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 有志作“伟大的小说”

茅盾的青少年时代 作者:蔡震 著


三 有志作“伟大的小说”

沈德鸿的父母亲其实也是由父母之言、媒妁之约而缔结的婚姻,但他们二人婚后却在家中同窗共读,成了一对相亲相爱的小夫妻,有了德鸿之后,又过几年有了小儿子德济。

德鸿的母亲陈爱珠出身在一个岐黄世家,德鸿的外祖父陈我如,是江浙一带颇有名气的中医。但陈我如的妻子却因常年患有失心病不能理家,所以陈爱珠在还是个14岁少女的时候,就担起了管理家务的事情。陈我如是一方名医,家里雇有厨子、女仆等佣人,他收有五六个门生,吃住都在家里,为出诊备有船、轿,当然就得雇船夫、轿夫,于是,这成了个有十几口人的大家。陈我如让女儿管家本是迫不得已,但没想到一个小姑娘居然就把这十几口人的日常起居、家里家外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管得井然有序。陈爱珠自然也历练得精明、果断、极有主见。

沈永锡16岁上就考中了秀才,经商的祖父很希望长孙能在考场上谋个出身,让沈家改换门庭。然而,沈永锡已经接触了新思想,不准备再走读书人科举的老路。他教过家塾,跟着岳丈大人学医,成了陈我如的关门弟子,还想着有机会去日本留学。

这个小家庭是水乡小镇上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家庭,幸福和睦,充满活力。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德鸿八九岁的时候,一场突然而至的疟疾病让沈永锡躺倒在病榻上,久未根治,后来竟转成骨结核,不治身亡。

沈永锡的病拖了经年,在他撒手人寰的时候,家人们并不觉得突兀,但是一个幸福的小家从此残缺了。幼年丧父的小兄弟俩抱头大哭。这一年,德鸿10岁,德济只有6岁。陈爱珠年轻轻守寡,还得拉扯两个小儿。

料理完丈夫的丧事,拭去伤痛的眼泪,陈爱珠决定独自将两个孩子抚育成人。“不教儿曹作陋儒”,她还希望两个孩子都能成才。

立志书院(原立志小学)

其实,还在沈永锡卧床不起的时候,陈爱珠就已经担起了管教儿子的责任。那时,沈永锡的房内总要留有人侍候,而爱珠料理全部家务,无法时时侍候在一旁,德鸿年长,就得经常担当此任。沈德鸿这时刚进入立志小学读书,好在学校就在隔壁,上下课的铃声都听得清清楚楚,于是,德鸿总是听到上课铃响,再离开父亲的房间向学校跑去,有时实在离不开人,就干脆请假不去上课。这样做的次数多了,陈爱珠怕德鸿的功课落下,就抽空自己教儿子读书。结果德鸿很快将一部《论语》读完了,比学校里课堂上的进度还要快。

《论语》是立志小学修身课所用的课本。学校主要的课程是国文和算学,再加一门历史。新式小学应该设置的音乐、绘画、体操等课程都没有。国文、历史、修身课都由沈永锡的一个好朋友沈听蕉任课,所用课本是《速通虚字法》、《论说入门》两本书。《速通虚字法》帮助学生学造句,《论说入门》引导学生写文章,里面收录的都是些讲富国强兵之道的论文或史论。难怪沈德鸿成人以后涉足文字生涯,首先从事的是社会评论、时政评论、文学批评的写作。

国文是最被重视的课程。学校每个月都有考试,单考国文一科,写一篇文章,通常都是史论,还郑重其事地发榜,奖励成绩优秀者。所以对立志小学的学生来说,会写史论很重要。沈先生的课也侧重史论,每周都要给学生布置一篇作文。他出题目,给学生讲几句怎样立论,怎样以古论今,让学生去写。沈德鸿是班上年龄最小的学生,同班最大的学生已有20岁,是结过婚的。沈先生只能取中而教,他那些论古评今的话,沈德鸿听起来便似懂非懂,然后也煞有介事地论古评今一番。

不过沈德鸿人聪明,悟性又高,学习起来会找窍门。他人小,没有多少历史、社会方面的知识,自己就为每周一篇的史论发明了一套三段论的公式:第一段把题目中的人或事叙述几句;第二段写上一些带感慨的论断;第三段用一句套话收尾,无非是将“后之为XX者可不X乎”,换上几个不同的词而已。这成了他应对每周一文的一道万应灵符,把一个10岁出头的孩子写文章写得都有点老气横秋了。可是这毕竟给德鸿以扎实的文字训练,日后可谓受益匪浅。以他的聪慧,沈德鸿的作文在学校中出了名,每月的月考和期末考试,都榜列前排,还能带些奖品回家。母亲看到儿子学业上的成绩,自然十分高兴。

