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帝第二
黄帝一章,突出的是神人、至人、真人,是半人半仙的得道者,是类似御风而行、入水不溺、入火不烧、不食烟火、醉汉不伤等似幻似真的奇葩逸闻。
黄帝的抑郁焦虑/黄帝撂挑子啦?/梦游理想之国/无为而治,无道而治,不治而治/道家的理想乌托邦/山上有位神仙/列子神仙的文学性/列子御风出行,都要从无我与克己修炼起……
黄帝一章,突出的是神人、至人、真人,是半人半仙的得道者,是类似御风而行、入水不溺、入火不烧、不食烟火、醉汉不伤等似幻似真的奇葩逸闻。《列子》的特色恰如《庄子》,其哲学思考高度文学化、虚构化了,其文学又是高度神仙化、奇异化、寓言化了。
此篇最后几节,有向儒学靠拢的因素。
原文:
黄帝即位十有五年,喜天下戴己,养正命,娱耳目,供鼻口,焦然肌色皯黣,昏然五情爽惑。又十有五年,忧天下之不治,竭聪明,进智力,营百姓,焦然肌色皯黣,昏然五情爽惑。黄帝乃喟然赞曰:“朕之过淫矣。养一己其患如此,治万物其患如此。”于是放万机,舍宫寝,去直侍,彻钟县,减厨膳,退而间居大庭之馆,斋心服形,三月不亲政事。
故事大意:黄帝的抑郁焦虑。
这段说的是黄帝轩辕氏在位十五年了,因为一直受到天下百姓的拥戴而欢喜,养护生命,愉悦视听,满足鼻口之欲,但他的内心仍然焦虑,皮肤干枯,气色晦暗,昏昏然情绪错乱闪失。又过了十五年,他担心天下治理得不好,使出全部聪明手段,用尽智力谋略,尽心管理,笼络百姓,内心仍然焦虑,皮肤干枯,气色晦暗,昏昏然情绪错乱闪失。黄帝长叹一声,说道:“看来我拼得太过度了。说是保养自身吧,弄得并不对劲;说是治理万机吧,闹得也不对头。”于是他干脆放下万千政务,离开正规宫殿寝室,去除身边侍候勤务,撤下悬挂的钟鼓乐器,降低厨房膳食标准,退缩到外庭闲居房舍,减少思绪,平静心情,如同让己心吃素守斋,同时收敛形体,三个月时间不过问政务。
评析:黄帝撂挑子啦?
道家总是这样的,他们强调的不是你应该做什么,而是你能不能少做或者不做什么。这当然有片面性,也缺少可操作性。一个重要的政治活动家,更不要说是国家第一把手了,随便撂挑子三个月,那还得了?但也并非全然空论,只因东周时代,天下大乱,五霸七雄,武夫、谋士、说客争了个不亦乐乎,到处是急于求成、枉费心机、得陇望蜀、缘木求鱼、无事生非,因此民无宁日。孔孟努力的是用文化道德取代阴谋与暴力,老庄列则提出干脆无为,即不去刻意经营,不去干那些事与愿违、自取其败的蠢事,达到无为而无不为的境界。
原文:
昼寝而梦,游于华胥氏之国。华胥氏之国在弇州之西,台州之北,不知斯齐国几千万里;盖非舟车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其国无师长,自然而已。其民无嗜欲,自然而已。不知乐生,不知恶死,故无夭殇;不知亲己,不知疏物,故无爱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顺,故无利害:都无所爱惜,都无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热。斫挞无伤痛,指擿无痟痒。乘空如履实,寝虚若处床。云雾不硋其视,雷霆不乱其听,美恶不滑其心,山谷不踬其步,神行而已。
故事大意:梦游理想之国。
黄帝大白天睡觉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来到了一个叫华胥氏的国家,这个国家在弇州西面,台州北面。离中国很远很远,有好几千万里。这样远的地方靠车船交通工具是无法前往的,黄帝游华胥氏之国,也只是精神漫游了。这个国家无人统治,一切都是顺其自然。这里的人民没有什么喜好欲望,一切听任自然。他们不知道喜欢活命,也不知道害怕与厌恶死亡,所以他们从来不去区分什么什么人是长寿,什么什么人是夭折。他们不知道爱惜、欣赏、保护自身,也不知道冷漠、疏远外物,他们根本不知道区分自己与外物的区别,所以他们也不会爱自身而憎厌他人。他们不懂得什么叫反叛,也不知道什么叫紧跟,这样也就从不思考、不选择怎样做对己有利,怎样做对己有害。这样,对于一切,他们不知道有什么要追求保护的。同时,对于一切,他们也不知道有什么要畏惧躲避的。他们落水不被淹没,入火不燃烧,鞭打没有伤痛,指搔没有刺痒,踏入空中如履平地,睡到虚无中如躺到床上,云雾阻挡不了他们的视线,雷霆扰乱不了他们的听觉,美好与丑恶都不能诱惑他们的心思,山岳与山谷也不会磕绊他们的道路。这都是精神的作用啊。
评析:
一切区分、矛盾、麻烦生于心,弭于心,一切困难痛苦只消求之于心,求之于感觉的钝化、愚化、空白化,此说有其妙处,有其绝对处,更有其夸张失实荒谬至极处。
