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分 相伴

寻找Gobi 作者:[英] 迪恩·莱纳德(Dion Leonard) 著,张焕敏,魏璐菲 译


第五章 她

帐篷里太热了,整晚我几乎无法入睡,但当我第二天早上走出帐篷时,外面冷得我直打哆嗦。地面是湿的,前方的天山被低矮的乌云覆盖着,看样子肯定还会下雨。

离早上八点出发还有几分钟,我在队伍最前面的起跑线上坐了下来。昨天获得第三名后,我觉得自己属于这儿。

与昨天相比,人们已经没那么紧张了。尽管我尽力排除一切干扰,专注于接下来的挑战,但还是能听到他们之中一些人在笑。我知道我们要爬上一公里又一公里的山路,然后是一些危险的下坡。现在已经是2280米的海拔,我猜有些参赛者已经在缺氧中挣扎了。而今天的终点在海拔2743米,这会让比赛变得更加困难。

我的注意力被后面更多的笑声和欢呼声打断了。

“是那只狗!”

“太可爱了!”

我低头一看,还是昨天晚上那只狗。它站在我的脚边,盯着我鞋子上的亮黄色鳄鱼标。就这样,它愣了一会儿,不停地摇着尾巴。然后做了一件无比奇怪的事。它抬起头来,黑色的眼睛首先看向我的双腿,接着看向我穿着黄衬衫的上身,最后望向我的脸庞。它直视着我的眼睛,我无法把目光移开。

“你很可爱,”我低声说,“但如果你不打算被100个追着你跑的人踩踏,最好跑快点。”

我望了望四周,看是否有人会在比赛开始前把它带走。其他几个参赛者对上了我的目光,还微笑着对狗点点头,但是没有一个当地人或是工作人员注意到它。

“有人知道这只狗是谁的吗?”我问道,没人回答。他们正专注于赛前十秒钟的倒计时。

“九……八……七……”

我低下头。那只狗还站在我的脚边,只是现在它不再盯着我看,而是嗅着我鞋上的鳄鱼图案。

“你最好走开,小狗,否则你会被踩扁的。”

“六……五……四……”

“走开,”我说,想让它动一动,但并不管用。它顽皮地扑上来咬了一口鳄鱼标,然后跳回去,趴在地上,准备再次扑上来嗅一嗅,咬一咬。

比赛开始了,当我出发的时候,狗和我一起跑了起来。现在鳄鱼动起来了,这个游戏变得更有意思了,那只狗围着我的脚来回转,好像这是有史以来最有趣的游戏。

在我看来,如果这个有趣的时刻持续太久,可能会变得相当烦人。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自己被小狗绊倒而受伤。不过,我知道前面有一段很长的单人跑道,在那里想要超过一群慢跑者是非常困难的,所以我想保持目前这个速度,保持与领先者在一起的位置。

跑了400米后,我回头一看,发现狗不见了,松了一口气。可能它是回到营地的主人那里去了,我想。

赛道变窄了,我们进入了一段绵延几公里的平坦森林地带。我跑在第二位,落后于一个以前我从未见过的中国人几米的距离。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错过一个标记——那是一个CD盒大小的粉色纸方块,上面绑着一根细细的金属钉。它们很容易被发现,森林里每隔3到6米就有一个。

“嘿!”有几次他拐错了弯,直奔森林深处而去,我会大喊提醒他。等他追回来,然后再跟在他后面。我本可以让他自己去找方向,或者大声喊出我的警告,然后继续向前跑,但是极限赛跑者有特定的做事方式。如果我们要战胜某人,我们希望是因为自己更快更强,而不是耍了心计,或者在我们可以帮忙的时候拒绝提供帮助。毕竟,像我们这般如此消耗体力,每个人都会偶尔犯错。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需要别人帮助。

当小路开始向山上延伸时,森林逐渐消失了。我保持着每英里6分钟的速度,集中精力保持步伐短、脚步快的奔跑方式。我的身体还记得我和教练一起站在跑步机旁时,他为我设计的跑步节奏。一开始,他大喊着“1-2-3—1-2-3”的声音简直是一种折磨,经过几次这样一个小时的跑步训练,跑三分钟休息一分钟,我的腿终于适应了。如果想跑得快一点,并且不再感到疼痛,我别无选择,只能学习用这种方式跑步。

这时,我眼睛的余光看到有东西在动,便忍不住低头看了一下。又是那只狗。这次它对我鞋子上的鳄鱼不感兴趣了,而是似乎很高兴能在我身边小跑。

好奇怪,我想,它在这里做什么?