陈爱珠管教儿子极严,特别是对长子德鸿,不仅是在督促学业上,更在修身做人上。每天学校的下课铃声响过之后,如果德鸿没有按时回家,她就会责问儿子为什么晚回,是不是到别处去玩了。她不愿儿子荒废一点光阴。当然,这样的管束,以及学校里那种“老气横秋”的训练,也使得沈德鸿从小在性格上缺少几分无拘无束的洒脱与自由不羁的浪漫。

有一天,教算学课的先生病了,学校早放了学,沈德鸿习惯地急着往家走。这时,一个比他大五六岁的同学拉住他要一起玩耍,沈德鸿不肯,只顾往前跑。同学在后面追,不小心绊在校园里一棵大树旁跌了一跤,膝盖和手腕的皮都擦破了,手腕上还流了点血。这个同学不干了,拉着沈德鸿到他家向陈爱珠告状。陈爱珠见状,安慰了那个同学几句,又掏出一些钱给他,说是医治手腕的。这时,恰好德鸿的祖母和二姑母都在场。二姑母是个最爱挑剔又刻薄的人,在一旁没事找事地说了几句讥讽陈爱珠的话。已经安慰好那个同学的陈爱珠听了,勃然大怒,一把将沈德鸿拉上楼去,关住房门,拿起以前家塾中所用的硬木大戒尺,便要打德鸿。以前德鸿也挨过母亲打,不过都是用裁衣的细竹尺,在手心上轻轻打几下而已。这次看到母亲举起了硬木大戒尺,德鸿心里怕极了,转身拉开房门,一溜烟跑下楼去。只听得楼上传来母亲恨恨的声音:“你不听管教,我不要你这个儿子了!”德鸿从未见母亲发过这么大的火,不敢呆在家里,一直跑出大门到街上去了。

这一来,惊动了全家。祖母命德鸿的三叔出去找人,三叔找了一遭未找到,祖母更着急了,又不好埋怨儿媳,一个人坐在那里生气。陈爱珠也有些后悔刚才太急躁了,小姑子说几句不中听的话,让她说去就是了,何必认真呢。

沈德鸿这时一个人没头没脑地走在街上,心里感到委屈。明明是那个同学自己跌了一跤,反叫他吃了冤枉,越想越气。但想到那把硬木大戒尺,又不敢回家去向母亲辩明。

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沈德鸿的小脑瓜清醒了。“沈先生刚才在校园里,一定看到那个同学跌跤的情况,何不请沈先生去家里说情呢,他又是父亲生前的好友。”于是,沈德鸿返回学校,找到沈听蕉说明了情况。沈先生听罢,满口答应,当即带着德鸿来到沈家院子里。

祖母见先生来了,迎出堂屋,派人去喊儿媳下楼。陈爱珠心里是既后悔又生气,却不肯下楼,站在楼上临院的窗口说:

“有劳沈先生了,先生有什么话就请说吧。”

沈听蕉见此情况,明白她心里有气,就站在当院里说道:“学校里的事我当时在场亲眼所见,是那个孩子不好。他要追德鸿,自己绊了跤,反倒诬告德鸿。孩子说了怕你不信,所以我来做证。”

陈爱珠听了,没有答话。沈听蕉又说:“大嫂乃读书识礼之人,岂不闻古人云:孝子事亲,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乎?德鸿从家里跑出去也是对的。”

陈爱珠听了这话,默然片刻,说了一声“谢谢沈先生”,转身离开了窗口。

沈听蕉拍了拍德鸿的脑袋,向祖母拱手告辞。祖母连忙谢过先生,送出门外。

德鸿没听懂沈先生后来讲的那句话,老祖母也不懂。看见儿媳只说了声“谢谢”就转身而去,以为德鸿这顿戒尺还是免不了。她拉上德鸿到儿媳房中,让孙子跪在儿媳面前,请求宽恕。

陈爱珠正背窗而坐,德鸿跪在她膝前,哭着说:“妈妈,打吧。”陈爱珠顿时泪如雨下,哽咽着说了一句:“你父亲若在,也不用我……”就说不下去了,一手拉起德鸿。祖母见了,也在一旁抹泪。

