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选前言
这部小书,是我对中国古代戏曲研究的论文选集。
自从王国维先生开辟了中国戏曲研究领域以来,中外学者,不断深耕。目前,对中国古代戏曲和戏曲史的研究,已成为显学,成为人们研究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研究中国文学史不可或缺的部分。
我于1956年毕业于中山大学,留校任教后,师从王季思、董每戡、詹安泰三位教授,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的教学和研究工作。
在中山大学,王、董两位老师是研究中国古代戏曲的名家,在他们的引领下,中山大学一直有研究中国古代戏曲的传统,多年来,也逐步形成了老中青结合的团队。我的兴趣比较广泛,任教以来,由于教学的需要,在一般情况下,我给本科生讲授的多是诗词,也出版过《诗词创作发凡》《周易辨原》之类的专著。而受到师友的熏陶,我把古代戏曲的教学研究,视为自己的工作重点。改革开放以来,陆续发表的论文,也多是以对元明清戏曲的研究为主。
本书收集了我研究古代戏曲形态的一些论文。
戏曲文本,一般属于叙事性的文学体裁。但它又与小说和叙事诗不同,多数戏曲作家所写的戏曲文本,主要用于舞台演出。因此,它在体裁方面有特殊的形态。如果离开了对戏曲形态的研究,只从文学的角度对文本进行分析,实际上,也不可能准确地了解戏曲发展的历史,不可能了解戏曲的审美趣味,也不可能全面地历史地了解它在艺术上的价值。
对古代戏曲形态的研究,有许多问题我们今天还没有彻底地解决。例如,怎样看待我国古代戏曲的起源?戏曲为什么会成为综合性的艺术?戏曲的体制是怎样形成的?等等。对此,前辈学者多有不同的看法,许多疑点还有待深入讨论。本书收录的几篇论文,如《参军戏和傩》《爨弄辨析》,便企图通过对古代参军戏和爨弄等戏曲形态的分析,探讨我国戏曲起源与祭祀的关系,以及戏曲形成的多元性问题。至于《旦末与外来文化》《丑和副净》,则从考论脚色的名称来历入手,探索我国古代戏曲体制发展的趋势。虽然我努力爬梳文献资料,但许多想法,只属一孔之见。我之所以敢于献芹,无非是希望引起学者对戏曲形态问题的关注。在中山大学,近年来,我们的团队,也一直把古代戏曲形态作为研究重点。新世纪之初,我和康保成教授主编了《中国古代戏曲形态研究》一书,作为教育部社科研究基金重点项目,结项评为“优秀”,并已由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在上面提到我所写的几篇论文,则先期分别发表于《文学遗产》和《戏剧艺术》。可以说,我的这些论文,是在团队共同关注古代戏曲形态的学术氛围中陆续完成的。
本书还收录了我对古代戏曲整理的意见,以及探索传统戏曲审美特征的论文。其中,《从〈全元戏曲〉的编纂看元代戏剧整理研究诸问题》一文,是我在参与由王季思老师主持的《全元戏曲》编纂工作中的体会。按照一般情况,整理古籍,校录的底本,应求善本。底本愈古愈好,因为它会愈接近作品的原貌。但是,真正是元代留存下来的剧本,实在不可能找到。即使是现存的《元刊三十种》,不仅是只剩曲文,许多应该有说白、科介的地方,也均残缺不全。而且,这书的刊行者,还以“新刊”自诩,可见他所收入的戏曲,也另有更古的本子。在不可能获得“真本”“古本”的情况下,选取元剧的底本,只能是择善而从。因此,我们便不按照一般整理古籍的准则,只能以明代臧晋叔所编纂的《元曲选》作为底本。因为它收录的剧本,曲白完整,文字整理也比较完善。考虑到元剧在表演时,说白、科介,由艺人临场发挥,不同时期的演员,都参与了集体的再创造,因此,也不必斤斤计较底本是否最真最古的问题。并且,据臧氏自称,他收藏了许多明初的内府本,很有可能他所编的《元曲选》,还是比较接近元代剧本原样的。我们认为,元代戏曲的整理工作,有其特殊性。由此引申,我认为对待古籍,不必食古不化,具体情况,应具体分析。可以既求真,也求善,尽量做到两者的统一。
《元剧的“杂”及其审美特征》和《闹热的〈牡丹亭〉》两文,是我从古代戏曲演出的形态中,发现古代戏曲的编演,具有独特的审美传统。
在西方,戏剧要求符合“三一律”的准则。如果以此看待我国古代的戏曲,便会觉得它很“杂”,认为戏曲的许多地方与故事情节的统一无关。但是,我国古代的观众,对杂七杂八的伎艺却很欣赏,所以元剧在每折之间都插演伎艺。人们也径直称元代的为“元杂剧”,连王国维也认为:元代的戏曲分明属“真戏剧”,却名之为“杂剧”。这让他觉得无法解释。其实,元人爱看的就是“杂”。这习惯,到明代传奇的演出还保存下来,有些作者,甚至把与故事情节没有多少关系的伎艺表演,也纳入写作的范围中。连《牡丹亭》这样的名著,也不例外,在剧本中,汤显祖插入“劝农”以及“数花”、石道姑插科打诨等与故事没有必然联系的细节或情节,这分明是着眼于让观众看到各式各样的伎艺表演,这实际上也是“杂”。到明代后期乃至清代和民初,折子戏流行。它只摘取剧本某些精彩的片段表演,观众也只着眼于欣赏演员唱、做、念、打的伎艺,而不在乎观看完整的故事情节。这都说明,从元代以来,观众乐于看到“杂”的审美趣味,一直连贯下来,成为我国戏曲的审美特征。由此可见,既重视剧本的教育作用,重视“高台教化”,又重视伎艺性、娱乐性,这是从古以来我国戏曲的审美传统。
