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看了《黑将军》以后
好的剧本,不论是希腊古代的悲剧,莫利庵的趣剧,莎士比亚的史剧,伊卜生的社会剧,都是高品的艺术。好戏要好艺员来演,要不然原著作的意义与价值与效用,就不能充分显出。出一个真诗人不容易,出一个真好戏子也不容易。戏子做得好的时候,真能在台上神化剧中的情节,真能充分的发挥剧本里应有尽有的意味,也许有时还加入他个人人格的贡献,他便是个创造的艺术家,他的演术便能独立的要求艺术的品评,他便是编剧者最深的知己。莎士比亚,我们只有一个;在台上解释莎士比亚的真艺术家也不常有,更不多有。譬如Henry Irving(欧文亨利)便是莎翁的三百年来难得的一个知己,他是戏台上的天才,入化境的艺术家。他扮演海姆雷德,便是莎士比亚想像中的海姆雷德,真的活现的丹麦王子。他扮夏洛克,便是莎翁想像中的夏洛克,真的活现的犹太老。我们常听人说老谭唱碰碑,便是个真老舍公,唱卖马,便是个活现潦倒的秦二爷,黄三去曹操,真是人人想像中的真阿瞒,这就是他们的扮演凭着艺术的天才能入化境,能给人一个艺术化的真的印象。老谭,杨小楼,乃至于梅兰芳,在旧戏范围之内,不能说不是很难得的艺术家。我们戏剧价值不高的理由,在于剧本材料之不高,我们至多有几个玩世不恭的狄卡唐脱的元曲字,而从没有智力无边的萧伯讷,从没有个理想高超的席勒,不要说葛德,莎士比亚,或是希腊的老前辈了。
所以我虽则不否认中国的戏剧,不论昆曲皮黄,犹之中国的音乐与画,是艺术,而且有时是很精的艺术,我却不能不抱怨我国艺术范围之浅之狭。我是认定了艺术一定从真丰富的生命里自然地流出来或是强迫地榨出来的,所以我看了现在艺术的浅薄无聊,益发认定了艺术的问题,就是生命的问题。艺术与生命是互为因果的。承古圣贤的恩典,把生命的大海用礼教的大幔子障住了,却用伦常的手指,点给我们看一个平波无浪的小潭,说这就是生命的全部,这就是我们智力可以合法游泳的界限,也就是我们创造本能可以活动的边沿。结果是八股文章,姨太太,冬烘头脑,“三六”调,七律诗……一面浅薄的生命,产生了浅薄的艺术,反过来浅薄的艺术,又限制了创造的意境,掩塞了生命强烈的冲动。
在戏剧里,不错,我们有很俏皮的趣剧,情节串插,有时我看比欧美的结构更有趣些,但如葛德说的一民族能表现天下最集中的仪式,是悲剧,我们的悲剧却在那里?
悲剧不仅是不团的爱史,不仅是全台上都横满死尸的戏情,不仅是妻儿被强盗抢去的悲伤,不仅是做了一辈子老童生的凄惨;这些和相类的情节,我们可以承认都含有些悲剧的味儿,但不是艺术上的悲剧。
真粹的悲剧是表现生命本质里所蕴伏的矛盾现象冲突之艺术。心灵与肉体之冲突,理想与现实之冲突,先天的烈情与后天的责任与必要之冲突,冷酷的智力与热奋的冲动之冲突,意志与运命之冲突,这些才是真纯悲剧的材料。生活的外象只是内心的理想不完全的符号。所以真悲剧奏演的场地,不仅在事实可寻可按的外界,而是在深奥无底的人的灵府里。要使啮噬,搅扰,烧烙,撕裂,磨毁,人的灵魂的纤维之事实经过,真实地化成文字,编为戏剧,那便是艺术,那便是悲剧的艺术化。(我并不是在下悲剧的定义,我只在略说悲剧组成的主要原则。)
一般的中国人,和平习惯成性,调和敷衍苟且习惯成性的民族,根本上就懂不得悲剧的意义与价值,因为一则他们在生活里从没有过依稀仿佛的经验,二则我们从没有出过悲剧的大诗人,从没有人曾经深入灵府里最秘奥最可怕亦最伟大的境界去探过险,向来用文艺的方法记载他希有的经验。用一山水的比喻,我们现有较为有价值的悲剧,说得最好也无非是一个西湖;小小的山,小小的水,小小的亭台楼阁;这也未尝不是精品,但有谁,除了从不会见过世面的江浙人,敢说西湖是世上唯一的名胜,可以代表所有山水的变化。中国的艺术,也一样的,除了从没有开过眼的爱国志士,谁敢说便是人间最高的艺术,就可以代表所有艺术的深浅。我们在艺术界里,都只是看惯了西湖和城隍山的人,平常就很难想像到泰岳的庄严,阿尔伯斯的雄丽,等等。我们只能领略和风丽日,浅水清波的情味,而不能体会绝海大洋,惊浪洪涛的意趣,平常又是娇养惯了的,禁不起风险,就使有时面对着宇宙的大观,也只会瑟瑟的嚷头痛脚冷,再也不能放怀欣赏。
所以我们就是有机会遇见真伟大的艺术,我们也不会认识的;我们就是看了烈情的悲剧,我们也很难同情的。我们如其要眼界进步,如其要艺术的同情心扩大,第一个条件就在打破浅陋的成见;成见都是浅陋的,都应该打破的。
《黑将军》或《奥赛洛》便是全世间最有名的悲剧之一,作者是莎士比亚,大家知道的,但莎士比亚生前不过是个自编自演的戏子,如今何以被尊为人类历史上最大诗人之一;他当初在衣力刹白女皇时代点火把的“露天草台”上演的,娱乐一般出三两个铜子没有座位站着看的群众的戏,何以现在被尊为人类的宝库里最精之一部?何以他一生事迹不传,如今千百个的学者还在聚讼他究竟是否“莎士比亚”的作者,会得是欧洲文化打底的一个大天才?我们东方与欧西交通的年数已经不少,从他们学得花样,也已经够多,但何以我们对于欧西文化的本体始终没有相当的认识,何以我们只见他们的糟粕,却从不过问他们的真精华?莎士比亚,葛德,我们至多给他们一个滥用的徽号,至多称他们为诗人,为文豪。但一般人心目中的诗人文豪,非但不能概摄他们伟大的人格,实际上是一种亵渎的比称。我们的诗人做的是什么诗,我们的文豪做的是什么文,性质,动机,艺术,造诣各各不同,如何可以并论呢?