晚上,见母亲心情完全平和了,沈德鸿才敢问母亲:“沈先生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陈爱珠解释说:“父母没有不爱子女的,管教他们是要他们学好,所以子女‘小杖则受’。父母盛怒之时用大杖责罚子女,如果子女不走,打伤了,岂不反而使父母痛心么?所以说‘大杖则走’。沈先生这是为你辩护,说你出走是为孝子事亲,只怕你小小年纪还未想到这一层上去呢。不过今天的事情是我操之过急了。”

沈德鸿听着似懂非懂,不过心中的委屈倒是没有了。

从这以后,陈爱珠再也没有打过德鸿。

这一年的冬天,沈德鸿从立志小学毕业,随即进入镇上新办的植材高等小学。

这所学校的前身是中西学堂,只学英文和国文两门课。改为高等小学后增设了代数、几何、物理、化学、音乐、图画、体操等课程。这才称得上是新式学校了。学校教英文和其他新式课程的老师,都是由校方从原中西学堂的高材生中选人,保送到上海乃至国外学习一两年后,回校任教。沈德鸿在这里初次接触、学习了现代自然科学的知识。曾留学日本的化学老师在实验室里所做的实验,让他大开眼界。陈爱珠之所以选中这所学校让儿子入读,也是看重这一点——丈夫的遗愿就是要儿子学成理工之才。

学校教国文的几个老师,却还是些“老古董”的冬烘先生。一个就是王彦臣,不办私塾了,但教的仍是老一套。还有一个教《孟子》的老秀才,竟然把《孟子》中“弃甲曳兵而走”一句中的“兵”,解释为“兵丁”。于是“丢弃盔甲,拖着兵器”的意思,就变成了“战败的士兵,扔掉盔甲,仓皇急走,好像一条人的绳子,被拖着走”。沈德鸿和同学们忍不住窃笑。沈德鸿站起来,向老秀才提出诘问:“朱注《孟子》说‘兵’是武器,先生讲错了。”老秀才脸顿时就红了,但硬不认错,直闹到校长面前。

校长也曾是沈永锡的朋友,一听就明白了,却又觉得不能让老秀才在学生面前丢脸,就打圆场说:“先生所讲,可能是根据一种古本的解释吧?”德鸿心里自是不服,可也不便再争。回去又问了母亲,母亲说:“朱子所注《孟子》说‘兵’为武器,没有错的。不过校长的意思是不要让先生难堪,你慢慢大了就会懂得待人处世之道。”沈德鸿觉得母亲说得有理,由是,对人情世故多了一分了解。

新课程里,沈德鸿最喜欢音乐课。音乐课本是沈心工编写的,其中有一首《黄河》,歌词这样写着:“黄河,黄河,出自昆仑山,远从蒙古地,流入长城关,古来多少圣贤,生此河干。长城外,河套边,黄沙白草无人烟,安得十万兵,长驱西北边,饮酒乌梁海,策马乌拉山。……”

歌词大气磅礴,一共有四节,曲调雄浑悲壮,沈德鸿特别爱听爱唱,但是不完全懂得歌词的意义。音乐老师上课只教怎么演唱,不解释歌词,德鸿只有回家去问母亲。母亲给他详细讲解了歌词的意思,但也不知道乌梁海、乌拉山所指为何,只说大概是外国的地名。

由沈心工谱曲的这首《黄河》,是当时的一首校园歌曲,曾在各学校传唱一时。歌词是由杨度撰写的。杨度是后来民国初年组织筹安会策划恢复帝制的所谓筹安六君子之一。不过他在这首《黄河》里所写下的那些大气磅礴的词句,颇能激发清末国势颓败之际,青年学子们的民族自尊心和爱国情怀。沈德鸿每当听到《黄河》时,身心就沉浸在大河上下,长城内外,白草黄沙的旷远悲壮之中,升腾起一种民族自豪感和对于国运惴惴不安的忧患感。

小小年纪就萌生出忧国忧民意识的沈德鸿,把这种感触写在了他的作文里。在一篇题为《宋太祖杯酒释兵权论》的作文里,他痛责宋太祖赵匡胤不以国家安定、民族危亡为重,释解臣下的兵权,致使“边隘无大将,而辽人必入。州县无重兵,而天下瓦解”,贻误了当朝与后代,终至宋亡。国文老师在批语中称赞沈德鸿:“好笔力,好见地。读史有眼,立论有识,小子可造。其竭力用功,勉成大器。”

