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七十年代的城
1. 演习
那时午后北京的街上十分寂静,没什么行人,某个角度看上去好像就我们几个小孩走着。插队的插队,下干校的下干校,清理阶级队伍,“地富反坏右”都走了,街道干净,阳光几乎主宰了一切,我们走在街上几乎像幻觉。我们去永定门捞小鱼,可能的话还要到二道河逮蛐蛐。
从我们所住的前青厂胡同到永定门外是一段遥远的路程,不过我们已走惯了,这对我们没什么。那时没有坐公共汽车的概念,就是走着,到哪儿都是走。我们前青厂胡同往东走就是琉璃厂,衔接处是个有点繁华的小十字路口,由琉璃厂、前青厂、南柳巷、北柳巷构成,后来才知道《城南旧事》电影拍的就是我们这一带,当年林海音住在南柳巷,现在那儿还有她的故居。小时候许多掌故都不知道,就那么懵懵懂懂长着。
我们过了十字路口,穿过黑白影片一样的琉璃厂就到了南新华街。这儿是一个更大的十字路口,再往东可以走到大栅栏、前门,往左便是天安门。我们不过马路,而是拐弯向南,走上一站多地便到了虎坊桥。虽然只一站多地,但两边分布着北京密度最大的小胡同,有的胡同堪称迷宫,绕来绕去很容易迷路。但我们从来没迷过路,就像你不能想象鹿兔子之类会在森林迷路,就算偶然进入一个几百户人家的大杂院也不会。这种大杂院院中院,院套院,院中有胡同,胡同中有院,甚至还有一段小河,一个亭子,许多大树,走起来简直如入梦境,但总会走出迷境,最终出了大院或许会来到一处大街上。我们像若干小动物钻出,往南走向虎坊路、陶然亭、游泳池、永定门、护城河……这段路很长,对走路的孩子而言是一段单调且又酷热的路。这段路没有胡同,都是楼房,有公共建筑,也有简易住宅楼,楼虽不高但在那个年代已迥异于低平的胡同,感觉既新鲜,又单调,又异己。所以走起来特别累,不像胡同千变万化,又熟稔于胸,走起来不累。
虎坊桥到虎坊路不过一站地,陌生的高大建筑依次就有北京工人俱乐部、科技展览馆,然后是一长溜儿浅黄住宅楼,《诗刊》就在这片楼里。八十年代初我曾怀着朝圣的心情去《诗刊》投稿,编辑部一屋子人都吸烟,烟气腾腾,几乎看不清具体的人,放下稿子就走了,可以说所有人都接待了我,也可以说没任何人接待我,说了不超过两句话。《诗刊》对面是前门饭店、光明日报社。光明日报社是一座黄色大楼,正方形,有十层高,非常雄伟,是当时整个北京不多的几座高楼之一,周边也是那时不算多的居民楼,同样是浅黄色,不是后来的简易楼,不知什么人住那里。紧邻光明日报社大楼的是友谊医院,当时叫反修医院,也是一片苏式楼群。那时若有灾病,除了去琉璃厂的椿树小医院就是去友谊医院,在友谊医院的长廊与高旷的就诊大厅,总有一种到了另外一个国家的感觉。从虎坊桥到虎坊路,短短一站地,集中了如此多的公共建筑以及单元楼,在整个北京也不多见,使南城在那时的北京并不显落后,甚至倒有一种先进,一种贵气。这里离天桥不远,多是五十年代的建筑,应是对天桥的超越。时至今日这里格局变化也还不算太大,也堪称另一个老北京了,楼房的老北京。偶尔到这儿,充满回忆。
对孩子而言其实当时最显眼的还不是光明日报社大楼本身,而是大楼顶部的怪异的防空警报器。步行的我们,远远就能看到那闪光的在楼群之上最高楼上的警报器,如果不是那几乎在云端上的警报器,我对光明日报社大楼的印象也不会那么持久地尖锐、恐怖,警报器在珍宝岛之争后总是提示着轰炸,突然袭击,漫天飞过的敌机……警报器的样子本身就十分怪异,四个喇叭抱团分别朝四个方向,金属光波闪着环光,别说响,看着都觉得恐怖。
那时建筑物上的警报是分级别的,有的是区域性的,有的是全市的,光明日报社正方形黄色大楼上的警报是最高级别,它一响就说明整个北京甚至中国拉响了防空警报,反正据说整个北京都听得见。的确,一旦拉响,它的声音非常难听、恐怖,让人翻肠倒肚,恨不能把胃吐出来。据说不用机械而是人工手摇,开始慢,然后越摇越快,声儿也越来越长。那时区域性的防空演习比较多,是家常便饭,全市性的演习不多,时间主要在1969年后,或再晚些,因为晚些北京的防空洞已挖好。演习主要是有序地进防空洞,扶老携幼听从指挥。我们院很小,但也挖了个洞,只有两个洞口,相隔不过十米,由于和别的洞不连着,反倒觉得特不安全。像延安的窑洞一样,院子里家家玻璃都贴上了米字条,有人连屋里镜子都贴上了,照镜子跟精神分裂似的。