我们了解莎士比亚的程度,(可怜!)止于“文豪”林琴南的吟边燕语,只知道了那几段故事——又只是糟粕。莎士比亚之所以为莎士比亚,其所以为伟大的艺术家,而不仅是编故事的作者,我们根本没有知道。我们也许不敢否认莎士比亚是伟大的,但却从不认识,因为从不曾感觉,他伟大在那里,最近我们方听见有了翻了《海姆雷德》的原文,好否不论,就只翻译莎士比亚的事实已是很难得的了。
平常学校里听见也有读莎士比亚的,但最普通用的是几篇趣剧,例如 Merchant of Venice,The Taming of the Shrew,The Comedy of Errors,etc.而莎士比亚最当行出色的四大悲剧Hamlet,Othello,Macbeth,King Lear,读的人却很少,也许为比较的难读一点。但要知道凡是值得一读的东西,决不是可以随便容易取得的:成绩与工夫总是正比例的。你若然问有知识的英国人,英文应该念什么,他总是保荐莎士比亚与米尔顿,犹之要研究中文总离不了庄子与司马迁;要知道水,总不能不研究海一样的理由。
但莎士比亚的戏,虽是文学里最颠扑不破的杰作,同时也是戏台上最颠扑不破的杰作。最好是先念了书上的戏,再看台上的戏,回来再读书上的戏,再看再读,再读再看,若然你读时认真,又有机会看好戏,那时真可以希望了解莎士比亚了。但在中国那里有这种机会,就是偶尔学校里排演一二趣剧,其成绩至多也不过把戏里的故事讲个明白。学校里教莎士比亚的教师也不少,但如其你去问他莎士比亚的好处在那里,恐怕十个里有九个瞪着眼说不出来,或是拿几句不着边际的套话来搪塞。
但莎士比亚是的确值得一懂的。放着最高等的文学不去研究,放着最纯粹的艺术不去寻味,倒反而费了光阴去上无聊批评家的当,讲什么主义,论什么潮流,除了标题浅识以外,什么也认不出,鱼目就是珍珠,珍珠就是鱼目,一样的费精力,偏喜欢咬嚼未入流的作品,这真是何苦来呢?
虽则我们很难实现政治或经济的国际主义,但文学与美术,也是人类共同的产业,文艺的国际主义是不容疑问了。人总是人,人道总是人道,制度言语习俗的区别,掩没不了人类底共同的原则。所以莎士比亚,不仅是英国人的,莫利庵不仅是法国人的,而是各民族所共有的。英美各国这一时尽在讲李白白居易,我们却从不曾认真的研究过莎士比亚与米尔顿,这不是我们甘心吃亏吗?
所以这一次我见了《奥赛洛》电影的广告,而且是德国人演的,我就很喜欢;以为到底我们可以看一次名剧了,虽则是有影无声的电戏,我也去看了,而且那天是冒了雨去的。结果是一百二十分的失望。在大雨里饱受了一肚子气回家。后来愈想气愈大,所以忍不住做了这篇不整齐的文字来发泄我的气。
第一我就疑问电影可以演认真的作品。电影可以布戏台上不能布的戏剧,可以演出复杂的情节,但因少了声的原则,结果只可在表情做工上加倍的下工夫,往往至于“过火”。最近各国的影戏,为宣传文化起见,很起劲排演大家的名著,这趋向当然比专演谋财害命和奸捉奸的滥调,或是替国家主义的政府当宣传机关,较为有出息些。譬如史谛文孙,狄更司的小说,伊卜生的戏,最近John Drinkwater的《林肯》,大仲马的《三剑客》,莎士比亚的《奥赛洛》,也都上了影片。原来有版权不容易排演的戏,现在就是远东各国,也可以从电帘上“慰情聊胜无”了,这不能说不是件应该奖励的事。
但据我个人经验,影摄名作的成绩其实不能说好,有时简直支离窜变得不成东西,很少可使人满意的代表原作的身份。譬如Dr.Jakyl and Hyde,虽则因为 John Barrymore(美国最有名的艺员)的缘故还可以看得,但原书似是似非引人入胜的好处,全让影片只能明写不能暗表的缺陷把西洋镜开头就拆破了。再譬如伊卜生的《娜拉》(Nora)全剧最精的一段,就在末了突如其来的二段“正经话”,康白尔夫人(Mrs Patrick Campbell)演此剧之所以得名,正在她能充分的解释那段话的力量与意义,她体会入微谈话的音节便是魔力,不但剧中的丈夫不知所答,就是看戏人的心里,也只是充满了最强烈的同情。最后楼下嘭的一声门响——她真去了!——更是在画成了飞得的龙上,点了一点神极灵极的睛。但在影片上,那段精神贯注的谈话,只变了三两节札出来的说明,那门也关而不响,结果全剧的神韵就乏。再譬如大仲马的《三剑客》。本是一篇很有历史价值认真的小说,一上影片我们却已见一个外江派武生的Douglas Fairbanks乱冲乱跳,再也看不出一些大仲马的手笔与文学的结构;原来高等的艺术如今一变而为全武行的一个大顽笑。又如 George Meredith的Diana of the Crossway更演得荒谬不成话了。
大概原作的意义愈深,结构的艺术愈精,电影公司也就愈没有办法。
概括起来,电影演名著所以失败的原因,有下列几种:——
一,作品多避直写明写,电影却不能不直白地叙述——原作结构的匠心因之掩没。
二,电影急于将故事说明(看客只求浅而易见),致使应详处裁略,应略处衍长。
三,戏剧止是声色:电影无色尚可以想象会意,但哑巴的影子,终是无法补救的缺陷。
四,电影总是贸利主义,只是迎合群众;群众只是庸俗,懂不得艺术;所以娱乐他们的片子,无论原作如何有价值,总只是文艺的骸骨,不是精华。
假如电影所演止于《黄金岛》、《鲁滨孙》一类片子,即使不甚满意,总还不至于大谬不然。但他们有时竟来尝试最难讨好的真名著,例如《奥赛洛》,又不经相当的批评与校按,结果一定是大糟而特糟。承认了电影的有限的可能性,单是减损原作的光彩我们可以原谅;单是变换结构,也可以原谅;不能充分发挥原作的本旨,也可以原谅;但如缺乏相当知识与制力而不能了解,甚至于误解原作的意义,却只为投机贸利起见,勉强排演,结果只是亵渎了作者,糟蹋了作品,欺哄了不识不知的群众——那我们为维持文艺尊严起见,决不能随便照准。这次开明演的《黑将军》便是件应受裁制的罪案。那一班蠢德国人简直亵渎了莎士比亚,糟蹋了《奥赛洛》,还给了急于看莎士比亚名剧的学生们,一个最背谬的印象,全让冤了!