在另一篇《西人有黄祸之说试论其然否》的作文中,沈德鸿既写出了对于地大物博、人民智慧、历史悠久的祖国的自豪感,也表达了对于“列强环伺,气焰侵人,有鹰瞵虎视之心,染指朵颐之欲”的“危急存亡之秋”的忧心忡忡。一片拳拳的赤子情怀溢于言表。

与在立志小学一样,沈德鸿的作文总是名列前茅,深得国文老师的赏识。老师常常在他的作文后写下赞扬、鼓励的批语,如:“行文之势,尤蓬蓬勃勃,真如釜上之气”,“目光如炬,笔锐似剑,洋洋千言,宛若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等等。

一次,沈德鸿写了一篇题作《悲秋》的抒情散文,文章虽未脱模仿前人的痕迹,也不免骈体文的铺张摛藻,但其立意布局,写情状物,生发感慨,是同学们难以比肩的。国文老师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将成为一个了不得的文学家呢!好好用功吧。”沈德鸿听了老师鼓励的话,也萌生了“我能著作一种伟大的小说,成一名家,于愿足矣”的想法。不过,这想法他可是没有告诉母亲,母亲恐怕不会同意的。

进入植材小学的第二年,沈德鸿碰上童生会考。所谓童生会考还是沿袭了科举考试的概念。光绪末年废科举办学校时,普遍流传中学毕业算是秀才,高等学校毕业即为举人,京师大学堂毕业等于进士的说法,高等小学的学生则算是童生了。高等小学的会考就成了童生会考。

这次会考是由沈德鸿的表叔卢鉴泉主持的,出的题目是写一篇文章,《试论富国强兵之道》。这是当时社会上有志之士都在关心思考的问题。沈永锡在世时,与妻子也时常议论这类的问题。沈德鸿拿到题目立刻想起了父母亲在家中议论国家大事时说过的那些话,把它们凑在一起,加上些自己的议论,敷演成篇,最后以父亲生前常常说到的“大丈夫当以天下为己任”为结句。卢鉴泉在这句话下加了密圈,并写下批语道:“十二岁小儿,能作此语,莫谓祖国无人也。”

卢鉴泉特地把这份卷子拿给德鸿的祖父看,又当着德鸿祖母的面着实赞扬了德鸿一番。祖母唤来儿媳,把卷子给她看后才还给了卢鉴泉。

回到房中,陈爱珠笑着对德鸿说:

“你这篇文章不过拾人牙慧,都是我同你父亲时常议论起的那些话题,卢表叔自然是不知道的。但是卢表叔给你个好批语还特地拿给祖父看,当面夸奖你,也是用心良苦啊!祖母和二姑妈常常说你该到我家的纸店去做学徒了,我坚决不同意。这情况料想卢表叔是知道的,但他不便直接出面反对,就采取了这么个办法。你卢表叔是个有心之人,去年祖母不许你四叔再进县立小学,卢表叔也特地到家里来,对你祖母说:‘这是袍料改成马褂了’。”

听了母亲这一番话,沈德鸿才知道为了让自己能继续读书,为了遵从父亲生前的遗愿,母亲在家里承受了多么大的压力。卢表叔把自己在童生会考中的成绩拿来宣扬,也是为了帮助母亲减轻压力,帮助在天之灵的父亲实现遗愿。

沈德鸿又想起前年母亲大发雷霆要打自己,就是因为二姑母在一旁说了几句讥讽的话,想必母亲也是承受着这个压力,急火攻心。如今在植材上学,母亲让自己在学校入伙,二姑母背后不是常唠叨每月花四元钱膳宿费是浪费吗?这个家里祖母当家,二姑母做主,日常开销抠得很紧,每月只有初一、初八、十六、二十三这几天才能吃到肉,而且三个叔父、两个姑母、自己一家三口的一大家子人,只有几小碗菜、薄薄的几片肉,也就是尝尝滋味而已。母亲不惜每月交四元膳宿费,就为了使自己的营养好一点(因为寄宿生在学校与教师同桌吃饭,伙食比较好)。母亲花的是私房钱,任二姑母在背后说,却也无可奈何。

想到这些,沈德鸿深深地体味到母亲为抚育他们兄弟两个所尝受的艰辛,自己唯有在学业上加倍刻苦努力,才能报答母亲的殷殷之心。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