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作荐评
2016年中华大学生研究生诗词大赛优秀作品选
钟振振 张海鹏 荐评
【本科生词组】
冠军
水龙吟·咏白樱花
满园掠雪飞云,繁樱铺绣行人路。轻扬体态,断蓬踪迹,飘零意绪。几绕寒枝,几沾襟袖,几随风雨。共乡心一枕,织成春思,春无迹、思千缕。
摇落一枝折取,剩冰心、向人低诉。寒窗瘦尽,此身同是,浮生羁旅。花底樽前,春愁纵遣,归愁谁与?正鸾啼渐老,似应怜我,作相思句。
(汤增悦:中山大学国际金融学院2014级)
人花双绾,脉络井井,一气流转。“掠雪飞云”“冰心”,切“白樱花”之“白”。“轻扬体态,断蓬踪迹,飘零意绪”,鼎足对好。惟“断蓬”稍嫌不工,改“散离”如何?“几绕寒枝,几沾襟袖,几随风雨”,兼排比、骈偶之妙。惟“寒枝”稍嫌不工,改“枝梢”如何?又“绕”可改“缀”,则未落之花、已落之花两面俱到,自较三句皆已落之花为立体,意蕴更丰富矣。“共乡心一枕”,与下“织成春思”缺乏关照。改“共乡思千缕”如何?“心”不可“织”,“枕”不可“织”,“思”(谐音“丝”)“缕”则可“织”矣。“摇落一枝折取”,“一”字重出。前所议改“乡心一枕”为“乡思千缕”者,亦为避此重字也。“枝”字亦重出,似难改,且仍之。“剩冰心”,“心”字亦重出,前所议改“乡心一枕”为“乡思千缕”者,亦为避此重字也。“寒窗瘦尽”,“寒”字亦重出,改“客窗”如何?“客窗”可照应下文“羁旅”。以上诸重字,非积极修辞之“重言”,故须避之。若“春”“思”等字之重,乃积极修辞,有意为之,不为病也。“正莺啼渐老”,“正”“渐”稍嫌相犯。“正”者当下,为精确之时间节点;“渐”者过程,为模糊之时间线段。“正”改“甚”(为甚)如何?“甚莺啼渐老”一问,逗出“似应怜我”之揣测,语气更为自然贯通。
【钟振振荐评】
句句切中樱花,第二韵一组鼎足对:体态——纵迹——意绪,次第极好,写作者眼中之花,心中之意,花与人难分难解。第三韵一组排比并非简单并列,而是依时序层层深入,表面写花开花落的过程,实则深寓盛衰存亡兴灭的生命感,是咏物之高境。第四韵顺理成章继续提示生命之由来、归宿、蕴含等等。在词的上片,作者是旁观者,观赏者,评论者,感叹者;在下片,作者直接出场叙事抒情,咏叹羁旅人生之清高、孤独、漂泊感。这是咏物诗词之要领,苏轼《水龙吟》杨花词、《水龙吟》石榴词皆如此。增悦可谓得苏词之精神法度。唯如此孤高,当心别真把自己弄成嫦娥哦,康乐园里的广寒宫可是正在期待新主呢。
【张海鸥荐评】
亚军
水龙吟·读《庄子》
有为何异无为,既言齐物分庸讵?凡亡未丧,楚存未始,虽来莫圉。才罢悬疣,又生骈拇,俱如樗瓠。叹天高道远,空闻地籁,厉风济、谁其怒? 纵把世间行遍,立缁帷、难寻渔父。广成极野,鸿蒙浑沌,徙留聋瞽。曷若归兮,庶人求福,圣人求路。笑庄周亦慕,藐姑射上,望神人仁。
(韩涛:河北工业大学化工学院化学工程与工艺专业2013级)
工科生而能读《庄子》,实属难能,自当刮目。“有为何异无为,既言齐物分庸讵?”一起即发见《庄子》中逻辑漏洞,予以质疑,可谓狡黠。“分庸讵”,即“庸讵分”,为叶韵而倒装。“凡亡未丧”,见《庄子·外篇·田子方》:“楚王与凡君坐,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丧吾存。夫“凡之亡不足以丧吾存”,则楚之存不足以存存。由是观之,则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然原文“丧”字后有宾语“吾存”,此二字似不可省。换用原文“凡未始亡”,改“凡亡未始”如何?“凡亡未始,楚存未始”,从《庄子》重“未始”二字,是积极修辞,不为病也。“虽来莫圉”,见《庄子·外篇·缮性》:“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寄者也。寄之,其来不可圉,其去不可止。”然改“其来”为“虽来”,语便不通;省原文下句“其去不可止”,义益不明。又,此句与上文难以接搭,似有趁韵之嫌。