全市演习一般头天就通知下来,让下午谛听全市防空警报,做好一切准备,只要一听见光明日报社方向防空警报一响就立刻进洞。有的人还要演习卧倒,对空射击,大概是不同于普通百姓的民兵吧。意思是那样,手里并没有枪,或者找个扫帚代替,局部演习时我们都乐,但全市演习时没乐。下午三点我们院的人都屏息凝神坐家里,有人已弓起了腰,弓了好半天,简直像雕塑。谛听着,谛听着,甚至所有人都像雕塑了,每条街道,每个街区,工厂、商店、学校、幼儿园,全都谛听着。终于,来自虎坊路黄色大楼顶上的警报慢慢地拉响,不知谁发出了第一声叫:响了!响了!真的响了!响了!人们冲出屋子,掀开防空洞盖子,排着队,有人拿着枪(帚)负责指挥,并高喊口号:“大家不要慌,有毛主席保护我们,什么也不用怕,我们会打回来的!”警报器的尖叫声太瘆人了,指挥者的声音充满悲怆,一如电影《南征北战》撤退时赵玉敏对百姓说的。没人笑,尽管拿的是帚,但没人笑,主要是警报器的声音太让人难受了,因此大家听到铿锵的声音一时心里暖洋洋的。
战争,战争,那时北京战争的主题是那样鲜明,像家常便饭,做梦都会梦见原子弹氢弹下来,唐山地震北京也有隆隆响声,开始许多人以为是苏军坦克呢。反复的防空演习演练着,神经异常脆弱,因此从虎坊桥到虎坊路,几乎一直本能地盯着大楼之上的警报器,想不看做不到。午后又是那样静,很怕突然防空警报响了,因此我们走在黄色大楼下都静悄悄,仿佛怕碰了什么一下响起来。直到过了虎坊路、北纬路,到了太平路上的中央歌剧舞剧院,心才放下来。待走到绿莹莹的陶然亭公园,心已像腿一样奔跑起来,公园树上的鸟儿也不过如此。我们忘记了敌机、原子弹……
2. 鱼
从前青厂到陶然亭,还有一条小路,就是穿胡同,从一出门往南拐的东椿树走到西草厂,再穿过一系列胡同,像魏染胡同、果子巷、迎新街、南横街、南堂子、儒福里,就到了陶然亭。这条路与琉璃厂、虎坊桥、太平街、中央歌剧舞剧院这条路实际上平行,到了陶然亭自然汇合在一起,像小河与大河的汇合。在这儿继续向南,过游泳池到永定门,过桥,穿铁道,进入乡村,直到二道河。
那时一过护城河就是城外,城外就是乡村,是大片庄稼地,当时北京离乡村田野就是这么近,几个十来岁孩子走着走着就到了农村。为什么叫二道河?护城河在北京算一道河,但一般不这么叫,不过要从这儿论。过了护城河的下一条河就是二道河,三道河,当然还有四道河五道河,但太远了又不这么论了,而且这些河流已有了自己的名字。虽是远途,除了不坐车,甚至连水都不带,也不带吃的,渴了就到附近的院子、单位或工厂找自来水喝,饿了呢,就是饿着。通常要是捞小鱼到护城河就不走了,要是到二道河逮蛐蛐,还要走一大段乡野之路。
护城河两岸区别很大,对岸就是农田、乡村,这岸就是城市,排污口也主要在这岸,一河之隔的京城泾渭分明。只是捞小鱼我们通常就在这岸,对岸的烟树、庄稼地、农舍无论如何让我们感到陌生,仿佛另一个国家。有些陌生会进入梦,有些永远不会,也不知为什么。我们每人一个捞小鱼的瓶子,仿佛就是因为瓶子我们才在此岸,七斤还有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小渔网,就是弯了细铁丝,缝了一块布;文庆虽然没网但也有块手绢,系上四个角也可捞。我就是一个瓶子,一双手,除此一无所有。家里没大人的孩子总是比别人缺什么,哪怕最普通的东西也往往没有。虽说春天小鱼儿特别多,一群一群的,不过用手抄也像打捞梦一样,总是两手空空。特别羡慕文庆、七斤,但我也只能更加聚精会神,他们用小网、手绢布在水底等鱼群过来然后突然抄起。我则把两手埋伏在水下,鱼群过来,动作不能太快,太快鱼和水一下就都散没了,慢了也不行,水虽在鱼早跑了。这样不断总结、调整,一次次失败,两手空空,不是水没了就是一条鱼也没有。事实上就算让鱼从手上经过已很不容易,要非常静,一动不动,鱼非常贼,常绕道而行,尽管如此极偶尔时我也能抄到一条。七斤抄的是最多的,其次是文庆,我最多一次抄过三条,更多时一条没有。