我现在先把那影片所给我们的印象,简单的说一说,然后希望把那原剧的本意乘便一讲。但我最高的希望却在引起读者对于莎士比亚原著的兴趣,自己去仔细的研究,再来印证我这篇里粗简的批评。
《奥赛洛》里的主角除了奥赛洛,就只Iago(挨各),我们看了《黑将军》以后,对于这两主角所得的印象大概如此:
奥赛洛像今非洲的黑人(其实并不是),长得又丑又蠢,看中了代思代蒙娜(Desdemona),硬把她抢去了成婚,引起了挨各的妒意,做成圈套想把他们一起害死。
奥赛洛,照影片上看来,只是个蠢物,残忍,轻信,莽撞。他扼死代思代蒙娜,只使我们联想起近年来的“大帅”们,一样的蠢,一样的丑,一样的残忍莽撞,仿佛他们的三妻四妾中有了外遇的嫌疑,他们再也不问个仔细,一把拿人来挤死了再说。
挨各像个神通广大闹天宫的猴子,东跳西窜,上自奥赛洛下至那可怜的罗特立各(Roderlgo),都是他掌心里的泥丸,随他任意的抛掷。
全剧的印象,只是个“不真”。原来是庄严的悲剧,如今却变成了流血的谐剧,原来奥赛洛是主人公,为全剧的中心,如今却只见捣乱的挨各——如其罗特立各是人——可怜的傻子(a pitiable fool),奥赛洛看来只是他堂房的弟兄,只是个大傻子了(a huge fool)。
全剧只是原作的滑稽化,悲剧的意味与价值全没有了。统看起来,除了那片子里的奇蠢的德国人本不配演莎士比亚以外,没有几个排演上的大错误。
(一)原剧的情节程序窜改得太不成样子。
(二)为招引看客的好笑,把不重要的部分任意拉长,穿插了许多无意识的开玩笑(譬如罗特立各躲在酒桶里),再加之全剧精彩所在不能充分表现,致使剧情失其平衡,悲剧演成玩笑剧。
关于窜改剧情,我此地只能约略的支出几点。
第一幕黑将军朝见是添出来的,并且奥赛洛与代思代蒙娜并不是那样粗促的会面,那样的强抢。
奥赛洛非但与代思代蒙娜早已相识,并且也很为她父亲所爱,常请到家去讲他一生非常的事业,倒是代思代蒙娜崇拜英雄倾心相许,这是她自己的话:
I saw Othello’s visage in his mind,
And to hi honors and his valiant parts
Did I my soul and fortunes Consecrate.
原文Act I scene 3
还有奥赛洛的那篇慷慨的演说,“Her father love thee……”以及Act III Sc.3的话都证明他们是两情相得的自由结婚。而电影公司单凭罗特立各妒疯了的话,编作半路强抢,真是荒谬。若然代思代蒙娜,照影片所演,只在朝会时和他一面,又被他强抢了去,就肯心悦诚服的和他结婚,那不是太不近情理了。假使实事是如此,代思代蒙娜便是个没有品格的女子。而原剧的本意,正在他们相互情爱之真,不但奥赛洛真的爱她,她也最诚挚的爱他,但看她受了无端的委曲,还是绝无丝毫怨艾(参看ActⅣSc.2),唯其两面的情都是真而且纯的,所以因奸人播弄而发生的悲剧,方是真而且纯的悲剧,方能从恐怖与怜悯的情绪里引起想像的同情。
第二个任意窜改的例,就是那块手帕的。手帕是造成这悲剧很重要的一个关键;从前十七世纪有个批评莎士比亚的人Thomas Kymer他嘲笑《奥赛洛》这戏,说只是出“手帕的悲剧”(Tragedy of the handkerchief)。奥赛洛在先听了挨各的谮讽,总只是将信将疑的,后来他亲眼看见他给代思代蒙娜的那块手帕在喀西乌(Cassio)手里——一个亲眼看见的铁证——方才认真的怀疑他妻子的靠不住。莎士比亚借用这手帕的关键明知道是抄一条戏剧上必要(dramatic necessity)的险路,所以他聚精会神一步步很当心的走,方才勉强走通了。我现在把原文里的程序说一说。
代思代蒙娜受了她丈夫给她的定情帕以后,一天到晚只放在她自己身上,并不是像影片里的随便放在衣箱里,让阿米拉(Emilia)去掌管。参看原文第三幕第三景阿米拉的话:
Emil:I am glad l have found this napkin…… She loves the token, …That she reserves it evenmore about her, to kiss and talk to……
