕赵多美女”之说,道出所思女子的美丽;并且通过对其生活环境的交代,烘托伊人高洁绝俗的绰约风韵。接着诗人通过浪漫的想象,化用了屈原《离骚》诗境,展现自己腾云驾风前往高山层崖与伊人相聚的欢乐画面。然而这一切的美好想象终归幻灭,他的多情思慕又有谁能够理会呢?作品在不懈的追寻中,体现了诗人对于理想爱情的执著追求,也流露出可望而不可即、求之而不可得的无限怅惘。

花间词人和凝的《何满子》也细腻刻画了多情公子的胡思乱想:

正是破瓜年纪,含情惯得人饶。桃李精神鹦鹉舌,可堪虚度良宵。却爱蓝罗裙子,羡他长束纤腰。

年轻活泼的少女姿态娇美,撩人怜爱。男子被这位美人的神采风度深深吸引,却又求之不得,虚度良宵,内心充满着懊恼之情。万般无奈之下,他转而羡慕女子身上的蓝罗裙子,得以与其纤细腰肢紧束相贴。如此的奇思妙想源自于陶渊明《闲情赋》“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越发形象地展示出痴情男子心驰神荡的想往。他的同调词(写得鱼笺无限)采取相同的表达手法:“却爱薰香小鸭,羡他长在屏帏。”表达出男子对心仪女子的钟情和思慕。

也有不少诗词直接流露出徒然相思的痛苦。苏轼就曾用简约的白描手法表现一段无果的痴情,其《蝶恋花》词下片写道:“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墙里秋千高高荡起,佳人笑声飞扬,撩人心魄,引得“墙外行人”心荡神驰,产生了无限爱慕之情;但是“墙里佳人”并不知晓有个“墙外行人”正在翘首眺望、神魂颠倒。最后“佳人”荡罢秋千,翩然离去,她的笑声渐渐消失,“行人”的烦恼却越发地深重。作品绘景言情看似随意,实则流露出某种人生体悟,堪称“奇情四溢”[16]之作。

在王实甫《西厢记》第一本第三折《酬韵》中,张生和崔莺莺月明之夜隔着矮墙吟诗酬答、倾诉衷肠。张生品茗出莺莺诗中的情意,欣喜欲狂,急不可耐地隔墙现身而出,要与莺莺相见。莺莺既已敞开心扉,也不打算避开张生,而是朝着张生的方向笑脸相迎。可是就在此时,身负看管小姐重任的红娘却硬生生将小姐拉走,一场好事就此化为泡影。张生的心绪从刚才的热情似火跌入万丈深渊,如同掉进了冰窖一般。他傻楞楞地呆站在太湖石上,回味着先前发生的动情一幕,突然一阵“扑剌剌宿鸟飞腾”又令他陡然心惊,更加感受到此刻的孤单寂寞,那颤巍巍的花枝、乱纷纷的落红正如同他内心的动荡和迷离。在寂静的寒夜中,张生觉得这月色的清冷简直浸透到凄凉的心底。在这凄清萧瑟的晚风里,自己怎么捱过这漫漫长夜,如何经受得了相思的煎熬!

[拙鲁速]对着盏碧荧荧短檠灯,倚着扇冷清清旧帏屏。灯儿又不明,梦儿又不成,窗儿外淅零零风儿透疏棂,忒楞楞纸条儿鸣;枕儿上孤另,被窝儿里寂静。你便是铁石人也动情。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怏怏地回到自己的僧房,一个人躺卧在床上,眼见得昏暗的灯光、冷清的帏屏,耳听得瑟瑟冷风吹打着窗上的纸条,发出沙沙的声响,更加孤枕难眠、心烦意乱。“你便是铁石人也动情”,愈发真切地抒写出主人公身处凄苦孤寂环境中的伤心愁绪。马致远《汉宫秋》描写汉元帝送别王昭君和番后,回宫途中心情极其悲怆,所唱曲词“呀!不思量,除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滴千行”,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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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明]吴从先:《小窗自纪》,中国社会出版社1997年版,第181页。

[2] [清]张潮:《幽梦影》,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39页。

[3] [清]王韬:《弢园文录外编》,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45页。

[4] [宋]朱弁:《曲洧旧闻》卷六,《丛书集成初编》,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6页。

[5] [明]袁中道:《珂雪斋集》外集卷十五拾遗,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刻本。

[6] (保加利亚)瓦西列夫:《情爱论引言》,三联书店1997年版。

[7]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60页。

[8] 刘成纪:《欲望的倾向——叙事中的女性及其文化》,河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页。

[9] (美)苏珊·朗格著,刘大基等译:《情感与形式》,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230页。

[10] 余冠英:《诗经选》,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45页。

[11] [清]方玉润:《诗经原始》卷七,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89页。

[12] 闻一多:《风诗类钞》,《闻一多全集》第四册,三联书店1982年版,第47页。

[13] 康正果:《风骚与艳情》,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31页。

[14] (德)康德著,何兆武译:《历史理性批判文集》,商务印书馆1990年版,第64页。

[15] [清]陈启源:《毛诗稽古篇·附录》,山东友谊出版社1991年版。

[16] 黄苏:《蓼园词评》,《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05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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