原文:
黄帝既寤,怡然自得,召天老、力牧、太山稽,告之曰:“朕闲居三月,斋心服形,思有以养身治物之道,弗获其术。疲而睡,所梦若此。今知至道不可以情求矣。朕知之矣!朕得之矣!而不能以告若矣。”
又二十有八年,天下大治,几若华胥氏之国,而帝登假。百姓号之,二百余年不辍。
故事大意:无为而治,无道而治,不治而治。
黄帝醒来,怡然自得,他召集了他的三位辅佐大臣:天老、力牧、太山稽,对他们说:“我闲住了三个月,做心斋,减少与清洁思虑情感,努力于心思方面的斋戒,同时管控形体饭食(辟谷采气)想找到养护自身、治理外物的方法,没有什么大收获。(但刚刚)疲劳中入睡,我做了这样的梦。我现在明白,大道是不能一味感情用事地去追求的,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可惜我对你们讲不明白。”
又过了二十八年,天下大治,差不多就像华胥国一样了。然后黄帝驾崩,百姓哭号,哭号了两百多年,不曾停止。
评析:道家的理想乌托邦。
老子的无为而治与无争,庄子的齐物,墨子的兼爱无等差,在华胥氏之国中成为事实:无君长、齐生死、齐寿夭、齐利害、齐物我;无乐恶、无欲望、无爱憎、无顺逆、无爱惜、无避忌、无矛盾、无冲突,一直到火里不怕燃烧、水里不会下沉——这本来是苏联的一种说法,是苏联卫国战争时期一首名曲的歌词。
这样的说法离宗教比离哲学更靠近,但用语奇绝,说法惊人,传述夸张,超拔卓越,仙气大于人气,神游大于实感,是说梦,是赞美诗,是霞光万道、神的显灵,是人至高至大的境界,是文性、诗性、神性、智性、主体性、幻想性的极致。所以说这是道家理想乌托邦。
希腊哲学家注意的是推理、分析、追根究底、检验与掂量。中国古代哲学家注意的是想象、拔高、至善至美、激赏与匍匐。前者靠拢科学,后者靠拢文学,乃至神学。
《列子》假托黄帝所宣扬的华胥国,现实中难以做到,想象起来非常美好。文化包括了很多的衣食住行、修齐治平、大小实务成分,也包括了理想幻梦、神游心愿、仙道神思。如果不作为实践的纲领,而作为此心的愿望,《庄子》比《老子》谈得还华美,《列子》比《庄子》还神奇。《列子》强调的是主体的力量,不惧则无惧无险,不治则天下大治,不争则四海和顺,不求则皆大欢喜。这是主观唯心、唯我、唯心态论,说来说去,他干脆是主体思想的带头人之一。
再一想,他的主体最高境界是无主体,他的行为方式是无所为,他的感受是零感受,他的追求是无追求,一切随着自然走。这里的“自然”不仅是英语里的与文化、与上帝相对应的nature——大千世界,更是与人为、与目的、与人的主体性相对应的客观的存在,绝不妄加干预。中心意思还是道法自然,这里的自之“然”,是谓语,大道就是让客观世界自己存在,自己运动,自己变化,自己寿夭,自己胜败,自己存亡,自己荣辱,自己周而复始。正是老庄列,看够了东周时期的急功近利、轻举妄动、缘木求鱼、南辕北辙、挖空心思、无所不用其极,而结果是自取其辱、自取灭亡。那么多诸侯,那么多“百家”,那么多精兵强将,最后全都灭亡,即使此后“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并吞八荒”的秦始皇,他做的一切也是在自掘坟墓,有始无终而已。
中华文化的绝活之处是它的极端的主观性与客观性的结合,是心与物的合一,是物与理的合一,是道与德的合一,是哲学、神学、文学、美学、伦理学与政治学甚至是医药学、养生学、工艺学、天象学、水文学的合一。
孔子、孟子致力于提倡仁政王道,优化世道人心,道之以德、齐之以礼的辛苦。孜孜矻矻的儒家受到道家大师们嘲笑,但是孔孟的仁义道德的依据是人性,是天良,是良知良能,是天生天性,也是自然。他们同样也尚同、尚一,主张天下定于一、一以贯之,同样也做到了形而上的天地与形而下的自然的统一,先验性与文化性的统一,以及以上说的《列子》的一切合一,一即一切。
原文:
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心如渊泉,形如处女;不偎不爱,仙圣为之臣;不畏不怒,愿慤为之使;不施不惠,而物自足;不聚不敛,而已无愆。阴阳常调,日月常明,四时常若,风雨常均,字育常时,年谷常丰;而土无札伤,人无夭恶,物无疵厉,鬼无灵响焉。
故事大意:山上有位神仙。
这是说列姑射山上有位神仙,不食人间烟火,靠自然的风与露生存(如狐狸精是吸收日月之精华),内心深邃滋润,如深厚之泉水,外形美好绰约,如处女。他无亲无爱,仙圣跟随围绕;无威无怒,忠良服从听命;无恩无利,充足丰富;无聚无积,从不缺乏。他是阴阳调和,日月光照,四时合序,风调雨顺,生育合时,收成丰盛的神圣,而且他那里无病无灾,无人短命,无物灾异,鬼怪之类的东西也销声匿迹。