我继续向前朝着斜坡跑去。前面那个中国人已经和我拉开了一段距离,我听不见身后有人。只有我和狗,肩并肩,冲进了急转弯。

这条路被一条水沟阻断了,只有1米宽,我想也没想,大步跨过湍急的水流。

我感觉得到那只狗停了下来。它开始吠叫,然后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呜咽声。我没有回头看,我从来不在比赛中回头。相反,我保持着冷静,继续前进。据我所知,这只狗应该属于营地附近的某个人。这个小家伙今天锻炼得很好,骗到了一些参赛者的高热量食物,现在该回家了。

“当上帝分发大脑时,你以为他在分发奶昔,所以你要了一份稠的。”

妈妈以前总是这样对我说。我并不觉得这个笑话有多好笑,所以总是假装没听见。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当我15岁的时候,我告诉她自己要离开这个肮脏的地下室,搬去和一个朋友住,她几乎什么都没说。我想,既然我已经尽可能地只和朋友们待在一起——当我和妈妈在一起时,只有无休止地争吵,互相辱骂,就像拳击运动员赛前称重时一样——一点儿也不让人感到意外。事实上,这可能是一种解脱。

我搬去和一个叫迪翁的人一起住。“迪恩和迪翁?”当迪翁介绍我时,经营这家青年旅馆的女人问道,“你是在开玩笑吧?”

“没有,”迪翁说,“是真的。”

她哼了一声,咕哝着走开了,“随便吧。”

迪翁比我大一岁,早就不上学了,他以前是一名瓦匠学徒。

他在家里也有自己的烦恼:对他漠不关心的妈妈和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女儿身上的继父——迪翁同父异母的妹妹。

虽然我们最终都从家里的争斗中解脱出来,但我们都对旅行社的生活不太感兴趣。这里的墙像纸一样薄,其他住户都比我们年长,我们总是处在惊吓之中。他们之中有无家可归的人、旅行者,还有醉汉。放在公共区域的食物总会被偷走,几乎每个晚上,整个旅社都会被打斗声吵醒。

当我还在学校的时候,我也做了一份给伺服系统加油的兼职工作,赚了一些钱,但这远远不够,我不得不靠迪翁来帮助弥补每周的亏空。

我只是勉强赶上学校的学习进度,但说实话,没有一个老师关心我住在哪里,以及我如何应对离家后的生活。事实上,我想他们甚至不知道我的新生活,而我也乐于保持现状。我总是尴尬地回到旅店,试图对同学们隐瞒这些,他们都拥有完美、充满爱的家庭。

迪翁是那种能把鸟儿从树上引诱下来的人。我们会在周五或周六晚上溜进酒吧,喝几杯啤酒,试着和一些女孩搭讪。我会让迪翁和她们聊天跳舞。在那个年代,像我这样生长于城镇里的澳洲小伙子是不跳舞的。不可避免的是,当迪翁最后从舞池里出来的时候,他总会受到辱骂,甚至是拳打脚踢,而他只是一笑置之。

一个周日的下午,我们正躺在铺位上消磨时间,突然听到外面走廊里有人在喊迪翁的名字,说要杀了他,因为他和自己的女朋友上床了。

我们俩都僵住了。我盯着迪翁,他第一次真正地为自己的生命感到担忧。我们在旅社居住的时候,一直试图表现得很强硬,但毕竟我们只是孩子——那一刻真的很害怕自己的头被人踢打。幸运的是,外面的人不知道我们住哪个房间,他们在走廊里走来走去,最后终于离开了。但这足以震慑到我们,要尽快搬出旅社才行。

