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参军戏和傩——兼谈中国戏曲形态发展的主脉
在研究中国戏剧史时,人们往往有这样的疑惑:
先秦时代,有所谓“衣冠优孟”的说法。优孟能够把孙叔敖的形象生动地再现在楚王面前,令他感动不已,可见演员的演技已相当成熟。但是,我们后来看到有关优倡的记载,多半简略粗糙,似乎舞台表演不仅没有发展,而且倒退沉滞。此其一。
近年,许多学者注意研究“傩”的问题,取得了可喜的成绩。但是,这盛行于大江南北流传了千百年的土风民俗,似乎和戏曲发展搭不上边。事实果真如此?此其二。
带着这些问题,笔者重新检索了有关材料,蓦然发现,作为唐代重要伎艺的参军戏,很值得注意。如何认识它的表演形态以及它和傩戏的关系,牵涉到对中国戏曲史的理解。一旦把“瓶颈”打通,我们的研究或可峰回路转,别有天地。
一
什么是参军戏?学者们的认识并不一样。董每戡先生在《说“丑”“相声”》一文中指出:参军戏“及今仍保留其遗迹,那便是杂耍类的相声”。青木正儿则认为,“参军戏是由主角参军和配角苍鹘二人扮演的滑稽问答歌曲也”。任半塘先生的判断是:“参军戏是由古俳优发展的最高阶段。科白并重,有时并合歌舞。”前贤各有所创获,都能给人以启发,但也留下了不少需要进一步思考的问题。
关于参军戏的角色,一般认为它有参军与苍鹘。明代于慎行说:“优人为优,以一人幞头衣绿,谓之参军;以一人髽角敝衣如僮仆状,谓之苍鹘。参军之法,至宋犹然。”据此,有些学者便认为参军戏只由两个演员演。但仔细考察,其实不然。
《太平御览》卷五六九引《赵书》提到石勒参军周延一事。周延被命为俳优,“著介黄绢单衣。优问:汝为何官,在我辈中?曰:我本陶馆令。斗数单衣曰:正坐取是,故入汝辈中”。这里,“我辈”“汝辈”的称谓,颇堪寻味。它表明除了周延和发问者之外,还有其他演员,所以才会用“辈”这个表示复数的词。再如《五代史·伶官传》载敬新磨批后唐庄宗之颊一事,当时敬新磨为参军,庄宗为苍鹘;敬新磨给庄宗一个巴掌。“庄宗失色,左右皆恐,群伶亦大惊骇,共持新磨。”所谓群伶,即同演参军戏的一班人。孙光宪在《北梦琐言》卷十八也说:“庄宗自为俳优,名曰李天下,杂于涂粉优杂之间,时为诸优扑掴搭。”其中诸优的提法,表明庄宗在弄参军时,对手不可能只有一个人。
在宋代,参军戏也是由多人上演的。张师正《倦游杂录》说:“一日,军府开宴,有军伶入杂剧,参军称:梦得一黄瓜,长丈余,是何祥也?一伶贺曰:黄瓜上有刺,必作黄州刺史,一伶批其额曰:若梦镇府萝蔔,须作蔡州节度使!”可见,此戏除参军外,参与者至少还有两个伶人。到清代,则有由多名参军参与的秧歌,“秧歌者,以童子扮三四妇女,又三四人扮参军,各持尺许两圆木,戛击相对舞”。参军多人合演,可以视作前世的遗风。以上资料,显示参军戏是以参军、苍鹘为主的群体性节目。
参军戏在演出时,有演员回答,既有说白,并且结合歌舞。唐薛能有《吴姬》诗:“此日杨花初似雪,女儿弦管弄参军。”范摅在《云溪友议》中说:刘采春善弄陆参军,“歌声彻云”。又路延德诗有“头依苍鹘裹,袖学柘枝揎”。清吴伟业诗有“雪面参军舞鸲鹆”句。也都表明演参军时有歌有舞,并非只是磨嘴皮作脱口秀了事。有关这些方面,周贻白、任半塘先生论之甚详,兹不赘。
这里要补充的是,从“学柘枝”和“舞鸲鹆”两例,说明弄参军时,舞姿并不是固定的。据《世说新语·任诞》载,晋代谢尚能作鸲鹆舞,鸲鹆俗称八哥。它的舞态,想必像小鸟般跳跃。至于柘枝,《乐府杂录》列为健舞,属从中亚一带传入的舞蹈。刘禹锡在《观柘枝舞》中提到:“胡服何葳蕤,仙仙登绮墀。”舞者穿胡服,保留少数民族的服饰。另外,杨巨源说“大鼓当风舞柘枝”,张祐说:“促叠蛮嚣引柘枝,卷檐卢帽带交垂。”杜牧说:“滕阁中春绮宴开,柘枝蛮鼓殷晴雷。重楼万幕青云合,破浪千帆阵马来。”可以想见,此舞表演时鼓声大振,气势高昂,表现出“健舞”的雄姿。
参军戏可用鸲鹆舞或柘枝舞配合,说明表演者有选择舞曲和舞步的余地,也说明所选用的一般是跳跃性较强的舞,它应有鲜明的节奏,以鼓相和,格调应属刚健轻快一类。
参军戏演员歌唱时有乐器伴奏,这从“弦管弄参军”一语可证。至于所唱曲调,可考者甚少,元稹在赠刘采春诗云:“选词能唱望夫歌。”至于望夫歌者,“即《罗唝》之曲也,采春所唱一百二十首,皆当代才子所作”。
所谓《罗唝》,明代方以智《通雅》卷二十九云:“罗唝,犹来罗也”,“唝音烘上声”。又说:“宋以后俗曲有‘来罗’之词,人歌曰重黎罗,重黎罗,即来罗之声也,今京师唱小曲数落为倒喇,即来唝类。”康保成认为:来罗或重黎罗,实即啰哩、罗犁罗,它来自梵语。他引证唐代南卓《羯鼓录》所附诸宫调,于太簇宫下有罗犁罗曲名。羯鼓本是西北少数民族的乐器,并认为:“罗犁罗必为西域乐曲无疑。”参军戏可以采用来自西域的《罗唝》,所跳的舞也可以采用来自西域的柘枝,不难推断,这种流行在中原地区的伎艺,已经广泛地吸纳来自西域的文明,用以丰富自己的表现能力。
二
参军戏有歌有舞,却又不同于一般的歌舞,因为,它要加入说白,插科打诨。王国维论及唐宋参军戏时,收集过不少优语资料。筚路蓝缕,功不可没。但又容易使人产生误解,以为参军戏只属相声性质的“杂砌”。其实,参军戏中的科诨,只是它在表演中的一个片断。例如郑文宝《江表志》载:贪婪的徐知训“人觐侍宴,伶人戏作绿衣大面胡人若鬼神状者,旁一人问谁,对曰:我宣州土地神也,吾主人入觐,和地皮掠来,故得至此”。这段对话很简略,看来只录其要,未必是伶人原话。而在诨话之前,伶人是有“作绿衣大面胡人若鬼神状”的表演的。这就说明,伶人装神弄鬼足之舞之一番,再加上诨闹一番,才算是完整的参军戏。在宋金时代,参军戏被列入杂剧类。黄山谷说:“作诗如作杂剧,初时布置,临了须打诨,方是出场。”所以,王国维所收集的优语,都是参军戏“临了”出场前的片断。黄山谷要求作诗者向参军戏看齐,也说明了打诨是参军戏的表演定式。
演出参军戏要有特殊的化装和道具。
关于化装,演员往往是戴着面具的,这从上文引述伶人扮演土地时戴“大面”可证。至于服色,参军多穿绿。故《因话录》说参军“绿衣秉简”,《谷城山房笔麈》也记参军“幞头衣绿”,宋代亦有“绿衣参军”之说。不过,为什么参军穿绿?任半塘先生说它是唐代的官服。除此之外,我认为还有更深层的原因,这一点,容后论及。
在参军戏里,参军和苍鹘,往往互相殴击,所以,参军戏必有特定的道具,这就是一根棍棒。《因话录》载:
女优有弄假官者,其绿衣秉简,谓之参军椿。天宝末,藩将阿部思伏法,其妻配掖庭,善为优,因此隶乐工。是日,遂为假官之长,所为椿者。
弄参军者,手里拿着“简”,即竹或木制棒状物。
在这里,需要解决的一个重要问题是:何谓“参军椿”?华连圃先生在《戏曲丛谈》中认为参军椿即参军装,即装扮参军。此说恐非。周贻白先生说:“虽未知其确解,但椿有基础之意,似为戏弄与被戏弄这一类型。”任半塘先生很谨慎,他“疑椿或含主角之意。亦乏的证”。他在《唐戏弄·唐戏百问》中提出希望解决参军椿的椿字何义的悬案。
我认为,把参军椿理解为“主角”或“为首者”的意思,是不必犹豫的。因为《因话录》说的“所为椿者”明明即“假官之长”。而且,“为椿”,亦即做椿、坐椿。过去人们把包括博弈在内各种游戏的为首者,称之为做椿。关汉卿《谢天香》第三折,写正旦谢天香玩掷骰游戏,她做头家,在【呆骨朵】曲中就有“我可便做椿儿三个五”的说法。凌濛初校本《西厢记·凡例》,在评论明杂剧时,指出它“一折之中,更唱迭和,患失北体一人为椿之法”,更清楚地表明“为椿”即是主角。
至于参军戏的“假官之长”被称为参军椿,还与“绿衣秉简”一语有关。
所谓椿,就是木棍。人们说打椿,便是把条状木橛撞入土中。弄参军戏者,或秉简,或拿笏(刘采春演出时,“正面偷轮光滑笏”)。无论木制竹制,这简与笏,实即椿。后来,宋杂剧中的参军角色要拿着“竹竿子”,清代跳秧歌的参军手持尺许圆木,也都是继承“秉简”这一个传统。
唐代把参军所拿的棒状道具称之为椿,而在古代,有人把椎棒之类器物,称之为“终葵”。终与椿,其音相近,他们之间,是否有着某种联系呢?
我认为,如果找到了“椿”这一根特殊道具的渊源,就有可能打开参军戏奥秘的钥匙。
三
《周礼》中《考工记》有云:“大圭长三尺,杼上终葵首。”注云:终葵,椎也。又疏云:“齐人称椎为终葵。”
清代顾炎武在《日知录》卷三十二“终葵”条,又作进一步的考释:“《考工记》:大圭长三尺,杼上终葵首(原注:终葵,椎也。为椎于其杼上,明无所属也)。《礼记·玉藻》:终葵,椎也。《方言》:齐人谓椎为终葵。马融《广成颂》:翚(原注:挥同)终葵(原注:博雅作终揆),扬关斧。盖古人以椎逐鬼,若大傩之为耳。”
顾炎武的考证,使我们明白:终葵,原来是古代傩戏中驱鬼用的椎棒。
在唐以前,这终葵演化为钟馗。终葵既有驱鬼的功能,钟馗便成为辟邪的象征,许多人甚至以钟馗为名。顾炎武说:“《魏书》尧暄本名钟馗,字辟邪,则古人固以钟馗为辟邪之物矣。又有淮南王佗子名钟馗,有杨钟馗、李钟馗、慕容钟馗、乔钟葵(原注:《北史》庶人谅传作乔钟馗,又恩幸传末有宫钟馗,馗字两见,而杨义臣仍作乔钟葵)、段终葵,于劲字钟葵,张白泽本字终葵。”汉魏期间钟葵、钟馗名字之多,从侧面说明当时傩戏演出之盛,乃至于人们很愿意把那条驱鬼的椎棒用作自己的符号。
到唐代,钟馗更演化为神了。
《历代神仙通鉴》卷十四说:钟馗原是终南举子,因“应试不捷,羞归故里,触殿而死”,后“奉旨赐进士,蒙以绿袍殓葬,岁时祭祀”。又说:唐玄宗梦见黑白两种蝙蝠,便去询问道士叶法善。叶说:“寝殿啖鬼之钟进士,黑者所化。”这传说把啖鬼和蝙蝠连在一起,表明人们把辟邪和祈福的愿望渐渐集中到钟馗身上。
关于唐玄宗梦见钟馗一事,宋代沈括的《补笔谈》更说得有鼻有眼。他说玄宗生了病,梦见大小二鬼,小鬼偷了杨贵妃的玉笛和香囊,绕殿而奔,大鬼便捉住小鬼,挖了它的眼睛,把它一口吃掉。玄宗问大鬼姓名,回答说叫钟馗,参加武举考试,不第,便发愤要替朝廷清除天下妖孽。玄宗醒来,病就好了,他立刻叫画家吴道子绘下他梦中所见,昭告天下。
看来,唐代人真把钟馗传说当成煞有介事,张说和刘禹锡都曾写过《谢赐钟馗及历日表》,感谢皇帝给予他们除凶遇吉的象征,而周繇则写了《梦舞钟馗赋》,其中有句云:
傩袄于凝之末,驱厉于发生之始。
皇躬抱疾,佳梦通神。见幡绰兮上言丹陛,引钟馗兮来舞华茵。
顾视才定,趋跄忽前。
泄兰衫而飒,挥竹简以翩跹。
从周繇的赋中,我们得知,演钟馗者身穿兰袍,手执竹简。更重要的是,黄幡绰参与演出,是他把钟馗引到戏场。
黄幡绰是谁?《乐府杂录》“伎艺”条中一开始就说:“开元中,黄幡绰、张野狐弄参军。”可见他是专门演参军戏的演员。周繇说玄宗梦见他引钟馗上场,即表明他在玄宗心中的分量,也表明“舞钟馗”实际上是一种参军戏。
据周繇的描写,唐玄宗梦见的钟馗,“挥竹简以翩跹”,足见演员手拿椎棒;“泄兰衫而飒”,穿的服色则为青兰。其后宋代百戏,“有假面长髯展裹绿袍、靴、简如钟馗像者”。显然,舞钟馗这种伎艺,所用种种行头,与上文论及弄参军的“绿衣秉简”如出一辙。这不能不使人关注两者之间内在的联系。
在唐代,舞钟馗就是演傩。所以周繇在赋中提到“傩袄于凝之末”。敦煌写本斯2055号,有《除夕钟馗驱傩文》,直接把傩与钟馗挂上了钩。而参演舞钟馗亦即演傩戏者,不是别人,正是弄参军的黄幡绰,加上史料所列参军戏与舞钟馗演员服装举止的种种相同,以及上古驱傩者手执椎棒(终葵),演化为钟葵——钟馗乃至参军椿等种种迹象,我们是否可以大胆推断,唐代的参军戏,乃是从古以来傩戏的变型。
参军戏还有苍鹘一角,路延德诗说“头依苍鹘裹”,可见这角色在装扮上也有定式。于慎行称:参军戏“以一个髽角敝衣如僮仆状,谓之苍鹘”,《五代史》也记演苍鹘者“鹑衣髽髯”。显然,这角色一般是平民打扮,旧衣梳髻。
我们知道,古代傩祭,除方相外,还有一帮“伥子”出场。《乐府杂录》载:“伥子五百,小儿为之,衣朱褶素襦。”汉代张衡在《东京赋》中写道:“方相秉钺,巫觋操茢,伥子万童,丹道玄制。”李善注《昭明文选》释云:“伥子,童男童女也;朱,丹也;玄制,皂衣也。”又说:“大傩谓逐疫,选中黄门子弟十岁以上十二岁以下百二十人为伥子。”从其装束、地位等方面看,颇疑“伥子”其后演化为“苍鹘”。至于把这一角色视为禽鸟,可能也与傩祭的性质有关。傩祭是要驱逐山林草泽中鸟兽恶鬼的。“傩”字从人隹,按《说文》释,此为形声字,隹即为鸟形。它表明祭傩时,是有人扮演鸟的形象出现的,《辍耕录》说“鹘能击禽鸟”。由于苍鹘本来就是恶鸟,所以它能击逐其他禽鸟。这样的理解,也颇接近傩祭的本义。