“才罢悬疣,又生骈拇”,见《庄子·外篇·骈拇》:“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附赘县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俱如樗瓠”,见《庄子·内篇·逍遥游》:“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者不顾。”又:“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县疣”“骈拇”自是一类,而“樗”“瓠”别是一类,比拟不伦,未见其可。“空闻地籁,厉风济、谁其怒?”见《庄子·内篇·齐物论》:“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又:“厉风济则众窍为虚。”又:“怒者其谁邪?”此则可谓善用。“纵把世间行遍”,“把”字浅近,与全篇语言风格不侔。改“纵教”如何?上文“才罢”“又生”,亦有此病。“立缁帷、难寻渔父”,见《庄子·杂篇·渔父》:“孔子游乎缁帷之林……有渔父者,下船而来。”“立缁帷”三字为赘文,且与上“世间行遍”相犯。作“世间行遍,难寻渔父”,可;作“立缁帷、难寻渔父”,亦可(改“难逢渔父”似更准确);作“世间行遍,立缁惟、难寻渔父”,即语病矣。“广成极野”,见《庄子·外篇·在宥》:“广成子曰:‘……故余将去女,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缩“无极之野”为“极野”,似未见其可。“鸿蒙浑沌”,见《庄子·外篇·在宥》:“鸿蒙曰……浑浑沌沌,终身不离。”“徒留聋瞽”,“聋瞽”见《庄子·内篇·逍遥游》:“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此二句似无可吹求。“庶人求福”,见《庄子·杂篇·天下》:“人皆求福。”“庶人”盖与天子、诸侯、大夫等“贵人”相对,所强调者在其社会阶层;与“圣人”对举,稍有未安。改“众人”如何?“众人”即常人、凡人,“圣人”“众人”对举,所强调者乃在精神层面矣。“圣人求路”,本当作“求道”,为韵脚所牵,故改“路”。惟“道”之本义虽为“路”,而一经升华为哲学范畴,即非“路”字所能简单替换者矣。“藐姑射上,望神人伫”,见《庄子·内篇·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伫”字略嫌趁韵。改“有神人住”如何?以“有”易“望”,以“住”代“居”,贴近《庄子》原句,似较浑成。全篇语稍生涩,意嫌室碍,所欠在“浑化”二字。惟“浑化”乃诗词中最高境界,非一蹴可就。苛求固然不必,而向上之路则不可不知也。
【钟振振荐评】
通篇檃括《庄子》语,既阐释其相对论、齐物论等哲学思想,也讨论其思维逻辑和思维方式。具体说来,前三韵辩论有为与无为、存与亡、来与去、有用与无用。四五六韵讨论人与自然的关系,重点在人如何理解自然,如何在自然中立身处世。后两韵讨论追求与超脱问题。阅读和理解都有深度,表述次第也清楚,可谓善读书擅作词者。这正是我们中华诗词学会在大学倡导诗教的导向之一。钟师认为欠通顺之处,或可商榷;钟师的修改建议,是内行深细之见,值得参考。
【张海鸥荐评】
季军
水龙吟·别大兄北上
过江飞燕低旋。烟波千里何处。晴明待赏,湖山空好,柳黄自舞。水碧云青,惜花时候,送君南浦。看征帆似箭,行人如蚁,漫回首、愁无数。 此去春深不见,况西园、斜阳春暮。新词能赋,旧游谁记?吹箫声苦。纵拟归期,夜深犹对,孤灯欹雨。向寻常梦里,故人楼上,指东风住。
(陈绍华:合肥学院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2013级)
中规中矩,清畅自如。题曰“别大兄北上”,按古汉语表达习惯,是我告别大兄而北上。然词中有“送君南浦”,不知作者究为行者抑居者。若为行者,则不应曰“送君”;若为居者,则题当作“送大兄北上”也。
【钟振振荐评】
离别情味隽永,表达自然流畅,与真实的生活和心情没有隔阂,这是用格律文体写现代生活的成功之作。通篇基本情调是“无奈”,将惜别、别后、期待重逢几层意思揉在一起写,场景和心情融洽,时空的次序有意淡化。几个副词“空”“自”“漫”“况”“纵”“犹”用得好,转转折折,层层铺叙心事。与亚军读《庄子》比,这是便于雅俗共赏之作。