“大饭店”离旅社只有一步之遥,其实这里根本算不上什么酒店,只是一家酒吧,顶层有几间可供出租的房间。那里没有瘾君子、酒鬼和流浪汉,而是一些铁路或当地肉制品工厂工人的家。其中有个人是前职业台球选手,他曾经打败过全国冠军,但却把自己的天赋都用来喝酒了。还有一个旅行者,他把钱花光了,就决定把这里作为自己的家。我很喜欢听他说话。“任何地方都可以,”他说,“只要你能够接受它的缺点。”

我在大饭店比在旅社更快乐。我喜欢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他们选择了自己的命运,并且很快乐,即使这意味着没有完美的妻子、房子和家庭。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很自由,这也是多年来第一次,我觉得妈妈说的我是无用且不受欢迎的,是一个错误的产物,可能不一定是真的。

也许我应该学会遗忘。

我跑到水沟6米开外的地方,狗的吠叫声和呜咽声一直在持续,然后便是一片寂静。有那么一瞬间,我希望那只狗没有掉进水里,但还没等我多想,身边就出现了一道熟悉的棕色闪光。狗又来到了我的身边。

你可真是个意志坚定的小东西,不是吗?

不久,随着气温下降,跑道变得更陡了。寒冷的空气使我的脸和手指变得麻木,但我却在出汗。不断上升的高度使我感到呼吸急促,有点头晕。如果我想在上坡时持续不停的话,就必须比平时更加努力。

我讨厌在山地跑步。尽管我住在爱丁堡,四周环绕着风景秀丽的苏格兰高地,但只要有可能,我还是会尽量避免跑到外面或山上,尤其是在潮湿、寒冷和刮风的时候。但如果是在43度高温烘烤的沙漠,我就会像其他跑步者一样快乐。

我放慢了步伐,因为向前的每一步都变成了战斗。四周都是雪,有一段路甚至是沿着冰川前行的。我猜想在这么高的地方一定有一些非常壮观的景色,但我也庆幸云层很低,除了一堵厚厚的灰色雾墙,什么也看不见。它给人一种超现实的感觉,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结束这一切。

打卡点终于出现了,我能听到人们像往常一样发出鼓励的呐喊。

他们一看见那只狗,就喊得更大声了。

“那只狗又来了!”

我几乎把身边的小家伙给忘了。在我艰难地在山路上跑的时候,那只狗一直跟在我后面,蹦蹦跳跳地跑着,仿佛在如此高的海拔奔跑是世界上最轻松的事情。

一旦跑进打卡点,就会面临一系列常见的提问,包括我的感觉如何,以及是否一直在补水。打卡点的设立是为了让运动员们有机会灌满水瓶,同时也便于赛事组检查,以确保我们能够继续比赛。

然而,这一次,小狗比我更受关注。当这只狗在打卡点的帐篷里嗅来嗅去时,几名志愿者拍下了一些照片。当我将瓶子装满水,走出帐篷,准备继续比赛时,有一半的人以为它不会再跟随我,而是去找其他更好的“饭票”了。

但是当我和鞋上的黄色鳄鱼开始奔跑时,那只狗立刻就跟了上来。

如果说跑到山顶很艰难,那么下山就是另一种独特的痛苦。超过8公里的下山之路,是一条布满岩石和松散石块的小路。这对关节的损害很大,但像其他的跑步者一样,如果我不是百分之百的尽力在跑,就会被后面的人赶超。

而事实就是这样。我感到行动迟缓,下山的时候很难以最快的速度奔跑。很快,汤米就从我身边超了过去,紧接着是朱利安,那个罗马尼亚人。

我对自己在上山时太过耗力感到恼火。这是个低级失误,那种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的错误。

我赶紧停止对自己的恼火,因为生气可能会导致我犯另一个低级失误。有段时间,我会被自己犯的错误困扰。在短短几公里的赛程中,挫折感会越来越强烈,直到我对比赛失去了兴趣,放弃比赛为止。