护城河边,七十年代,芳草萋萋,两岸尚未覆砖,还都是泥土,就这点而言这并非是城市与乡村泾渭分明的一条河,甚至此岸的排污口也统一在泥土上。排污口多是大小不一的洋灰管,也有红砖砌就年代更久的污水口,污水涌流,奇怪的是小鱼还能活,甚至更加活跃,在某种颜色的水中它们就像在云中。常常麻雀就在我们的专注的头顶上掠过,好像就因为我们是小孩,飞得特别低,呼呼一道风过去,简直欺负人。有时我们会看它们一眼,有时看也不看,视它们为无物,有种浑然的隔绝。世界或许就该是这样,人和自然物就应该没关系。水泥岸是愚蠢的,水与水泥是两种事物,但水与土不是,河没有了自然的泥土还叫河吗?就算植了树也像是假河。
七斤会分一些鱼给我,这样我的瓶子也不会空空如也,三个人的瓶子都很有内容。但捞鱼回来的路上并不轻松,主要是会挨劫。当然也是孩子劫孩子,这种事任何时代都会有,就连动物世界也是这样。别小瞧小孩劫小孩,孩子的世界也是小社会,也相当残酷,就感受而言,孩子残酷起来比成人世界还不留余地,还直截了当,所谓的童真世界,某种意义上并不存在。或者即使存在也绝非一面,尚有“童恶”一面。这种恶并非学来,而是与生俱来,劫钱、役使、威胁、恐吓,任何有兴趣的东西甚至没兴趣的东西他们都劫,就算实在没什么可劫的也要欺负你一下。弱肉强食,丛林法则,而且也像动物世界一样再小的动物也不会俯首就擒,会本能地警觉,逃,玩命地跑。因此有时我们远远地本能地就觉得前面有什么不对,并没发现什么,但会立刻停下,观察一下,确定没危险了才会再往前走,同时仍准备着随时奔逃。
有时判断不清,我们会在某个地方等上半天,有时干脆掉头而去,假装走另一条路,好骗过可能存在的危险。但其实没别的路,劫道的人也非常了解这一点,因此有时我们觉得已骗过“掠食者”,结果“掠食者”会突然得意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拼命地跑,挣脱,被抓住是实在没办法的事,虽然不会被吃掉,但和吃掉也差不太多,反正魂儿是没了。当然,通常逃生总是快于追击,且又是同类生物,因此我们真的被劫还是少,我们或是避开,或是骗过对方,或是飞也似的冲过封锁线。其实人在儿时就得有这样的训练,说得客观一点,童真有,丛林法则更有,这才是童年真实的世界。
3. 废品站
过了永定门护城河,对面有一个废品市场,由铁栅栏围着。路在这儿分成了两条,到前面不远又合在一起。透过栅栏可以看见里边成堆成山的废品,锈迹斑斑的大铁锅、水桶、自行车、三轮车,以及电线、破收音机、建材、铁器,什么都有,物质匮乏年代那儿的物质世界之丰富简直让人瞠目结舌,每每路过都感到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我们很少进去过,一来我们的目的地不在这儿,二来也因为兜里没一分钱。没钱的人会对许多有兴趣的事物没兴趣,看看就走了,有种匮乏的冷漠,哪怕那儿是天堂或童话世界。一度这里因为卖二极管三极管电阻什么的,还有半导体喇叭等,对我们来说这些东西太神秘了,我们也进来过几回。类似这样的地方我们还去过校场口的车子营,那是城里胡同中的一个最大的废品市场,那时样板戏《杜鹃山》刚上演,学校组织唱,我们经常起哄地改词儿唱:“老五叔,指航程,七姑走向车子营,车子营啊——”老五叔、七姑是电影《青松岭》里的落后人物,经典台词是“我那点榛子?”“卖了”,我们经常学。
车子营与我所住的前青厂琉璃厂一样,明代已成巷,而且离得很近,不过几条胡同,走路用不了二十分钟。但车子营属于宣北坊,明嘉靖三十二年加筑北京外城,一共设了“七坊”,其中正西坊、正南坊、宣南坊、宣北坊、白纸坊等都在宣武区内,“宣南”一词也由此而来。至清代车子营多车马店,其时已开始称车子营。车马店,南来北往,交易自然活跃,这里最终诞生一个城内的废品市场也不是没有一点渊源。许多年后回忆,当年我会把城外的永定门市场与城内的车子营市场搞混,这就更有意味:以废品而论,其几乎无限的丰富性使得北京在这一角有了一种超前的自由的诗意。废品站给那时闭塞又同一的北京提供了很多异样的东西,大概因为是“废品”,在这儿买卖东西不算“资本主义”(我们唱“七姑走向车子营”不是没有道理),而事实上许多不是废品的东西,人们也借废品概念拿这儿来卖,这就形成了实际上的自由市场。自由借助了“废品”得以实现,一方面自由是人的根性,无孔不入;另一方面又是多么具有反讽意味:自由成为废品还成其为自由吗?
