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淄博一梦

放风 作者:狗子 著


淄博一梦

在青岛,两天大酒没喝残。其实,当火车抵达淄博时——大概是刚刚在商务舱的皮沙发上半梦半醒了一会儿,我感觉刚刚好,对于即将到来的又一场大酒,这种刚刚从半残废状态恢复过来的感觉,有时比几天没喝极度清醒的状态还要到位、正点。

中午还在青岛,淄博的杰子就不断发短信(我没微信)问我想吃点什么,我说越简单越好,主要是喝,街边排档最好。他说哦了。

之所以坐商务舱,是因为我在青岛误车了,误车不是因为中午喝多了,是因为和南京朋友去的那家叫“东海香”的饭馆离火车站有点远,在座的没一个青岛人,而在我印象中,青岛没多大,所以,当离发车还有40多分钟时,我问饭馆服务员打车到火车站要多久?两个服务员都说,不堵车20到30分钟,我一算,得赶紧了,遂干掉杯中酒与在座的南京诸位匆匆告辞。

果然有点堵车,我在出租车上已做好改签的准备了。其实,之所以搞得这么匆忙,除了有点拿青岛这个豆包不当干粮以外,还有就是坐在酒桌上就走不动道啊。我算了算,刚才大概喝了三斤青岛原浆,所谓原浆,就是未经过滤的鲜啤,口味苦,略浑浊,换句话说,比鲜啤更鲜。赶到进站口,我那趟车在两分钟前已奔淄博而去。于是不急了。先得找厕所,此刻那几斤青岛原浆发挥效力了。我知道候车室有厕所,但我误车进不去站了啊!阳光暴晒的广场上没有厕所,售票厅也没有,于是穿过广场奔街区走,半天还是没有,此时憋了20多分钟了。

终于见到一座文化宫,门前熙熙攘攘,看似可以随便进出,我大摇大摆进去了,发现几级台阶上面不远处有卫生间的标识,于是拾级而上,却被一安全条和缺口处坐着的中年妇女拦住了,她在收票。确实,我前面的人都给了她一张小纸片才过去的,安全条内是礼堂入口,入口一侧就是卫生间(似乎还很宽敞干净)。我指指侧前方说,能不能上趟卫生间?中年妇女犹豫了一下说,我们在开会,要买票的。我感觉还能憋就没跟她多废话。我问,这附近哪有卫生间?她说出门左转医院就有。我扭头便走。

左转五分钟,终于找到那家医院,是一家肠道传染病医院,还好病人不多,或根本就没碰上病人,只是门口一个穿着蓝白条病号服,面如土灰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的中年男人向我投来好奇和胆怯的目光。我穿过空荡荡的挂号收费大厅,到走廊口左顾右盼,终于见到不远处的卫生间牌子,上面是个呆头呆脑又似乎气宇轩昂梳分头男人的侧面剪影。我径直而入,厕内破败,但很干净,我走到小便池前,解扣,终于痛痛快快把那泡憋了半个多小时被我吸干了养分的青岛原浆撒了出去……好久没这么痛快了!

溜达到售票厅改签,刚才在进站口问了,开车后两小时之内都可改签。改签口人不算多,排了10多分钟就快轮到我了,但从排在我前面旅客的遭遇来看,改签似乎不那么轻易,今天是周日,旅游旺季的返程高峰。到我了,果然,今天到淄博的所有车次都没票,我正在想怎么办,女售票员又敲了两下键盘,说只有四点多还有一张商务舱。我问多少钱?她说256元。我说,买吧。

就这么着,我头一回自己买票坐上了动车商务舱,上次还是去南京先锋书店参加活动时沾书店的光。但我的这张商务舱车票,实际上不止256元,因为我误掉的那张89元的二等座是小平帮我网上订的,89元只能退到小平的支付宝上,所以,等于我从青岛到淄博花了300多元,似乎比到北京都贵,我懒得也不忍心细算了。这要搁平常,抠门如我,肯定心疼坏了。但好在,大酒之后的人,都比较淡然(或说比较败家),什么似乎都看得开,容易视金钱如粪土,视人生如白驹过隙一切皆梦幻泡影之类的。我又忍不住美化酒鬼了!