后来她为拿出那帕子来替奥赛洛裹头痛,无意中掉落了,方才被阿米拉拾得的(第三幕第三景),电影里却把这段删了而改为阿米拉整理衣箱时挨各突然来抢去此帕。
再下去电影里改得更离奇了。奥赛洛妒昏了在做梦,滚下床来,挨各进来拿出那帕子替他揩汗,故意让他看见诘问,他说是从喀西乌处拾得的。
这一段情节完全是电影公司的,不是莎士比亚的。照原文是挨各从他的妻阿米拉(电影里作为代思代蒙娜的侍婢,又不说明是挨各的妻,皆谬)那里抢得了那块帕子,他就放在喀西乌的房里使他拾得。后来喀西乌拿拾得的帕子交给他相识的一个女人Bianca——电影里不曾露面——叫她照样做一块。挨各一面先对奥赛洛说他见那块手帕在喀西乌那里,一面又设法叫奥赛洛偷听他自己和喀西乌的谈话。他对着喀西乌,就提起他的女人皮恩加,却只是隐隐吐吐的使躲着的奥赛洛听了以为所讲的就是他的妻子代恩代蒙娜。一面他正听得愤火中烧,又见皮恩加进来手里拿着那块帕子,硬说是喀西乌新情人的赠品,不肯照样仿做。
奥赛洛亲耳听得,亲眼看到代思代蒙娜不忠的证据,方才完全中了挨各的诬毒,立定主意杀人泄愤。他原来并不是疑妒成性的人,代思代蒙娜再三替他辩,挨各也明知道,他自己临死也说:
…… One not easily jealous, but,
being wrought, perplexed in the extreme ……
挨各所以层云累雾的布了好几重迷阵,方才把这Constant, noble, loving nature的性灵抹杀,却惹起了他无明的妒焰仇火。所以第三幕挨各进谮的一幕,要有真好艺员演奥赛洛时——例如以演奥赛洛最著名的意大利人Salviui,或是现在伦敦的Matheson Lang——那时我们方能充分的佩服莎翁出神入化的匠心艺术,不仅从他灵魂底里发出来烈情的大爆动,就是因挨各极巧的浸润所引起内心前波折澜纹,也一一在他的神情声容里极细致地表出。海慈立德(William Hazllit)是最大莎士比亚评衡家之一,他的话真值得一听——
奥赛洛的本性是高尚,坦率,温和,大量的;但他也是个烈性人,他的血可以滚沸到极点;所以他只要相信自己受了欺,他就火山爆裂似的再也没有顾虑,只是用极端的办法来发泄他的悲愤。莎士比亚的艺才,在于将这原来坦率高尚的本性,经迅疾而亦渐进的过渡,转入无有退步的极端,从琐细的事实里急渐直上的引起猖獗的暴情,描画灵府里爱与恨最深刻的冲突,慈和与愤怨,嫉妒与怜悯的冲突,展露人性中的强点与弱点,揉合高粹的思想与骤遭奇祸的痛感,解放心府里潜伏着的种种强烈的冲动,把他们一起和杂在那深刻高尚烈情的狂澜之中,猖獗而庄严,“滔滔的前涌直抵泼洛彭敌克、更没有退潮的预兆”,莎士比亚的天才,他总摄人的心灵之天才与势力,在这一段里可算最踌躇满志的施展了。他不仅单独的写出品性与烈情,他难能的地方在于拼合品性的研究与烈情的表现,在于用最高粹的艺术,调和自然的外象与深奥的内工,惨酷痛苦剧烈的表情与强自抑制忍痛的痕迹……
但电影里差不多把这最吃紧的一幕,整体的删了(也许其实因为电影没有法子做),结果看客所得的印象与原作的本意却得一个相反。
因为莎士比亚构成这悲剧背景的匠心,一起让抹煞了,我们当然既看不出奥赛洛那品格之伟大高尚,只能断定他是个莽撞轻信的大傻瓜;既看不出这悲剧造成逐步逼紧,不可免的原则,当然不能感觉这悲剧所表现的情绪之真;既没有受深切的感动,当然只觉得处处漏洞的穿插之可笑;既看不出剧之所以为悲的实在,当然只能看作一出大流血的玩笑剧。
总之全剧被删改得几于不可认识原有的精神不必说,就是情节的脉络也被生生的割残,这分明不是莎士比亚而他们偏要利用莎士比亚之名来骗我们的时间与钱,岂不是诈欺取财,应受刑事审判?
这类贸利投机的片子,本来不值得使着大劲来批评,但为借此机会也许可以引起一部分认真爱文艺的人研究莎士比亚的杰作,我也就不厌烦琐,零零碎碎的说上了一大篇。我原来想乘便把这戏里的几个人物,分析的研究一下,但转想念过原文的人已经不多,对于莎士比亚戏剧的艺术有特别兴趣的人更少,恐怕详细的研究只是劳而无功的事业,且等下次再适当些的机会罢。
四月三日
(原载1923年4月11—14日《晨报副刊》)
我们看戏看的是什么
有时候菩萨也会生气的,不要说肉体的人。西滢是个不容易生气的人,但他在这篇文章里分明是生气了。他的气是有出息的,要不然我们哪里看得到这篇锋利谐诙的批评文章?