当然,与傩的演出比较,参军戏的演员人数大大减少,内容也大有变化。但是,我们看到它与傩相近的表演程式,看到参军、苍鹘具有方相、伥子的形影。总之,参军戏源于傩,又不等同于傩,它是在傩的基础上衍化出的新戏种。
四
参军戏在什么时候出现的?段安节说:“始自后汉馆陶令石耽。”不过,他赶紧纠正,声称此说有误,认为“开元中,李仙鹤善此戏,明皇授韶州同正参军”。于是判定参军戏的称谓即由此而来。
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第一章中,同意段节安的说法,原因是后汉之世,“尚无参军之官”,但在《古剧角色考》注中则称:“司马彪《后续汉志》无参军一官,然《宋书·百官志》则谓参军后汉官,孙坚为车骑参军是也,则和帝时已有此官,亦未可知。”看来,王国维对参军戏始自何时的问题,一直没有拿准。
段安节是晚唐人,他的判断当然具有权威性。不过,他的记述却透露了一个讯息,即唐代是有人“误”把参军戏的出现,推前到后汉年间的。开元与后汉,相距七八百年,两说时间差异之大,不能不引起人们的注意。
以我看,参军戏这一名目,即使出现在“开元中”,但参军戏这一伎艺,未必在“开元中”才出现。因为,作为伎艺的表演框架,必然有一个形成的过程。这一点,其实段安节也是认识到的,他说“开元中有李仙鹤善此戏”,等于承认在开元中叶以前,这一种表演形式已经存在,李仙鹤不过是表演得十分出色,因缘际会,人们把他的官衔和他擅长的表演连在一起,于是推出了参军戏的名目。
上面说过,参军戏是一种以参军、苍鹘为主体,贯穿某些故事片段穿插诨闹殴逐的化装歌舞表演。因此,我们只需考察这诸因素结合的独特表演样式出现在什么时代,便可大致获得参军戏孳生的信息。
说参军戏出现于后汉,是有道理的。《三国志·蜀书》提到许慈与胡潜殴斗一事。又说,一天刘备与群僚大会:“使倡家假为二子之容,效其讼阋之状,酒酣,乐作,以为嬉戏嬉戏,初以辞义相难,终以刀杖相屈,用感切之。”请看,演员化装为胡、许,有斗嘴,有殴斗,这一切,以“嬉戏”出之,诨闹性质十分明显。其间有“乐作”,不排除有歌有舞。可以说,《蜀书》许慈传这段资料所载的表演形态,基本上具备了参军戏的诸般因素。
在汉代,“东海黄公”的故事,也为戏曲史研究者所熟悉。有人着眼于黄公与老虎扑摔,视之为“角抵之戏”;有人重视黄公能“立兴云雾”,大概会耍弄喷烟喷火之类的幻术,视之为“百戏”(把戏)。但从这个节目的总体看,演出时,肯定以饰黄公者和饰老虎者为主;这两个演员必有化装;演黄公者手拿金尺刀,驱赶殴斗的含义非常明显。至于黄公因饮酒过度,打虎英雄反被老虎打败,又清楚地显示出诨闹逗弄的性质。因此,我认为与其把“东海黄公”列入“角抵戏”,不如说它更接近于参军戏,或者说,它是介乎傩戏与参军戏之间的伎艺。
关于参军戏的名目出现于唐,而这一伎艺实不始于唐,古人已有觉察。《辽史》把参军戏归入散乐,认为“今之散乐,俳优歌舞杂进,往往汉乐府之遗声”。胡仔也说:“戏弄参军者,自汉已然矣,不始于唐世也。”
明白了参军戏的表演形式“在汉已然”,还有助于我们进一步弄清参军戏这一名目之所以被称为“参军”的缘由。
古代帝王往往有给优倡封官赐爵的成例。汉灵帝时,“侍中祭酒乐松、贾护,多引无行趣势之徒,嬉陈方俗闾里小事,帝甚悦之,待以不次之位”。倡优被灵帝“待以不次之位”,便成为“伶官”“倡官”。另外,《西京杂记》有“古椽曹”的记载:
京兆有古生者,学纵横揣磨、弄矢、摇丸、樗蒲之术,为都椽史四十余年。善谩,二千石随之谐谑,皆握其权要,而得其欢心。赵广汉为京兆尹,下车黜之,终于家。京师至今俳戏,皆称古曹竑。
这京兆古生,无疑由于伎艺精熟而被封官,官爵为都椽史。问题是,为什么后来人称“古曹竑”?按竑,押耕韵,“曹竑”“倡官”,两音相近,“古曹竑”会不会是“古倡官”的音讹?如果倡官有被读为曹竑的可能,那么,在古音寒韵、文韵通押的情况下,倡官(寒韵)、参军(文韵),一音之转,会不会本为一体?再加上汉晋间一些参军亦即佐贰小官,往往被派上戏场,而一些优倡,又被封为参军,于是倡官戏便被名为参军戏。
五
把参军的表演形态推展到汉晋,这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它与傩的联系。换句话说,先秦以来娱神兼娱人的傩,在戏台、戏场上的影响、衍生,一直没有中断,只不过在不同的时期,形态上有所变化,加上古籍记载往往过于简略,便容易使人忽视傩这一条贯串两千年戏曲发展的主脉。
如果说,秦以前的傩,主要用于祭祀,用于表达先民战胜自然力量的期望,那么,到汉唐,倡官们使它兼具社会性内容,诸如讽刺贪污、嘲笑积弊之类,让原来用以驱赶山林川泽鬼魅的终葵,演化为啖食人间种种邪恶的钟馗。在表演上,添加说白和诨闹,逐步定型,于是呈现为参军戏。
在唐代,参军戏实际上是除歌、舞以外最为盛行的伎艺。对此,段安节表述得相当清楚,在《乐府杂录》中,他首先分述雅乐部、云韶乐、龟兹部、胡部等演出类别、机构,再把所有演员分列为歌者、舞工、俳优三个种类,其后细分琵琶、箜篌等诸般乐器的演员。
在“俳优”一项中,段安节又把俳优们分为三类。首先开列的就是“弄参军”,指出善此戏者有黄幡绰、张野狐、李仙鹤;其次分列“弄假妇人”和“弄婆罗门”。所谓“弄假妇人”,是以男性演女性;所谓“弄婆罗门”,是指印度、西域等地区传入伎艺的专门演饰者。它们与“弄参军”者鼎足而三,各有职司。而从这两类俳优伎艺的专业性,可以推断,“弄参军”者也必然具有专门的表演技能。在段安节看来,这三类俳优,不同于一般的歌者或舞工,他们是既懂歌舞又有特殊技艺的演员。
和“弄假妇人”“弄婆罗门”相比,“弄参军”显得更具包容性。上文提到它可唱演柘枝、罗唝等外来歌舞,说明它吸纳了“弄婆罗门”者的伎艺;另外,唐无名氏《玉泉子真录》载:崔公让乐工集家僮演参军戏,“数僮衣妇人衣,曰妻、曰妾,列于傍侧,一僮则执简束带,旋辟唯诺其间”。这几位演员执简诨闹,扮演妻妾,分明把“弄假妇人”也包括进去了。由此可见,“弄参军”虽有一定规矩,却又比较灵活,能够把唐代诸般伎艺熔于一炉。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未尝不可以把它视为唐代伎艺的代表。正因如此,“参军色”这一名目及其表演程式、内容、直接为宋金杂剧舞台继承下来。
崔令钦《教坊记》中有一项记载:
踏谣娘——北齐有人姓苏,鼻,实不仕,而自号为郎中,嗜饮酗酒,每醉辄殴其妻。妻衔悲,诉于邻里,时人弄之。丈夫著妇人服,徐行入场,行歌。每一叠,旁人齐声和之云:踏谣和来!踏谣娘苦,和来。以其且步且歌,故谓之踏谣,以其称冤,故言苦。及其夫至,则作殴斗之状以为笑乐,今则妇人为之,遂不呼郎中,但云阿叔子。调弄又加典库,全失旧旨。
我们之所以引述这一条材料,是因为它让人看到,在“踏歌”的项目中,竟有参军戏的影子。踏歌是唐代流行的集体歌舞,参加者连臂而歌,且行且歌。崔令钦所记的《踏谣娘》,在歌舞方面无疑采用踏歌的样式。但是,它又和一般的踏歌不同。它有两个主演者,这一夫一妻,有化装,有殴斗,其后加上“调弄”“典库”,有简单的情节。就整个节目的形态看,和参军戏没有什么不同。崔令钦说《踏谣娘》“全失旧旨”,段安节也说“近代优人颇改甚制度,非旧制也”。无非说明,这踏歌节目在不断更新,在向参军戏的程式靠拢。换言之,参军戏以其强大的影响力,包笼着唐代艺坛,使踏歌这类很有群众基础的歌舞也走向参军化。
六
我们强调作为傩变型的参军戏在唐代艺坛中的地位,也就表明了傩在我国戏曲史上的作用。
在唐以后,傩除变型为参军戏外,还分成不同的形态延续、辐射。其喜剧性的诨闹,蜕变为“相声”之类纯以说白取胜的伎艺,其群体性以及娱神娱人的方式,伸延为“军傩”,或衍变为街市贫民沿门乞钱的队舞(亦称“打夜胡”)。
更重要的是,傩的一些表演样式和审美观念,一直影响着我国的剧坛。
傩在表演上,本来就糅杂着歌舞、诨闹、杂耍。变型为参军戏,情节的因素稍稍凸现。发展到宋代,随着叙事性文学第一次成为文坛的主流,唱、做、念、打各种伎艺更多地环绕情节进行,成为表演故事的手段,于是,我国戏剧便走上成熟的阶段。在这里,参军戏是傩和戏曲之间的津梁。汤显祖在《清源师庙记》中说,戏神清源,“初止弄参鹘,后稍为末泥”。可见,他最初是参军戏演员,其后演化、过渡为“五花弄”的杂剧演员。他的演艺历程,说明了参军戏和戏曲的血缘关系,说明傩经过变型阶段,往前跨一步,便是戏曲。其发展流程,应该是可以捉摸的。
傩的一些表演,甚至可以和戏曲相通。有学者发现湖南傩戏《姜女下池》的《古人歌》与元代南戏《牧羊记》中【回回曲】十分接近:
月里梭罗何人栽,九曲黄河何人开,何人把住三关口,何人筑起钓鱼台?月里梭罗果老栽,九曲黄河禹王开,六郎把住三关口,太公筑起钓鱼台。
——古人歌
天上的娑婆什么人栽,九曲黄河什么人开,什么人把住三关口呀,什么人北番和的来?天上的娑婆李太白栽,九曲黄河老龙王开,杨六郎把住三关口呀,王昭君和北番的来。
——回回曲
我们无意判定这两首曲子出现的先后。但可以看到,南戏能采用傩戏的腔调,反之亦然。这清楚地凸现出它们之间的密切关系。
值得注意的是,傩的一些表演方式,甚至直接为南戏所吸收。
据《新唐书·礼乐志(六)》载,在进“大傩之礼”时,“方相氏执戈扬盾唱,伥子和”。伥子既是演员,又是观众。他们看着主演者表演,有时会齐声和唱,进入角色。所以吴筠在《续齐谐记》中说:“东晋时朱雀门外忽有两小儿,相和作芒龙歌,路边小儿从而和之数十人。”芒龙即方良、方相,所谓“路边小儿从而和之”,亦即“伥子和”之意。至于参军戏,也沿用“和唱”,这从刘采春所唱望夫歌“其词五六七言,皆可和矣”可证。很明显,“和唱”一直是傩系统的表演特色之一。而在南戏的演唱中,和唱、合唱、帮腔,十分普遍。早期南戏剧本如《张协状元》《小孙屠》《琵琶记》,曲词中标明的【合】,往往就是场外演员的和唱部分。这种形态,无疑是与傩一脉相承的。
请勿轻视“和”这种从傩、参军戏遗传下来的戏曲演出形式。在形式的后面,体现着我国从古以来独特的审美观念。所谓“伥子和”,实即让观众参与演出,这一点,成为我国戏曲表演的重要传统。在傩戏和参军戏,观众是可以参加跳呀唱呀的;到宋元南戏,后台和唱帮腔者虽然不算是观众,但他们的【合】唱,往往是从观众的角度,发表对事件、人物的评价、感想。这实际上也是观众参与的一种方式。当然,我们不是说傩戏、参军戏的“和唱”是最理想的表演手段,但是,注重让观众参与的审美观念,却为以后的戏曲表演所接受,并逐步形成为我国戏剧独特的表演体系。所谓“程式化”“虚拟性”等种种表演原则,无不以观众参与为前提。能否这样说:傩、参军戏“和唱”形式所体现的美学思想,影响着后世戏曲审美观念的思维定势。
如上所述,从先秦以来出现的傩,一直是戏曲发展长河中的主脉,随着历史和文化的发展,傩的内容和形式也在发展。我们集中论述参军戏,意在说明傩变异的面貌。我认为,作为戏曲源头的傩,在历史途程中顺流而下,其间一路滚跌,把诸般伎艺和文化(包括外来文化因素)融合在一起,最终使戏曲定型为以唱、做、念、打表演故事情节的综合性艺术。
“爨弄”辨析——兼谈戏曲文化渊源的多元性问题
在戏曲研究领域中,“爨弄”一辞,颇受关注。
对于爨弄的解释,王国维指出:“爨弄亦院本的异名也。”胡忌也认为:“爨弄和花爨应是演唱院本的名称。”据此,齐森华、陈多、叶长海三位主编的《中国曲学大辞典》,在诠释与爨弄有关的“五花爨弄”“爨体”“院爨”诸条时,均有“院本的别称”“院本的代名”等说法。
说“爨弄”亦即院本,无疑是正确的,问题是,院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异名”“别称”?它有什么含义?这些均需进一步探索。对它的辨析,还会牵涉到一个颇具宏观性的课题。
一
关于“爨弄”,陶宗仪和夏庭芝在《辍耕录》和《青楼集》中均有记载,说法一致,甚至连语言也差不多。其中《青楼集》又较详细明晰,兹录如下:
……金则杂剧、院本合而为一,至我朝乃分院本、杂剧而为二。院本始作,凡五人:一曰副净,古谓参军;一曰副末,古谓之苍鹘,以末可以扑净,如鹘能击禽鸟也;一曰引戏;一曰末泥;一曰孤。又谓之五花爨弄。或曰:宋徽宗见爨国来朝,衣装鞋履巾裹,傅朱粉,举动如此,使优人效之以为戏,因名日爨弄。国初教坊色长魏、武、刘长于科泛,至今行之。又有焰段,类院本而差简,盖取其如火焰之易明灭也。
按夏庭芝所记,金元时期所谓院本、杂剧,其样式相异无几,金合而为一,元则分而为二,二者本是相通的。他又认为宋代优人效爨国人的表演,遂称这种表演样式为爨弄。
