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告别东帕洛

2008年初，希拉洛斯搬到位于帕洛阿尔托山景大道（Hillview Avenue）的一幢新楼。在硅谷，这相当于从南布朗克斯（South Bronx）搬到了曼哈顿中城。

在硅谷，门面是最重要的。三年来，希拉洛斯一直是在“正轨”的错误一侧经营。在这里，“正轨”是指101号公路，或者被称为湾岸高速公路（Bayshore Freeway）。它将帕洛阿尔托一分为二，一侧是美国最富裕的小镇，另一侧是它贫穷得多的兄弟东帕洛阿尔托，一度拥有美国谋杀之都的可疑名声。

公司原来的办公室位于这条四车道高速公路的东帕洛阿尔托一侧，旁边是一家机修厂，马路对面是一家屋顶承建商。这不是那些有钱的风险投资家乐意见到的社区类型。与此相比，新址就在斯坦福大学校园隔壁，拐角处是惠普公司（Hewlett-Packard）的奢华总部。此处房价昂贵，标志着希拉洛斯正逐渐跻身大佬行列。

唐·卢卡斯对这次搬家非常满意。在与托尼·纽金特的一次谈话中，他明确表达了对老地方的鄙弃。“终于让伊丽莎白摆脱了东帕洛，太好了。”他告诉托尼。

不过，对于负责执行的人来说，这次搬家并不那么好玩。这个工作落在了IT部门主管马特·比塞尔身上。比塞尔是伊丽莎白最信任的助手之一。他在2005年加入希拉洛斯，员工编号是第17号，履职极为认真。除了负责公司的IT基础设施之外，他的任务还包括安保。他是负责对迈克尔·奥康纳尔的诉讼提供计算机证据法律分析的人。

过去的几个月，规划搬迁占据了马特的大部分时间。2008年1月31日，星期四，一切似乎都已准备就绪。搬家工人预定在第二天早晨首先到达，把所有东西都拖走。

但那天下午4点，马特被迈克尔·埃斯基维尔和加里·弗伦泽尔拉进了一个会议室。伊丽莎白在瑞士通过电话参与会议，她正在那里为诺华公司进行第二次展示，这是在上次导致亨利·莫斯利离开的虚假产品展示的十四个月后。她刚刚了解到，如果到半夜他们还不把地方清空，房东就会收取他们2月份的租金。她说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指示马特打电话给搬家公司，叫搬家工人立刻赶过来。马特觉得能做到的概率非常低，但他答应试一试。他走出会议室去打电话。搬家公司的调度员嘲笑他。他被告知：不，先生，事到临头才让我们改时间是不可能的。

伊丽莎白不肯罢休。她告诉马特打电话给另一家以前用过的搬家公司，把活派给他们。跟第一家公司不一样，这家公司没有工会组织。她很确定这家公司会更加灵活。但当马特打电话给第二家公司解释情况的时候，那边的人强烈建议他放弃这个主意。此人说，有工会组织的搬家公司都是由暴徒控制的。希拉洛斯公司的想法有卷入暴力的危险。

即使在听到如此令人冷静的回答之后，伊丽莎白依然不肯罢休。马特和加里试图用其他困难跟她理论。加里提出公司库存的血液样本的问题。他指出，假设他们当天能成功地找来一队人马，搬运工人要到第二天才能将所有东西装卸到公司新址。在此期间，他们如何能将血液样本保持在合适的温度？伊丽莎白说他们可以使用冷藏车，停在车位上保持整晚运转。

在经历了疯狂的几个小时后，马特终于能够给她说点听得进去的话了，他指出，即使他们不管用什么办法在那天半夜11点59分之前将房子清空，他们仍然还得走州政府的程序，证明已经将全部危险物品进行了合理的处置。要知道，希拉洛斯是一家生物科技公司。那些流程要花好几周时间去安排，而除非走完这些程序，否则新的客户是不能搬进来的。

最终，搬迁按照原计划在第二天进行，但这一插曲是压垮马特的最后一根稻草。一半的他崇拜伊丽莎白。她是他所见过最聪明的人之一，确实能做一个令人激动、鼓舞人心的领袖。他常常开玩笑说，她能把冰块卖给因纽特人。但另一半的他对伊丽莎白的不可捉摸和公司始终不断的混乱状态感到厌倦。