在商务舱里,我摆弄了半天那具可伸缩的皮沙发,我见有些旅客大模大样将其延展成床躺在上面蒙头大睡,觉得有点过于张扬,但好不容易坐一回商务舱,又觉得应该充分利用。最终我将其调整为半长,倚躺在上面,感觉自己像枯枝败叶般轻飘飘的。我旁边是一个母亲带着她大概四五岁的女儿,小女孩磕磕巴巴不停地说话,母亲不耐烦又充满爱意地简单回复着。我心想好好睡一觉的可能性不大了,但因为我自己的孩子也差不多这么大,所以我毫无抱怨,闭目养神。大概因为毫无抱怨,倒也迷迷糊糊起来,小女孩和她妈妈的对答越来越遥远,中间她妈妈几次压低嗓音对小女孩说,小点声,叔叔在睡觉。我还有点感激。

出了淄博火车站,是傍晚六点多,我已跟杰子约好,我先去之前订好的“七天”安顿,然后与他在吃饭地点见面。也是在之前的北京,我已网上查好淄博火车站有108路公交直达我所住的“七天”,不太远。

108路公交上人不多不少,车有些老旧,咣咣当当的那种,开起来声音有点大,出站时像在低吼,进站停稳时必要长叹一口气,北京或所谓一线城市十多年前大约全是这种车。

公交车驶离火车站,进入城区,感觉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天色也慢慢变暗。我拉着吊环扶手,看缓缓掠过的淄博市区,还挺干净,街道很宽,街边是梧桐树,其品相介乎南京的浓荫蔽日和半死不活之间,街道上行人车辆也是不多不少不紧不慢,有巨大的类似家乐福、沃尔玛一类的超市,也不见喧闹,像是刚下班或干脆要倒闭的样子。我感觉我的心好久没这么静了。

中途有空座,我坐了上去,没坐一站,上来一位老太太和一位大姐,老太太白发苍苍但又身手敏捷健步如飞,我起身让座,老太太看也没看我一眼一屁股坐了上去,就好像那座位本来就是空的。我依然毫无抱怨,人到了小城市,心态真是好啊。老太太坐下后便跟她身边站着的那位大姐不停地聊天,具体聊什么因为是淄博话我没太听懂。

不存在堵车,晃悠了七八站,到了我的目的地“市规划局站”。我下了车举目四望,没发现附近有“七天”那独有的黄色建筑和标志。天色越来越暗,紧随我下车的一位戴眼镜的姑娘与站牌下正等她的另一位戴眼镜姑娘热烈地聊着什么,我上去问,请问您知道这附近哪有“七天”酒店吗?两位姑娘都姿色平平,这也是让我可以心无芥蒂贸然发问的原因。紧随我下车的那位眼镜姑娘从热烈交谈中回过神来,她也举目四望了一下,然后冲我身后一指,说那边没多远就能看到。我说谢谢,转身按她指点的方向而去,没走两步,就听身后姑娘又叫了起来:“哎,哎,同志……”我又回身近前,眼镜姑娘似乎有点脸红地说:“对不起,刚才说反了,是那边……”她朝我前方不远处指去,我说谢谢,谢谢啊。

果然,没走50米,就见到了“七天”标志,但我心里一直在琢磨,她在叫我同志吗?莫非我穿越到80年代了吗?但又想,彼情彼景,她应该叫我什么好呢?

我入住的这家“七天”坐落在一条安静的巷子里,不是民居的那种巷子,巷子两侧的围墙后面似乎都是政府机关,大概是周日的傍晚,暮色中高墙内的机关显得很沉寂。旅店内也是冷冷清清,从入住登记到进房间,除了前台那个微胖的女服务员,没见到其他人,楼道里也听不到其他房间传出的任何声音,而我昨天及前天在青岛住的那家旅店,楼道里永远有小孩在跑来跑去。我在房间里试了试冷热水、马桶、照明、电视,皆性能良好,不像很多小旅馆那般面子工程做尽,一旦使用起来不是这儿漏就是那儿冒。我给自己烧了壶水(预备夜里酒后回来喝),抽了根烟,感觉想拉屎又上了趟厕所,万事俱备,轻松出门奔赴酒局。

这次来淄博,主要是杰子这些年来召唤我得有10次(待我这次真的要来,杰子倒似乎有点犯蒙,在电话里一个劲问,狗哥你确定吗?我说确定)。除此之外,还有一点次要原因,是因为最近重读《聊斋》,之所以重读,是因为最近在写太宰治,太宰治在战争时期写东西受限制,于是改写各种古代故事,其中包括《聊斋》中的《黄英》和《竹青》。对我而言,淄博让我能想起来的也就是蒲松龄和他的《聊斋志异》了。重读《聊斋》,给我最强烈的感觉大约是自由和开放,感知世界以及描述世界的自由和开放,这感知和描述当然不仅仅指蒲松龄,更是指“中国古代的劳动人民”……

