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不在的“不可思议”
——许舜杰《不可思议的左手》
“像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早晨,我发现了我不可思议的左手。”格调鲜明的小说往往在一开头就显露自己的底色。许舜杰《不可思议的左手》的开头很有点卡夫卡《变形记》的意味——一觉醒来,怪诞诡异的事实便成了一个普通人前世和今生的分水岭,并且由不得人抗拒挣扎。
这个出生在台湾的“80后”作家,一直在尝试形态各异的小说,但不论是描写俗世生活还是奇幻世界,他的小说总是在一开始就晕染着淡淡的哲学意味。
这一次,许舜杰要借着这“不可思议”的左手抵达他的意念彼岸,但处理方式却打破了我们的预设:本是怪异惊人的经历随着不经意的语气被淡化了,虽然从一开始定下的基调仍是荒诞的,但是我们没有被即刻抛入一个无所适从的境地,一切都还没有偏离轨道——
一位退休后的老者,在一天清晨醒来后突然发现自己的左手异常灵活。尽管右手的功能并未丧失,但是左手功能的出挑让人觉察到原先对左手的忽略。当然,小说的重心在于这种变异所引发的心理变化:它勾起“我”对过往的记忆,也让“我”开始重新审视当下生活的境遇——与儿子、儿媳的关系,对孙子的感情,对婚姻的感觉……
一切波澜不惊地徐徐展开。左手的改变固然诡异,但比起卡夫卡笔下人整个变成甲壳虫,荒诞指数显然要低得多。正因此,这“不可思议”似乎离日常生活并没有那么远,我们于是可以渐渐相信生活中可能并且确实充满了这样的“不可思议”。
写小说的高手,需要有让读者自动放弃怀疑的能力,自愿地进入他所营造的世界,即使明知虚构。此刻,读者需要这个特殊的氛围让自己触摸某些在清醒时无法感知的生命线。而当作者将取景器面向了看似荒诞的幻想世界,离地面有多近,便成了这部小说是否还能打动人的关键。荒诞并非真实的反题,而是作者接近现实的特殊途径。普鲁斯特说:“小说家的创举,就在于想到用一个等量的非物质的,亦即我们心灵所能领会的部分,来替换心灵无法洞察的那些部分。”
平日里被忽略的身体机能,此刻突然跳脱正常的生活轨迹,于是平日里隐形的角落慢慢显露。但一切都没有“乱”,作者的叙述平和冷静——尽管“我”大受其扰,却还是瞒着家人,苦苦思索左手变异的原因。生活还在继续,家人无一察觉,而“我”的关注点也慢慢从探求原因转而陷入这场变异带来的对往事的回忆和反思……
这样的处理,避开了对于荒诞情节的刻意和用力渲染——那样往往会将小说变成寓言:寓言的童话和说教色彩,会将读者悬置在通往理解象征意味的途中。许舜杰恰到好处地将象征的意味埋没于生活的平实和琐碎中。更重要的,他让一种似有若无,却无处不在的神秘气息弥散在日常的生活中。看不见的秩序支配着我们的生活,然而谁又能保证这些秩序一直如常运转?一种深层的恐惧和无助暗藏在按部就班的生活背后。
一切都被掩于浓郁的生活情致之下,于是,我们慢慢辨识出作者笔下世界的地标是台湾。尽管文中没有出现具体的地名,甚至也无关于方言和语气,却还是掩不住浓重的地域气息。这气息来自于一种对当地生活的深深认同——浸润已久,于是深染其意味,于无知无觉中散发开来,也令这样一个本该荒诞的故事兼具个体和普适的张力——发生在个体上的奇异事件,因此被离析出来,在哲学意味的层面上恍然抵达了某种抽象层面,一切如此近,又如此远。
我喜欢作者将这样一个荒诞情节降落在凡俗现世中——小说的背景若被抽空,那“放诸四海而皆准”的抽象意味便会加重。但若背景是具体而微的,那么干脆而坚实的“议题”就会掩埋进生活的尘埃中,背景和前景如血肉不可分,这“不可思议”的事件于是与这个世界融合无间。这种“合一”让人开始困惑,这个世界的属性,究竟归结于荒诞还是现实?
这一质问正触到了我们力图厘清却总是无可奈何的生命命题——现实与荒诞间的界限,永远是一个谜,“不可思议”其实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