夏庭芝和陶宗仪均说院本有三位著名演员,“魏长于念诵,武长于筋斗,刘长于科泛”。换言之,他们都认为爨弄在表演上包括念诵、筋斗、科泛等几个方面。有关它的搬演情况,我们可以通过典籍记载,结合戏曲文物状况,逐步认识清楚。
在元明期间,爨往往作为名词出现,并且往往与足部动作有关。例如:“戾家行院学蹈爨”(《宦门子弟错立身》)、“踏金顶莲花爨”(马致远【南吕一枝花】咏庄家行乐套)、“蹅爨的做两件采绣时衣”(朱有燉《宣平巷刘金儿复落娼》)、“我则见蓝采和踏个淡爨”(朱有燉《福禄寿仙官庆会》)。人们以踏、蹈、蹅的字眼来表述爨,说明爨与舞步的关联。又《宦门子弟错立身》,有生唱【调笑令】:“我这爨体不查梨;格样全学贾太尉,趋抢咀脸天生会,偏宜抹土搽灰。”所谓趋抢,便是爨的动作。趋抢,亦作趋跄,当是带有一种夸张性的步姿。《诗经·齐风·猗嗟》篇云:“巧趋跄兮。”郑笺:“跄,巧趋貌。”又明代《琅琊漫钞》记优人阿丑的表演,时汪直专横,“丑作直,持双斧,趋跄而行”。而《复斋日记》同纪此事,则说丑“盛饰,如直之状,高视阔步,叱咤呼喝,旁若无人”。可见,趋跄乃是一种高视阔步的姿态。另外,杜善夫在《庄家不识勾栏》散套【二煞】中写到:“临绝末,道了低头撮脚,爨罢将么拨。”这里所描述爨的“低头撮脚”,和上面说的“高视阔步”,神态当然两样,但都表明,它是一种带有夸张性的不同于一般的步姿。总之,从爨以踏、蹈、蹅等动作强调,以趋跄形容,说明了舞步的强烈性,乃是爨弄的属性之一。
爨弄的第二个属性,是以歌伴舞。据汤显祖《邯郸梦·仙园》,老旦扮蓝采和上唱:“高歌踏踏春,爨弄的随时诨。”《雍熙乐府》也提到“能歌时曲能蹅爨”。可见,唱总是与踏爨、蹅爨联系着的。至于踏蹅时采用什么曲调,看来没有划一的规定。现存院爨名目中有《谒金门爨》《新水爨》《宴瑶池爨》《醉花阴爨》《夜半乐爨》《木兰花爨》等,均以词调命名,足见表演者可用不同的曲调以伴舞步。这些院爨,冠之一首曲调名,则表明节目从头到尾,只使用一种曲调。王国维认为,爨踏由传踏发展而来,“其中用词调及曲调者,当以此曲循环敷衍”。这判断是正确的。从以一个曲调的循环敷衍,我们也可以推断爨弄时运用音乐相促相伴的方式。
化装和幻术,是爨弄的另一属性。关于化装,包括演员服饰和脸部涂抹。据朱有燉《神仙会》杂剧,蓝采和出场唱【清江引】:“筵前踏歌声韵巧,角带乌纱帽,袖舞绿罗袍。”重点提到踏爨时的穿戴。又据《水浒全传》第八十二回写到的院本演出情况,“头一个装外的黑漆幞头,有如明镜;描花罗襕,俨若生成”。“第二个戏色的,系离水犀角腰带,裹红花绿叶头巾。”“第三个末色的,裹结络球头帽子,着役叠胜罗衫。”“第五个贴净的,裹一顶油腻腻旧头巾,穿一领剌剌塌塌泼戏袄。”可见演员们按行当穿戴,服饰相当考究。至于爨弄演员的脸部化装,多以色彩直接在脸上涂抹。《错立身》说“抹土搽灰”,《庄家不识勾栏》说角色“满脸石灰更著些黑道儿抹”,杂剧《酷寒亭》写萧娥“搽的青处青,紫处紫,白处白,黑处黑,恰便似成精的五色花花鬼”。都说明演出时,和唐代演员多戴“假面”“大面”的情况不同。我认为,演出逐步摆脱面具的过程,也就是歌舞时逐步摆脱歌者自歌、舞者自舞的过程。脱去了面具,让歌唱、舞蹈在演员身上统一起来,让演员的表情直接与观众交流,这应视为艺术上的一个进步。
爨弄也包括幻术。五代后唐尉迟渥《中朝故事》载“咸通初有布衣爨”,善幻术,“药引火势,斯须即通彻二楼,光明赫然”。到清代,陈维崧还看到爨弄中的幻术,他在【六州歌头】写道:“靡莫牂牁,有幻师爨弄,善舞能弹。”陶宗仪在《辍耕录》中,不是提到五花爨弄有“焰段”么?按他的解释,焰段也就是宋《梦粱录》所谓“艳段”,是正杂剧前的一段小杂剧,“取其如火焰,易明易灭也”。后世治戏曲史者,多从陶说。其实,以火焰的易明易灭来比喻节目的简短,是颇为牵强的。以我看,“艳段”反是“焰段”之讹。而焰段,应是指在爨弄中表演喷火之类的幻术段子,是从属于爨弄整体表演中的一部分。
从上面的分析看,宋金时代爨弄所包括的样式,可以说得上丰富多彩。
二
有人会问,爨弄的各种艺术元素在宋以前不就早已出现了吗?例如幻术,汉代“百戏”有“吞刀”“吐火”之类;唐代的踏摇娘,已具备歌舞形式;参军戏则兼杂科诨道白。而且这种种伎艺也发展得相当成熟,爨弄在表演上哪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这怀疑不无道理,但仔细推敲,便可发现爨弄与诸般伎艺表演,又是有所区别的。
在这里,我们不妨研究一下,五花爨弄,何谓五花?寒声先生认为:五花乃受传统“五行说”的影响,并与宫廷队舞中通常以五人引舞的形态有密切关系。他的意见,值得参考。但《青楼集》《辍耕录》中所记的五花爨弄,分明是指一种由五个人联合演出的伎艺,似不必牵扯到“五行说”之类的问题上。
值得注意的是,《青楼集》《辍耕录》所说的五人串演,这副净、副末、引戏、末泥、装孤,本分属不同类型的伎艺。而由不同类型演员串演同一个节目,这样的形式,在宋以前则是罕见的。
隋唐时代,各种伎艺的演出,也和汉代一样,分布在比较宽阔的地段上。《隋书》记云:“每岁正月,留至十五日,于端门外,建国门内,绵亘八里,列为戏场,百官起棚夹路,从昏达旦,以纵观之。”又唐无名氏《玉泉子》云:“军中高会,大将家相牵列棚以观。”戏棚夹路排列,观众列棚观看,那么,各式伎艺,当是分棚演出。唐玄宗时,“凡戏辄分两朋,以判优劣”。直到宋代,勾栏伎艺演出还往往依照隋唐分棚的体制。《西湖老人繁胜录》“瓦市”条载:北瓦中“有勾栏一十三座。常是两座勾栏,专说史书,乔万卷、许贡士、张解元;背做莲花棚,常是御前杂剧,赵泰、王喜;《宋邦宁何宴》,清锄头、假子贵;弟子散乐,作场相扑,王侥大、撞倒山。……说唱诸宫调,高郎妇、黄淑卿;乔相扑,鼋鱼头、鹤儿头、一条黑、斗门桥、白条儿;踢弄,吴金脚;耍大头,谈诨话,蛮张四郎;散耍,杨宝兴、陆行、小关西;装秀才,学乡谈,方斋郎。分数甚多,十三应勾栏不闲,终日团圆”。可见,不同的伎艺分棚斗胜;艺人们各司其业,各显神通;观众们则按各自的兴趣,选看不同的品类。
当然,不同种类的伎艺,也会在同一个戏棚或露台上演出。献演时,不同种类,则是先后上场。按《通鉴》卷二一八载:“玄宗酺宴,先设太常雅乐,坐部、立部,继以鼓吹、胡乐、教坊府乐散乐杂戏。”而《通鉴》卷一四六载,朝廷宴会,“先奏坐部伎,次奏立部伎,次奏蹀马,次奏散乐”。唐僖宗时,王卞出镇振武,“置宴,乐戏既毕,乃命角觗”。很明显,各类伎艺,次第呈演。所谓“露台子弟,更互杂戏”,“内妓与两院歌功颂德人,更代上舞台唱歌。”“更互”“更代”的提法,恰切地表明了当时各种品类轮流亮相的情况。总之,唐代伎艺,无论是分棚竞技,还是同台演出,不同种类的演员,乃是各自为政,不相统属的。
然而,五花爨弄的出场,标志着舞台演出形态,有了质的变化。
五花爨弄,所谓花,无非指脸部的化装。《青楼集》“李定奴”条云:“凡妓以墨点破其面者为花旦。”又清代吴长元在《燕兰小谱》例言中说:“元时院本,凡旦色之涂抹科诨,取妍者为花;不傅粉而只歌唱者为正。即唐雅乐部之意也。”由于院本的演员俱傅粉墨,遂出现了“花”的提法。
至于“五”,指的是参军等五个演员。早在唐代,就有千满川、白迦、叶珪、张美、张翔等“五人为伙”合作演出的先例,据说“监军院宴,满川等为戏,以求衣粮”。我想,“五花”无非是五人为伙齐傅粉墨表演的意思。又据冯俊杰先生发现,山西长子县崇仰乡小关馆村,存有《赛场大赞》抄本,记录了有关宋金时代舞台演出的材料十多条,其中有《五花梁州》一项,演唐明皇事,“着宫女扮五个州官为戏”。这也可以作为“五花”实即五个演员扮演的佐证。
别小看“五人一伙”的涵义。这一伙人,到底是四个人还是五个人,其实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们凑在一起。要知道,《青楼集》《辍耕录》所说的“五花”,乃是来自不同类型的伎艺。其中,副净、副末由参军戏的参军、苍鹘演化。参军戏注重诨闹扑打,是傩戏的变型。引戏则源于唐代宫廷中队舞的引舞,是舞蹈演员的指挥,他的参与,当有类于大曲的表演。末色主念诵及歌唱,《水浒全传》八十二回写末色,“说的是敲金击玉叙家风,唱的是风花雪月梨园乐”。至于装孤,则为扮演官员者(这一角色《辍耕录》作“装旦”,《水浒全传》则作“装外”,看来,在五人一伙中,他是属于可以灵活变动的角色)。
关于“五花爨弄”的表演特征,汤式在《奇花集》【般涉调·哨遍】套《新建勾拦教坊求赞》【二煞】中有所描述:
……引戏叶宫商解礼仪,妆孤的貌堂堂雄纠纠口吐虹霓气。副末色说前朝论后代演长篇歌短句江河口颊随机变。副净色腆嚣庞张怪脸发乔科冷诨立木形骸与世违;要探每未东风先报花消息。妆旦色舞态袅三眠杨柳;末泥色歌撒一串珍珠。
请看,各色演员,各有自己表演的侧重点,或司歌唱,或擅舞蹈,或随机应变,插科打诨。很明显,这五花爨弄的最大特色,就在于把参军戏、宫廷大曲等不同的伎艺串在一起,让不同的表演行当结合起来,从而形成了一种有别于“散乐”和“俳优歌舞杂进”的新型表演体制。
《五瑞图》
串在一起,联手表演,就是让不同的伎艺环绕着某一情节或某一旨趣结合起来。宋代苏汉臣绘有《五瑞图》(如图),论者指出它描绘的正是五花爨弄表演的情况,我们不妨看看它是怎么一回事。
图中五人,居中的嘴脸滑稽,当是副净。他举双手跷一足作舞态,脸朝图右,作诨闹状。在他左边的一人,戴官帽,拿笏,当是装孤。此人目视副净,回身作躲避状,似不欲与之纠缠,右上角一人,腰挂葫芦,背插小幡,举手追打副净,此人当是副末。以上三人,彼追此逐,简直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态势。图左一人,俊俏无须,分明是末泥色;他躬身向前,眼看副净,又一手拦住副末对副净的追打,似乎是在劝架。左上角有一人,双手拿着铃铛跳舞,面有得色,注视着前面四人,似在旁边看热闹。此人当为引戏。
请注意,图中人物,神情动作是相关互应的。我认为,这一幅《五瑞图》可贵之处,是它生动地表明五个演员的举动,环绕着一个中心事件;表明五花爨弄乃是不同行当的演员串合起来,共同完成、表现一个题旨。
在前面提过的《水浒全传》八十二回中,还有一段描写有关五花爨弄表演的文字:
这五人引领着六十四回队舞优人,百八名散做乐工,搬演杂剧,装孤打撺。个个青巾桶帽,人人红带花袍。吹龙笛,击鼍鼓,声震云霄;弹锦瑟,抚银筝,韵惊鱼鸟。悠悠音调绕梁飞,济济舞衣翻月影。吊百戏众口喧哗,纵谐语齐声喝采。妆扮的太平万国来朝,雍熙世八仙庆寿。搬演的是玄宗梦游广寒殿,狄青夜夺昆仑关。
这五个人,引领着众多舞伎乐工。表演的手段,包括歌、舞、百戏、诨闹;表演的内容或是朝贡,或是祝寿,甚至是完整的故事。在这里,演员们已经不是你耍你的杂技,我唱我的歌曲,而是以其所擅长的伎艺,联合呈演八仙庆寿、唐明皇游月官等节目。可以说,引戏、副净等不同的表演行当,被一条无形的纽带贯串在一起,共同表现特定的内容。
从汉唐以来诸般伎艺在表演上的不相统属,到宋金时代的联合、融合;从诸般伎艺以充分发挥各自特性愉悦观众为目的,到不同伎艺凑在一起,各以所长共同满足观众的要求,这一条看似简单的路,竟走了好几百年。正如从四言诗发展为五言诗也需要好几百年那样,艺术式样前进的步伐,有时就是如此奇特。在戏曲史上,五花爨弄的出现,标志着各种泛戏曲形态从散杂到聚合,而当不同伎艺联合演出的方式为观众所接受,各种泛戏曲形态便交相融合,形成了新的体制。
就表演体制而言,五花爨弄的出现,实际上是我国舞台艺术发展途程中的一个转捩点。由于它包容参军戏、大曲等诸般伎艺,因此,我国戏曲从成型开始,就在表演上融合了唱、做、念、打等元素,进而形成我国戏曲艺术的特征。
三
在宋代,市井口语把伎艺联合演出,也称为“串”。据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记述:
内殿杂戏,为有使人预宴,不敢深作谐谑,惟有用群队装其似像,市语谓之“拽串”。
所谓“拽串”,是指演员们化了装以群队的样式演出,就像把整串人拉出来一样。而群体化装诨闹的表演,不就是爨弄么?串与爨,其音相近,市井口语,选择易于书写的串字,不是也很容易理解么?清代崔灏在《通俗篇·爨戏》指出:“今学搬演者,流俗谓之串戏,当是爨字。”显然,他也注意到串与爨的一致性。
需要进一步分析的是,既然爨即串,爨弄即串弄,那么,当初的爨字,又是怎样冒出来的呢?