评析:《列子》中神仙的文学性。
一读到这里,我立马就想起了《庄子·逍遥游》上对于藐姑射山上的神人的描写,大同小异: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比起《列子》,《庄子》的文笔更简洁,而且肌肤、绰约、乘云气、御飞龙、游乎四海之外的说法似更飘逸逍遥。神凝云云,则与《列子》的“心如渊泉”相匹配。
还有鲁迅《野草·雪》中的一段话:
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
在鲁迅的极精粹的散文诗中,在抒情与写景的结合中,我想起了姑射山上的神人故事与庄列的书写,或者说是神人的描绘使鲁迅想起江南的白雪,这说明了神人故事的文学性,中华文学的一脉相承。生活中,现实中,书本上有一些超越性的奇想,人生本来就是可以不太寂寞的喽。
原文:
列子师老商氏,友伯高子;进二子之道,乘风而归。尹生闻之,从列子居,数月不省舍。因间请蕲其术者,十反而十不告。尹生怼而请辞,列子又不命。尹生退。数月,意不已,又往从之。
列子曰:“汝何去来之频?”
尹生曰:“曩章戴有请于子,子不我告,固有憾于子。今复脱然,是以又来。”列子曰:“曩吾以汝为达,今汝之鄙至此乎?”
故事大意:列子御风出行。
这里又讲起了列子乘风出行的事,是讲术、道、心三者的关系。说是列子师从老商氏,又有友人伯高氏,从这两个人身上学到道术,乘风出行回归。列子的学生尹生听说了此事,几个月跟随列子,不回家,希求得便时获取到乘风出行的本领,反复几次,列子都没有教授他。尹生怨恨,请求离去,列子不置可否。尹生走了几个月,不死心,又跟随上来了。
列子问尹生:“你走了又来,怎么变动的频率这么快呀?!”
尹生说:“原来我向您请教道术,您不教给我,我心情郁闷。后来,我摆脱了这种郁闷,也就没有什么计较了,就又回来了。”
列子说:“我本来以为你很明白通达,没想到你是这样鄙陋……”
原文:
“姬!将告汝所学于夫子者矣。自吾之事夫子友若人也,三年之后,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夫子一眄而已。五年之后,心庚念是非,口庚言利害,夫子始一解颜而笑。七年之后,从心之所念,庚无是非;从口之所言,庚无利害,夫子始一引吾并席而坐。九年之后,横心之所念,横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欤,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欤;亦不知夫子之为我师,若人之为我友:内外进矣……”
故事大意:一切道术,都要从无我与克己修炼起。
于是列子跟尹生讲:“自从我拜师认友,师从老商氏、友好伯高氏以后,三年过去了,不敢自以为是,不敢说,也不敢想:什么是是,什么是非,什么是利,什么是害。三年的没有成见,没有臧否,没有得失计较,才获得了老师的一瞥。五年后,我无所谓地敢想也敢说各种是非利害了。老师这才向我随便一笑。再过两年,就是说跟从老师七年以后,我随意考虑计较是非与利害了,反而感觉不到有什么是非与利害的计较与分辨啦。这时,老师才让我与他并席而坐。又过去两年,也就是跟从老师九年以后,我放开来思考与言说各种是非利害,只是感觉不到是自我的是非利害还是他人的是非利害了,也不知道老师是不是我的老师,朋友是不是我的朋友了。身内也罢,身外也罢,进而化为一体了……”
原文:
“而后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无不同也。心凝形释,骨肉都融;不觉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随风东西,犹木叶干壳。竟不知风乘我邪?我乘风乎?今女居先生之门,曾未浃时,而怼憾者再三。女之片体将气所不受,汝之一节将地所不载。履虚乘风,其可几乎?”尹生甚怍,屏息良久,不敢复言。
故事大意:最高的境界是坐忘与混沌。
“这以后,眼睛也就跟耳朵一样,耳朵也就跟鼻子一样,鼻子也就跟嘴巴一样,五官七窍之间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啦。这时我的心神凝聚,身形消失,骨肉融化,根本感觉不到身形要倚靠什么,脚要踩上什么,随东风就东去,随西风就西走,像是干枯的树叶或者干枯的果壳一样随风飘荡,甚至达到了闹不清是风乘着我走,还是我乘风走。现在你呢,没几天,就一再不高兴、郁闷地闹起来。你的身板,是大气所不能接受的,你的骨节,是大地所不能承载的,你还想行走于太虚,凌空于飓风,怎么会是可能的呢?”