晚上,杰子选的那家小饭馆在一条巷子里,杰子说是典型博山菜,我说街边排档就挺好,他说我们一会儿再换。杰子高大魁梧,扎一小辫,一副摇滚范儿。我们是十多年前在泰安的一家酒吧认识的,这些年一直联系着。他是学医出身,毕业后玩摇滚组乐队折腾了几年,后来摇滚梦破灭,回老家淄博当了8年牙医(都说在美国牙医是最高大上的职业之一,但在杰子嘴里,牙医听着跟兽医差不多)。大约是血液里摇滚的基因还在,杰子受不了这份刻板乏味的工作,前两年改行去电台做起了DJ,因是临时工,每月才1000多块钱,于是又业余兼各种活动的司仪。他儿子今年8岁。

那晚在座的还有杰子的朋友小军以及小军的老婆,坐下后,我发现这个小包间坐四个人正合适。我们喝的是一种叫绿兰莎的当地啤酒,细腻爽口,但稍微有一点偏甜。我戴上老花镜验证啤酒度数,杰子听说是老花镜,说狗哥不至于吧?我说就是至于啊。杰子是1981年的,老花镜对于他可能太遥远了,但其实可能不远。啤酒度数是3.1,很淡,可以放心喝。菜比较简单,偏素,我之前跟杰子一再强调以喝为主,我反正不怎么吃,杰子大概也领会(毕竟摇滚青年出身)。我记得先上了一盘泡菜,杰子说是淄博特色,说小军自己在家也做,还有煎豆腐块、摊鸡蛋、炸春卷、炒腰花……即便如此,半夜走时,菜还是剩了一半。

开喝后不久,杰子说所谓淄博就是“淄川的博山”的简称,我问博山什么样。杰子说没这么个山,小军说有,并且有理有据,说是座小山,很多淄博人都不知道,杰子说是吗,杰子似乎不爱抬杠,而且似乎很信任小军。小军做建筑陶瓷生意,他说国内做这方面生意的主要是淄博和佛山,都是有地利之便,淄博的泥土适合做建筑用瓷砖,但这些年生意上越来越斗不过佛山。他们还说淄博本来在山东排第三,济南第一,青岛第二,淄博的车牌子就是C打头,但这些年淄博一路后退,现在估计得排第五、第六了。

我和杰子、小军用一种当地产的陶瓷小碗不停地干杯,每人的空瓶放在各自的脚下。杰子喝得最快,我第二,小军第三,杰子动不动停了手中杯对小军说,你赶赶,你赶赶。小军老婆不喝,也不插话,边吃边看支在面前的iPad,倒也自得其乐。

那晚,我和杰子一人喝了9瓶半,最后一瓶是我俩对噘的,小军大概六七瓶,小军和他老婆10点多先走了。我和杰子喝到快1点,他跟我叙述了当年摇滚梦的破灭过程。老板从来不催,我上卫生间时看到男女服务员坐在外面肆意调笑。

我一点儿没醉,杰子稍微有点高。他打车送我回“七天”,路上问了我几次要不要再喝点,或许是几日来的劳累吧,加之淄博深夜的街头冷冷清清,我说算了,不喝了,今天挺好。其实我酒后很少这么理智,唯一的解释就是,我觉得我此刻的酒意全跑到杰子身上了,搞得自己有点泄劲,有时喝酒是会这样的。

我一直睡到上午11点才起,这一觉睡得极好,早上起来走完肾就一直在做断断续续的梦,有女的,但不是春梦,醒来后我躺在床上还回味了半天,但现在全忘了。能记得的是那天我一个人躺在安静的“七天”大床上,纱窗外是梧桐树,附近的机关依然没什么动静,我疑心还有人上班吗?我想起了景县的周军,这位也是文青兼愤青出身,长年大酒(否则我们也不会认识)。我多次在北京的下午接到周军从景县打来的电话,开口就说“狗子听我唱一首”,于是干燥的吉他声伴着周军干燥的嗓音从手机里传来,明显中午就开喝了,我一般此时就把手机揣兜里或放一边,过会儿再听一耳朵。前不久,这位比我略小几岁的文中兼愤中(人到中年,连命名都躲不开肮脏)来北京,有一天我俩喝到半夜,我们先交流了一下这几年身体的衰败(从上到下大致是:都忘事,都不喝酒睡不好觉,都老花,我颈椎,他腰椎,我前列腺,他痛风),然后周军说过几年等孩子再大点就去南方找个小城市喝酒等死,我说好啊,如果可能,我也找个离你不远的小城一块等死……现在想起这个情景——夜半阑珊,要打烊的小酒馆里,两个衰人一边干着杯一边静静地畅想未来——或许淄博是个不错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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