本书的另一些论文,是我对几部传统名剧,作出自己的评价。
在“文革”以前,我们受“左”的文艺思潮的影响,往往只重视分析剧作的思想内容,特别注重从阶级斗争的角度来评价传统名剧的成就。古代戏曲写的都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在“文革”前夜,被视为宣扬封建主义的毒草。本书所收有关评价《桃花扇》《长生殿》和李渔等论文,在上世纪80年代初拨乱反正的时候,发表于《文学评论》,我希望对传统戏曲的名剧名家作出重新评价。
此后,我多次围绕着传统的戏曲名著或名家撰写论文,往往写了一个论题,发表后,过了一段时间,或觉得意犹未尽,或觉仍有偏颇,便又撰写另一文或修正,或补充。例如对《长生殿》的评价,在《〈长生殿〉的意境》-文中,我着重分析它的后半段具有特定的意境,否定自己从前在论文中认为它有冗长的毛病。后来,我发现它的后半段,多有道教仪式的安排,也发现洪昇深受道家思想的影响,于是又写了《〈长生殿〉艺术构思的道教内涵》一文,有别于在前阶段对《长生殿》的评价。这两篇论文,均先后发表于《文学遗产》。我不想故步自封,希望自己不断更新,有所进步。
我研究传统戏曲的兴趣,集中在几部名著上。这是因为它们在我国文学史上的影响巨大,思想和艺术水平极高,值得仔细反复咀嚼。
欧美以研究中国戏曲史著称的伊维德和奚如谷先生,在翻译、研究《西厢记》时指出:“《西厢记》属于世界伟大经典之列,像这样的作品,每隔一代人,就应当有一个新译本的问题。”这两位外国朋友的意见,很有道理。因为每隔一个时代,读者的眼光,包括译者对文本的理解,随着历史的演进都会有所更新。同样,每隔一个时代,学者就该对《西厢记》《牡丹亭》《长生殿》那样属于世界的伟大经典,作出重新的研究分析。只有如此,才能不断发现新的材料,发现新的问题,或者采取新的角度,运用新的科学方法,以求对这些名作得出更准确更深刻的评价。
我认同两位外国朋友对待文学经典的理念。实际上,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在不同的时期,我也不断更新自己对传统戏曲名著的看法。因此,本书收集了好几篇写于不同时期,而同属研究《牡丹亭》《长生殿》问题的论文,记下自己在不同阶段研究戏曲经典作品的足迹。
高尔基曾经认为,批评家对文艺作品的评论,应像是一把“解剖刀”。我在求学时期,也曾奉为圭臬,稍后便感到困惑。因为好的作品,总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只有活灵活现的生命意象、形象,才能够引人入胜,感动读者。如果把文学作品视为“尸体”,放在手术台上,用“解剖刀”一块块地割下分析,把评论文章写得干巴巴,这岂不是首先便让读者大败胃口,哪里谈得上对作品有欣赏的兴致?因此,我觉得,文艺评论包括对古代文学作品的研究,固然需要有理性的分析,也应像梁启超所说的那样:笔锋常带感情,从而引导读者鉴赏作者创作的奥妙。在这方面,研究作者如何进行题材的提炼,探索人物形象的典型化过程,考察作者的艺术构思,把鉴赏和考论结合起来,是十分必要的。话虽如此,尽管我也想朝这方向努力,但实在不易做到。
戏曲文本具有文学性,但由于它主要用于舞台演出,因此,它又具有舞台性。这是它不同于其他的叙事体裁的地方。剧作者在撰写剧本的时候,会考虑演员如何在舞台上举手投足的问题,会考虑人物上下场和科介的安排,会考虑戏剧矛盾起伏跌宕的处理。在剧本中,作者的舞台提示或许写得很简单,但评论者需要透过它,审视剧作者的创作意图,这也是学者在鉴赏评论戏曲文本时,目光应有不同于评论其他文学体裁的地方。我希望把剧本的文学性和舞台性结合起来,引导读者更好地理解戏曲的经典之作。话虽如此,由于水平所限,实在也没有做好。
近年,有幸看到昆曲青春版《牡丹亭》的演出,我写了一篇评论文章,谈及对戏曲审美观的理解。考虑到这与如何对待传统名剧有关,也附录以供参考。
在本书编选的过程中,罗燕博士、王娜、詹拔群老师给予我许多帮助,张诗洋、吴佩薰、周丹杰、王良慧诸君,参与校核,特致谢意。
2015年1月18日
于中山大学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
- 《明刊本西厢记》英译本导论,美国加州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