尹生听了,深感惭愧,大气都不出,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评析:拼境界,奥妙无穷。
“列子御风”云云,我是先从《庄子》上读到的,后来才看到了《列子》上的这一段。
看来,当时“列子御风”的故事已经有所流传,但这里的讲述,更像是讲一种精神状态、心理体验、主观感觉,而不是讲一段发生过的奇异事件。
作为精神体验,比乘风飞行与否深刻得多的是:第一步,凝神静气,最大限度地约束主观,将一切主观的选择、判断、冲动、愿望压缩到近于零的程度。
第二步,放松主观精神,随它的自然与自由的体验,是非、利害、真伪、喜怒,随缘、随机、随意。
第三步,对于是非、利害、真伪、喜怒,不知其别,不知其意义与价值,茫茫然,昏昏然,达到了庄子所提倡的齐物的境界,即大道的境界、道枢的境界、尚同的境界,恍恍惚惚,齐不齐一把泥的境界,一切都真实存在,一切都恍若不存在。
第四步,自我肉身基本消弭,如落叶,如枯壳,如片羽,如无物,灵魂已经与大道合而为一,尤其消弭了物与我的距离。说自己乘风而飞行了,也许吧。说是风乘着自己飘飞,是自我承载了运转了风,是风载人飞还是人使风吹,也未尝可知、可区分、可叙讲。
第五步,万物混一,万物浑沌,万物混沌,五官七窍都不必区分了。飞行与不飞行也不必区分了。谁飞了,谁没飞,也浑然无区别了。
第六步,如果你想御风而行,你先得忘记御风而行的这个念想。你想学到点特殊本领,你先得消灭对于特殊本领的挂牵。
这段话乍一听有些荒谬,强词夺理,太过分了。按一般想法,御风而行的问题应属本领问题,第一,你的身体有了常人没有的乘风飞行功能,你有风功、飞功。第二,可能你借助于某种设备,现代的时髦说法叫飞行器,这是科技问题、空气动力学问题、制造工艺问题,比如说如今的人们可以乘飞机直至乘宇宙航行器进入高空,进入太空,进入根本没有空气也就没有风吹的地方。科学技术终于达到了庄子设想的无待风而飞行的地步。第三,也可能你一半有一半无,例如滑翔机运动,既是拼体育,又是拼科技,包括拼材料,更是拼体能体技。
你想不到的是,原来列子在这里教给你的是拼境界,拼体验,拼感觉,拼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既然你认为最高境界是飞如不飞,乘如不乘,风吹我如我吹风,那么御风而行而飞,恰如不行未飞,不知这些说法是不是中国古代的钝感力说?列子御风的事不能定其有亦不能定其无,列子其人不能定其有亦不能定其无,大道不能定其有亦不能定其无,此书不能定其有亦不能定其无,从荒谬而诡辩,从诡辩而自欺欺人,从经典而玄妙,从玄妙而悬空,从正常而神经,精神分裂了吧?