但不管怎么说,废品站是人们唯一能够享受自由的地方,所以来的人特别多,买卖非常活跃,可以把任何东西在这儿卖掉,这意味着在这儿也可以买到任何东西,废品嘛,“我买的是废品。”“我买的是废品”,废品,一个绝对的理由。所以那时就连高科技的半导体元器件也可以借助概念卖,可想而知这里还有什么不能卖的。而我们这些孩子,之所以对半导体元器件感兴趣并不是因为科学,而是北京那时流行自攒半导体。老百姓自攒半导体也是管控的结果,因为当时商店卖的半导体只有两三个管,一个二极管两个三极管,或两个二极管一个三极管,收到的台数很少,而且主要是收不到“敌台”。“敌台”那时是一个诱人的概念,也是人们听到不同声音的渠道,虽说危险但也是人所共知,谁没听过“敌台”呢?因此又不算什么。而自攒的半导体可以是四个管的,五个管的,甚至七个管的。七个管的那时就可以称王了,有短波,能听到密度很大的许多外国台,许多语种,钮稍一旋就一个台,“敌台”不必说了,已是次要的,主要是可以倾听世界。北京人渴望了解世界,一个北京人如果不了解世界就觉得自己不是北京人,后来的改革开放、拥抱世界,在七十年代的民间就已萌芽,因为早已在倾听。
能攒半导体的人当然不是一般人,得是有点“水儿”的人,我们院一个邻居的亲戚在七机部工作,七机部在北京当时名气非常大,好像北京的知识分子(特指科技人员)都是七机部的。对我们七八户的小院而言来自七机部的人格外神秘,七机部又是保密单位因而更加神秘。七机部的那个亲戚在我们院一路领导新潮流,最开始他能自攒收音机我们已觉不得了,接着他攒了一台五个管的,且款式新颖,喇叭也特别讲究,声音清晰,质感悦耳,再后来他又攒了一台七个管的……我们院里有的人就跟着学,攒不了五个管七个管的就攒两个管的,他只有初中文化,我们开始都不相信他,他买了电烙铁、锡丝、烙铁油、二极管、电阻、电容、线路板、外壳——都是在永外、车子营买的。常从他们家窗户里飘出一股股电烙铁油味,有些呛人,但我觉得很好闻,这是我们这个小院从来没有过的味道,历史上也没有,和整个小院历史传统完全不相干。
因为电烙铁,玻璃板也就应运而生,电路板要在玻璃板上焊接才行,否则易失火,而且有了玻璃板透着专业。当时不说别的,光是那套家伙就让我们佩服得不得了。我们觉得他疯了,有病,这是另一种感觉,不说它了。反正幸好有七机部的亲戚不时点拨他一二,有一天在七机部亲戚不在的情况下他的房间竟然发出了伟大的声音,所有人都熟悉的播音员夏青的声音。我们拥向了他的房间,就好像原子弹爆炸成功了一样。我们欢呼,有人激动得流下泪水,看到某种也事关自己的希望!没有文化也能干事。这就是民间——民间有巨大的活力,只要给出一点自由的空间,像永外车子营那样的空间民间就什么都会创造出来。当然了,只有极少人具有某种偏执的天赋,然而对民间而言也用不着太多这样偏执的人,有个别便足以激活民间。
在攒半导体的影响下,当时有一阵最流行的实际是攒耳机子。攒耳机子很简单,人人可为,不用二极管三极管,也不要电烙铁、焊油、线路板,只有两个黑色的听筒,从车子营或永外买现成的,回家只要扯上根铁丝就能听了。铁丝拉得越长越高声音会越大,越清晰,听的台也越多,有时也还能听到“敌台”!最强大的敌台不是“美国之音”,那时好像根本没有“美国之音”,而是“莫斯科广播电台”——“莫斯科广播电台,我们现在开始广播……”说完这两句话会有一段像卸货一样“哐哐”的音乐,听上去非常不同,甚至很可怕。一般不敢多听,听上几句赶快拨掉。但过一会儿又会再听。