据上引《青楼集·志》所说,宋徽宗时,有爨国人来朝,带来了爨国的伎艺,徽宗很感兴趣,遂“使优人效之以为戏”。又据冯甦《滇考·段氏大理国始末》载:北宋政和六年,爨国遣使李紫琮入贡,献上名马麝香牛黄等物,“随行又有乐人,善幻戏,即大秦犛轩之遗,名五花爨弄,徽宗爱之,使梨园优人学之,以供欢宴”。可见,爨弄与爨国有一定的关系。
在唐宋,爨国实即指居于西南地区以古代彝族为代表的包括纳西、 等少数民族。
据人类学家考证,古代居住我国西北的氐羌族,进入西南地区后,与土著结合,发展为彝族。在汉文献中,先秦两汉称彝族先民为嶲,汉晋称之为叟,南北朝至唐初称之为爨,唐宋称之为乌蛮或东爨乌蛮,元明清称之为。
在汉代,彝族地区有焦、雍、娄、爨、孟、量、毛、李诸部落,从三国时代开始,爨姓部落一直居于统治地位。《三国志·蜀志·李恢传》载:“爨习为建伶(昆明)令。”其后,中原动乱,爨氏部落乘机扩充地盘,形成了对南中彝族地区的统治。人们也就以其部落酋长之姓,称其所辖的族、境。
众所周知,中国人的姓氏,往往具有内涵。彝族其中一个部落的先祖,以奇怪的爨字为姓,这正是彝族文化渊源的显示。
爨,篆书作,籀文作。按《说文解字》释:“齐谓之炊爨,象持甑,为灶口,推林内(纳)火。”段玉裁引《礼器》注云:“燔柴于爨。”可见爨和火有关。《诂林》并录徐笺引“义证”:“獠族铸铜为器,大口宽腹,名曰铜爨,既薄且轻,易于熟食。”他们把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和炊爨联系起来,并且知道燔柴烧火是其生活的特色,而从古彝人的以爨为姓,也说明了他们对火的重视。到现在,彝族同胞还以火作为生活的重心,彝家“在屋子中心就地设置火塘”,“火塘为全家食宿团聚以及接待客人的地方”。人类学者指出,彝族人民长期生活在高山之上,御寒、御兽、耕种都需要火,由于对火的产生不能理解,便出现对火的崇拜,认为火是神,称为“火龙太子”,“凉山彝族视锅庄(火塘)为火神所在”。
早在汉代,屯驻西南的汉族士卒,与彝族人民错杂居住,友好来往。《华阳国志·南中志》还说汉人“与夷为婚”,“恩若骨肉”,在长期相处的过程中,彝族接受了中原地区风气的影响,“其民披毡椎髻,而比屋皆覆瓦。如华人之居,饮食种艺,多与华同”。而他们独具的生活方式,也逐步与祖国各族的文化沟通融合,唐宋间典籍多次提及爨弄,正好说明彝族艺术已进入人们的视野,进入中原文化的大舞台。
在唐代,彝族伎艺引起了人们的兴趣。“圣朝至道初,蕃酋龙汉遣使牵牂牁诸蛮入贡。太宗问其风俗,令作本国乐。于是吹瓢笙,数十辈连袂起舞,以足顿地为节,其曲则水西也。”又宋人朱辅《溪蛮丛笑》载:五溪蛮若办丧事,“群聚歌舞,辄联手踏地为节,丧家椎牛多酿以待,名踏歌”。可见,彝族舞蹈,正是唐宋时期流行于朝野的“踏歌”。踏时联袂起舞。又据明杨慎诗:“逡巡乌爨弄,嗷咷白狼章。”注:“乌爨,滇蛮名,唐世取入乐府,名乌爨弄。”逡巡,当是指跳踏时的舞态,白狼章,则是彝族的诗歌;嗷咷,当是对歌唱吆喝的形容。这也说明,杨慎所记的“乌爨弄”,乃是一个有歌舞的节目。
胡忌先生在《宋金杂剧考》中,举《说郛》卷三十六所引李京《云南志略》,指出早在唐代,彝族伎艺已进入宫廷:“金凿百夷,男女文身,去髭须、眉睫,以赤白土傅面,丝缯,束发,衣赤黑衣,蹑绣履,带镜,呼痛之声曰‘阿也韦’,绝类中国优人,不事稼穑,唯护养小儿,天宝中,随爨归王入朝于唐。今之爨弄,实源于此。”这段记载,很值得注意,它说明唐人看到的彝族人的表演,除了群体歌舞之外,有化装,有追打扑跌,并发出了呼痛之声。显然,它在许多方面与中原流行的演艺相似,而又有所不同,所以李京才给予“绝类中国优人”的评述。
其实,到近年,彝胞最为普及的娱乐项目,依然是在部落时期就流传下来的“踏歌”。据杨光梁先生调查:踏歌俗称打歌,“彝族的传统打歌有一定的规矩,踏歌时,人群以点燃的篝火为圆心”,“在芦笙笛子的指挥下,边唱边跳”。“传统的打歌(除庙会外)都有一家作东道主,歌头是事先邀请的,开始由东道主在歌场中央点燃篝火呼应‘呜哇——喂!’反复三次”。从人类学者的调查可以看到,今天彝胞的文艺项目,仍然保留“爨国人”重视火以及歌舞乐合一、群体性表演的传统,甚至连呼痛之声“阿也韦”亦即“呜哇——喂”,也流传了下来。透过彝胞篝火欢快的火光,我们影影绰绰看到唐宋以还所谓“爨人”踏歌的景象。
如上所述,进入唐宋宫廷的彝族伎艺,有着把歌舞扑跌诸般品类联结在一起的特色,这独具的综合性,比中原伎艺的各自为政显然有相对的优越性,这就给予中原的艺术家很大的启发,以宋徽宗为代表的有识之士,便“使优人效之以为戏”。他们以彝族为榜样,让流行于中土的参军戏、大曲等伎艺融合起来,使原来各不相侔的泛戏曲形态发生了质的变化,这一来,便出现了有一定表演中心的宋金院本。院本以“爨弄”为“异名”“代称”,恰好说明它在表演上,具有绾串各种伎艺的新特点。
四
如果上述的推论可以成立,那么,爨弄这一概念的出现,说明了西南少数民族的伎艺早就进入中原艺坛。它以“串”的特色,显示在表演上的融合能力;而它的自身,也被融合到具有磁场般吸力的祖国戏曲文化之中。
事实上,彝族伎艺在中原呈现,绝不会是只有“宋徽宗时爨国人来朝”的那一次。据《武林旧事》载,在宋代院本名目中,便有《新水爨》《三十拍爨》《天下太平爨》《百花爨》《三十六拍爨》《门子打三教爨》《孝经借衣爨》《大孝经孤爨》《喜朝天爨》《说月爨》《风花雪月爨》《醉青楼爨》《宴瑶池爨》《钱手帕爨》《诗书礼乐爨》《醉花阴爨》《钱爨》《 爨》《借听爨》《大彻底爨》《黄河赋爨》《睡爨》《门儿爨》《上借门儿爨》《抹紫粉爨》《夜半乐爨》《火发爨》《借衫爨》《烧饼爨》《调燕爨》《棹孤舟爨》《木兰花爨》《月当厅爨》《醉还醒爨》《闹夹棒爨》《扑胡蝶爨》《闹八妆爨》《钟馗爨》《恋双双爨》《脑子爨》《象生爨》《金莲子爨》,等等。上述诸名目,有以曲调名作“爨”,例如《醉花阴爨》《木兰花爨》;有以舞步名爨,例如《三十六拍爨》;有些集中表现某种内容,如《钱爨》《烧饼爨》,当是对钱或烧饼作各方面的描画;有些则强调节目中某种特定表演手段,如《抹紫粉爨》指以紫粉涂脸;《火发爨》指主要演有喷火之类的幻术;《天下太平爨》疑指节目中呈现“天下太平”的字样。某些爨体,还会有情节内容,例如《钟馗爨》。当我们了解到“爨”的涵义,便可以从繁多的爨体中,清楚地看到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伎艺,在中原占有广大的市场。
宋金时期爨体盛行的情况是显而易见的,至于它在整个剧坛的位置,人们又是怎样看待的呢?这一点,我们从民俗学的角度考察发现,爨彝地区竟是传说中戏神的发祥地之一。
在过去,人们把戏曲的创造者尊为戏神。有趣的是,我国戏神竟有一批。有说是唐玄宗、后唐庄宗;有说是翼宿星君、田元帅;有说是清源祖师、二郎神,等等。对这诸多神圣,我们实不必考究哪一位才是真正的祖师爷。因为剧坛出现“多神教”,只不过是戏曲渊源多元性的折射。
传说戏神中的唐玄宗、后唐庄宗,均属爱好艺术的君主,尊之为戏神,反映了包括大曲等宫廷伎艺在戏曲发展流程中的分量。除了这两位穿着龙袍居于深宫的大人物以外,其他诸位被奉为戏神的角色,竟多出自西南地区。例如,清源祖师是灌口之神。汤显沮说:“予闻清源,西川灌口神也。”而二郎神,也出于灌口,他是蜀刺史李冰之子,治水有功,人们便在灌口建立纪念李冰父子的神庙。祭祀时有歌舞,于是李氏二郎便与戏联系起来。传说六月廿四是这位戏神诞生的日子。又据《十国春秋》载,二郎神显灵时,“被金甲,冠珠帽,执戈而行。旌旗戈甲,连亘百余里不绝,百姓望之,谓之灌口祆神。”祆神是拜火教的神,彝族人民有火崇拜的习俗。根据民俗学者调查,“农历六月廿四是彝族传统的火把节,彝民执火把到处巡视,以为可以驱邪”。被视为戏神的二郎神,其生日正是火把节的当天,可见他又被视为火神的化身,是爨彝地区备受尊重的神祇。随着西南地区文化向北、向东浸润,中原许多地方也接受了这位手持三尖两刃刀的英武二郎,他的光环照射到全国各地。当然,梨园子弟们在对二郎神顶礼膜拜时,不一定知道他的来历,不一定知道他身旁的哮天犬,其实早就吃过川滇火塘的胙肉了。
另一种说法是,戏神是翼宿星君,属二十八宿中的一宿。《晋书》《隋书》《宋史》天文志俱谓:“翼,二十二星,天之乐府,主俳倡戏乐,又主夷狄远客,负海之宾。”唐《开元占经》则说:“翼,天乐府也”,“翼主天倡”。又说“翼从天子举兵征伐”,所以“天倡”亦即“天枪”,被视为戏神与战神的统一体。而天枪,亦即天欃,这从《史记·天官书》的“二月生天欃”在《汉书·天文志》作“天枪”可证。
所谓欃,其实就是爨。当我们检索《说文解字》对爨的解释时,发现《诂林》三上引云:“广雅释天辰星,谓之爨星、免星,或谓之钩星。按辰星,水星也。免者,毚字之误。”又指出:“毚、爨双声字。”你看,被一些人视为戏神的翼宿星君,转来转去,原来它和爨又有关联。总之,翼宿、天倡、天枪、天橇、毚、爨,名目虽多,其实则一。实际上,翼宿也可以说是爨的别称。说翼宿星君是戏神,有“主俳优戏乐”的职能云云,等于把戏的发源和爨联系在一起。
如上所述,无论是清源祖师、二郎神还是翼宿星君,都是在西南地区冒了出来其后又被中原群众广泛承认的戏神,他们和唐玄宗、后唐庄宗一样备受尊崇,这正好是人们重视西南地区文化,甚至视为戏曲发展源头的体现。
我国是多民族的国家,在戏曲发展的过程中,体现着不同文化特色的各种民族伎艺,百花竞放,各占擅场,随后逐渐走向融合,形成了我国戏曲绚丽多姿的统一的品格。然而,正像黄河源在星宿海上方,又有不同的水脉注入一样,戏曲在形成之前,各种泛戏曲形态又有不同的渊源。就戏曲发展的状况而言,它由多元走向一体。而当戏曲成为稳固的艺术体裁,并在文坛占有重大份额时,又衍繁、派生出诸多剧种,从一体走向多元。
近年来,我国戏曲研究重视来自新疆、西域的文化对中土的影响,注重观察中亚地区文化经过丝绸之路的传入,这无疑是很必要的;但是如果忽视西南川滇一带文化对中国戏曲形成的重要作用,那就不能准确地表述戏曲发展的客观面貌。我们之所以要对“爨弄”作一辨析,是因为这一辞语,不啻是冰山露出的一角,在它的下面,有着深厚的文化蕴积。至于西南地区文化对元明戏曲的各种影响,还有待作更深入的研究。
我认为,五花爨弄出现在宋代舞台上的意义,在于西南地区那种绾合各类伎艺表现同一节目的艺术形式,使中原戏坛受到启发,并且成为使中国戏曲产生唱、做、念、打结合这一种特性的催化剂。到元代,当叙事性文学进入舞台,各个行当的艺人运用各种伎艺联手串演故事,中国戏曲的表演体制,便走向成熟。
论“折”和“出”“齣”——兼谈对戏曲本体的认识
20世纪初,王国维开拓了戏曲的研究领域;20世纪末,学术界依然需要讨论一个热点话题:什么是戏曲?