我们甚至可以联想到阿Q的精神胜利,既有精神胜利,便有“精神飞扬”“精神乘风”“精神御风”,直到庄子理想的“无待”起风的飞行,就是说无须空气的推力与升力的飞行,那就不是飞机,而是导弹火箭。哀哉,飞艇、飞机、宇航咱们都要学外边的,至于精神乘风,则是我们的发明与贡献。
如果认识仅仅到这一步,却又是一种糊涂了。此段讲的精神乘风而归,追求的正是中华文化的整体主义、根本主义、本质主义。中华文化具有一种文字崇拜、概念崇拜思路,尤其是大概念崇拜思路,也可以说是一种“正名”的思路,即选择最体现本质的命名以显示事物、显示世界本质的思路。君子不器,君子不是工匠,君子追求的是大千世界的唯一本质,对于老庄列来说,这个唯一本质就是道。他们认为,抓住了道这个大概念,这个牛鼻子,就能上天入地、长生不老,火里不烧、水里不沉,无为而无不为、无争而无不胜,一切的一与一的一切,都迎刃而解。就是说:道是根本的存在,根本的法则,是根源也是归宿,是本质也是万象,是天地也是人间,是无也是有,是形而下也是形而上,是我的主观也是物的客观,是一也是二与三与万有。道、一、终极,是至高也是至下,是无所不在——按庄子在《知北游》中的说法,叫作“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
人得了道,叫作“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就进入了终极,进入了神仙世界,进入了概念神、神概念,就是吾丧我,就是无寿无夭,无能无不能,无待亦无无待。就是进入了无穷、无限、永恒、无边界,进入了至大无外。至小无内,就是数学符号∞,而从无穷大(∞)的观点来看,其他一切区别都是0。思想推理到极致,我们只承认道的存在,终极的意义,无等差的意义,形而上的意义。至于怎样乘风而又归来,根本不需要从操作、设备方面着意,更不用考虑飞行高度、速度、向度、安全等大小数据。
可能过度了一些,但列子的这种说法,仍然有其不凡处与可爱处。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弱乎强乎?智乎愚乎?糊涂乎难得乎?反正确是一绝。
原文:
列子问关尹曰:“至人潜行不空,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慄。请问何以至于此?”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非智巧果敢之列。姬!鱼语女。凡有貌像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也?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夫得是而穷之者,焉得而正焉?彼将处乎不深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壹其性,养其气,含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郤,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坠于车也,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弗知也,坠亦弗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是故遌物而不慴。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物莫之能伤也。”
故事大意:守住元气,无所不能,无往不胜。
列子请教关尹:“真正的有道者,能在水中走路不窒息,踏火而行不受热,高高走在万物之上而不战栗。他们是怎么样做到这一步的呢?”
关尹说:“那全部是依仗对于元气的守持,而不是靠技巧、胆量之类。我要告诉你,凡是具有形象的——相貌、形象、声响、颜色等,都是外物。为什么外物与外物区别这样大呢?这一切都是表面的色相等等造成的。只有(内核里的)大道,才是不拘形色,同时止于不化、深邃与恒久的。达到了这样的深邃与恒久境界的真正有道者,谁还能改变他呢?他恰到好处,藏于无端无迹可求之中,游走于世间万物的开端与结尾。得了道,便具有纯一的天性,涵养深厚的元气,体现出完备的德性。他们的天性完整无缺,他们的精神无懈可击,他们能够与万物相通,外物又如何能侵犯他们呢?
“一个喝醉了的人,即使从车上跌落,摔不死,他的骨节与他人完全一样,跌下来的损伤程度却大大不同,原因在于,喝醉的人精神是完整的,他既不知道自己乘了车,也不知道自己从车上跌落下来,生死与担惊受怕都伤不了他,遇到外物带来的危险也不慌乱。靠一点酒得到了精神完整的人都做到如此这般,何况是从天道中得到了精神的完整的至人呢?圣人的精神来自并保存于天地,外物如何伤害得了他们!”
这里,列子进一步展开与发挥中华文化的概念崇拜尤其是大概念崇拜:万物有现象也有本质,有形色也有精神,有表层也有深层,有形而下也有形而上。从现象、形色、表层、形而下角度看来,世界万象万物,琳琅满目、各式各样、千变万化、光怪陆离、浮皮潦草、身外神外、得失利害、障目蔽心、冤孽恩仇,顾此失彼。困顿在现象之中,人常常会履空落水、憋闷窒息、烤烤燎燎、毒火攻心,受到外物的荼毒,分散自己的元神纯朴,失落自身的道心天机,气血两亏,一败涂地。
评析:
人本来就是大道的产物,是天道的下载,如庄子所说:“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形、生、老、死,都是大道的运行,都是天心天意天道天行。人本来就是与万物、与天道难解难分的,而一旦人与道通,与天和,与物齐,与命运浑然为一,也就做到了“我们,火里不会燃烧,水里不会下沉”。列子此说则在不烧不沉以外还加上了走在万物之上却没有恐高反应。
列子所请教的关尹先生还有一段话值得注意:“是纯气之守也,非智巧果敢之列。”纯气之守,无形无色,有点介于形而下与形而上的意思,气在中华文化中有特殊重要的地位,由于它的无形性、无色性、抽象性与不确定性,“气”变得神乎其神,伟乎其伟,妙乎其妙,看来,早在列子时代人们就讲究气功了。而智巧属于雕虫小技,果敢属于血气方刚或匹夫之勇,与气不在一个量级上。国人喜欢抽象,喜欢神秘,认为抽象与神秘高于具象与明晰。
而讲到醉者坠车不伤的道理时,关尹的说法是:“……乘亦弗知也,坠亦弗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是故遌物而不慴。”四句话,一个弗知,又一个弗知,于是乎不入其胸,遇到外间世界发生了什么情况如猛烈撞击,他感受不到震慑,不伤神,不伤道,不伤气,于是“圣人藏于天,故物莫之能伤也”。这里讲解了“弗、弗、不、不、莫”的否定主义哲学,他认为人的软弱、易于受伤、有所惊惧损害,都是由于知道得太多、害怕得太多、忧虑得太多。这里已经孕育着非智主义、文化批判主义的元素,多少说明了华夏至人的智慧、早熟、别有天地,却也有某种华而不实、大而无当。
说是神一周全就不烧、不沉、不惧、不伤,并以潜行、蹈火、居高、坠车、御风等为例,这些可能过于物理,过于生硬,想说一切惊惧的负面心态的有害,但是用无知则无敌无畏来解决问题恐怕太靠不住了。正如想飞,想具备特异功能,想不受外物任何侵害,但是不去追求科学、技术、工具、设备,而是追求内心体验,这正是古老伟大有趣的《列子》这一段论述玄学多于科学、梦幻多于操作、夸张多于现实的原因。列氏的御风飞行更像神仙故事,它停留在神游乃至清谈阶段,无益于真正的飞行事业进益。
原文: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引之盈贯,措杯水其肘上,发之,镝矢复沓,方矢复寓。当是时也,犹象人也。
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当与汝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若能射乎?”