马特的一部分工作职责令他越来越烦闷。伊丽莎白要求员工绝对忠诚，如果她感觉到有人不再对她忠诚，可以在转瞬之间将他们抛弃。马特在希拉洛斯工作的两年半时间中，目睹她炒掉了30多人，还不包括在微流体方案被抛弃时跟着埃迪·顾一起丢掉工作的20多名员工。

伊丽莎白每次解雇人的时候，马特都得帮着“终结”员工。有时候，这不仅意味着收回离职员工的公司网络权限，护送他或她走出办公楼。某些情况下，她要求他为离职员工建立档案，以便她加以利用。

有一个案例，马特特别后悔帮助她：那就是前首席财务官亨利·莫斯利。马特把他工作用笔记本电脑中的文件上传到中央服务器进行备份的时候，无意中发现其中有不合宜的色情资料。当伊丽莎白知道此事后，她宣称这是让莫斯利离开的原因，并且拒绝给他股票期权。

在莫斯利离开前，马特一直是向他汇报工作的。知道他为帮助伊丽莎白给希拉洛斯筹资做了非常出色的工作。当然，他不应在一台工作用的笔记本电脑上看色情片，但马特不觉得那是应当受到敲诈勒索的滔天大罪。而且，其发现是在被解雇已是既定事实之后。说这是莫斯利被炒鱿鱼的原因，完全是不对的。

对待约翰·霍华德的方式也令他困扰。当马特回头查看为迈克尔·奥康奈尔诉讼案安排的所有证据时，他没有看到任何证明霍华德有做错的地方。他是曾与奥康奈尔有联系，但他拒绝加入奥康奈尔的公司。然而伊丽莎白坚持以捕风捉影的方式将其联系在一起，也将霍华德告上法庭，全然不顾他是伊丽莎白从斯坦福辍学后第一批帮助她的人之一，包括在公司初创时期，他曾让伊丽莎白使用自己在萨拉托加（Saratoga）家中的地下室做实验。（希拉洛斯后来放弃针对三名前员工的诉讼，前提是奥康奈尔答应签字将他的专利让给公司。）

马特一直希望创立自己的IT咨询公司，他认定是时候抽身走人去实现自己的想法了。他告诉伊丽莎白自己的决定的时候，伊丽莎白完全不相信似的盯着他。她无法理解他怎么可能放弃一份即将革命性地改变医疗保健事业、改变世界的工作，去做那样的事情。她试图用加薪和升职诱使他留下，但被他拒绝了。

在希拉洛斯的最后两周，马特所目睹的在无数其他员工身上发生的事情，也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伊丽莎白不再跟他说话，甚至看都不看他。她将他的职位许诺给他在IT部门的同事埃迪·鲁伊兹（Ed Ruiz），如果埃迪同意去深挖马特的文档和电子邮件的话。但埃迪跟马特是好朋友，拒绝那样做。不管怎么样，什么都没找到。马特干干净净，无可指摘。与亨利·莫斯利不一样，他得以保留自己并行使自己的股票期权。他在2008年2月离开希拉洛斯，并建立了自己的公司。埃迪·鲁伊兹在几个月后加入了他的公司。

希拉洛斯在帕洛阿尔托的新办公室很漂亮，但对于一家创业公司而言确实太大了一点，尤其是在埃迪·顾集体裁员使得员工数量下降到50人之后。主楼层是一个长方形的空间。伊丽莎白坚持将员工集中在它的一侧，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旷空间在另一侧。有一两次，亚伦·摩尔试图将其利用起来，他引诱几个同事在那里踢室内足球比赛。

在安娜·阿里奥拉离开后，亚伦与贾斯汀·麦克斯韦尔、迈克·鲍尔勒更加亲密了。安娜没有给他们任何计划离开的提示。她就是在有一天走出去，再也没有回来。这令贾斯汀最为不安，因为是安娜鼓动他离开苹果公司，来到希拉洛斯的，但他努力保持正面积极的态度。他告诉自己，如果公司能够搬到帕洛阿尔托最好的办公区，它一定是某些方面走在正轨上。

搬迁后不久，亚伦和迈克决定利用托尼·纽金特和戴夫·尼尔森制造的两台爱迪生设备开展某种非正式的“人之因素”研究。这是工程师的术语，即把它们交到人们的手中，观察两者之间是如何互动的。亚伦很想知道人们如何刺破自己的手指，以及后续如何一步步将血液转移到检测盒中。在进行内部测试的时候，他刺破自己手指的次数太多，以至于对其不再有任何感觉。