王国维曾经认为:“戏曲者,谓之歌舞演故事也。”随着研究的深入,人们发现他对戏曲本体的认识,未必符合实际,还需作进一步的探索。
戏剧是时间和空间的艺术。戏曲虽属戏剧类,却有自己独特的个性,认识它的本体,也应从它处理时空的特殊规律入手。在西方,戏剧采用分幕制,把时空规定在有限制的舞台上;而我国传统戏曲,则采用分场制,演员的表演,不受舞台的时间空间限制。不同的时空观念及其处理方式,衍生出不同的艺术机制和特征。
就传统戏曲的分场制而言,从元到明清,不同阶段不同剧种又有不同的表现。在元杂剧,人们称分场为“折”;在南戏、传奇,则称“出”或“齣”。至于何谓“折”?何谓“出”“齣”?学术界还没有一致的看法。而这些问题,与认识戏曲的本体有密切的联系,必须辨析清楚。
一
元人杂剧一般是一剧四折,或加楔子,这是它分场的成例。
在我们看到的元剧最早刊本《元刊杂剧三十种》中,“折”字往往在以下两种情况出现:一为角色动作指示,例如《关大王单刀会》(净开,一折),(关舍人上,开,一折)。这里的“折”,是指动作完成一小段。至于表演什么,演员心中有数,故作者不予说明。
“折”的另一种用法,是作为分场的舞台指示。
在《元刊杂剧三十种》中,有些剧目是没有标明折次的,这说明直到元代中叶,人们还未有统一把“折”作为分场的称谓,但以“折”分场的做法,确也逐渐流行。钟嗣成在《录鬼簿》“黄粱梦”条下注:“第一折马致远,第二折李时中,第三折花李郎学士,第四折红字李二。”可见标出折次以划分场面,是元代剧坛创作的趋向。
杂剧为什么称分场为“折”?对此,学者们有不同的解释。周贻白先生认为“折”即“摺”,其根据是“明富春堂本《金貂记》卷首,附刊杨梓《敬德不伏老》一剧,折写作摺”。他还说:“旧日昆曲戏班剧本,多抄于一种计账所用的手摺上,一摺即一段。”这种看法,不无道理,但如前所说,“折”也用作角色动作的指示,元人该不会在剧本的同一页纸上老是打摺吧!试想,如果在《单刀会》(净开,一折)之后打了摺,跟着又是(关舍人上开,一折)之后又打摺,连续地摺来摺去,剧本不是皱成一团么?
以我看,“折”无非是段的意思,在宋代,杂剧演出有“一场两段”的体制。而前段与后段之间,分隔的舞台指示叫“断”。据《武林旧事》卷一载,在天基圣节,宫廷有杂剧上演。饮至第四盏,“何晏喜已下,做《杨饭》,断,送《四时欢》”;“饮至第六盏,时和已下,做《四偌少年游》,断,送《贺时丰》”。宋杂剧的“断”,是指何晏喜、时和等演出中告一段落,在两段之间,插入《四时欢》《四偌少年游》等小节目。就一场杂剧的流程而言,这里是折断了的,所以称为“断”。元杂剧的“折”,实即断,亦即段。它不过是沿用宋杂剧传统,稍稍改变了说法。
元人以“折”的称谓划分场次,而分场的原则是什么呢?
有人曾认为,元杂剧以人物上下场分折。若从臧晋叔编的《元曲选》看,似颇有理,但臧晋叔往往以自己的看法代替元人,他说过:“戏取诸杂剧为删抹繁芜,其不合作者,即以己意改之,自谓颇得元人三昧。”在分“折”方面,他参照的是明代传奇的标准,实不足为据。反观现存元代刊本,杂剧中“折”次区分,并不是以人物上下场为界的。例如《诈妮子调风月》第三折,旦唱完了【圣药王】一曲下场,场面上已经没有演员,若按上下场切分,这里就该分折,但元刊本直让旦角再唱了【鬼三台】、【雪里梅】等七首曲子,才告收束。
现存《元刊杂剧三十种》的剧目,人物的对白和行动指示,都非常简略,而曲文则是完整的。这说明元代杂剧在演出时,除曲文外,演员对白、行动,可以围绕着曲文所叙,在默契中自由发挥。有些剧目,留存下来的只有曲文,像郑廷玉的《楚昭王竦者下船》,其折次安排如下:
楔子 【仙吕·端正好】
第一折 【仙吕·点绛唇】、【混江龙】、【油葫芦】、【天下乐】、【哪吒令】、【鹊踏枝】、【寄生草】、【么篇】、【金盏儿】、【赚煞】
第二折 【越调·斗鹌鹑】、【紫花序】、【小桃红】、【凭栏人】、【寨儿令】、【调笑令】、【雪里梅】、【紫花儿序】、【秃厮儿】、【圣药王】、【麻郎儿】、【么篇】、【络丝娘】、【收尾】
第三折 【中吕·粉蝶儿】、【醉春风】、【迎仙客】、【红绣鞋】、【石榴花】、【普天乐】、【上小楼】、【么篇】、【满庭芳】、【耍孩儿】、【三煞】、【二煞】、【尾】
第四折 【双调·新水令】、【驻马听】、【沉醉东风】、【滴滴金】、【折桂令】、【落梅风】、【雁儿落】、【得胜令】、【水仙子】
从这样的编排,我们可以清楚看到,元人杂剧,是以套曲作为分场单位的。一套曲就是一折。胡仲实先生认为:“折在元人杂剧的结构里,确切的内容是指音乐,一个角色独唱一套,也叫一折。”我同意这一见解。当然,在套曲开唱之前或在套曲结束之后,还会有角色的行动或对白,但均作为套曲的附属。总之,曲是中心,如果杂剧的宫调有了变化,就意味着进入新的表演单元。
在套曲与套曲之间,有一段时空分隔,这音乐上的隔断,便称之为“折”。而在套曲转换所留出的时间空隙,艺人则以附属性的伎艺“补空”。所以,臧晋叔说:“北剧每折,间以爨弄,队舞,吹打。”顾起元也说:四大套的北杂剧,“中间错了撮垫圈、观音舞或百丈旗,或跳队子”。
我国古代舞台艺术的表演形态,有一个发展的过程。在唐宋,勾栏演出,多为歌舞、伎艺;到金元,杂剧则把故事情节贯串在伎艺表演之中。显然,唐宋以来叙事文学的蓬勃发展,促使艺人把伎艺与故事融为一体,导致舞台艺术呈现出质的变化。为此,王国维称元杂剧为“真戏剧”,也确是有见地的。然而,元人对勾栏节目中的故事性,强调到什么程度,就需要作实事求是的分析。元杂剧以套曲分折的做法,实际上说明:他们更注重的是曲,是歌唱伎艺的安排。一般来说,杂剧第一折多选仙吕,第二折多选南吕,第三折多选中吕,第四折多选双调。按朱权在《太和正音谱》归纳:“仙吕调唱清新绵渺”,“南吕宫唱感叹伤悲”,“中吕宫唱高下闪赚”,“双调唱健棲(按:疑为‘凄’)激袅”。可见杂剧安排套曲宫调,调门从低往高,这与演员嗓门逐步舒展的需求是一致的。当然,我们也不否认元剧的四折与故事情节起、承、转、合的步骤有所联系,但从它以套曲区分场次看,分明是把以歌舞为主的伎艺表演,放置在重要的地位。
二
在现存最完整的记录元代剧坛史料的《录鬼簿》和《青楼集》中,我们也可以发现,当时人们对伎艺的重视程度,远胜于故事情节。
先看《青楼集》,它收录了元代艺坛演员演出和生活的情况。所记演员,约计一百二十人。其中,被夏庭芝明确从歌唱角度评价,或指出其专门从事歌舞活动者,有五十人左右,约占所记演员人数的二分之一;从事花旦、驾头等行当,或与演剧有关者为三十人左右,约占所记演员的四分之一。两类人数的比例,在一定意义上反映出人们对戏和曲关切的程度。
《录鬼簿》则记录了元代杂剧作家的情况,编者钟嗣成并为“方今才人相知者”十七人写了【凌波仙】吊词。不过,他那些评论戏剧家的吊词,却与戏剧性沾不上边。例如说郑德辉“锦绣文章满肺腑”;鲍吉甫“平生词翰在宫商”;施君美“一篇篇,字字新”;赵君卿“闲中展手刻新词,醉后挥笔写旧诗,两般都是龙蛇字”;宫大用“文章笔力,人莫能敌”;范子英“能辞章,通音律”;陈存父“其乐章间出一二,俱是骈俪之句”;等等。很清楚,钟嗣成所看重的,只是曲文辞章而已。比钟嗣成稍后的朱权,也给“古今群英乐章”评头论足,如说“马东篱之词如朝阳鸣凤”,“宜列群英之上”;张小山之词,如“瑶天笙鹤”,“诚为词林之宗匠”;等等。至于为后人尊崇的关汉卿,倒被他视为“可上可下之才”。如果从辞章立论,那么,朱权的判断,实也不足为奇,而他的做法,却表明元明之间有影响的评论家,多是把“曲”视为剧本的根本。
事实上,元代杂剧作家虽也采取叙事性的体裁,但主要还是考虑如何透彻表达曲文的情味,至于情节和矛盾冲突,反往往被放置在次要的地位。这一点,吕效平先生在《试论元杂剧的抒情诗本质》一文中也有所论述。正因如此,不少杂剧作家在曲文上刻意求新、求美,而对作为戏剧最应“出彩”的关目、情节,则轻轻放过。例如两军对垒,两人交手,本来是最火爆的也并非难以处理的场面,但《张生煮海》《单鞭夺槊》等剧,却只用曲文铺叙描绘,作者要展示的是词采的功夫,而不是扣人心弦的冲突。就连关汉卿,在《单刀会》中,也竟用两折的篇幅,让乔国老、司马徽以唱词描述关羽的威武。至于本属最能表现关羽性格的,有关他和鲁肃之间的正面冲突,实在写得很不充分。这种做法,与其说是作者打算以第一、二折从侧面烘托关羽的形象,不如说是作者着意在“曲”,追求以曲文宣泄情感。其实,《单刀会》给人印象最深的,也就是“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等沉雄顿挫的唱词。若论其情节安排,倒是比较蹩脚的。
元杂剧不少作品,关目雷同,像《任风子》《岳阳楼》之类神仙道化剧,情节都差不多,无非是主人公不信神道,超度者让他经历劫磨,后来幡然醒悟;此外,像《渔樵记》《冻苏秦》之类写书生发迹的戏,总是让主人公蹭蹬不遇,有人表面上作出迫害他的样子,其实是暗中给予支持;后来书生显贵,旁人说明真相,彼此前嫌尽释。诸如此类的剧作,情节内容公式化、概念化,殊不足观,但作者们一写再写,观众们也一看再看,这反映了当时剧坛只重文辞的审美趣味。当然,元剧中也有戏剧冲突非常尖锐而曲文情味非常醇厚的作品,像《赵氏孤儿》《窦娥冤》《救风尘》《老生儿》等。今天看来,它们代表了元剧的最高水平,可惜为数并不算多。
王国维曾说:“元剧关目之拙,固不待言,此由当时未尝重视此事,故往往互相蹈袭,或草草为之。”这判断是准确的。要指出的是,元剧关目之拙,主要不是作者水平工拙的问题,时代的审美标准,决定了作者把戏曲的重点,置之于“曲”。因此,在这一阶段,戏曲的本体,与其说是“以歌舞演故事”,不如说是以故事演歌舞。以“折”分场,标志着套曲中断,调性需要作新的调整,这也展示了当时戏曲以曲为本体的实质。
三
在元杂剧急管繁弦响彻剧坛的时候,早已在南方萌发的剧种——南戏,也逐步扩大市场。入明以后,南戏发展为传奇,并踞于剧坛的主要地位。
南戏、传奇的分场方式,与杂剧有明显的差异。
在《永乐大典》所记载的早期南戏《张协状元》《小孙屠》《错立身》中,剧本还没有分场称谓。元末明初,有些南戏效法杂剧,以“折”分场,例如《白兔记》《拜月记》《举鼎记》等。有些则以“出”为分场称谓,例如《刘汉卿白蛇记》《玉钗记》《金印记》等。万历以后,传奇分场多称为“齣”。
在元明之交乃至明代中叶,南戏、传奇分场称谓“折”“出”“齣”是通用的。万历年间刻本《目莲救母》,中册目录写“共三十四齣”,下册目录则写“共三十四出”。万历十四年刻本《十义记》,在目录一栏写:“一卷,凡十四出”,“二卷凡十三出”。而在正文中每场称谓,则为“折”。如“第一折,末开场”,“第二折,众友玩春”。又按目录提示,这戏只有廿七出,但正文之末,却有补作的“第二十八齣”。同一个剧本,分场出现三个不同的称谓,可见当时剧坛还没统一的认识。
其实,无论南戏、传奇把分场写为“折”还是“出”“齣”,分场的原则,都是一致的。那就是,人物下了场,舞台空置,时空转换,便是场与场的分野。因为,它“也不寻宫数调”,不必像杂剧那样要考虑音乐的完整性。有些戏,甚至在一场中没有唱段,连说白也不多,人物下去了,便被列为一场。像富春堂本《破窑记》,其第十六折,只有四行六十六字;《香山记》的第二十七、第二十八、第二十九出,均无曲,只有几行说白,也被分列为三场。在南戏、传奇,故事情节所依托的时间和空间,体现在角色的表演中。当角色离开了表演区,表演暂时中断,完成了一个表演单元,意味着剧情即将出现新的变化。
南戏、传奇角色下场,要念诵下场诗。诗一般为四句。《张协状元》提到:“出人还须诗断送,中间惟有笑偏饶。”它所说的“出入”当指角色的下场和上场。上、下场以诗句伴送,这正是南戏、传奇表演的通例。
南戏和传奇的下场诗,大致有几种方式,或是由下场的角色一个人念诵;或是由几个一起下场的角色,每人分别念一句或两句;或是由表演者齐声念诵。有些作者,如汤显祖、洪昇,往往捡集唐人诗句为下场诗,以展示其博洽。而早期南戏,下场诗多用俚语俗语。第一、第二句诗,往往是一段剧情的概括,第三、第四句则离开角色,演员以旁观者的身份,表达对事件发展的态度。像《张协状元》写强盗剪径,下场诗是:“(净)愿你长作小喽罗,自有傍人奈汝何!(末)百草怕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又如写张协、贫女受大公资助,下场诗是:“(末)衣裳着取抵寒威,(旦)不靠公公又靠谁;(生)万事到头终有报,(合)只争来早与来迟。”这种方式,在代言体的机制中显得相当突兀。但它割断了角色表演的贯串线,却能吸引观众对分场的关注。