我很觉得惭愧,因为我自己和我的朋友那晚在新明瞻仰《娜拉》的,也是没有等戏完就“戴帽子披围巾走的看客”,所以,照仁陀芳信两先生的见解,也是“不配看有价值戏”,不懂得艺术的名著,“脑筋里没有人格两个字”一类的可怜虫。我自己很抱歉不会仔细拜读两先生的大文,所以也不会生气,但我的友人却看到了文字,也动了一点小气,也曾经愤愤的对我说要我也出来插几句嘴。我当时实在因为心里没有一点子气,所以到如今还是无气可出。今天西滢的文章果然出现了,他原来想不发表的,这次的付印大半还是我的擅主,我以为这篇文章,除了答辩以外,本身很有趣味,他的笔锋虽则在嘲讽的液体浸透了的,但他抬高评衡标准与纠正纯凭主观骂人者的用意,平心静气的读者当然看得出来。
他说“戏剧的根本作用在于使人愉快”,这话是极有意味的。艺术,不论那一种,最明显的特点,就在作品自身能创造一整个的境界,不论他的经程手段如何。有艺术感觉性的人看了高等的艺术,就能在他自己的想像中实现造艺者的境界。那时他所感觉的只是审美的愉快(Aesthetic Joy),这便是艺术神秘的效用。易卜生那戏不朽的价值,不在他的道德观念,不在他解放不解放,人格不人格;《娜拉》之所以不朽是在他的艺术主义等,只是一种风尚,一种时髦,发生容易,消灭也容易,只有艺术家在作品里实现的心灵才是不可或不容易磨灭的,犹之我们真纯的审美的情绪也是生命里最不易磨灭的经验。我觉得现在的时代,只是深染了主义毒观念毒,却把艺术之所以为艺术的道理绝不愿管。所以如其看了《娜拉》那戏所得的只是道德的教训,只是人格不人格,解放不解放,我们也许看到了戏里的主义,却不会看出主义里实现的戏(艺术)。主义都是浅薄的,至多只是艺术的材料;若然他专为主义而编戏他便是个doctrinaire,不是个艺术家。看戏的人若然只看主义,他们也就配看melodrama,不曾领会到艺术的妙处。
所以我应该要求的是——
戏的最先最后的条件是戏,一种特殊的艺式,不是东牛西马不相干的东西;我们批评戏最先最后的标准也只是当作戏,不是当作什么宣传主义的机关。
这是个艺术上很大的问题,就是艺质与艺式的关系,我此时不及研究了。
我那晚去看《娜拉》,老实说也很有盼望,和西滢一样的心理。并且事前就存心做一篇评衡文字:绝对不会预料到后来实际上必不得已不等戏完动身就走的“悲剧”。我就也没有动笔,因为实在是无话可说,现在既然西滢做了一长篇的文章我又硬拿他来发表了,我觉得有不得不附几句话在后面的责任。我最后一句话是要预先劝被西滢批评着的诸君,不要闹意气,彼此都是同志,共同维持艺术的尊严与正义,是我们唯一的责任,此外什么事我们都不妨相让的。
(原载1923年5月24日《晨报副刊》)
雨后虹
我记得儿时在家塾中读书,最爱夏天的打阵。塾前是一个方形铺石的“天井”,其中有石砌的金鱼潭,周围杂生花草,几个积水的大缸,几盆应时的鲜花——这是我们的“大花园”。南边的夏天下午,蒸热得厉害,全靠傍晚一阵雷雨,来驱散暑气。黄昏时满天星出,凉风透院,我常常袒胸洗足和姊嫂兄弟婢仆杂坐在门口“风头里”,随便谈笑,随便歌唱,算是绝大的快乐。但在白天不论天热得连气都转不过来,可怜的“读书官官”们,还是照常临帖习字,高喊着“黄鸟黄鸟”,“不亦说乎”;虽则手里一把大蒲扇,不住地掮动,满须满腋的汗,依旧蒸炉似的透发,先生亦还是照常抽他的大烟,哼他的《清平乐府》。在这样烦溽的时候,对面四丈高白墙上的日影忽然隐息,清朗的天上忽然满布了乌云,花园里的水缸盆景也沉静暗淡,仿佛等候什么重大的消息,书房里的光线也渐渐减淡,直到先生榻上那只烟灯,原来只像一燐鬼火,大放光明,满屋子里的书桌,墙上的字画,天花板上挂的方玻璃灯,都像变了形,怪可怕的。突然一股尖劲的凉风,穿透了重闷的空气,从窗外吹进房来,吹得我们毛骨悚然,满身腻烦的汗,几乎结冰,这感觉又痛快又难过。但我们那时的注意,却不在身体上,而在这凶兆预告的大变,我们新学得的什么:洪水泛滥,混沌,天翻地覆,皇天震怒,等等字句,立刻在我们小脑子的内库里跳了出来,益发引起孩子们:只望烟头起的本性。我们在这阴迷的时刻,往往相顾悍然,热性放开,大噪狂读,身子也狂摇得连生机都磔格作响。
同时沉闷的雷声,已经在屋顶发作,再过几分钟,只听得庭心里石板上劈拍有声,仿佛马蹄在那里踢踏,重复停了,又是一小阵沥淅,如此作了几次阵势,临了紧接着坍天破地的一个或是几个雳霹——我们孩子早把耳朵堵住——扁豆大的雨块,就狠命狂倒下来,屋溜屋檐,屋顶,墙角里的碎碗破铁罐,一齐同情地反响;楼上婢仆争收晒件的慌张咒笑声;关窗声;间壁小孩的欢叫;雷声不住地震吼;天井里的鱼潭小缸,早已像煮沸的小壶,在那里狂流溢——我们很替可怜的金鱼们担忧;那几盆嫩好的鲜花,也不住地狂颤;阴沟也来不及收吸这汤汤的流水,石天井顷刻名副其实,水一直满出了尺半的阶沿,不好了!书房里的地平砖上都是水了!闪电像蛇似攒入室内连先生肮脏的炕床都照得铄亮;有时外面厅梁上住家的燕子,也进我们书房来避难,东扑西投,情形又可怜又可笑。
在这一团糟之中,我们孩子反应的心理,却并不简单,第一我们当然觉得好玩,这里,品林嘭朗、那里也品林嘭朗,原来又炎热又乏味的下午忽然变得这样异常地闹热,小孩哪一个不欢迎。第二,天空一打阵,大家起劲看,起劲关窗户,起劲听,当然写字的搁笔,念书的闭口,连先生(我们想)有时也觉得好玩!然而我记得我个人亲切的心理反应。仿佛猪八戒听得师父被女儿国招了亲,急着要散伙的心理。我希望那样半混沌的情形继续,电光永闪着,雨永倒着,水永没上阶沿,漫入室内,因此我们读书写字的任务也永远止歇!孩子们怕拘束,最爱自由,爱整天玩,最恨坐定读书,最厌这牢狱一般的书房——犹之猪八戒一腔野心,其实不愿意跟着穷师父取穷经,整天只吃些穷斋。所以关入书房的孩子,没有一个心愿的,底里没有一个不想造反;就是思想没有连贯力,同时书房和牢房收敛野性的效力也逐渐增大,所以孩子们至多短期逃学,暗祝先生生瘟病,很少敢昌言从此不进书房的革命论。但暑天的打阵,却符合了我们潜伏的希冀,俄顷之间,天地变色,无怪这聚锢的叛儿,勉强修行的猪八戒,感觉到十二分的畅快,甚至盼望天从此再不要清明,雷雨再不要休止!