【张海鸥荐评】
优秀奖
水龙吟·樱花
片红飘坠空杯,初逢竟在魂销处。移春万里,朅来茂苑,夜凉微步。点袖沾茵,沉泥堕溷,两般凄楚。任东君着力,捣香成粉,难扶上、瑶台去。 暗忆醍醐吹雪,伴清讴、六宫争妒。幽芳蜕尽,只今空见,乱云飞聚。燃梦观花,凝形寄梦,总归朝露。对啼寒翠烛,瘗花风雨,念前生句。
(李巴克: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2012级)
以樱花盛于日本,故多用日本樱花故实。虽未必字字合隼,而大致得体。“片红飘坠空杯”,作者自注引《日本书纪》:“时樱花落于御盏,天皇异之。”按《日本书纪》,舍人亲王等撰,元正天皇养老四年(720)成书。其卷一二载:“履中天皇……三年冬十一月丙寅朔辛未,天皇泛两只船于盘余市矶池,与皇妃各分乘而游宴。膳臣余矶献酒。时樱花落于御盖,天皇异之,则召物部长真胆连诏之曰:‘是花也,非时而来。其何处之花矣?汝自可求。’于是长真胆连独寻花,获于掖上室山而献之。天皇欢其稀有,即为宫名,故谓盘余稚樱宫,其此之缘也。”能用域外古典,固佳,然窘于格律,易“御盏”为“空杯”,终未见吻合。“移春万里”,作者自注引况周颐《减字浣溪沙》:“万里移春海亦香,五云扶舰渡花王。”原词即咏樱花,切。“点袖沾茵,沉泥堕溷”,“沾茵”“堕溷”用《梁书·儒林传》:“(范)缜在齐世,尝侍竟陵王(萧)子良。子良精信释教,而缜盛称无佛。子良问曰:‘君不信因果,世间何得有富贵,何得有贫贱?’缜答曰:‘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溷粪之侧。坠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粪溷者,下官是也。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此又见《南史·范云传附范缜传》,文字略有异同。)甚妥帖。“任东君着力,捣香成粉,难扶上、瑶台去”,意不甚通。“捣香成粉”似用温庭筠《达摩支曲》“捣麝成尘香不灭”。整花且扶不上瑶台,若捣为齑粉,更扶不上矣。“暗忆醍醐吹雪”,作者自注引藤原公经:“风雨吹花散,宛若飞雪飘落院。”窃谓不若引凡河内躬恒《樱落》和歌:“如雪纷纷降,樱花已可悲。如何飘落甚,更有大风吹。”盖以生世论,躬恒固先于公经约三百年也。“燃梦观花,凝形寄梦,总归朝露”,作者自注引纪贯之:“似难醒,梦中犹见樱花坠。”丰臣秀吉辞世歌:“朝露消逝如我身,世事已成梦中梦。”“燃梦”二字,出奇创新。“对啼寒翠烛,瘗花风雨”,作者自注:“西行法师:‘此时遂吾愿,死于樱花下。’日人有筑墓于樱花树下之习俗。”“啼寒翠烛,瘗花风雨”,对仗欠工。
【钟振振荐评】
“醍醐”是指日本京都名刹醍醐寺。此词用典真好。首韵用典已如钟解释。若不知典故,也能想像饮酒赏樱的优雅情境。“初逢竟在魂销处”太好,一下子就擒获读者的审美注意。“移春万里”、“两般凄楚”都是好句,用典无痕,炼意精美。“燃梦观花,凝形寄梦”是巧思。结句有远韵。咏物而不拘泥于物,通篇切合樱花特点,但又不只是说花,将樱花、历史、禅意哲思融会贯通,樱花与人细密比况,极有生命蕴含。表达又婉约含蓄,优雅雍容。
【张海鸥荐评】
渡江云·樱花
闻人歌浅草,箫名尺八,宿雨掠低墙。怨朱携啼粉,吹雾嗔云,一例入瑶觞。乘舟徐福,寻他药、误入扶桑。富士山、山头积雪,几度化斜阳。 苍苍。酾愁杯尾,摄恨眸中,听倾城尽唱。樱之下、春痕太艳,鬓影能狂。倚天照海花须落,感物哀、小劫微茫。何必向、绿阴结子成行。
(杨昊臻:复旦大学公共卫生学院预防医学专业2013级)
有情有韵,而遣词造句或所未逮。“箫名尺八”,“名”字嫌凑趁,改“箫吟尺八”如何?“怨朱携啼粉”,“怨朱”嫌生造。“乘舟徐福,寻仙药、误入扶桑。富士山、山头积雪,几度化斜阳。”樱花固盛于日本,然“扶桑”“富士”止是日本,与樱花有何关涉?“苍苍”叶短韵。然与下文不接。“酾愁杯尾”,“酾愁”创新出奇,“杯尾”则不免生造。“摄恨眸中”,语拙。改“酾愁杯底,蹙恨肩间”如何?“樱之下、春痕太艳”,既言“樱下”,“春痕”即非花矣。究竟何指?语意不明。“倚天照海花须落”,由苏轼《和蔡景繁海州石室》诗“倚天照海花无数”翻出,好。