以四句七言诗结束一段情节,亦即用齐一的节拍、整饬的韵白,表示一个表演单元的结束。李笠翁说:“上场引子下场诗,此一齝(齣)戏之首尾。”又说:“曲有尾声及下场诗者,以曲音散漫,不得几句紧腔,如何截得板住;白文冗杂,不得几句约语,如何结得话成。”所谓“紧腔”“约语”,就是把舞台的散漫节奏约束,把日常的一般节奏,用稍具夸饰的手法,使之变为齐整的节拍,让观众心弦的律动,与诗句节奏同步,做好接受戏剧情节中断、场面需要变化的精神准备。
与此相联系,演员下场的步法,也应与下场诗齐一的节奏相配,而不同于日常走路的姿态。《张协状元》在【烛影摇红】一曲中,对此也有提及:“一个若抹土搽灰,趋跄出没人皆喜。”我认为,“趋跄出没”,点出了南戏角色上下场的步态,它和“出入还须诗断送”的诗句,构成了一组表演的程式。
四
关于“趋跄”,钱南扬先生在《张协状元》第二出的校注“趍跄出没”条中认为:“趍跄谓行动快慢合乎节拍。也作‘趋跄’。”出没,“即上场下场”。钱先生的解释是精辟的,但还需做进一步的补充。
按“趋跄”一词,其源甚古,《诗经·齐风·犄嗟》篇云:“巧趋跄兮。”郑笺:“跄,巧趋貌。”又明代《琅琊漫钞》记优人阿丑的表演,当时汪直很专横,“丑作直,持双斧趋跄而行。”而《复斋日述》同记此事,则说丑“盛饰,如直之状,高视阔步,旁若无人”。可见,趋跄是一种高视阔步的姿态。即使是演员其视不高,其步不阔,但其步履肯定会稍作夸张。换言之,它是带有夸饰性的不同于日常走路的姿态,是具有舞蹈性质的举动。由于它实际上是一种舞态,因此,“行动快慢”,也必“合乎节拍”,与下场诗四句七言的节奏相适应。
当然,“趋跄出没”,也可理解为“趋跄”和“出没”两种技巧。但上引【烛影摇红】上句“抹土搽灰”,四字专指化装一事,下句“趋跄出没”与之相应,当指上下场动作一事。退一步说,“趋跄出没”若分指“趋跄”和“出没”,那么,“出没”所指的人物上下场,也必然有特定的技巧,必然与动作身段有关,否则,就不会被专门提出来了。况且,在南戏传奇,角色出场,剧本舞台指示一般作“上”,如“旦上唱”,“净上曰”;而不作“旦出唱”,“净出白”。“出”的概念,只用作分场的舞台指示,它和角色上场有关,又外延为某种表演形态。总之,无论是“趋跄出没”还是“趋跄——出没”,都表明角色上、下场要有一定的舞姿风采。在今天,我们观看戏曲表演,看到演员往往是踏着锣鼓点,男角踱着方步、旦角走着圆上场或下场,便可以推知元明时代南戏传奇对分场舞步的审美要求。
有趣的是,“趋跄出没”的趋跄,又可写为“趋抢”“趋详”“趣翔”,写法虽异,其义则一。如《吕氏春秋·尊师》“审辞令,急趋翔”,毕校注:“翔与枪同。”又如《史记·孔子世家》:“敏登降之礼,趋详之节。”颜师古在《汉书·西域传》注:“翔与详同。”则趋详亦即趋跄。这一特殊的现象,说明古人在表述那种具有夸饰性的舞步动作时,所使用“趋跄”“趋详”等语,乃是某种民族语言或方言的音译。
“趋跄”实际上是一种舞步。在古代,“舞”即“無”。高亨先生指出:“無即古舞字,篆文作,像人双手抓舞具形。无亦古舞字,篆文作,像人戴冠伸臂曲胫而舞之形。”在这里,引起笔者注意的,是“”这一古舞字。
于平先生指出:“”,一般被研究者称为蛙形舞姿,“从我国西北内蒙的阴山岩画到西南广西的花山岩画,都可以看到这强调人体动态的花纹”。“在纳西族古老的东巴舞谱中,这个蛙形舞姿——东巴舞谱作——正是用来标示舞的,其读音为cuo。”“(与)古羌语相同或相近的西南许多少数民族语言中,不管是彝语还是藏语,也不管是普米语还是纳西语,都把‘舞’唤为cuo。”他还指出:“cuo为‘舞’之音,在古籍中亦多有记载,《诗经》中‘市也婆娑’、‘婆娑其下’之句。《说文》曰:‘娑,舞也。’《尔雅·释名》曰:‘娑,舞名也。’”
于平先生使用的是汉语拼音的办法,若按规范,cuo音似应标为[ts‘uo]。
人类学者的研究和叙述,很有启发。古代西北、西南先民称舞为[ts‘uo],那么,汉字中表示腾跃舞踊姿态而发音又与[ts‘uo]相近的词,如踔、逴、趠([tε‘uo55])等,是否也与有联系呢?因为,“与古羌语相近的藏语中,舞读作cuo,汉译多写作卓”。又跳舞一词纳西语读为[tsho55]或[tεho33],彝语(四川喜德),读为[tεhe],均与[tε‘uo]有相同的音素。是否还可以推想,趋跄、趣翔等词,也与[ts‘uo55]有着音和义的联系呢?
从([ts‘uo]或卓),我想到了“出”。
作为艺坛用语,“出”最早见于《景德传灯录》卷十四:“药山乃又问,闻汝解弄师子,是否?师(云岩)曰:‘是。’曰:‘弄得几出?’师曰:‘弄得六出。’曰:‘我亦弄得。’师曰:‘和尚弄得几出?’曰:‘我弄得一出。’”据此,任半塘先生说:“凡一套谓之一出,疑由戏剧之出场、进场而来。”任先生的态度是谨慎的。我想,唐人虽有“出队”“出舞”之说,但“出”作动词用,与《景德传灯录》中作量词用的“出”,性质并不一样。而且,舞蹈的分套,多就舞姿、音乐而言;若把出场看作是狮子舞分套的根据,似乎是勉强的。我认为,与其说狮子舞的“出”,和进出场有关,不如考虑它是([ts‘uo]或卓[tcuo55])的音变。药山问云岩:“弄得几出?”就是问他懂得表演多少套舞?又据知,狮子舞属西凉伎,流行于河湟一带。河湟即凉州地区,相当于今青海湟水流域。凉州是古羌族、氐族聚居的地方。在唐代,氐羌族的音乐舞蹈,由凉州、南诏传入中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药山和云岩和尚谈论源于氐羌族的狮子舞,使用了古羌语([ts‘uo]或卓[tuo55]),又因旁纽双声,转而为“出”(《广韵》,赤律切,术韵),用作舞蹈分套的量词。这似乎更合情理一些。
在元明,南戏分场称“出”,这固然是它在语义方面,确与表述人物上、下场有联系,同时,在语音方面,它与古舞字“”相近,也更能体现人物上下场步姿舞态的特点。基于此,一些作者便继承唐以来舞蹈分套的称谓,用之于南戏分场。
万历以后,传奇分场,多称为“齣”。
“齣”字从何而来?王骥德在《新校注古本西厢记》凡例中,说到戏曲分场“元人从折,今或作出,又或作齣。出既非古,齣亦杜撰”。至于人们为什么会杜撰这样的字,焦循《剧说》卷五,在谈到戏曲中一些“徽州土音”“苏州土音”的字之后指出:“又有举世皆误而为不可解之字者;今列戏曲,而曰第一齣,字或作折,或作出。问从何来,则默然不能对也。盖字书从无此字,惟牛食已复出曰齝,音笞。传写者误写台为句,以齣作齝,在屈笔毫厘之间,以致辗转传误。”
焦循的说法,其实是根据南宋罗泌《路史》中认为齣乃之误而来,只不过说得更为详细。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十五中说:“传奇以一折为一齣,古无是字,始见吴任臣《字补》,注曰读尺,相沿已久,遂不能废。”可见,明清时人对“齣”字一直关注,并求作出合理的解释。
“齣”是否是齝或的笔误,也难以作出判断。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即焦循等人认为“齣”的读音,不该读为“出”([tεhu55]),而应读为“尺”或“齝”。清康熙年间的吴任臣特意注明,正是要避免出现读音上的错误。按江浙方言,“尺”读为‘[ts‘a5]’。吴任臣是浙江仁和人,王骥德是浙江会稽人,焦循是江苏甘泉人,很可能在明中叶以后,人们知道分场的“出”,虽然是古篆文“”的彝藏古音的沿用,但在标音上不够准确,于是生造出一个“齣”字。从齿从句,可能是强调齿这发音部位,并且强调像章句那样的收束,以江浙方音标出,即是尺[ts‘a5]。若以其音与[ts‘uo]比照,似更接近一些。另一种可能是,明清时代,江浙常造俗字,正如典籍所载:“杭州有以二字反切一字以成声音。”人们还创造一种合音字,如同北方话创造出“甭”字,以“不用”二字合音。苏州话则创造了“”“”,绍兴话创造了“嘦”。照此类推,“齣”或属江浙语“齿”与“句”的合音。
总之,我推测,南戏传奇把分场的舞台指示写为“出”或“齣”,其实都是标音问题,是哪一个字更能与表示舞步的古“”字接轨的问题。明中叶以后,传奇作者废弃了笔画简单的“出”,说明人们认为传奇的分场,并非仅是人物进进出出那么简单。若继续使用“出”([tεhu55]),既悖于古音,更易误导出场动作简单化,因而宁愿创造出笔画繁难的“齣”字。
如上所述,南戏、传奇分场,以人物的上、下场为界,当演员念了下场诗,以“趋跄”舞姿下场,接着又以“趋跄”舞姿上场,这一套程式,便把舞台时空分隔开来,区分了场次,构成了分场的标准。使用“出”或“齣”的概念,无非是对角色上、下场方式的强调,无非是让演员注意“趋跄出没”,讲究上、下场的步法和身段。正因如此,南戏、传奇没有使用更容易理解的“场”“套”“段”之类字眼作为分场称谓。
此说如能成立,我们是否可以从“折”和“出”“齣”的分场称谓中,得到这样的启示,即:杂剧以套曲分场,重视的是曲;南戏、传奇根据时空转换和人物上下分场,并以齐整的韵白结合趋跄的舞态作为程式,则显示情节、伎艺两者并重。我认为,这“折”和“出”“齣”,一着眼于唱,一着眼于舞,在一定程度上,标志着两种戏曲形态的分野。
五
戏曲作为叙事性的文字种类,重视情节关目,自然是合理的和必要的。南戏、传奇的分场,以时空转换、情节发展为依据,这反映了我国古代戏剧观念的演进,而它与杂剧分折做法的不同,也表明不同时代或不同地区的观众,有着不同的审美趣味。
其实,在明初,在朱权等人还从“曲”的角度评价杂剧的时候,有人已引入关目的命题。像贾仲明续编了钟嗣成的《录鬼簿》,按理,应与钟嗣成同一鼻孔出气。但是,贾仲明评价杂剧的尺度,却与钟嗣成不尽相同。如果说,钟嗣成只重曲文,那么贾仲明则兼顾关目。请看他所补写的吊词:
《两无功》锦绣风流传,关目奇,曲调鲜。
陈宁甫吊词
《贬夜郎》关目风骚。
王伯成吊词
《老生儿》关目真。
武汉臣吊词
《不认尸》关目嘉,韩信遇漂母,曲调清滑。
王仲文吊词
《汉韦贤》关目辉光,《斩邓通》文词亮。
费唐臣吊词
布关串目高吟咏。
姚守中吊词
《因祸致福》关目冷。
郑廷玉吊词
上面的例子,说明贾仲明已经把戏剧情节的重要性,提到了日程上来。
从接受美学的角度看,评论家的意见,往往是一定时期一定阶层审美观念的反映。在明代,人们对戏曲叙事性功能,以及与之相联系的情节安排,越来越趋重视。周立标指出:“时曲者,无是事,有是情,而词人曲摩之也。戏曲者,有是情且有是事,而词人曲肖之也。”时曲即散曲,它属抒情诗,没有事件贯穿;戏曲是抒情与叙事的结合体,事则有始终,有过程。周立标认为:“有是情,则不论生旦净丑,须各按情,情到而一切便尽其情矣;有是事,则不论悲欢离合,须各按事,事合而一折便了其事矣。”所谓事合,是指事情发展到一个段落,便要分场“以了其事”。在这里,他已接触到传奇分场与情节发展的关系问题。
注意到戏曲与“事”的关系,也必然要求注意叙事的方式方法,注意情节的安排和结构处理。对于情节的关键性部分,亦即关目,尤其要求注意精心安排。可以说,“事”的分量,在明后期评论家的心目中越来越重。王骥德曾经记述毛允遂选元剧的办法,说把“每种列为关目、曲、白三则,自一至十,各以分数等之,功令犁然,锱铢毕析”。我们姑且不论毛允遂选评的方法是否完美,就他把关目与曲文、宾白置于同等位置而言,显然突破了前人只重曲文的矩矱。吕天成也在《曲品》中,转引他舅祖孙《传奇十要》的看法:“凡南剧,第一要事佳,第二要关目好,第三要搬出来好,第四要按宫调、协音律,第五要使人易晓,第六要词采,第七要敷演,淡处做得浓,闲处做得热闹,第八要角色派得匀妥,第九要脱套,第十要合世情,关风化。”这十项要求,颇为全面。孙和毛允遂一样,把“事佳”“关目好”放在首位;而王骥德和吕天成是剧坛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们又都以转述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主张。这清楚表明重视情节,已成为明后期剧坛的共识。