我生平最纯粹可贵的教育是得之于自然界,田野,森林,山谷,湖,草地,是我的课室;云彩的变幻,晚霞的绚烂,星月的隐现,田野的麦浪是我的功课;瀑吼,松涛,鸟语,雷声是我的老师,我的官觉是他们忠谨的学生,受教的弟子。
大部分生命的觉悟,只是耳目的觉悟;我整整过了二十多年含糊生活,疑视疑听疑嗅疑觉的一个生物!我记得我十三岁那年初次发现我的眼是近视,第一副眼镜配好的时候,天已昏黑,那时我在泥城桥附近和一个朋友走走路,我把眼镜试带上去,仰头一望,异哉好一个伟大蓝净不相熟的天,张着几千百只指光闪铄的神眼,一直穿过我眼镜眼睛直贯我灵府深处,我不禁大声叫道,好天,今天才规复我眼睛的权利!
但眼镜虽好,只能助你看,而不能使你看;你若然不愿意来看,来认识,来享乐你的自然界,你就带十副二十副托立克、克立托也是无效!
我到今日才再能大声叫道:“好天,今日才知道使用我生命的权利!”
我不抱歉“叫”得迟,我只怕配准了眼镜不知道“看”。
我方才记起小时在私塾里夏天打阵的往迹,我现在想记我二日前冒阵待虹的经验。
猫最好看的情形,是在春天下午她从地毡上午寐醒来,回头还想伸懒腰,出去游玩,猛然看见五步之内,站着一只傲慢不驯的野狗,她不禁大怒,把她二十利爪一起尽性放开,搐紧在地毡上,把她的背无限地高控,像一个桥洞,尾巴旗杆似笔直竖起,满身的毛也满溢着她的义愤,她圆睁了她的黄睛,对准她的仇敌,从口鼻间哈出一声威吓。这是猫的怒,在旁边看她的人虽则很体谅她的发脾气,总觉得有趣可笑。我想我们站得远远地看人类的悲剧,有时也只觉得有趣可笑。我们在稳固的山楼上,看疾风暴雨,看牛羊牧童在雷震电飚中飞奔躲避,也只觉得有趣可笑。
笑,柏格森说,纯粹是智慧的,示深切的同情感兴,不能同时并存。所以我们需要领会悲剧或更深的情感——不论是事实或表现在文字里——的意义,最简捷的方法是将我们自身和经验的对象同化,开振我们的同情力来替他设身处地。你体会伟大情感的程度愈高,你了解人道的范围亦愈广。我们对待自然界我以为也是如此。我们爱寻常草原,不如我们爱高山大水;爱市河庸沼,不如流涧大瀑;爱白日广天,不如朝彩晚霞;爱细雨微风,不如疾雷迅雨。
简言之,我们也爱自然界情感奋切的际会,他所行动的情绪,当然也不是平常庸气。
所以我十数年前在私塾爱打阵,如今也还是爱打阵,不过这爱字意义不尽同就是。
有一天我正在房里看书,列兰(房东的小女孩,她每次见天像变迁总来报告我,我看见两个最富贵的落日,都是她的功劳)跑来说天快打阵了。我一看窗外果然完全矿灰色,一阵阵的灰在街心里卷起,路上的行人都急忙走着,天上已经叠好无数的雨饼,只等信号一动就下。我赶快穿了雨衣,外加我们的袍,戴上方帽,出门骑上自行车,飞快向我校门赶去。一路雨点已经雹块似抛下。河边满树开花的栗树,曼陀罗,紫丁香,一齐俯首觳觫,专待恣暴,但他们芬芳的呼吸,却彻浃重实的空气,似乎向孟浪的狂且乞情求免。我到校门的时候,满天几乎漆黑,雷声已动,门房迎着笑道:“呀,你到得真巧,再过一分钟,你准让阵雨漫透!”我笑答道:“我正为要漫透来的!”