于是无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进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
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尔于中也殆矣夫!”
故事大意:定力比技术精湛更要紧。
列子列子,真能大言炎炎啊!说是列子的箭术已经尽善尽美,从容有定,自信已经是百分之百。稳定到什么程度呢?拉满弓弦,杯水放到肘上而不洒溅,连续射出弓矢,第一箭没到达,第二箭已经搭好,第二箭没有到达,第三箭已经搭好,后箭的箭头几乎与前箭的箭尾重合。这在射箭运动中甚至在当今的射击运动中已经是神技巅峰,或者是只能在想象中实现的顶级纪录了,但是一看姓名就知道是成仙得道的“至人”“真人”的伯昏无人却指出列子这是有心有意使劲射箭,不是无心无意昏然随便地把箭玩出去。他问列子:“我要与你同登高山,踩到危险的石头上,面临万丈深渊,那你还能射好箭吗?”
两人上了高山危石,伯昏大师倒着往深渊退。五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脚板已经踏空,把列子吓得趴在地上,冷汗一直流到脚后跟。
最后伯昏无人教导说:“真正得道的至人,道心到位的人,做人到家的人,往上看到的是青天,往下看透的是黄泉,神游八方,神色与气度不变。可你呢,已经吓得目光散乱,你离射箭之道还远得很呀!”
评析:定力高于一切。
心态比技术重要,修养比训练重要,人格定力比四肢定力重要,这是传统的中华文化。儒家也讲“知止而后有定”——目标明确才能精神坚定。从形式逻辑上说,这里伯昏无人大师确实是以昏灭明,以无胜有,却又妙不可言。敢情射箭的巅峰是射如不射,如孙子谈兵法,上上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如孔子赞天,天的特点恰恰是无言;老子论政,叫作“以无事取天下”;庄子则提倡“坐忘”“两忘”“全忘”,让人从有形的现象与有知的杂乱信息中,尤其是从自身的心理压力、思想负担中解脱出来。
我们很容易判定登山的胆量与射箭的技艺不应混淆,我们还可以质疑:伯昏先生的登山勇气与《列子》的射箭评价有什么关系?但是《列子》的含意在于精神品性是纲,其余全是目,技术是小道理,品性是大道理。中华文化认为小道理必须服从大道理,但西方传统则常常是细节决定成败,还有什么一枚鞋钉决定了一战的结局——我读初中时老师讲八卦,说是一战同盟国与协约国决战时,同盟国的情报军官因鞋钉扎脚使重要情报迟到,影响了取胜等。
原文:
范氏有子曰子华,善养私名,举国服之;有宠于晋君,不仕而居三卿之右。目所偏视,晋国爵之;口所偏肥,晋国黜之。游其庭者侔于朝。子华使其侠客以智鄙相攻,强弱相凌。虽伤破于前,不用介意。终日夜以此为戏乐,国殆成俗。禾生、子伯,范氏之上客,出行,经坰外,宿于田更商丘开之舍。中夜,禾生、子伯二人相与言子华之名势,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贫,贫者富。商丘开先窘于饥寒,潜于牖北听之。因假粮荷畚之子华之门。
子华之门徒皆世族也,缟衣乘轩,缓步阔视。顾见商丘开年迈力弱,面目黎黑,衣冠不检,莫不眲之。既而狎侮欺诒,攩㧙挨抌,亡所不为。商丘开常无愠容,而诸客之技单,惫于戏笑。
遂与商丘开俱乘高台,于众中漫言曰:“有能自投下者赏百金。”众皆竞应。商丘开以为信然,遂先投下,形若飞鸟,扬于地,肌骨无䃣。范氏之党以为偶然,未讵怪也。因复指河曲之淫隈曰:“彼中有宝珠,泳可得也。”商丘开复从而泳之。既出,果得珠焉。众昉同疑。子华昉令豫肉食衣帛之次。俄而范氏之藏大火。子华曰:“若能入火取锦者,从所得多少赏若。”商丘开往无难色,入火往还,埃不漫,身不焦。
范氏之党以为有道,乃共谢之曰:“吾不知子之有道而诞子,吾不知子之神人而辱子。子其愚我也,子其聋我也,子其盲我也。敢问其道。”商丘开曰:“吾亡道。虽吾之心,亦不知所以。虽然,有一于此,试与子言之。曩子二客之宿吾舍也,闻誉范氏之势,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贫,贫者富。吾诚之无二心,故不远而来。及来,以子党之言皆实也,唯恐诚之之不至,行之之不及,不知形体之所措,利害之所存也。心一而已。物亡迕者,如斯而已。今昉知子党之诞我,我内藏猜虑,外矜观听,追幸昔日之不焦溺也,怛然内热,惕然震悸矣。水火岂复可近哉?”