至于如何处理关目,剧坛的创作水平有一个由低到高的发展过程。早期南戏《张协状元》,较少考虑剧情的连贯性,较多糅杂插科打诨,为了逗弄调笑,甚至不考虑科诨是否会破坏场景的气氛。这种情况,元中叶的《错立身》《小孙屠》有了改进,但不顾剧情需要俟机插科打诨的做法依然存在,连明代优雅的《牡丹亭》,也插入石道姑的诨闹,这便是前人习气的孑遗。
明清之交,传奇作者处理情节结构的技巧有了明显的进展,像《一捧雪》《清忠谱》《风筝误》《桃花扇》等戏,剧情一环紧扣一环,变化腾挪,引人入胜。孔尚任还反复提到他是如何在写作中着意安排情节结构的,他以扇子作为情节的贯串线,说:“桃花扇譬则珠也,作《桃花扇》之笔譬则龙也,穿云入雾,或正或侧,而在龙睛龙爪,总不离手珠。”“排场有起伏转折,倶独辟境界,突如其来,倏然而去,令观者不能预拟其局面。”当然,孔尚任也并非不重视文辞,他追求“词必新警,不袭人牙后一字”,但《桃花扇》毕竟不是以文辞见称于剧坛,至于它在处理情节方面的艺术水平,则可以说是达到了戏曲史上的高峰。
六
通过对“折”和“出”“齣”的辨析,我们觉察到杂剧和南戏、传奇各有不同的分场准则。如何分场,固然属表现方法的问题,却从一个侧面说明了不同剧种戏剧观念的差异,说明了不同阶段对戏曲本体认识的演变。但是,无论是杂剧的偏重于唱,还是南戏、传奇的故事、歌舞并重,似乎都不是王国维所说的“以歌舞演故事”所能概括。
应该承认,王国维接受了西方文化,吸收了西方的文艺观念,并且力图以此观照认识中国戏曲的本体,这对推动戏曲研究是很有意义的。但是,西方的审美观和我国传统有着明显的差异。对文艺创作,他们最看重的是叙事性;而在我国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中,抒情性文学一直是文坛的主流。注重审美主体的情感宣泄,这种特质,一直影响着文坛的各个部类。作为戏曲,必然贯串着故事情节,从广义上说,它属叙事文学。但是,在不同阶段不同剧种,又并非一定以“演故事”为中心。像在元代,杂剧就以曲为中心。因此,研究中国戏曲的主体问题,也只有从戏曲的表演实际出发,才能获得正确的结论。
依照王国维的认识,凡接近西方的重视叙事性,以表现故事为目的,就属于“真戏剧”。那么,从南戏、传奇分场的准则中,可以窥见,它们是更近于“真戏剧”的。确实,明清两代,传奇创作朝着“以歌舞演故事”的流向倾斜。但是,我们必须同时看到,明清时代,偏重于以故事演歌舞的杂剧,尽管在创作上走向衰微,在表演上却依然兴旺,依然是明清剧坛的支柱之一。值得注意的是:就在明后期传奇作家注重关目处理,往往利用两个晚上演出一个完整故事的时候,舞台上同时流行着“折子戏”。所谓折子戏,演出的只是故事的某个片段,用不着考虑节目情节的完整性;观众们看戏,或者说“听戏”,并不在乎戏的故事情节,他们更感兴趣的,是那些由情节牵动的歌舞伎艺。毫无疑问,折子戏也属戏曲。它在戏曲舞台上受到观众的欢迎,长盛不衰。这一事实,恰好说明了我国观众的戏曲本体观,说明人们没有把“演故事”作为戏曲唯一的或终极的要求。
近年来,不少学者对戏曲本体问题提出了新的看法。有人认为戏曲是“剧诗”,有人认为是“诗剧”,有人径直说戏曲以“曲”为主体。我认为,不如根据我国传统戏曲的特点,沿用人们习惯的说法,把它定位为综合性艺术。它是融合了抒情性和叙事性的艺术,是故事与伎艺的结合体。所谓伎艺,包括歌舞、杂技、杂耍等唱、做、念、打诸方面。只有伎艺,没有故事贯串,不算是戏曲;只有故事情节,没有伎艺给予表现,也不属戏曲。至于故事与伎艺结合的程度,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有些剧种偏重于某些方面;同一剧种的不同剧目,也会有所侧重。但不管怎样,只要是通过唱、做、念、打表演故事,或者通过故事情节表现唱、做、念、打,都是戏曲。从戏曲发展的不同阶段看,有时偏重于安排情节,有时偏重于设置伎艺,这是观众审美观念不断调整的反映。
正确认识中国戏曲的本体,不仅有助于追溯戏曲历史的源头,也有助于探索今天戏曲发展的走向。以上浅见,未敢必是,亟盼识者指正。
“旦”“末”与外来文化
人所共知,在元杂剧中,女主角被称为旦,男主角被称为末。然而,旦、末从何而来?为什么男、女主角被称为旦、末,而不被称为别的?这也不易说明。多少年来,学者们一直想说清楚它们的来龙去脉,于是产生了各种各样的猜想。弄清其中奥秘,对了解我国戏剧渊源,以及中外文化交流的情况,会有一定的帮助。
一
让我们先探索旦的来历。
有人说:“旦,狚也。”狚是母猴。有人说:戏剧用的都是反语,“妇宜夜”,夜是旦之反,于是扮演女主角者就叫做旦。这些解释,未免迂腐牵强。
近来,人们根据《辍耕录》所记官本杂剧有《老孤遣妲》《哮店休旦》,而院本又有《老孤遣旦》《哮卖旦》,认为旦是妲的省文。这一推断,是可信的。
妲,从女旁,这表明了它所扮演角色的身份。在宋代,歌舞戏有“细妲”,有“粗旦”。傀儡戏的“细妲”,戴着花朵,“腰肢纤袅,宛若妇人”(《梦粱录》)。可见,妲是扮演女性人物的演员,即所谓“弄假妇人”之属。
现在,我们需要进一步弄清楚的是,为什么扮演女性的角色,被称之为妲。
翻检了最早的字书《说文解字》,注云:“妲,女字,妲己,纣妃。从女,旦声。”这除了指出纣王之妃用过“妲”为名字以外,实际上再无他义。老实说,最初许慎的《说文解字》,并没有辑载这个字,只是宋本即大徐本《说文》,才将“妲”作为新附字,附于女部之末。可见,直到宋代,人们对“妲”的认识仍相当模糊,如果我们只循字书去考察这字的字义,恐怕不易措手。
我认为,要弄清妲的含义,不如从研究这一角色演变的轨迹入手,从中捕捉可资参证的线索。
妲的前身,是宋杂剧的“引戏”。朱权说:“引戏,院本狚(旦)也。”(《太和正音谱》)明初,宋院本仍有上演,朱权的话当然是可信的。据宋金杂剧体制,演出时,先由一名演员上场说一番话,引导其他表演者出场。这一具有司仪作用的演员,人称为“引戏”。《太平乐府》载有杜善夫《庄家不识勾栏》套数,写一个农民到剧场看院本演出的情景。只见“一个女孩儿转了几遭,不多时引出一伙”。这个引出一伙演员的女孩,当是“引戏”。明代陈与郊的《鹦鹉洲》传奇第六出,也有一段有趣的记录:
(小旦)就将那傀儡先做一段如何?(副末)最妙。(引戏开,众喝采科。)
《鹦鹉洲》这段戏,写的是宋金杂剧上演的情景,戏里的小旦,有时写作“引戏”。可见,明代人知道引戏实即旦角,所以才会二者混用。
再推前一点看,引戏的前身,是唐代宫廷歌舞剧里的引舞。
陈旸《乐书》载:官庭歌舞演出时,有“女伎舞六十四人,引舞二人,执花四十人”。引舞是干什么的呢?这一点,《教坊记》有清楚的说明:“开元十一年,初制《圣寿乐》,令诸女衣五方色衣以歌舞之。宜春院女,教一日便堪上场,惟弹弥月不成。至戏日,上令宜春院人为首尾,弹家在行间,令学其举手也。宜春院亦有工拙,必择尤者为首尾。既引队,众所属目,故须能者。”歌舞场上,需要有现场的指挥。那舞技最精,能引导舞队齐一动作的演员,就是“引舞”。
宋代杂剧沿袭唐代歌舞剧体制,唐大曲有“引舞”,宋杂剧就有“引戏”了。王国维说:“然则戏头、引戏,实为古舞之舞头、引舞。”(《古剧脚色考》)这结论是正确的。显而易见,引舞引戏妲,就是这一角色发展的线索。
旦的前身既是引舞,所以,在宋杂剧里,跳舞也是旦(或者引戏)的重要职能。《水浒全传》第八十二回,写引戏的装扮是:“系离水犀角腰带,裹红花绿叶罗巾,黄衣襕长衬短靴,彩袖襟密排山水样。”这里强调腰带、罗巾、彩袖,必然与跳舞的舞衣有关。特别是,“引戏”穿着靴子,也是跳舞时必备的,这从元稹咏刘采春弄陆参军时“缓行轻踏皱纹靴”的装束可证。又据《武林旧事》所载的宫廷戏班中,刘景长一甲的引戏为吴兴祐,而该书卷七又云:淳熙六年三月十五,“都管使臣刘景长,供进新制泛兰舟曲破吴兴祐舞”。这表明,引戏吴兴祐,是以舞作为表演手段的。另外,《笔花集》提到:“妆旦色,舞态袅三眠杨柳。”它单单强调旦的舞态,别的表演伎艺一概不谈,也证明旦与舞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
现在,我们必须进一步探索妲(旦)的来历。
在宋金以前,旦作为角色名称,已在一些典籍中出现。宋僧人文莹在《玉壶清话》中提到,南唐韩熙载“畜声乐四十余人,阃检无制,往往时出外斋,与宾客生旦杂处”。可见,唐代已出现旦的称谓。
不过,唐宋时,旦的写法,很不固定。《教坊记》开列的曲名有“木笪”一项,许多学者认为“笪”与“旦”有关。“木笪”,又有写作“莫靼”的。宋代则有写旦为。如说:“杂剧、杂扮、烟火、唱词、弹琴、教。”总之,旦、妲、笪、靼、,写法不同,所指则一。这只能说明,宋唐之际人们以旦(dan)标音,确指某一事物。至于字形写作笪、靼,还是妲、,都是无关紧要的。正如梵语“敬礼”一义,可以用“喃呒”“那谟”“纳莫”或“南无”标音一样。
上文说过,旦与舞密不可分。奇妙的是,一查梵文,有好些和跳舞有关的词,其音的主要部分,赫然与旦(dan)十分接近。
大家知道,汉唐时期,我国与西域文化,特别是印度文化,交往频繁。我国人民把丝绸、造纸技术传到西域,西域人民把各种宗教、各种乐器、乐曲传入中国,梵语的许多词汇,也传到了中原。我国人民,依音指义,这些梵语的译音,成了当时的外来语。我认为,旦,作为戏剧角色名称,其来历正是如此。
唐代舞蹈,有软舞和健舞。柘枝、胡腾、拂林、胡旋、剑器、浑脱等,均属健舞。常任侠先生说:“健舞的名称,我曾在古梵文中找到根源。梵文健舞的姿态,叫做Tā.n.dava-Laksanam。”(《东方艺术丛谈》)
梵文的Tān.d.ava,汉字译音是旦多婆或旦打华,它可泛指一般舞蹈,但往往特指带有剧烈动作的舞蹈,尤其是湿婆神和他的崇拜者的狂舞。湿婆是舞神,南印度至今还有舞王庙(“舞王”梵文为Natarāja)。墙壁上刻有舞姿舞态一百零八种。其姿式“在今日京剧舞台的武打场中、杂技场中,尚有不少存在”(《东方艺术丛谈》)。看来,Tān.d.ava所指的舞蹈,就是健舞。此外,梵文的Nat.a,意为舞蹈者;Nat.ana,意为舞蹈、跳舞;Tān.d.i为舞蹈艺术手册之名;Tān.d.u是湿婆的侍从婆罗多的舞蹈教师之名。还有Tān.d.ava的派生词,均以“旦”音(或旦的近似音)为重要音节。
再看中亚一些地方的语言,舞蹈一词的发音,也与梵文相近,像波斯语的dance(舞蹈)、danan(表演);土耳其语的dano、dansetmek(舞蹈),甚至英语的dance(跳舞)同样以“旦”音作为音节的主要组成部分。考虑到古代印度文化对西域地区的影响,很可能中亚乃至其他地区不少词语,会是直接或间接从梵音演变而成。
总之,无论梵文或者其他西域文字,跳舞、舞蹈一词,都以“旦”这一音节作为词语构成的重要部分。唐宋之际,梵语传入,我国人民称引舞为旦,很可能是受Tān.d.ava一词的影响,把其重要音tān.音译为旦。正因如此,古籍才会无法从语义的角度对旦(妲)作合理的解释,才会出现只求谐音,容许有笪、靼等种种写法的现象。大概引舞者多由女扮,于是旦音加上女旁,变而为妲;后来书写为求省事,再还原为旦。
我认为旦是从印度传入的外来语,并不是说我国古代一切舞蹈也由印度传入。众所周知,早在先秦时代,我国的民间舞蹈和宫廷舞蹈,都已相当成熟了。不过,那时舞蹈演员被称为俳优或优倡,而没有旦(妲)的名目。唐人借用这一外来语称呼从事舞蹈表演者,这只说明印度以及西域歌舞大量传入,冲击我国传统的文化,说明胡舞在唐代人民生活中的地位。
其实,寻根溯源,妲(旦)作为演员的称谓,早在西汉就出现过。桓宽看到,当时民风奢侈,社会上充斥着“雕琢不中之物,刻画无用之器,玩好玄黄杂青。五色绣衣,戏弄蒲人,杂妇百兽,马戏斗虎,唐绨追人,奇虫胡妲”(《盐铁论·散不足第二十九》)。在这里,桓宽不仅提到妲,而且指出妲来于胡。据史家论述,印度文化于汉代已逐步涉足东土,桓宽很早就透露出这个角色名称的渊源,值得我们注意。
二
末的来历,又如何呢?