我一口气跑到河边,四围估量了一下,觉得还是桥上的地位最好,我就去靠在桥栏上等。我头顶正是那株靠河最大的橘树,对面是棵柳树,从柳丝里望见先华亚学院的一角,和我们著名教堂的后背(King’s Chapel);两树的中间,正对校友居(Fellows’Building)的大部,中隔着百码见方齐整匀净葱翠的草庭。这是在我的右边。从柳树的左手望见亭亭倩倩三环洞的先华亚桥,她的妙景,整整地印在平静的康河里;河左岸的牧场上,依旧有几匹马几条黄白花牛在那里吃草,啮齿有声,完全不理会天时的变迁,只晓得勤拂着马鬃牛尾,驱逐马蝇牛虫。此时天色虽则阴沉可怕,然我眼前绝美的一幅图画——绝色的建筑,庄严的寺角,绝色的绿草,绝色的河与桥,绝色的垂柳高桥——只是一片异常恬静,绝不露仓皇形色。草地上有三两只小雀,时常地跳跃;平常高唱好画者黑雀却都住了口,大约伏在窠里看光景,只远处偶然的鹰啼,散沙似从半天里撒下。
记得,桥上有我站着。
来了!雷雨都到了猖獗的程度,只听见自然界一体的喧哗;雷是鼓,雨落草地是沉溜的弦声,雨落水面是急珠走盘声,雨落柳上是疏郁的琴声,雨落桥栏是击草声。
西南角——牧场那一边我的左手,正对校友居的云堆里,不时放射出电闪,穿过树林,仿佛好几条紧缠的金蛇,掠抛光景,一直打到教堂的颜色玻璃和校友居的青藤白石和凹屈别致的窗坡上,像几条洞扁担,同时打一块磨石大的火石,金花日射,光景骇目。
雨怒注不休。云色虽稍开明,但四围都是雨激起的烟雾苍茫,克莱亚的一面几乎看不清楚。我仰庇掬老翁的高荫,身上并不太湿,但桥上的水,却分成几道泥沟,急冲下来,我站在两条泥沟的中间,所以鞋也没有透水。同时我很高兴发现离我十几码一棵大榆树底下,也有两个人站着,但他们分明是避雨,不是像我来经验打阵。他们在那里划火抽烟,想等过这阵急霈。
那边牧场方才不管天时变迁尽吃的朋友,此时也躲在场中间两枝榆树底下,马低着头,牛昂着头,在那里抱怨或是崇拜老天的变怒。
雨已经下了十几分钟,益发大了。雷电都已经休止,天色也更清明了。但我所仰庇的掬老翁,再也不能荫庇我,他老人家自己的胡须,也支不住淋漓起来,结果是我浑身增加好几斤重量。有时作恶的水一直灌进我的领子,直溜到背上,寒透肌骨;桥栏也全没了,我脚下的干土,也已经渐次灭迹,几条泥沟,已经进成一大股浑流,踊跃进行;我下体也增加了重量,连胫骨都湿了。到这个时候,初阵的新奇已经过去,满眼只是一体的雨色,满耳只是一体的雨声,满身只是一体的雨感觉,我独身——避雨那两位已逃入邻近的屋子里——在大雨里听淹,头上的方巾已成了湿巾,前后左右淋个不住,倒觉得无聊起来。
但我有希望,西天的云已经开解不少,露出夕阳的预兆,我想这雨一停一定有奇景出现——我于是立定主意和雨赌耐心。我向地上看,看无数的榆钱在急涡里乱转,还有几个不幸的虫蚁也葬身在这横流之中,我忽然想起道施滔奄夫斯基的一部小说里的一个设想。他说你若然发现你自己在沧海中一块仅仅容足的拳石上,浪涛像狮虎似向你身上扑来,你在这完全绝望的境地,你还想不想活命?我又想起康赖特的《大风》,人和自然原质的决斗。我又想象我在西伯利亚大雪地,穿着皮蓑,手拿牧杖,站在一大群绵羊中间。我想战阵是冒险,恋爱是更大的冒险,死是最大的冒险。我想起耶稣,魔鬼,薇纳司,福贺司德;我想飞出这雨圈,去踏在雨云的背上,看他们工作。我想……半点钟已过,我心海里至少涌起了几万种幻想,但雨还是倒个不住。
又过了足足十分钟,雨势方才收敛。满林的鸟雀都出了家门,使劲的欢呼高唱;此时云彩很别致,东中北三路,还是满布着厚云,并且极低,似乎紧罩在教堂的H形尖阁上,但颜色已从乌黑转入青灰,西南隅的云已经开张了一只大口,从月牙形的云絮背后冲射出一海的明霞,仿佛菩萨背后的万道佛光,这精悍的烈焰,和方才初雨时的电闪一样,直照在教堂和校友居的上权,将一带白玻窗尽数打成纯粹的黄金,教堂颜色玻窗上的反射更为强烈,那些画中人物都像穿扮整齐,在金河里游泳跳舞。妙处尤在这些高宇的后背及顶头,只是一片深青,越显得西天云罅月漏的精神,彩焰奔腾的气象。
未雨之先,万象都只是静,现在雨一过,风又敛迹,天上虽在那里变化,地上还是一体地静;就是阵雨前的静,是空气空实的现象,是严肃的静,这静是大动大变的符号先声,是火山将炸裂前的静;阵雨后的静不同,空气里的浊质,已经彻底洗净,草青树绿经过了恐怖,重复清新自喜,益发笑容可掬,四围的水气雾意也完全灭迹,这静是清的静,是平静,和悦安舒的静。在这静里,流利的鸟语,益发调新韵切,宛似金匙击玉磬,清脆无比。我对此自然从大力里产出的美;从剧变里透出的和谐;从纷乱中转出的恬静;从暴怒中映出的微笑;从迅奋里结成的安闲;只觉得胸头塞满——喜悦,惊讶,爱好,崇拜,感奋的情绪,满身神经都感受强烈痛快的震撼,两眼火热地蓄泪欲流,声音肢体都随身旁的飞禽歌舞;同时,我自顶至踵完全湿透浸透,方巾上还不住地滴水,假如有人见我,一定疑心我落水,但我那时绝对不觉得体外的冷,只觉得体内高乐的热。(我也没有受寒)。
我正注目看西方渐次扫荡满天云锢的太阳,偶然转过身来,不禁失声惊叫。原来从校友居的正中起直到河的左岸,已经筑起一条鲜明五彩的虹桥!
