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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焦点

贾想Ⅰ:贾樟柯电影手记(1996-2008) 作者:贾樟柯 著


我的焦点

拍完《小山回家》后,总有人问我,为什么要用七分钟的长度,全片十分之一的时间,而仅仅两个镜头,去表现民工王小山的行走呢?我知道,对他们来说,这七分钟足足等于二十八条广告,两首MTV……我不想再往下计算,这是这个行业的计量方法,是他们的方法。对我来说,如果有一个机会让我与别人交谈,我情愿用自己的方式说一些实话。

所以,我决定让摄影机跟踪失业的民工,行走在岁末年初的街道上。也就是在那段新旧交替的日子里,我们透过摄影机,与落魄的小山一起,游走于北京的寒冷中。这长长的七分钟,与其说是一次专注的凝视,更不如说是一次关于专注的测试。今天,当人们的视听器官习惯了以秒为单位进行转换的时候,是否还有人能和我们一起,耐心地凝视着摄影机所面对的终极目标——那些与我们相同或不同的人。

可以不断转换的电视频道改变了人们的视听习惯,在众多的视听产品面前,观众轻易地选择了本能需要。艺术家们一味地迎合,使自己丧失了尊严。再也没有人谈论“艺术的现状和我们的对策”,艺术受到了艺术家的调侃,许多人似乎找到了出路——那就是与艺术迅速划清界限。它们将创作变为了操作,在躲避实用主义者挤兑的同时,使艺术成为了一种实用。将一切都纳入职业规范,甚至不惜压抑激情与力量,艺术中剩下的除了机巧还有什么?

如果这种艺术的职业化仅仅以养家糊口为目的,那我情愿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业余导演,因为我不想失去自由。当摄影机开始转动的时候,我希望永远能问自己一声,眼前的一切是否是你真正的所思所感?

一时间,单纯的情绪表现成为一种艺术时尚,无论绘画、音乐,还是电影,都停留在了情绪的表层而难以深入到情感的层面。在某部新生代电影MTV式的一千多个镜头中,创作者关注的并非生命个体而是单纯的自己,杂乱的视听素材编织起来的除了自恋还是自恋。许多作品犹如自我抚摸,分散的视点事实上拒绝与人真诚交流。艺术家的目光不再锐利,进而缺乏专注。许多人没有力量凝视自己的真情实感,因为专注情感就要直面人性。一些影片快速的节奏与激情无关,相反只代表着他们逃离真实的状态。因而,当我们这些更为年轻的人一旦拥有摄影机,检验自己的首先便是是否真诚而且专注。《小山回家》中,我们的摄影机不再飘移不定,我愿意直面真实,尽管真实中包含着我们人性深处的弱点甚至龌龊。我愿意静静地凝视,中断我们的只有下一个镜头下一次凝视,我们甚至不像侯孝贤那样,在凝视过后将摄影机摇起,让远处的青山绿水化解内心的悲哀。我们有力量看下去,因为——我不回避。

不知从哪一天起,总有一些东西让我激动不已。无论是天光将暗时街头拥挤的人流,还是阳光初照时小吃摊冒出的白汽,都让我感到一种真实的存在。无论舒展还是扭曲着的生命都如此匆忙地在眼前浮动。生命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当他们走过时,我闻到了他们身上还有自己身上浓浓的汗味。在我们的气息融为一体的时候,我们就此达成沟通。不同面孔上承载着相同的际遇,我愿意看民工脸上灰尘蒙盖下的疙瘩,因为他们自然开放的青春不需要什么“呵护”。我愿意听他们吃饭时呼呼的口响,因为那是他们诚实的收获。一切自然地存在着,只需要我们去凝视、去体会。

于是,我们的目光所及,不再是自我放逐时的苦痛。在我们的视野中,每一个行走着的生命个体都能给我们一份真挚的感动,甚至一缕疏散的阳光,或者几声沉重的呼吸。我们关注着身边的世界,体会着别人的苦痛,我们用对他们的关注表达关怀。我们不再像他们那样,回避生命的感伤,而直接寻找理性的光辉;我们也不再像他们那样,在摇滚乐的喧嚣声中低头凝望自己的影子,并且自我抚摸。我们将真诚地去体谅别人,从而在这个人心渐冷、信念失落的年代努力沟通人与人之间的思想。我们将把对于个体生命的尊重作为前提并且加以张扬。我们关注人的状况,进而关注社会的状况,我们还想文以载道,也想背负理想。我们忠实于事实,我们忠实于我们。我们对自己承诺——我不修改。

因而,当我们将摄影机对准这座城市的时候,必然因为这样一种态度而变得自由、自信并且诚实。对我来说,获得态度比获得形式更为重要。想明白用什么方法拍电影和想明白用什么态度看世界永远不可分开。它使我获得叙事状态,进而确立影片的整体形态。无论《有一天,在北京》、《小山回家》还是《嘟嘟》,我都愿意获得这样一种基础性的确立。这是谈话的条件,也是谈话的方式。

《小山回家》之所以要分解屏幕功能,使其集中体现多种媒体的特征,就是要揭示王小山以及我们自己的生存状态。在越来越飞速发展的传媒面前,人类的群体被各种各样的媒体包围进而瓦解,这也许就是人类越来越冷漠的原因。我们越来越缺乏自主的思考和面对面的交流,我们传达思想的方式已经被改变。人们习惯了和机器交流,习惯了在内心苦闷的时候去倾听“午夜情话”,习惯了在“焦急时刻”去讨论社会,习惯了收看“名不虚传”后再去消费。人们的生活越来越指标化和概念化,而这些指标和概念又有多少不是被传媒所指定的呢?从中央电视台不断开通的频道,到《北京青年报》不断扩大的版面,所有的这些都改变着人们。而来自安阳的王小山,便生活在这些被传媒改造过或改造着的人群之中。传媒的影响无所不在,这便是主人公王小山所处的大环境。另一方面,影片的部分段落之所以敢于将画面舍弃,而代之以广播剧式的方式演进情节,就是源于传媒发展后,广播所唤起的人们对于听觉的重新注意。而影片之所以敢于同时舍弃声画而代之以电脑屏幕似的方式,让观众直接阅读文字,也是借用人们已然形成阅读电脑屏幕的习惯。这样扩展到《小山回家》的其他方面,如文字报道、广告的渗入、《东方时空》式的剪辑,都使影片尽可能地综合已有的媒体形式,从而使观众在不断更换接受方式的同时,意识到此时此刻的接受行为,进而唤起他们对于接受事实、对于传媒本身的反思。

今天,单纯的电影语言探索,已经不能满足我们的需要。对我来说,如何在自己的影片中形成新的电影形态,才是我真正的兴趣所在。因而,我有意将《小山回家》进行平面化、板块化的处理。在线性的情节发展中,形成杂志式的段落拼贴。在段与段、块与块的组合中,我似乎感觉到了那种编辑的快感,而编辑行为本身也诱发了对电影的反思。既然好莱坞利用流畅的剪接蒙骗观众,我倒不如使自己的剪接更主观一些。剪接不隐瞒素材的断裂性和零散性,这正符合我的真实原则。

还记得1994年那个冬天,我们否决了许多诸如“大生产”、“前进”等文词上的创意,将我们这个自发组成的群体命名为“青年实验电影小组”。我们喜欢它的平实,在这个平实的名字中,有我们喜欢的三个词语——青年、实验、电影。

原载《今日先锋》第5期(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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