为什么元剧的生角称作末?或者末尼、末泥?同样是人们争论不休的问题。较通行的说法是,末是微末的意思,例如徐渭说:“末,优之少者为之,故居其末。”(《南词叙录》)可是,在戏班中,末的位置,恰居于首。《梦粱录》说:“杂剧中,末泥为长。”可见,末,恰恰不能解作微末。即使说它是男子的谦称,犹如自称“晚生”之类,也未免牵强。
元剧的“末”,同样是从前代伎艺体制中继承下来的。“末泥色主张,引戏色分付”,在宋杂剧演出时,末(末泥)和引戏一起,组织主持,这是它的第一个职能。
末(末泥)的第二种职能是唱和念。且看以下几条材料:
末泥色,歌喉撒一串珍珠。(《笔花集·新建构栏教坊求赞》)
第三个末色的:裹结络毬头帽子,着伇叠胜罗衣。最先来提掇甚分明,念几段杂文真罕有。说的是敲金击玉叙家风,唱的是风花雪月梨园乐。(《水浒全传》八十二回)
济楚衣裳眉目秀。活脱梨园,子弟家声旧。诨砌随机开笑口。筵前戏谏从来有。戞玉敲金裁锦绣。引得传情,恼得娇娥瘦。离合悲欢成正偶。明珠一颗盘中走。(张炎《蝶恋花·题末色褚仲良写真》)
在宋杂剧演出时,末要先出场“提掇”,这大概等于“主张”,并且要念白、打诨,最重要的是歌唱。上述三条材料,无一不提及唱的问题。《笔花集》以唱作为末的特色,张炎“明珠一颗盘中走”,是说褚仲良这位末色歌喉圆润清脆。显然,唱是末(末泥)所要熟谙的技艺。
末(末泥)既担负提掇、唱、念等任务,自然是宋金杂剧中的重要角色,因此,许多典籍都提到了它。例如《梦粱录》卷二十“伎乐条”云:“且谓杂剧中以末泥为长,每一场四人或五人。先做寻常熟事一段,名曰艳段;次做正杂剧,通名两段。末泥色主张引戏色分付副净色发乔,副末色打诨,或添一人,名曰装孤。”这几个角色,又称“五花爨弄”。
另一本宋代重要笔记《武林旧事》,开列了好几个戏班的角色。每个戏班,一般也是五人,也有引戏、次净(副净)、副末等名目。领衔的甲长,当是“装孤”(装官)。奇怪的是,在《武林旧事》所开列戏班角色里,偏偏没有末,倒有被称为“戏头”的角色。请看:
《梦粱录》和《武林旧事》的可靠性,都是无可怀疑的,在“五花爨弄”四花均同的情况下,只能说明,末,其实就是“戏头”。
和引戏与引舞的关系一样,“戏头”也是唐末宫廷歌舞中舞头的遗响。这一点,是治戏曲史的学者所公认的。由此,我们也可以划出一条轨迹:舞头戏头末(末泥)。
在唐宋歌舞中,“舞头”和“引舞”,均归乐正管辖,正如杂剧的“戏头”和“引戏”,均列于盖门庆、潘浪贤等甲长名下一样。《宋史·乐志》五载:“乐工、舞师,照京例,分三等厚给。其乐正掌事,掌器。自六月一日教习引舞色长,文武舞头。舞师及诸乐工等,自八月一日教习,于是乐工渐习。”据此,可知歌舞戏的成员分为三个等级,“引舞”和“舞头”,同是属于第二个层次的角色。
在唐宋宫廷歌舞中,“舞头”是干什么的?如果我们望文生义,以为“舞头”也管跳舞,那就大错了。下面,请看五代时花蕊夫人写的一首《宫词》:
舞头皆着画罗衣,唱得新翻御制词。每日内庭闻教队,乐声飞上到龙墀。
这首诗,描绘了唐代宫廷歌舞的情景,它给我们提供了一条线索,表明“舞头”的重要任务,不是跳舞,而是歌唱。正因如此,花蕊夫人才会从唱、从乐、从声的角度,表现“舞头”在演习时的情态。
《梦华录》卷九“宰执亲王宗室百官入内上寿”条有云:
第五盏御酒。……参军色执竹竿子作语,勾小儿队舞。小儿各选十二、三者二百余人,列四行。……先有四人,裹卷脚幞头紫衫者,擎一殿子内金贴字牌,擂鼓而进,谓之队名牌。上有一联,谓如“九韶翔凤,八佾舞青鸾”之句。乐部举乐,小儿舞步进前,直叩殿陛。参军色作语问。小儿班首近前进口号,杂剧人皆打和毕,乐作,群舞合唱,且舞且唱,又唱破子毕小儿班首入进致语。
这里所说的“小儿班首”,顾名思义,就是“舞头”。在宫廷歌舞中,他的任务是“进口号”“致语”。口号有骈有散,有文有诗。换句话说,他要通过念诵或者歌唱,引导、提掇歌舞演出的进行。
从上面的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到,宫廷歌舞,引舞和舞头各司其职,引舞管舞,舞头管歌,正如《西河词话》云:“古歌舞不相合,歌者不舞,舞者不歌,即舞曲中词,亦不必与舞者搬演照应。自唐人作《柘枝词》《莲花镟歌》,则舞者所执,与舞者所措词,稍稍相应。”(转引自《剧说》)唐代许多歌舞,像《兰陵王》《拨头》等,舞者都戴面具,不可能载歌载舞,这就出现舞者不歌,歌者不舞的景象,因此,引舞和舞头必然要各自担负不同的任务。
弄清楚末的前身与职能,就有解释末之所以为末的眉目了。
我们发现,末的名色,和旦一样,在唐代甚至比唐更早的典籍中出现过。马令说:“韩熙载不拘礼法,常与舒雅易服燕戏,入末念酸,以为笑乐。”(《南唐书·归明传》)所谓“入末念酸”,我看实即指韩熙载担任“舞头”的角色,唱念时酸不溜秋的意思。
和旦可以有众多谐音写法一样,末也曾有、等写法:
《周礼》四夷之乐有“”。《东都赋》云:“僸兜离,罔不毕集。”盖优人作外国装束者也。一曰末泥,盖倡家隐语,如爆炭崖公之类。省作末。(焦循《剧说》引《怀铅录》)
僸兜离,贺四夷之率伏。(峰真《隐大曲·柘枝舞》)
请注意:一,末这名色的出现,甚至上溯至汉代。二、末或、一词,与域外有联系,否则,便不会有“四夷之乐”“优人作外国装束”等提法。另外,《文选》注引《孝经·钩命诀》云:“东夷之乐曰。”《诗经·小雅·钟鼓》毛传亦称:“东方之乐曰。”这些说法,未必准确,但古人已经考察到:“”“”并非汉族固有的乐曲。
那么,末,从何而来?我认为,也来自印度。
末与它的前身“戏头”“舞头”,均有唱念的职能,换言之,均与发声有关,而梵文的发声、喊叫一词为mā,以汉字音译,恰恰就是“末”。
梵语的mā,是长音。如果发短音,即变为ma。mā和ma可以相通,它们共同的含义很多,其中有一解是madhyama的缩写,指音乐里音阶的第四音符。另一解是包括湿婆在内的各式神的异名。前一解,明显与唱念有关。在梵文,其他与唱念有关的词,许多也以ma为主要音节。例如makara,汉译末戈罗,是对武器念诵的一种特殊咒语;mahishya,汉译末羯什雅,懂得跳舞唱歌的人;magadha,汉译末戈陀,指唱歌赞美首领祖先的游吟诗人;mankha,汉译芒科,指宫廷诗人或颂词作者等等。至于后一解,则与湿婆神联系在一起,湿婆除了作为舞神外,和音乐也有不解之缘。因为,湿婆还有maha-lsvara亦即汉译末醯首罗的异名。盛唐时,末醯首罗还成为乐曲名,《唐会要》就提到天宝乐曲太簇宫,有《末醯首罗》一曲(《唐会要》三十三)。由此可见,梵语“末”这个音,确实与唱、念紧密相连。我猜测,当丝绸之路开通,梵语、梵剧传入中土时,汉唐人就把专司唱念的演员,借用梵音,称之为“末”了。
我们还要解释,末为什么又称末泥或末尼?
这个问题比较曲折,似要从ma(末)是湿婆的异名说起。
湿婆原是从印度传入的神,但是,唐宋时人却又把它与从波斯传入的祆教神混为一谈,唐韦述说:胡祆词,“武德四年所立,西域胡天神,佛经所谓末醯首罗也”(《两京新记》卷三)。就是误解的一例。因为,末醯首罗之名,随佛教东传,早在祆教之前,湿婆也与祆教无关。韦述把胡天神说成是佛经中的末醯首罗(湿婆),这反映了当时人对外来宗教与外来文化理解的混乱。
当祆教在中国流传的时候,波斯另一种宗教末尼教(即摩尼教)也盛行于中国。唐宋人又把祆教与末尼教混为一谈,《佛祖统纪》卷三九正观五年条下云:“初,波斯国苏鲁支立末尼火祆教,勅于京师建大秦寺。”又卷五四云:“末尼火祆者,初,波斯国有苏鲁支,行火祅教,弟子来化中国。”其实,祆教起源于公元前五六百年间,为波斯人苏鲁阿士德所创,该教以光明为善,火是光的表征,故拜火。北魏时,祆教就传入中国。末尼教则产生于公元二百余年,为波斯人末尼Mani所创,该教杂祆教、基督教、佛教而成,唐代武则天当政时,始传入中国。末尼教主张素食裸葬,教徒穿白衣,戴黑帽,崇尚光明,故末尼教又称明教,侍奉的神称大明神(末尼光佛)。也许,由于祆教与末尼教的教义有某些相似之处,唐宋时人就把它们搅在一起了。
事情就是这样凑巧,人们既把末(佛经中的湿婆)与祆教侍奉的胡天神混为一谈,又把祆教与末尼混为一谈,这一来,就很容易把梵语的末(mā)与末尼(或末泥)等同起来。简言之,一连串的误解,遂使专司唱念的演员——末,平添了末尼、末泥的称谓。
三
上述见解如能成立,那么,中国戏曲与印度文化的关系,其密切程度可以想见。它将说明,中国戏曲的勃兴,曾受印度文化的启迪。
早在解放前,许地山先生曾把梵剧与中国戏曲作过比较,指出:梵剧“开场之前打鼓一通,名为‘婆罗特耶诃罗’(Pratayhāra)宣布开场,然后敷毯,乐师试乐器,优师就装。婆罗特耶诃罗,此云‘引避’,或‘约束’,大概是要开场的时候,击鼓使乐工及伶工先行试伎,预备登场的意思。这样的习惯,现在广东(尤其乡间)底日戏,在开场之先,必要击小鼓数会,然后乐师试声,伶工就装,似还存着梵剧的风度。宣布开场后,作乐伶工唱赞神颂,然后行刚舞,于是‘引线者’举因陀罗幢出来,散花,沐浴后,然后拜幢,为观众祝福,这些事情举行以后,乃演楔子,为戏剧起首。这时又须敬礼因陀罗幢及邬摩诸神。‘引线’与‘打诨底’绊一回嘴,然后由‘礼’(Prarocana)宣布剧情”。
许先生的发现是重要的,梵剧那位“婆罗特耶诃罗”,不正像唐宋歌舞戏里的乐正或拿着竹竿子的参军色吗?至于“引线者”与“礼”,其职能也与引舞、舞头,也即后来的旦、末十分相似。可惜,学者们没有在许先生发现的基础上进一步研究,似乎有些人还担心,强调了戏曲兴起的外来因素,会有数典忘祖之嫌。因而竭力从汉语语义方面解释旦、末,把研究引入了死胡同。
其实,不管在过去还是现在,民族之间的文化交流,是正常的,也是必要的。对人类文化史来说,在这弹丸般的地球上,并没有边界。
众所周知,从汉唐时代开始,我国便和西域文化有所接触。我国的桃和梨传入印度,被称为“汉持来”和“汉王子”,梵语则读作“至那你”和“至那逻阇弗咀逻”(《大唐西域记》卷四)。而随着佛教东渐,印度文化也沿着丝绸之路,进入了中原大地。
当时,印度文化东来,以今新疆地区为孔道。这里的居民,使用的语言中有吐火罗语、粟特语、龟兹语、突厥语。这些语言,既有属印欧语系的,又有属阿尔泰语系的。印度文化首先影响了这个地区,然后或是单独,或是与中亚细亚固有的文化扭合着来到东土。汉唐人统称由丝绸之路东来者为胡,其实,所谓胡商、胡乐,有些来自西北,有些则是来自西南方向的印度。近年来,敦煌吐鲁番学的研究者在我国新疆地区发现了回鹘文本《弥勒会见记》和吐火罗A文本《弥勒会见记剧本》,该剧据公元3世纪的梵文剧本转写,是公元8至9世纪用古维吾尔语写成的长达二十七幕的剧作。因此,季羡林先生指出:“在中国隋唐时代,可见戏剧这个文学体裁在中国新疆兴起,比内地早数百年之久。”这个剧本的发现,也典型地表明了印度文化从陆路东传的路线。
我国新疆地区接受了梵剧的影响,流风所及,内地歌舞剧借鉴梵剧体例,吸收旦、末这两个外来语作为角色名称,也是很容易理解的。
以上,是我对旦、末角色名称渊源的推测,所说未敢必是,论据尚需补充。但我感到,排斥外来文化对我国影响的研究,势必不能如实地描述我国文艺发展史,势必不能说明我国文学的多样性丰富性。我认为,在古代,活跃的文化交流,是促进我国文学兴旺发达的重要因素。
论“丑”和“副净”——兼谈南戏形态发展的一条轨迹
在传统戏曲里,“丑”,往往是最惹人注目受人喜爱的角色。他那鼻子涂白的滑稽扮相,耸肩抬腿的夸张身段,机灵古怪的幽默对白,总令人忍俊不禁。他是一个浑身充满喜剧性的舞台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