征得托尼的批准后，他们将爱迪生设备放在亚伦的马自达汽车的后备厢，开车前往旧金山。他们的计划是带着它们周游朋友在城里的创业公司。首先，他们在亚伦位于旧金山教会区（Mission Distric）的公寓里稍做停留，检查准备工作。他们将机器放在亚伦起居室的木质咖啡桌上，确保带了其他所需的一切东西：检测盒、抽血用的采血针以及被称为传输管的小注射器，用于将血液放入检测盒中。

亚伦用他的数码相机拍照片，以记录他们的所作所为。维斯·贝哈尔的外壳那时还没有好，所以设备还是原始的外观。它们的临时外壳是用灰色铝片接合而成的。前盖可以向上翻，就像一个猫进出的门，可以将检测盒放进去。在“猫门”上方以一定角度设置有基本的系统软件界面。在机器内部，机械臂发出很大的、刺耳的声音。有时候，它会压坏检测盒，吸液管尖头有时会折断。整个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八年级学生的科学项目。

亚伦和迈克拜访他们朋友办公室的时候，受到笑脸欢迎和咖啡招待。每个人都很有风度，同意支持他们的小试验。其中一站是社交网站创业公司贝博网（Bebo），该公司几个星期后被美国在线（AOL）以8.5亿美元收购。

随着时间推移，有一件事情越来越明显，即只扎一次针常常难以搞定。将血液转移到检测盒并不是所有程序中最简单的一环。人们得用酒精擦拭手指，用刺血针将其刺破，使用传输管将手指上冒出来的血液吸进去，然后按压传输管上的活塞，把血液挤进检测盒里。几乎没有人可以在第一次尝试的时候就做到完全正确。亚伦和迈克得不断地请求测试对象，让他们多刺自己几次。这事儿搞得一团糟，到处是血。

这些困难证实了亚伦已有的怀疑：公司低估了流程中的这一环节。认为一位55岁的病人在家中就能迅速掌握，只是美好的愿望。而如果这个环节出问题，系统的其余部分运作得再好也无济于事，你不会得到有效的结果。他们回到办公室之后，亚伦将他的发现告诉托尼和伊丽莎白，但他察觉到，他们并不当回事。

亚伦越来越觉得沮丧和失望。他一开始相信伊丽莎白勾画的前景，觉得在希拉洛斯的工作兴奋刺激。但差不多两年过去，他逐渐耗尽了激情。在其他方面，他跟托尼相处得并不好，而此人却做了他的上司。为了从他手下脱身，他曾要求从技术部门转到销售部门。他甚至花了最近一整个周六的时间，开着车转悠，只为了买一套西服，巴望着伊丽莎白的瑞士之行会让他做跟班。伊丽莎白没有同意，但看起来，至少她已同意考虑他的转调请求。

旧金山之旅回来几天后，亚伦在家里小口地喝着啤酒，下载他拍摄的照片，一个开玩笑的主意突然浮现出来。运用Photoshop软件，他将其中的一张照片——两个爱迪生设备并排放在他的咖啡桌餐垫上——制作成一个虚假的克雷格列表网站（Craigslist）广告。图片上有一行大标题，是这么说的：“希拉洛斯爱迪生1.0版‘阅读器’——极为实用——10000美元，价格可议。”他写道：

待售物品是一套珍贵的希拉洛斯即时诊断“爱迪生”设备。爱迪生被誉为“医疗健康版iPod”，它是一个半移动式免疫化学平台，能够基于人体或动物的指尖针刺采血样本进行复合蛋白质检测……

我觉得自己有得败血症休克的危险，所以最近购买了这些设备。现在我测出了自己的蛋白质C水平，知道是在4微克/毫升的安全范围内，所以我已不再需要此款试验型血液分析设备。我之损失即君之所得。

10000美元可得一对，6000美元一件，价格可议——也可考虑交换类似的临床前诊断设备（如罗氏［Roche］，贝克顿–库尔特［Becton-Coulter，原文如此］，亚贝克希斯［Abaxis］，博适［Biosite］，等等)。附带供应一次性检测盒、鹈鹕牌运输箱、交流电源适配器、欧盟电源适配器，以及各类血液采集附件、吸血器，等等。