我没攒过半导体,对我来说耳机子印象太深了,我记得有一次我把铁丝也就是天线连到了院里晾衣裳的粗铁丝,收听效果奇佳,声音一下大了很多,又正好听到“莫斯科广播电台,我们现在开始广播……”吓了我一跳。1996年我首次出国,俄罗斯远东第二大城市布拉戈维申斯克,一个黑龙江边漂亮的大学城,但是到了宾馆却让我大吃一惊。房间仄小,一张单人床,一套很小的桌椅,其他什么都没有,没有电视、电话、卫生间,没有拖鞋,没有牙刷,在一切都没有的情况下居然有一副耳机子,就挂在墙上!耳机子一下子把我拉回过去年代,想起自己当年听“敌台”情景。
“莫斯科广播电台,我们现在开始广播……”
1996年中国已发生了很大变化,不要说宾馆,就是各家各户也都是二十英寸的彩电,而这里的耳机子像停留在我们曾有的史前时期,曾有的车子营、永定门废品站的自由时期。我在房间听了好一会儿,只有一个台,永远是音乐,我真想在这儿听到:“莫斯科广播电台,我们现在开始广播……”
但是没有,是柴科夫斯基,老柴。
心静下来。
4. 冰
永定门外,有一处冰窖,总有三轮车从这儿往城里运冰。蹬三轮车非常吃力,一般车上要装四五块冰,死沉死沉的。有时冰上盖着黑麻袋片,有时盖了一半,一路走一路化,留下长长水渍。蹬三轮的人路上挥汗如雨,脖子上通常挂一条白毛巾,面红耳赤,脑门发亮,由于汗水的原因眼睛很黑,但眼白却很耀眼。冰运到京城各大菜市场副食店,那时副食商店没有冰柜,夏天的肉就靠这些冰镇着。
冰窖附近完全农村景象,除了黑色路面,两边是一望无际的麦田,茁壮的玉米、稻草人。几乎看不见村子,仿佛这一带就是冰窖区。路边分布一些高低不一的黄土墙、残垣断壁的土屋。没有门,只有门洞,每个门洞里面都有地下入口,三轮车从里面出来,一辆接一辆,一个夏天也不止。有时还有解放牌大卡车进入,拉出一大车冰,不知这么些冰拉向哪里,送往部队或有当兵站岗的大院?也像三轮车一样一路滴水。到二道河逮蛐蛐的我们路过这里会停下找些冰吃。别看上面残垣断壁,里面却如此巨大,完全是冰的世界,冰多了也有一种辉煌与震撼。特别是冰都处理过,有着人工痕迹,都被切割成统一大小,从下到上码放,每块冰都有一米见方。这里太凉爽了,里面的工人都穿着军大衣,我们则是小裤衩背心,一会儿就冻得不行。每次我们都是很快取些碎冰带到外面吃,不敢在里面多待。
这些冰来自哪儿?天然就在这地下?难道是冰矿?但当时我们想不到这些问题,我们太小了,一切对我们都是天然的无可置疑的存在。我们不知道以前的事,甚至也不知道当时的事,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北京还有个冰窖口胡同,知道了清代富察敦崇所著《燕京岁时记》上说:“当年周成主命凌人掌冰,岁十二月,敕令斩冰纳于凌阴。凌阴者今之冰窖也——藏冰之制始此。”指出西周时期周成王就已指定专业储冰官员于每年12月份制冰,取冰,将其切开,储于冰窖之中。又查到《诗经》中有云:“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
至少从最早的文字记载看,冰激凌起源于中国,前面提到周朝帝王为了消暑纳凉令人凿冰藏冰,消暑享受,到了唐朝已开始加糖入冰,长安街头已出现制售冰饮和冰食的商贩;宋代市场上冷食花样繁多,冰里已加水果或果汁;南宋已掌握用硝石放入冰水作为制冷剂,以奶为原料边搅拌边冷凝制作冰酪的方法。冰酪是现代冰激凌的最早起源,它的制作方法已经与现代冰激凌十分相似。公元13世纪马可·波罗把这种制造冰激凌的方法带回意大利,西方才有了冰激凌,逐步发展,流传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