我试着把注意力分散在周围的景色上。从山上下来的时候,我看到前面像是有一个巨大的湖,在灰色的天空下伸展开来,又宽又黑。但当我靠近时,就发现那根本不是一个湖,而是一大片黑色的沙砾。

当道路变得平坦时,我稳定地以每英里6.5分钟的速度前进,冲过了最后一个打卡点,但是没有停下来喝水。我看到汤米、曾(之前遇到的那名中国人)和朱利安在前面,并且发现他们并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拉开差距。他们之间的竞争几近白热化,离终点只有不到1.6公里了,我根本追不上他们。但我并不是很在意,现在的感觉很好,我的腿没有任何疼痛的迹象。每当一名运动员冲过终点线时,我都能听到鼓声。我知道,以第四名的成绩结束今天的比赛,足以让我保持在总成绩第三的位置。

就像今天的每个打卡点一样,这只狗在比赛结束时也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人们都在拍照和录像,为这只棕色的小狗冲过终点线而欢呼。这只狗似乎很享受被关注的感觉,我敢发誓它是在和大家玩耍,并且尾巴摇得更欢了。

汤米比我早一两分钟结束比赛,他也加入了鼓掌的行列。“是那只狗,伙计!它一整天都在跟着你!”

“它喝水了吗?”一个志愿者问。

“我不知道,”我说,“也许它在路上喝了一些小溪里的水。”我觉得有点不好受,我不喜欢它又渴又饿的样子。

有人找到了一个小水桶,给狗倒了一些水。它贪婪地舔着,显然很渴。

我往后退了一步,想把狗留在那里,离人群远一点。又一次,我想,它可能会跑开,去找别人跟着。但它没有,一喝完水,它就抬起头来,盯着我鞋子上的黄色鳄鱼,小跑到我身边。

无论我走到哪儿,它都慢慢地跟着。

帐篷里很热,我很高兴可怕的高山寒气被留在了山上。从现在开始,比赛的重点将是如何应对高温,而不是在寒冷中挣扎。从明天起,我们将进入戈壁沙漠。我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我刚在帐篷里坐下,那只狗就蜷缩在了我旁边——而我开始考虑细菌和疾病的问题了。在长达一周的比赛中,尽可能地保持清洁是至关重要的,因为没有淋浴或洗手盆,人们很容易因为接触东西而生病。

那只狗正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就像早上一样。离下午六点半的晚饭时间还有几个小时,所以我拿出了一包坚果和干肉条。那只狗死死地盯着我。

嘴里正叼着一块肉干的我突然想到,这只狗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它跑完了马拉松比赛中最艰难的部分,但它并没有试图乞求或偷吃我面前的食物。

“给你,”我说着,把一半肉干扔到面前的防水布上,直觉告诉我,不能冒险用手喂它。狗嚼了嚼肉干,吞了下去,然后转了几圈,躺了下来。没过几秒,它就打起鼾来,然后抽搐着,伴随着呜咽声越睡越深。

我一觉醒来,听到一些人像小学生一样正轻声细语地交谈。

“啊,好可爱啊!”

“那不是昨晚的那只狗吗?你听说她整天跟着他吗?”

她?这只狗整天跟着我跑,但我从来没有想过它的性别问题。

我睁开了眼睛。那只狗直直地盯着我,比我想象的还要深沉。我确认了一下,他们说的没错,它是母的。

“是的,”我对理查德和其他人说道,“她一整天都陪着我,就好像她身上装了一个小马达。”

有些人喂她吃东西,她又一次接受了别人给她的任何恩赐,而且表现得很温柔。她好像知道自己在这里得到了很好的待遇,她需要表现得更好一点。

我告诉那些家伙,我一直在想她是从哪儿来的,我猜她一定是属于我们前一天晚上住过的蒙古包的主人。

“我不这么认为,”理查德说,“我听到其他一些参赛者说她昨天和他们一起去沙丘了。”

这意味着她在这两天里跑了将近80公里。我吓了一跳。

这也意味着她不属于前一个营地的人,也不属于任何一个比赛工作人员。

“你知道你现在应该做什么了吧,对吗?”理查德说。

“什么?”

“你得给她起个名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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