自此之后,范氏门徒路遇乞儿马医,弗敢辱也,必下车而揖之。
故事大意:无知者无畏,从而无攻不破。
一个范姓大人物,名叫子华,以养士即供养各类人才而著名,举国无能与之匹敌者。尤其有趣的是,他没有任何像样的官职级别头衔,却能在朝廷上处于高位,其位置似比大官三卿还显赫。
第一,他“善养私名,举国服之”。他供养着一大批无任所精英人士,说明他财力、影响力、知名度都很高,而且胸有大志,说不定有点内圣外王的意思。内圣外王,关键在于内圣,是由于内圣才外王,内圣赢得了民心,赢得了威望,根本不需要职务、职称或级别待遇。第二,他是“有宠于晋君,不仕而居三卿之右”,如果范子华是内圣从而外王,而晋君是外王从而乐行王道,行王道则必须敬圣尊贤,礼贤下士,那就是晋国、晋君、晋民,特别是范子华本人的三生之幸。第三,说是范“目所偏视,晋国爵之;口所偏肥,晋国黜之。游其庭者侔于朝”,也就是说,范子华的政治影响力,尤其是人事上的影响力已经极高。
底下说到范氏让他供养的侠客相互欺凌,从中取乐,一下子降低了范氏给人的印象。此段故事叙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春秋笔法,大开大阖。
然后是他的两位门客借住商丘开家时大吹主公之名势,说是“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贫,贫者富”,简单地说,他能决定许多人的命运。这里用了“名势”一词,不是权势,因为他没有实职实权。也没说“声势”,因为他没有鼓噪闹腾,但有他的名义名字就能办事齐活。
底下的情节愈益接近民间故事。商丘开投奔范子华,他年迈体弱、黑不溜秋、衣冠不整,与美服、华车格格不入,他被原有众门客轻蔑侮辱。越是门客越对其他门客无良,好比“奴使奴,累死奴”,好比老移民更倾向于收紧移民政策。对他是“狎侮欺诒,攩㧙挨抌”,耍笑、侮辱、欺压、欺骗、捶打、推搡、击背,无所不为。商丘开逆来顺受,面无愠色,倒是欺生的众门客感觉疲劳无趣了。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商丘氏的格调儿很高啊。
然后商丘氏对这些格调低下、心术不端的门客包括范子华本人言听计从,说啥听啥。说从高台上往下跳就跳,而且跳得如同飞鸟,飘飘摇摇,肌骨无伤。然后潜入水潭,在河道弯曲处游泳,获得宝珠。再后大火中取锦缎,不沾灰尘,不受炙烤,胜任无忧。
这下子商丘开火了,牛了,范氏与他的门客们向他致敬求道认。认为是自己一心耍笑商丘开傻,反而受到了商丘开的耍笑。
而当说破真相以后,傻子不傻了,无道行的无道行了,一切奇迹就此消失。倒是范氏的门客从此知道尊敬人,包括乞儿、马医了。
评析:大了还要更大,高了还要更高,这是中华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思路。
大处落墨,语出雷人,振聋发聩,大而化之。很好玩,很令人入迷的故事。
范氏无官职而名与势胜过了大官。可以解释为他是业余大臣,比专业大臣还牛。正如《红楼梦》上谈到请医,也是认为翰林学者太医比江湖医生高级。无职级而上朝廷,并且能影响政务人事升降,又不免令人想起韩国前总统朴槿惠的亲信干政事件,真是杀猪捅屁股,各有各的门道啊。
那么“不仕而居三卿之右”呢?仕了,有了官职了,对于范子华这样的人来说,权和位都具体化、局限化了,但他的特点不是一个官职、一个级别、一个待遇能穷尽的。
请看,商丘开则以他的无道行充分显示了他的超级道行,范氏的名势,商丘氏的道行,都是以无胜有。商丘氏无非是深信不疑——“诚则灵”,他相信门客们的一切蒙骗与妄言,说一不二,所以“不惑”“不忧”“不惧”(《论语·子罕》),心志完整专一,外物无伤无碍,于是他无往而不顺利。而当人们以为他有特殊的道行,反而促使他认识到了自己没有任何道行,惑、忧、惧从四面八方罩上来,他的奇迹就此结束。