(原载1923年7月21、23、24日《时事新报·学灯》)
泰山日出
振铎来信要我在《小说月报》的泰戈尔号上说几句话。我也曾答应了,但这一时游济南游泰山游孔陵,太乐了,一时竟拉不拢心思来做整篇的文字,一直挨到现在期限快到,只得勉强坐下来,把我想得到的话不整齐的写出。
我们在泰山顶上看出太阳。在航过海的人,看太阳从地平线下爬上来,本不是奇事;而且我个人是曾饱饫过江海与印度洋无比的日彩的。但在高山顶上看日出,尤其在泰山顶上,我们无餍的好奇心,当然盼望一种特异的境界,与平原或海上不同的。果然,我们初起时,天还暗沉沉的,西方是一片的铁青,东方些微有些白意,宇宙只是——如用旧词形容——一体莽莽苍苍的。但这是我一面感觉劲烈的晓寒,一面睡眼不曾十分醒豁时约略的印象。等到留心回览时,我不由得大声的狂叫——因为眼前只是一个见所未见的境界。原来昨夜整夜暴风的工程,却砌成一座普遍的云海。除了日观峰与我们所在的玉皇顶以外,东西南北只是平铺着弥漫的云气,在朝旭未露前,宛似无量数厚毳长绒的绵羊,交颈接背的眠着,卷耳与弯角都依稀辨认得出。那时候在这茫茫的云海中,我独自站在雾霭溟蒙的小岛上,发生了奇异的幻想——
我躯体无限的长大,脚下的山峦比例我的身量,只是一块拳石;这巨人披着散发,长发在风里像一面墨色的大旗,飒飒的在飘荡。这巨人竖立在大地的顶尖上,仰面向着东方,平拓着一双长臂,在盼望,在迎接,在催促,在默默的叫唤;在崇拜,在祈祷,在流泪——在流久慕未见而将见悲喜交互的热泪……
这泪不是空流的,这默祷不是不生显应的。
巨人的手,指向着东方——
东方有的,在展露的,是什么?
东方有的是瑰丽荣华的色彩,东方有的是伟大普照的光明——出现了,到了,在这里了……
玫瑰汁,葡萄浆,紫荆液,玛瑙精,霜枫叶——大量的染工,在层累的云底工作;无数蜿蜒的鱼龙,爬进了苍白色的云堆。
一方的异彩,揭去了满天的睡意,唤醒了四隅的明霞——光明的神驹,在热奋地驰骋……
云海也活了;眠熟了兽形的涛澜,又回复了伟大的呼啸,昂头摇尾的向着我们朝露染青馒形的小岛冲洗,激起了四岸的水沫浪花,震荡着这生命的浮礁,似在报告光明与欢欣之临莅……
再看东方——海句力士已经扫荡了他的阻碍,雀屏似的金霞,从无垠的肩上产生,展开在大地的边沿。起……起……用力,用力。纯焰的圆颅,一探再探的跃出了地平,翻登丁云背,临照在天空……
歌唱呀,赞美呀,这是东方之复活,这是光明的胜利……
散发祷祝的巨人,他的身彩横亘在无边的云海上,已经渐渐的消翳在普遍的欢欣里;现在他雄浑的颂美的歌声。也已在霞彩变幻中,普彻了四方八隅……
听呀,这普彻的欢声;看呀,这普照的光明!
这是我此时回忆泰山日出时的幻想,亦是我想望泰戈尔来华的颂词。
(原载1923年9月《小说月报》第14卷第9号)
夜
一
夜,无所不包的夜,我颂美你!
夜,现在万象都像乳饱了的婴孩,在你大母温柔的怀抱中眠熟。
一天只是紧叠的乌云,像野外一座帐蓬,静悄悄的,静悄悄的;
河面只闪着些纤微,软弱的辉芒,桥边的长梗水草,黑沉沉的像几条烂醉的鲜鱼横浮在水上,任凭惫懒的柳条,在他们的肩尾边撩拂;
对岸的牧场,屏围着墨青色的榆荫,阴森森的,像一座才空的古墓;那边树背光芒,又是什么呢?
我在这沉静的境界中徘徊,在凝神地倾听,……听不出青林的夜乐,听不出康河的梦呓,听不出鸟翅的飞声;
我却在这静温中,听出宇宙进行的声息,黑夜的脉搏与呼吸,听出无数的梦魂的匆忙踪迹;
也听出我自己的幻想,感受了神秘的冲动,在豁动他久敛的羽翮,准备飞出他沉闷的巢居,飞出这沉寂的环境,去寻访黑夜的奇观,去寻访更玄奥的秘密——
听呀,他已经沙沙的飞出云外去了!
二
一座大海的边沿,黑夜将慈母似的胸怀,紧贴住安息的万象;波澜也只是睡意,只是懒懒向空疏的沙滩上洗淹,像一个小沙弥在瞌睡地撞他的夜钟,只是一片模糊的声响。
那边岩石的面前,直竖着一个伟大的黑影——是人吗?
一头的长发,散披在肩上,在微风中颤动;
他的两肩,瘦的,长的,向着无限的天空举着——
他似在祷告,又似在悲泣——
是呀,悲泣——
海浪还只在慢沉沉的推送——
看呀,那不是他的一滴眼泪?
一颗明星似的眼泪,掉落在空疏的海砂上,落在倦懒的浪头上,落在睡海的心窝上,落在黑夜的脚边——一颗明星似的眼泪!
一颗神灵,有力的眼泪,仿佛是发酵的酒娘,作炸的引火,霹雳的电子;
他唤醒了海,唤醒了天,唤醒了黑夜,唤醒了浪涛——真伟大的革命——
霎时地扯开了满天的云幕,化散了迟重的雾气,
纯碧的天中,复现出一轮团圆的明月,
一阵威武的西风,猛扫着大宝的琴弦,开始,神伟的音乐。海见了月光的笑容,听了大风的呼啸,也像初醒的狮虎,摇摆咆哮起来——
霎时地浩大的声响,霎时地普遍的猖狂!
夜呀!你曾经见过几滴那明星似的眼泪?
三
到了二十世纪的不夜城。
夜呀,这是你的叛逆,这是恶俗文明的广告,无耻,淫猥,残暴,肮脏——表面却是一致的辉耀,看,这边是跳舞会的尾声,
那边是夜宴的收梢,那厢高楼上一个肥狠的犹大,正在奸污他钱掳的新娘;
那边街道的转角上,有两个强人,擒住一个过客,一手用刀割断他的喉管,一手掏他的钱包;
那边酒店的门外,麇聚着一群醉鬼,蹒跚地在秽语,狂歌,音似钝刀刮锅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