亚伦将这个假广告打印出来，第二天带去上班。贾斯汀和迈克在他的桌上看到这个假广告，觉得太滑稽了。迈克认为值得让更多人看到，于是把它贴在男厕所的墙上。

然后天下大乱。有人揭下广告，拿给伊丽莎白看，她以为是真的。伊丽莎白召集高管和律师紧急开会。她将其看作一个处心积虑的工业间谍案，要求立即调查，找出罪魁祸首。

亚伦觉得，在事情变得进一步失控之前，最好自己坦率承认。他怯怯地去找托尼，向他坦白。他解释说，这就是一场天真的恶作剧，以为人们会觉得好玩。托尼表示理解，他在罗技公司工作的时候，自己也曾参与过一些恶作剧。但他警告亚伦，伊丽莎白非常愤怒。

当天晚些时候，伊丽莎白把亚伦叫到自己的办公室，用刀子一般的眼神盯着他看。她告诉亚伦，对他感到深深的失望。她完全不觉得他的小把戏有什么可笑，其他的员工也不觉得。这是不尊重那些如此努力工作、制造产品的人。别指望加入销售团队了。她不可能把他推到顾客跟前去，这一事件表明他无法代表公司。亚伦回到自己的办公桌，知道自己已经完全被伊丽莎白打入冷宫。

转到销售部门无论如何都可能是错误的提议。亚伦不知道，在公司的那个角落，麻烦已经在发酵之中。一位名叫托德·瑟尔迪（Todd Surdey）的新员工加入了公司，负责销售和市场，而这个职位之前由伊丽莎白自己担任。

托德是个完美的销售管理者。进入希拉洛斯之前，他在多家知名公司工作过，最近的一家是德国的软件巨头SAP。他身材健美，长相英俊，身穿上好的西装，每天开着一辆拉风的宝马车来来去去。午餐时间，他会从后备厢搬出一辆碳纤维公路自行车，去附近的山上骑行。亚伦也喜欢骑车，在恶作剧将自己推入伊丽莎白的冷宫之前，为了巴结托德，他曾经陪着去过几次。

托德的两个销售下属都以东海岸为基地，所有大型制药公司的总部都在那里。其中一位下属是苏珊·迪吉亚莫（Susan DiGiaimo），她在新泽西的家里办公，已经为希拉洛斯工作了差不多两年。苏珊陪着伊丽莎白，听她对制药商说过数不清的花言巧语。当伊丽莎白向他们许下一个个空头承诺的时候，她在一旁听着并不自在。制药商的高管们询问希拉洛斯的系统能否依据他们的需求进行定制，伊丽莎白总是回答：“绝对没问题。”

托德履职之后不久，开始向苏珊提出很多问题，主要是关于伊丽莎白计划从与制药商的交易中获取多少收入。苏珊保有一份详细的收入预测电子表格。数字很大，每一笔交易都达到数千万美元。她告诉托德，根据她的了解，它们被大大地高估了。

而且，除非希拉洛斯向每一个合作者证明其血液系统有效，否则就无法实现任何实际收入。也就是说，每桩交易都要提供一个初始试验期，即所谓的验证阶段。有些公司，比如英国的制药商阿斯利康（AstraZeneca）愿意为验证阶段支付的金额不超过10万美元，而且如果对结果不满，可以掉头走人。

2007年在田纳西州的研究，是与辉瑞公司交易的验证阶段。其目的是通过测量肿瘤生长时身体额外产生的三种蛋白质在血液中的集中度，证明希拉洛斯能够帮助辉瑞测试癌症病人对药物的反应。如果希拉洛斯未能在病人的蛋白质水平和药物之间建立任何相关性，辉瑞就会终止伙伴关系，伊丽莎白从这笔交易中期待的任何收入都将变成空谈。

苏珊还告诉托德，她从未见过任何验证数据。当她与伊丽莎白去进行展示的时候，设备经常出现故障。一个相关的例子是他们刚刚在诺华公司进行的展示。2006年下半年第一次在诺华公司的展示中，蒂姆·坎普从加利福尼亚向瑞士发送了一个伪造的结果，在此之后，伊丽莎白继续讨好这家药企，安排在2008年1月再次拜访它的总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