故事很精彩,理论很高超,最高的技巧是无技巧,最高的道行是无道行,最高的境界是无境界,最高的智慧与本领是无智慧无本领。你只需要一种品格,一种诚笃,一种朴实,一种谦卑,一种克己,你就是大匠,你就是至人,你就是真神。这样的说法操作性很小,但启发性令人回味不已。
如果你干脆认为这是信口开河呢,那确实就是信口开河了;如果你认为这是在忽悠你呢,那就是忽悠你了;如果你认为这奥妙得很呢,也不能说没有任何奥妙啊。
原文:
周宣王之牧正有役人梁鸯者,能养野禽兽,委食于园庭之内,虽虎狼雕鹗之类,无不柔驯者。雄雌在前,孳尾成群,异类杂居,不相搏噬也。王虑其术终于其身,令毛丘园传之。
梁鸯曰:“鸯,贱役也,何术以告尔?惧王之谓隐于尔也,且一言我养虎之法。凡顺之则喜,逆之则怒,此有血气者之性也。然喜怒岂妄发哉?皆逆之所犯也。夫食虎者,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碎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之,逆也。然则吾岂敢逆之使怒哉?亦不顺之使喜也。夫喜之复也必怒,怒之复也常喜,皆不中也。今吾心无逆顺者也,则鸟兽之视吾,犹其侪也。故游吾园者,不思高林旷泽;寝吾庭者,不愿深山幽谷,理使然也。”
故事大意:养虎有道。
这一段有新进展,说是周宣王时期,主管畜牧的官吏手下有个叫作梁鸯的仆役,他能在庭园之中饲养野生的飞禽走兽。不管什么样的猛禽凶兽,虎狼雕鹗,在他这儿都变得驯顺柔和,一改它们的凶恶野蛮本性。雌雄交配,雏崽成群,异类却能共生共处,相互之间绝无搏杀吞噬情况发生。于是梁鸯也被认为是有法术的奇人,并安排了一个叫丘园的人去学徒传承。
梁鸯则谦卑地说自己只是下等仆役,谈不上有什么法术,但又怕被君王误以为自己藏奸隐瞒,只能实话实说。例如养虎,顺着虎虎就高兴,呛着虎虎就生气,这是一切有气血的动物(王按:包括人)的秉性。那么梁鸯是怎么对待老虎,怎么处理他与老虎的关系的呢?
底下的意思就深了去了。怎么个做法呢?适当顺应,避免拂逆,不可刺激,不使兴奋,不使误解,不使混乱,也不使骄纵。不让它吃活物,免得杀死对象的血腥挑动它的怒火。不给它吃完整的大东西,免得撕碎对象的快感诱发它的暴烈心。人们应该及时把握老虎的饥饿或饱足,了解它的需要与情绪,避免与之发生矛盾,同时不要一味顺从、过分骄纵,使它兴高采烈。因为物极必反,太高兴了就该闹脾气了,怒火发作大了,又该变顺溜了。太喜太怒,都不中和,不正常。
梁师傅的经验是自己对老虎不存顺从或拂逆的成心,让鸟兽将自己视为同类,使来到他的生物园的鸟兽入园如归,进院如家,不再想高高的丛林,不想念阔大的湿地,不想深山,也不想幽谷,进入无等差无区别的境界。
评析:无心故能同心。
心理学家认为过喜过悲对心理健康的损害是一样的。例如,已经有许多病例证明过喜过悲都能诱发皮肤过敏。而在中国,早在《列子》中已经有类似的认识,不简单。
这位梁师傅讲的既是人与虎的关系,也是臣民与君王的关系,还是君王与臣民的关系。中华文化自古就有伴君如伴虎的说法,《周易·革》有“大人虎变”的说法,李白则有“大贤虎变愚不测,当年颇似寻常人”句。而《荀子·哀公》讲:“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君以此思危,则危将焉而不至矣!”君王或有虎性,百姓则有水性,养虎的道术也是治水的道术,要点在于危中求安,变中求定,逆与顺中求朴求中和求无事无咎无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